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和血淚交織的現實人生

[摘要]婦人形象是沈從文塑造的眾多湘西女性形象系列中的一種類型，和作者塑造的湘西少女形象不同，她們代表著湘西大地上最真切的人生，作者描寫了她們的生存苦難、人性扭曲和生命悲歡，體現了沈從文的悲憫情懷，也體現了沈從文小說中人性的多元和復雜。

[關鍵詞]沈從文 湘西 婦人形象

沈從文用他的散文和小說為讀者構建了一個特異的湘西世界。他把自己對故鄉的情感和記憶滲入這片土地，對故鄉的農民、兵士、船工和水手懷有不可言說的同情和關注，對故鄉的女性更是給予了過多的溫馨和關愛。在他眾多的湘西人物系列中，讀者最熟悉的是他小說中那些光彩照人的少女形象，如翠翠、三三、夭夭等。她們美麗乖巧。純凈天真，如同夢幻一樣構成了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生命世界。

但在沈從文的筆下，還有另一類湘西女性，即婦人形象。“婦人”一詞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有較多的指向，既指那些生存在沅水流域的吊腳樓里的妓女，也指那些婚后的年輕女子，還指一些守寡的年輕婦人。如果說沈從文的少女書寫把讀者帶到了夢幻和詩情交織的境界，那么，他描寫的婦人世界，則讓我們踏進了湘西現實的土地，觸摸到了湘西大地上女性真切的人生。引領讀者去體驗屬于她們的那一份哀樂，為她們的悲苦命運感嘆，為她們血淚交織的愛情感動。

一、卑污環境中的生命悲歡

沅水流域的妓女形象是沈從文在婦人世界中著墨最多，給人印象最深。這些女性出賣肉體以換取生存，在新文學的眾多作家中，每當描寫到這類人群，作家選取的角度大都是社會批判，如老舍《月牙兒》中的母女，和曹禺《日出》中的翠喜和小東西等等。但沈從文在描寫這些女性時，更多的是展示湘西地理環境中的一種人文景觀，他的切入角度是人性，而不是社會批判。

《柏子》、《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丈夫》是這類作品的代表。這些淪落風塵的女子在他的筆下依然是多情溫柔和美麗。走進這些作品，讓我們看到在湘西的文化風俗中，人們對從事這些特殊職業的婦女在道德上具有相對的寬容性和模糊性，同時也了解到沈從文獨特的性愛觀和人性觀，還有他那一顆溫熱和悲憫的心。《柏子》描寫吊腳樓妓女和水手柏子的露水情緣，他們彼此都珍愛和牽掛著這一份情感。作者寫到，那吊腳樓上紅紅的燈光，那婦人多情溫柔的話語，是那些在風浪中搏命的水手身心常系的快樂所在：

他們把自己沉浸在這歡樂空氣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女人則幫助這些無家水上人，把一切窮苦一切期望從這些人心上挪去，放進的是類乎煙酒的興奮與麻醉。

婦人用自己溫熱的身心，溫暖著水手們的夢，水手銘記著婦人的好處，他們不僅僅是金錢與肉體的交易。無論是婦人還是水手。“這些人從昨夜那點露水恩情上，已經各在那里支付份上一把眼淚和一把埋怨。想到這些眼淚和埋怨，如何揉進這些人的生活中，成為生活之一部分時，使人心中柔和得很”。短暫的相會使他們彼此長久的牽掛，這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緣作者寫來充滿了溫熱和柔情，每當水手們離開河岸吊腳樓下河行船時，樓上的婦人們總是在曉氣迷蒙中大聲地喊人。說著離別與癡情的話語。這聲音在作者聽來。“正如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眾聲而上。河面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圣境”。

《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寫一個年輕的婦人夭夭，她是一個“美麗得很的生物”，水手的眼睛為這個小婦人放光，他們說“夭夭你打扮的像個觀音”。但十九歲的天天不幸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煙鬼，這個老煙鬼貪財，只要誰有土有財就讓床讓位。夭夭雖生在不能愛好的環境里，卻天生有種愛好的性格。她對錢并不看重，老煙鬼雖然用名分縛著了她的身體，但那顆心卻無從拘束。夭夭的心為一個不同于水手氣派的城里年輕男子而跳躍，而牽掛。這個在卑污的環境中生活的小婦人卻有一顆要飛翔的心，盡管她的生活是暗淡的，但她那一雙放光的眼睛是不會暗淡的，她的悲哀是神圣的，她的欲望也是神圣的。

沈從文在寫這些女子時，傾注了自己的同情和悲憫，“我覺得他們的欲望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錢或別的方法滲進他們的命運里去，擾亂他們生活上那一份應有的哀樂。”這些在卑污環境中生活的女子她們期盼和渴望著男女之間的真情，所以才有對這種露水姻緣的珍惜，對萍水相逢的牽掛。這是“在沒有生命歡樂的地方寫出生命的歡樂，在沒有人間真情的地方寫出人間至情。在人性尊嚴被褫奪的地方，讓人的偉岸身軀屹立在大地之上”

二、淳樸人性的扭曲和毀滅

并不是所有的沅河流域的妓女都有這樣一種萍水相逢的牽掛。《丈夫》描寫生活在大河妓船上的鄉下女人，作者在展示湘西特殊風俗，表現丈夫人性的覺醒的背后，是女性美好人性毀滅的深沉悲哀，這悲哀首先表現在以小說中的主人公老七為代表的鄉下婦人她們自覺自愿的承擔這種用肉體換錢的工具。雖然他們做妓女是在結婚以后被年輕的丈夫送出來的，但這其中多是自愿而不是被逼的，因為他們夫妻情分依然很好。女人到城里以后，每月把自己掙來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的誠實的丈夫。其次，當地社會習俗對這些事情的道德寬容性是對女性人格的忽視與踐踏。這些事情在當地習以為常，女人在妓船上的“生意”在他們看來與別的工作在名分上沒有什么不同，“既不和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這些妓船在那些喝茶的閑漢子眼里都是“煙雨紅桃”的好景致，“他們上了船，花錢半元到五元，隨心所欲吃煙睡覺，同婦人毫無拘束的放肆取樂。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鄉下女人，就用一個婦人的好處，熱忱而切實的服侍男子過夜。”在這里女性又成了泄欲的工具。第三，這些女人的悲哀還在于她們主動地適應這種生活，漸漸地改變著自己。做了這種生意，于是這些年輕的鄉下女子就漸漸的變了。丈夫再來看她們時。婦人的形象與以前完全不同了，“大而油光的發髻，用小鑷子扯成細細的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胭脂，以及那城里人的神氣和派頭，城里人的衣服，都一定使從鄉下來的丈夫感到極大的驚訝，有點手足無措……女人說話的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變成了像城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鄉下做媳婦的羞澀畏縮神氣了”。但同時，“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了城里人，慢慢與鄉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這些健康淳樸的鄉下婦女，在金錢的誘惑下漸漸地也是主動地喪失和毀滅了自己美好純潔的人性。這些婦人和前面所談的吊腳樓的婦人稍有不同的是，吊腳樓里的婦人和水手的露水姻緣還有一點真情，一份隱隱的牽掛，而這里，只有赤裸裸的金錢交易。這是人性的扭曲與變態，完全有背于沈從文在其他一些小說中表現的湘西“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三、男權社會和道德禁錮下的生命悲劇

吳福輝曾經說過“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里。男人對女人的性禁錮本來就松弛，性愛轉讓所標示的夫權危機自然對男女沒那么嚴重……”。從以上的分析看來，似乎驗證了這一句話的正確性，但從沈從文的整個湘西世界來看。這句話是有失偏頗的，它只代表著某一部分的湘西，而不是湘西的全部。湘西有它美麗的一面，更有它殘忍的一面，在更本質的意義上，所謂“兩性開化的湘西性世界”中，性自由通常只是男人的性自由。這是因為在近代社會環境下的湘西，一方面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傳統習俗中女子戀愛自由(婚前)的風尚被儒家文化倫理道德中有關女子貞潔觀念沖擊、取代而失卻，這固然是近代社會變革的成績：另一方面，正如沈從文在《鳳凰》一文中寫到：

地方習·慣是女子在性行為方面的極端壓制。成為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由于軍人成為地方的整個統治者，軍人因職務關系，必時常離開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對于婦女的經驗。必使這種道德觀增強，方能維持他的性的獨占情緒與事實。因此，本地認為最丑的事無過于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婦女若無家庭任何拘束，自愿解放，毫無關系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來光身游街，表示與眾共棄。

由此看來以男性尊嚴與地位為前提條件的性自由是以犧牲女性的尊嚴與生命為代價的。

《鳳凰》一文中作者寫到一位旅長，夫婦感情極好，后因為夫人和過去的一個女同學通信，在信中有句“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這樣一句近于男子說的話，旅長疑心夫人不貞，讓馬弁用槍結束了婦人的性命。這個婦人的悲劇在當地人看來，覺得死者可憐，因為是誤會才有這樣的結果。如果女的過去當真有一個情人，那么這個軍官的做法就可以稱得上英雄行為了。女性在性行為方面所受的壓制就是如此的殘酷，但在湘西更有游俠精神對女性的道德禁錮。游俠者同姓同道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曾有一做大哥的妻子年輕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丈夫懷疑她與老幺有關系，游俠者要處分犯了條款的老幺，而那男子卻說是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在無法證明的情況下，他們取決于神。那男子脫去麻鞋和衣甲，從八張方桌疊起的高臺向土坑跳下，土坑中豎著三十六把尖刀，刀鋒向上。用浮土掩著，而這男子出坑時，全身絲毫無傷，以此證明他心地光明，一切出于受誣。而那女子則明白自己命運不佳，引頸受戮，不求饒也不辯誣。做大哥的于是拔出背上單刀，結束了女人的性命。被殺后的女子頭放在神桌上，眉目下垂如熟睡，那個大哥和那個幺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份上的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為婦人顯出弱點，都默然無言，各自走開。女性在性愛方面的悲劇在湘西表現的就是這樣驚心動魄。因此沈從文感嘆到“類乎這類事情還很多。都是浪漫和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

在小說《蕭蕭》中，作為童養媳的蕭蕭被名叫花狗的長工誘騙而懷孕，按照習俗，處置她的方法有兩種：沉潭或者發賣，沉潭多是讀過“子日”的族長愛面子才做出的蠢事。但蕭蕭的伯父因為不讀“子曰”不忍把蕭蕭做犧牲而同意發賣。《巧秀和冬生》這篇小說寫了一出女性被沉潭的悲劇。巧秀媽在二十三歲時守寡。守著不到兩歲的巧秀和七畝山田，年紀輕，和黃羅寨打虎匠相好，族里人圖謀那點薄田，把他們雙雙捉去。而族長又懷著曾對這女人調戲不成反被咒罵的怨恨，決定對其執行私刑。他們當著小寡婦的面把打虎匠的兩只腳捶斷，想以此斷絕女人的心思然后再把她發賣，但這女人當著族人的面，決定死也要隨打虎匠而去。族人以為面子丟盡，和讀過“子日”的族長一商量，他們決定對這個“不知羞恥的賤婦”處以沉潭。這樣，私欲，虐待狂和虛假的道德感混在一起，于是“一些年青族中人，即在祠堂外把女人的衣服剝個精光，兩手縛定。背上負了面小磨石并用藤葛緊緊把磨石扣在頸脖上。大家圍住小寡婦，一面無恥放肆的欣賞那個光鮮鮮的年輕肉體，一面還狠狠地罵女人的無恥。”但婦人的臉上，卻看不出恨和懼，看不出特別緊張，一切都平靜異常。當載著她的小船搖到潭中最深處時，老族長在恐怖和矜持的情緒中，把婦人掀下了水。悲劇的直接制造者是族長，族長自我安慰的認為“既為一族之長，又讀過圣賢書，實有維護道德風化的責任。”但其真正的原因是他“當然也并不討厭那青春康健光鮮鮮的肉體，討厭的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肉體被外人享受。妒忌在心中燃燒，道德感益發強，迫虐狂益發旺盛”。還有族中人對那幾分薄田的覬覦。更有族中年輕無知好事者的附和起哄，造成這個年輕寡婦的人生悲劇。這悲劇的背后，表現的是人性中丑惡的貪欲，色欲和本能的妒忌，是人性的冷酷、卑劣和殘忍。

沈從文的湘西女性形象類型眾多，多姿多彩，除以上分析之外，還有如夢如幻的湘西少女。有美到極致的愛神和女神。但夢是虛無飄渺的，神又是可望不可及的，只有在現實的世界里。才讓我們感受到湘西大地上女性的生命悲歡，觸摸她們艱難而又真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