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代學者都從“忠君”、“怨君”兩個方面評論屈原的思想,這是不全面的。屈原獨特的身世、遭遇,楚國獨特發展過程及戰國末期各國紛爭的形勢孕育了屈原思想的復雜性。“忠君”、“怨君”的背后,還有潛伏著深深的“王者”情結與失落意識。
[關鍵詞]屈原 家世 楚國 失落感
前人論及屈原的思想,多以“忠君”、“怨君”一言蔽之。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第一次對屈子身上的“忠”與“怨”進行了全面審視。他說:“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君之一悟,俗之一改,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司馬遷理解的屈原的思想就兩個層面:一是忠君,一是哀怨。既強調屈子“系心懷王”、“竭忠盡智”的忠君觀念,又肯定他“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的怨悱之情。后世肯定屈原者多承此論,如王逸、揚雄、班固、朱熹、汪瑗等。然筆者在研讀《離騷》等屈原作品的文本時,卻發覺其字里行間隱藏的意蘊實在遠非“忠君”、“怨君”這么單一。其內涵是豐富的,其思想是復雜的。在“忠君”、“怨君”的背后,還有潛伏著深深的“王者”情結與失落意識。這與屈原獨特的身世、楚國獨特的發展過程、楚地的靈山秀水、秦、楚、齊諸強爭雄的局勢綜合影響是分不開的。
首先,屈原獨特的身世鑄就他的“王者”情結
關于屈氏究竟發源于何處,屈原在《離騷》中云:“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劉向《九嘆·逢紛》有:“伊伯庸之末胄兮。諒皇直之屈原。”聞一多《離騷解詁》就引《九嘆·愍命》中一段:“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賢。…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倫以充廬。”并認為:“據此,則原之皇考,又似楚先王之顯赫者。夫原為楚同姓,楚之先王即原之遠祖,固宜。”而《史記·楚世家》則有這樣的記載:
熊渠生子三人,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日:“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庸”之誤)為句直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
《楚世家》在此事下接著又說:“及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去王之后應該是稱為侯的。句璮王則應稱為句璮侯或屈侯。《路史》就說:“屈武王子瑕邑,號屈侯。后以為氏。”今人趙逵夫先生在研究過程中注意到了這幾條信息,并在其代表作《屈原和他的時代》__書通過大量的考證得出:屈氏出自楚君熊渠長子句璮王伯庸,而熊伯庸乃是楚三王之一。(參見《屈氏先世與句璮王熊伯庸——兼論三閭大夫的職掌》)這一觀點在術學界中影響極大,這正是讓屈原產生“君王”情結的關鍵。
《楚世家》后又載:“后為熊勿康(庸),勿康(庸)蚤死。熊渠卒,子熊摯紅立。摯紅卒。其弟弒而代立,日熊延。”熊伯庸因早卒而失楚,故楚王封屈氏世代為莫敖。但趙逵夫在《屈原和他的時代》中則認為:屈瑕兵敗,也同楚武王未能聽從斗伯比之言有關,故屈瑕自縊后“群帥囚于冶父以聽刑。楚子曰:‘孤之罪也,皆免之。’”武王感到歉疚,而讓屈瑕之子繼任莫敖之位。莫敖由屈氏襲任,或者即始于此。筆者以為趙說尚過于謹慎。“莫敖”之義,原為酋長,豪酋。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于“敖”下云:“楚君之無謚者,皆以敖稱,而冠以所葬之地,…,敖即豪,猶今之酋長矣。”則莫敖可能為酋長,故屈原為三閭大夫時,能掌王之三姓《離騷序》亦云:“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明確指出了屈原與楚王為同一家族。由于熊伯庸因早卒而失楚,楚王室即有可能以此名號來靖綏屈氏,且由其長子世襲。而關于“莫敖”一職,石泉主編《楚國歷史文化辭典》解釋為:
莫敖:春秋戰國時期楚國中央機構中的高級官員。古文字資料作‘莫囂’。一般認為,其職掌、地位前后階段不同。春秋初,其職掌相當于司馬、大司馬,為楚國最高軍事長官。常作主帥統兵出征,有時主持與鄰邦盟會。楚武王時莫敖屈瑕曾卒兵伐絞、伐羅,盟貳、軫。至春秋中期以后,其地位略有下降。楚國另設大司馬及右、左司馬等官,莫敖則位次右、左司馬之后,其職掌也可能有所變化。從史籍所見,莫敖官職,在春秋時期均由屈姓貴族成員擔任。見于記載者有屈瑕、屈重、屈到、屈建、屈生、屈蕩等人,其他貴族似未曾染指。這種官職的世襲性質,可能出于楚之先王對屈氏的特殊褒賜。據包山楚簡所載,戰國時,除中央有莫敖之官外,地方政權中亦有莫敖官職。
也看出了“莫敖”一職“可能出于楚之先王對屈氏的特殊褒賜”。可謂有著敏銳的直覺。從趙逵夫所作屈氏世系表(自西周至春秋戰國屈原所處之時)中得知,屈氏世系中屈原支族為大宗,而屈原又是屈易之嫡子,故屈原乃是屈氏家族的宗子。(參見趙逵夫《戰國屈氏世系及其對屈原的影響》)故如果熊伯庸不早卒而繼承楚國王位,則屈原是否還僅“為王左徒”就很難說了。看來,屈原特殊的家世的確給了他極為深刻的影響。
其次,屈氏與楚國的衰落引發屈原的失落意識
戰國時期,屈氏作為王族已十分疏遠,可以說已經成了沒落貴族。屈原在《九章·惜誦》云:“思君其莫我知兮,忽忘身之貧賤。”而從《左傳》、《國語》、《戰國策》等史冊記載上看,春秋末期的屈氏人物,因為各種原因有的奔于他國,有的居于他國,而被埋沒了的屈氏的人物也是很多的,同時,由于宗法制度的原因,他們不能承擔重要職務。甚至愈去愈疏,成了近乎庶人的“貴族”。楚國的屈氏奔于他國者,在春秋時代主要是屈巫之族。屈巫,又稱“巫臣”,字子靈。楚莊王時為申公。屈巫為一美婦奔晉,正如楚共王所評價:“自為謀也則過,為先君謀也則忠。”楚共王初年,“子重,子反殺巫臣之族子閻,子蕩及清尹弗忌”,而分其室。屈巫于是立志報仇。他在晉國要求出使吳國,助吳戰車,教之乘車,并指使吳國叛楚。“置其子狐庸焉,使為行人于吳。”于是吳國接連伐楚,使子重、子反一歲七奔命。而“蠻夷屬于楚者,吳盡取之。”屈巫是一個足智多謀,能言善辯的人。屈巫之子名屈狐庸,楚莊王二十二年隨其父至晉國。又以行人出使吳國。據《吳越春秋》卷二《吳王壽夢傳》載:“壽夢以巫臣子狐庸為相,任以國政”。則屈狐庸在吳國也得到重用。
屈氏別支除上一部分提到的屈侯氏。《風俗通義·姓氏篇》云:“屈候氏,魏賢人屈侯鮒。”因周厲王伐楚而“去其王”,則句璮王改稱“屈侯”,其后俱稱“屈侯”矣。屈侯氏去屈氏主族已遠,其后流徙至魏國。
總之,春秋之時地位僅次于王族的屈氏已是分崩離析了,到戰國時代已徹底衰落下來了。首先,作為世職的莫敖,已經不再是屈氏所專任(如楚威王時就曾由沈尹章擔任)。其次。任令尹、司馬等要職的現象似乎已沒有了。其地位遠在昭氏之下(戰國時昭氏任令尹者,見于記載的至少有三人:昭奚恤、昭陽、昭魚),也在景氏之下(戰國時景氏任令尹者大約有二人:景翠、景鯉)。屈氏任職可知者,大莫敖,息公,大將軍,左徒,三間大夫,大蚊尹,新大廄,貞人及地方官而已。也有的人才因不能得到重用而到別國去。屈景為楚國之能人賢士而有大志者,未得重任。聞燕昭王招賢,于懷王十九年以后至燕國。《說苑·君道》載,燕昭王問郭隗如何可以興國存社稷,郭隗教之禮賢下士求才之術。“居三年,蘇子聞之,從周歸燕:鄒衍聞之,從齊歸燕:樂毅聞之,從趙歸燕:屈景聞之,從楚歸燕。四子畢至,果以弱燕并強齊。”春秋戰國時期王侯貴族的衰落是歷史的必然走向。
屈原雖為楚之大姓屈氏之后,并與楚王同姓。有著楚王室的高貴血統。但在世襲制開始解體的戰國時代,這支源自王公貴族的世族無可挽回地衰落下去。同時,同姓祖先慘淡經營的富強楚國也在逐漸衰落。面對自己屈氏家族(指懷王)備受外姓的蒙蔽,本人也屢遭外姓尚等的讒毀而被疏遠放逐,拳拳之忠。忠不能察。致使屈氏家族及楚國在戰國末年已經無可挽回地衰落下去。胸中一腔悲憤最后化為荒誕中的悲壯與失落。
屈原的“王者”情結與失落意識是緊密聯系的。強盛的楚國。王系的血統,超卓的才華是屈原“王者”情結產生的根源。楚國的衰落,屈原本人的一再受讒被疏流放又是屈原失落意識產生原因。二者在屈原身上形成了一個矛盾的統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