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借助解構主義的批評方法重新審視奧斯卡·王爾德的一幕詩劇《莎樂美》,不難看出其典型的唯美主義特征蘊涵著王爾德對傳統的二元對立關系的無情解構:身體顛覆靈魂,欲望反撥禁欲。在解構的過程中,王爾德賦予其唯美主義積極的否定性特征。
[關鍵詞]解構主義 《莎樂美》 喬卡南 王爾德 唯美主義
一
雅克·德里達在1966年發表《結構、符號和游戲》一文,對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兩千多年西方形而上學哲學的基本觀念提出質疑,開始了解構主義運動。在德里達看來,西方的哲學歷史是形而上學的歷史,是“在場的形而上學”。“在場的形而上學”意味著在萬物背后都有一個根本原則,一個中心語詞,一個支配性的力,一個潛在的神或上帝,這種終極的、真理的、第一性的東西構成了一系列的邏各斯,所有的人和物都拜倒在邏各斯門下,遵循邏各斯的運轉邏輯,而邏各斯則永恒不變,它近似于“神的法律”,背離邏各斯就意味著走向謬誤。
德里達及其他解構主義者攻擊的主要目標正好是這種稱之為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思想傳統。簡言之,解構主義及解構主義者就是打破現有的單元化的秩序,當然這秩序并不僅僅指社會秩序,除了包括既有的社會道德秩序、婚姻秩序、倫理道德規范之外,還包括個人意識上的秩序,如創作習慣、接受習慣、思維習慣和人的內心較抽象的文化底蘊積淀形成的無意識的民族性格。
《莎樂美》是19世紀末唯美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奧斯卡·王爾德的唯美主義代表作。但將其置于當代的解構主義批評的視野,在富有樂感的語言、充滿寓意的象征、和美麗的人之肉身的背后是王爾德對傳統的解構,尤其是對傳統的二元對立關系的解構。
二
王爾德在劇中首先發起對傳統的靈魂/身體關系的解構。在靈魂與身體的關系中,靈魂是優于身體的,靈魂的優越性在西方文明的開啟之時代就以不同的方式被編織和構建。靈魂與身體的對壘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個名為“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故事主要講述了赫拉克勒斯面對兩個女人的選擇,一個叫卡吉婭,代表身體的享受,另一個叫阿蕾特,代表神明。蘇格拉底在講述這一故事時,把本是一個開放的選擇做了命令似的了斷:“你應當選擇阿蕾特”即“當身體是靈魂的仆人時,生活就是美好的,只有靈魂才可能拉住神明的衣襟”后來,蘇格拉底現身說法,從容赴死,足以證實他的論斷:身體是靈魂的羈絆。
柏拉圖,進一步將老師蘇格拉底的教誨明晰化,并在《斐多篇》中,通過老師的死亡事件強化了靈魂對身體的優越,認為死亡的狀態使靈魂擺脫了身體而獨立存在,并變得輕松自如。在其他作品中,柏拉圖一直不忘貶低、詆毀身體。此后,靈魂與身體的這一對立關系在西方的哲學傳統中以各種改寫形式、不同的面目得以流傳:概言之,在中世紀。身體主要遭到道德倫理的壓制,而在宗教改革之后,尤其是從17世紀之后,身體主要受到知識的詰難,因此,身體要么受到壓制。要么受到忽視,甚至放逐。這一不平等關系一直持續到19世紀末,尼采開始了身體對靈魂的反拔,而此時,也正是唯美主義思潮活躍時期,因而,不難理解在唯美主義代表作家王爾德的筆下,靈魂的優越性受到同樣的質疑。在他早期創作的童話故事《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中,打魚人為了得到美人魚的愛和身體,寧愿放棄自己的靈魂,而在王爾德的唯美主義代表作《莎樂美》中,這一不平等關系更是被無情地顛覆、解構。
《莎樂美》中,靈魂的優越地位受到質疑,靈魂被遺忘、忽視,甚至被消滅:相反,身體成為主角,被描寫、突出和頌揚。因此,在劇中我們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身體:貞潔的身體、充滿欲望的身體、美麗的女性身體、美麗的男性身體等等,其中,美麗的女性身體和男性身體的并置尤為突出。
劇中美麗的女性身體是莎樂美的美麗之身,這一美麗之身主要通過敘利亞青年和希律王對她的直接贊美以及對月亮的想象完成。在敘利亞青年的眼中。“莎樂美公主今晚多美啊!”她的臉色“蒼白”,像“銀鏡中一朵白玫瑰的影子”:她的手“跟白色的蝴蝶一樣”:她整個兒像“一朵在風中抖動的水仙花”。此時的莎樂美是清純的,這在敘利亞青年對月亮的想象中得到進一步印證:今晚的月亮像“一個小公主披上了黃紗”。雙腳是“銀色”的,是如“白鴿般的纖腳”:眼睛是“琥珀眼睛”:“她笑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月亮)就是青年眼中的公主,是他傾慕的莎樂美。莎樂美的清純也體現在她在月亮中看到的自己:“月亮清冷、嫻靜。我敢說她是一個處女。具有處女的美”。
但莎樂美的美麗之身不僅純潔,也充滿肉欲。莎樂美身體內的欲望通過希律對莎樂美的凝視和對月亮的想象得到展現。希律對莎樂美的描寫始于他對月亮的想象:月亮像“一個瘋女人,一個到處尋找情人的瘋女人,她還裸露著身體,她簡直一絲不掛”。而當希律把注意從月亮再度轉到莎樂美時,他關注的是她的“小紅嘴唇”和像“白鴿”一樣的小腳。與敘利亞青年眼中純潔的小公主不同,這里莎樂美是欲望的化身,而這一轉變又源于莎樂美看到了另一美麗的身體:即先知喬卡南美麗的男性身體。
喬卡南的身體燃起了莎樂美蟄伏的欲望之火。并受到莎樂美的凝視和吟唱,從而得到凸顯:“你的身體像田野里的百合花一樣潔白,……你的頭發像土地上葡萄藤上懸掛的黑葡萄。……你的嘴唇像象牙塔上一條紅箍。它像象牙刀在石榴上割開的口子。……”
莎樂美細致地描繪了喬卡南的身體之美及與之相關的肉欲。除了讓先知與身體、欲望這些本該杜絕的、與靈魂相對立的方面成為突出的一面,王爾德還進一步解構傳統的“男性的凝視”(the male gaze),引入“女性的凝視”(the female gaze)。莎樂美的凝視大膽、積極,在她的凝視之下,先知的美麗之身得到凸顯,而先知所代表的靈魂在此卻微弱無力。先知的美麗肉身也是開啟莎樂美身體內欲望的重要誘因,是莎樂美形象轉變的關鍵。她的清純如一層薄薄的面紗掩飾著內心炙烈的欲望,當那層純潔的面紗一點點撥開,她的欲望如火山爆發,不可遏制。即便是面對喬卡南的“頭顱”,莎樂美仍然將之看成是她之前所迷戀的先知的美麗肉身:“你是美的化身啊!你的肉體像一根象牙裝在銀色的管子里”。顯然,與莎樂美的身體相比,喬卡南的身體得到更為細致的描述,這位先知給我們的印象不是他所宣揚的上帝而是他自己的美麗肉身。
與美麗的人之肉身相比,靈魂在劇中處于弱勢,以致于我們幾乎很難找到靈魂的影子。“上帝”——靈魂的代名詞,不斷被先知提及以阻止莎樂美身體內的欲望,但卻枉然。最后莎樂美不顧希律的乞求和威懾:“這個人也許是從上帝那里來”等等,還是堅持要先知的身體。先知的“頭顱”,那里有讓她最動心的“潔白的肉體、漆黑的頭發和艷紅的嘴唇”。在此,莎樂美的舉動是對希律代表的權威和以及習慣意識的打破。
顯然,在劇中身體一改此前從屬、被壓抑的地位,而成為主角,從而完成了王爾德對傳統的靈魂/身體這一組二元對立的解構。對此對立,周小儀也認為:“他[王爾德]對身體與靈魂這一對立的深入探究比前人更有爭議。在這一對立中,王爾德給予了身體更為突出的地位:它總是勝于喬卡南所代表的精神特征。”與此組二元對立相應的是欲望/禁欲在劇中遭到進一步解構。
三
禁欲/欲望的二元對立關系是傳統的靈魂/身體的二元對立關系的衍生,欲望與身體相系,源于身體,正是因為蘊藏在身體內巨大的欲望,柏拉圖才抵制身體,尤其是欲望的身體。對欲望的禁錮是同對身體的壓抑相一致的,對欲望的明確遏制始于中世紀,奧古斯丁使禁欲主義拉開了它的漫長序幕,因為在奧古斯丁看來,欲望的身體無法通達上帝之城,身體,尤其是性,是人接近上帝而必須克制的放肆本能。因而,自中世紀開始,禁欲主義大行其道,欲望遭到了身體同樣的命運:被塵封、詆毀和壓制。這樣的不平等關系在《莎樂美》中遭到了同樣的解構:雖然欲望在先知喬卡南那里受到同樣的拒斥,但欲望卻在劇中得到釋放、突出和張揚,而喬卡南所代表的傳統的禁欲主義在這里失去了優勢的地位,成為欲望的征服的目標。而最后被欲望所克服。
當禁欲的象征,先知喬卡南,被邊緣化,處于被囚禁的地位時,欲望自然成為了中心《莎樂美》向我們展示了美麗的人之肉身:莎樂美的美麗之身是靈動的,因為她的身體充滿欲望:相反,喬卡南的美麗之身,卻缺乏活力,是不自由的,因為他是禁欲的。因而,禁欲的身體讓位于欲望的身體,被充滿欲望的身體所克服,除了莎樂美的欲望之身,劇中其他的主要人物的內心充滿各種欲望,遭受無法滿足的欲望之煎熬。
除了先知喬卡南,劇中主要角色大都為欲望所困。小童和敘利亞青年內心的欲望在他們的談話中可見一斑。首先是敘利亞青年對莎樂美的迷戀,但當莎樂美為喬卡南所吸引,已經無望獲得莎樂美垂青時,敘利亞青年在絕望中拔劍自刎。其次,敘利亞青年對莎樂美的凝視引起了小童的不安:“你老是看她。你看她看得太多了。這樣看人是很危險的。沒準會招來橫禍的。”小童的不安既包含著無法引起敘利亞青年的注意的無奈,也有對敘利亞青年安危的擔心。
與小童和敘利亞青年含蓄地表達欲望不同,希律王毫不掩飾其內心的欲望。希律王內心的欲望外化為他對月亮的充滿肉欲的理解:“她簡直一絲不掛。云彩在追著給她往身上披衣服,可是她不讓云彩給她披。她讓自己赤裸裸地展露在天空。”希律對月亮充滿欲望的想象也是莎樂美自身欲望的體現。雖然莎樂美曾是清純的少女,但自從喬卡南的聲音和身體喚醒了沉睡在莎樂美體內的欲望,欲望就變得不可遏止,并借希律王之口得以進一步再現。希律此時看到的月亮“象一個四處尋找愛人的瘋女人。……她簡直一絲不掛。……像個喝醉酒的女人,她在云中穿行。……我敢保證她在尋找情人。”顯然,欲望在該劇中尤為突出,還集中體現于一個很重要的意象——月亮:各種欲望通過月亮得到外化和加強,從而使整個舞臺成為欲望的舞臺。與欲望對立的禁欲在劇中處于明顯劣勢,其代表喬卡南受囚禁的狀態即是明示。喬卡南是劇中惟一的沒有肉欲的男主角,他甚至是禁欲的,他不但無意于他人的身體和欲望,而且還厭惡自己的身體,所以,這個身體雖然美麗,卻沒有世人的情感和肉欲,也就失去了活力和自由。莎樂美那血腥、反常的征服象征著肉欲主義對禁欲主義的征服,這一征服形象地寓于囚禁喬卡南的那漆黑的水牢,也寓于莎樂美成功地獲得她渴望的喬卡南的頭顱,尤其是她那驚心動魄的一吻,這一征服是王爾德對禁欲/欲望二元對立的成功解構。
四
王爾德對身體/靈魂、禁欲/欲望這兩組二元對立關系的解構可以歸結為對莎樂美/喬卡南這兩個主要人物關系的處理。莎樂美象征身體和欲望,而喬卡南則象征靈魂和禁欲:莎樂美的自由是身體和欲望的自由,而喬卡南的囚禁是靈魂至上和禁欲主義的失敗:莎樂美對喬卡南的克服是身體對靈魂的克服,欲望對禁欲的征服。此外,這兩個主要人物的關系還暗含著王爾德對另一組二元對立關系,即女性/男性的解構,因為在劇中莎樂美處于明顯的優勢,一反過去女性被動的形象,變得積極主動,這也是王爾德的莎樂美不同與此前的莎樂美之顯著之處,尤其是《圣經》中莎樂美的原形。王爾德賦予莎樂美的不僅是美麗的肉身,還有傳統女性缺乏、或是被壓抑的主體性。正是這一主體性讓莎樂美成為欲望的主體,美的積極追求者。通過莎樂美,王爾德不僅直接解構了基督教有關靈魂/身體:禁欲/欲望的對立關系,也間接解構了基督教之前的西方哲學傳統關于上述的二元對立關系。在此,我們不難看出王爾德為代表的唯美主義的積極的一面,即對既定文化的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