瑕
張曉風(fēng)
付錢的時候,小販又重復(fù)了一次:“我賣你這瑪瑙,再便宜不過了。”
我笑笑,沒說話,他以為我不信,又加上一句:“真的——不過這么便宜也有個緣故,你猜為什么?”
“我知道,它有斑點。”本來不想提的,被他一逼,只好說了,免得他一直啰嗦。
我取了項鏈,盡快走開。有些話,我只愿意在無人處小心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給自己聽:對于這串有斑點的瑪瑙,我怎么可能看不出來呢?它的斑痕如此清清楚楚。
買這樣一串項鏈?zhǔn)浅鲇谝粋€女子小小的俠氣吧,憑什么要說有斑點的東西不好?水晶里不是有一種叫“發(fā)晶”的種類嗎?虎有紋,豹有斑,有誰嫌棄過它們身上的毛不夠純色?
就算退一步說,把這斑紋算瑕疵,此間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可以坦然相見的缺點就不該算缺點的,純?nèi)昝赖臇|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一個女人的觀點來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愛,正是由于他們那些一清二楚的無所掩飾的小缺點吧?就連一個人對自己本身的接納和縱容,不也是看準(zhǔn)了自己的種種小毛病而一笑置之嗎?
所有的無瑕是一樣的——因為全是百分之百的純潔透明,但瑕疵斑點卻面目各自不同。有的斑痕像鮮苔數(shù)點,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云獨走,更有的是鐵索橫江,玩味起來,反而令人忻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一兩件對方的糗事,不能以一兩件可笑可嘲可詈可罵之事彼此打趣,友誼恐怕也會變得空洞吧?
有時獨坐細味“瑕”字,也覺悠然意遠,瑕字左邊是玉字,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后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后有悲劇英雄的缺陷性格。缺憾必須依附于完美,獨存的缺憾豈有美麗可肓?天殘地闕,是因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補天的改造的涂痕。一個“壞孩子”之所以可愛,不也正因為他在撒嬌撒賴蠻不講理之處有屬于一個孩童近乎神明的純潔了直嗎?
瑕的右邊是叚,有赤紅色的意思,瑕的解釋是“玉小赤”,我喜歡瑕字的聲音,自有一種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難以冀求的,那么,在現(xiàn)實的人生里,請給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無瑕的偽玉。
石頭里有一只會飛的鷹
梁 衡
雕塑家用一塊普通的石頭雕了一只鷹,栩栩如生,振翅欲飛。觀者無不驚嘆。問其技,曰:石頭里本來就有一只鷹,我只不過將多余的部分去掉,它就飛起來了。
這個回答很有哲理。
原子彈爆炸是因為原子核里本來就有原子能;植物發(fā)芽,是因為種籽里本來就有生命。它不爆炸、不發(fā)芽,是因為它有一個多余的外殼,我們?nèi)サ羲蛯崿F(xiàn)了自己的價值。達爾文本酷愛自然,但父親一定要他學(xué)醫(yī),他不遵父命,就成了偉大的生物學(xué)家。居里夫人25歲時還是一名家庭教師,還差一點當(dāng)了小財主家的兒媳婦。她勇敢地甩掉這些羈絆,遠走巴黎。終于成為一代名人。魯迅先是選學(xué)地質(zhì),后又學(xué)醫(yī),當(dāng)把這兩層都剝?nèi)r,一位文學(xué)大師就出現(xiàn)了。就是宋徽宗、李后主也不該被那身本來就不屬于他的龍袍,他們在公務(wù)中痛苦地掙扎,還算不錯,一個畫家、詞人終于浮出水面。這是歷史的悲劇,但是成才的規(guī)律,也是做事的規(guī)律。物各有主,人各其用,順之則成,逆之則敗。佛說,人人都是佛,就看你能不能跳出煩惱。原來每個人都有一堆“煩惱”裹著一個“自我”,而我們卻常常東沖西突,南轅北轍,找不到自我。
每當(dāng)我看雜技演出時,總不由得聯(lián)想一個問題:人體內(nèi)到底有多少種潛能?同樣是人,你看,我們的腰腿硬得像個木棍,而演員卻軟得像塊面團。因為她只要一個“軟”字,把那些無用的附加統(tǒng)統(tǒng)去掉。她就是石頭里飛出來的一只鷹。但誰又敢說臺下的這么多的觀眾里,當(dāng)初就沒有一個身軟如她的人?只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也沒有敢去想。法國作家福樓拜說:“你要描寫一個動作,就要找到那個唯一的動詞,你要描寫一種形狀就要我到唯一的形容詞。”那么,你要知道自己的價值,就要找到那個唯一的“我”,記住,一定是“唯一”,余皆不要。好畫,是因為舍棄了多余的色彩;好歌,是因為舍棄了多余的音符;好文章,是因為舍棄了多余的廢話。一個有魅力的人,是因為他超凡脫俗。超脫了什么?常人視之為寶的,他像灰塵一樣輕輕抹去。
可惜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總是算加法比算減法多,總要把一只鷹一層層地裹在石頭里。欲孩子成才,就拼命地補課訓(xùn)練,結(jié)果心理逆反,成績反差;想要快發(fā)展,就去搞“大躍進”,結(jié)果欲速不達;想建設(shè),就去破壞環(huán)境,結(jié)果生態(tài)失衡,反遭報復(fù)。何時我們才能學(xué)會以減為加,以靜制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