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干刑偵的,節假日雙休日基本就是天上的彩虹,常常是只可遠望——望著別人悠閑享受——卻望而難及。面對小字輩們的不時抱怨與牢騷,范大寬自有獨特而邪性的比喻,他說刑警的休息,就好比更年期婦女的大姨媽,不管你怎么盼星星盼月亮,她是輕易不會光顧到你家的。但也可能突然哪一天,她又來了,而且來了就賴在你家,硬是不走,三天五天還好將就,時間一長,又會弄得你又煩又躁,恨不得讓她馬上滾開。有不懷好意的小伙子故作懵懂地問,大姨媽是誰?范大寬說,回家問你媳婦去!問話的撇撇嘴,繼續裝憨,說我丈母娘那輩是姐一個,我媳婦可沒大姨媽。范大寬乘虛而入,說那你可就虧大了,原來你媳婦是個石女。聚堆閑扯的人一片大笑,范大寬大獲全勝。
這么一說,你就基本可以猜知范大寬有多大年紀了吧?夫人若不是陷入了更年期,他能有如此別具一格的生動比喻?夫人已是更年期,那他呢,不必打聽了吧。在刑偵三大隊,無論從年齡還是職務,他早就是老大了,按局里不成文的規定,他也早該退出刑偵,去賦清閑。可局領導說,讓老范再辛苦兩年,大案要破,重在帶兵,誰若有老范的本事,再跟他攀。
2007年7月9日,星期一,午后四點多,看看手頭沒有什么要緊的事,范大寬便悄聲對助手董葆林說,我去蒸個澡,你盯著,有事找我。
范大寬去的是局里的內部浴池,他的目的主要是蒸。按照范大寬的邏輯,身上的泥土、汗水洗不洗凈倒在其次,洗澡的關鍵環節在蒸,把身體里的那些沉渣穢物隨著汗水蒸出去,再泡壺好茶,喝他個大汗淋漓,來一番徹底的補充更新。那天,他鉆進了桑拿房,正蒸得熱氣騰騰渾身酥軟時,更衣室的門生突然跑來報告,53柜的手機響了,范隊,53柜是你吧,你的手機!
范大寬心里叫聲不好,跳起身躥進更衣室。他的手包里常年備著兩個手機,諾基亞是給家人、同事、朋友預備的,那個號不保密,接發的信息也可路人皆知。三星則裝的是局里配的小號碼,只有為數不多的內部人知道,它一響,必與案情和工作有關。剛才脫衣時,范大寬已將諾基亞關了,說有手機響,必是三星無疑。
赤條條的范大寬抓起手機,掃了一眼來電顯示,說:“別廢話,告訴我,什么地方?”
2
16時32分,工商銀行北口市武昌路儲蓄所門前發生一起重大爆炸搶劫案。16時31分,運鈔車停在儲蓄所門前,取鈔員在兩名武裝押運員的保護下,走進所內。一分鐘后,取鈔員提著密封好的現鈔袋回到運鈔車前,就在掏出鑰匙去開車上的門柜時,人行道上突然沖出一蒙面漢子,邊往運鈔車前沖跑邊甩出手里的黑色挎包。挎包落在車前爆炸,在爆炸的硝煙中,蒙面漢沖至車前,抓起現鈔袋直撲數十米外的路口,鉆進已候在那里的一輛黑色轎車,飛快逃離。
范大寬趕到武昌路儲蓄所時,現場已被封鎖,爆炸物的硝煙也早已散去。爆炸造成取鈔員和押運員一死兩傷。一輛白色紅十字急救車停在運鈔車旁,穿白大褂的醫務人員正對受傷人員進行緊急包扎處置。在路口,圍觀群眾被攔在警戒線外,已搶先到達的董葆林正在做現場調查。
“除了蒙面漢,你們還看到了什么人?”
“沒。車里肯定還有人,不然不能蒙面的一頭鉆進車里,車就開跑了,一秒鐘都沒等。但車里人沒露面。”
“記沒記住是輛什么車?車牌號是多少?”
一個中年婦女說:“我在路這邊擺水果攤,見那輛車停在路口那邊了。我當時還想,這人可真膽肥,不怕挨罰呀,路口是不許停車的。可看車沒熄火,以為馬上能走開。再說,那車挺高級的,尾巴上有四個圈兒,就猜車主肯定是個有身份的人。哪想,剛給別人稱幾個橘子的工夫,那邊就轟的一聲出事了,還是這么大的事!”
另一位扎著圍裙的師傅說:“我是坐路邊擺攤修鞋的。車停在這兒的時候,我心里還罵來著,這年月,有錢人咋都這德行,橫行霸道啊!那車肯定是奧迪,我看清楚了,還是A6L,一般主兒坐不起。車開跑時,我特意盯著車牌看了,后三位數是318,前面的都是洋字母,記不大清了。”
董葆林盯問:“師傅,您說,車牌號是多少?”
“318,不會錯。”
圍觀的人們有人證實:“是318,車跑時,我也注意看了。”
范大寬望了董葆林一眼,輕輕點了一下頭,退到僻靜一點的地方,掏出三星手機:“請求在全市所有路口,立即堵截黑色奧迪,車牌尾數318。”
3
奧迪318再沒露面。范大寬沒有意外。
19時15分,刑偵支隊長打來電話,說市政府辦公廳報案,副市長聶廣平的奧迪車失蹤,司機常鳴下落不明,失去聯系。范大寬問,聶市長的車牌號是三個零一個九吧?
19時36分,高速公路出口收費站報告,據監測錄像顯示,奧迪0009于17時03分開出收費站。
范大寬心里緊了一下,對董葆林說:“走,上高速公路,可能又死了一個。”
19時52分,范大寬的諾基亞唱了起來,那時,他和董葆林正在出城的警車上。妻子在電話里嚷,這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不回來?范大寬吼,愿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少煩我!徹底關了手機之后,范大寬才猛然想起,今晚20時,市里將通過網上和電信168公布中考成績。這是女兒的大事,也是家里的大事。他想再把諾基亞打開,但想了想,算了,一心不可二用,估計問題不大,明天再說吧。
20時35分,高速公路57公里處,奧迪0009在路邊緊急停車帶現形,兩只紅色的尾燈還在不停地閃爍。車身沒有任何破損。司機常鳴仰靠在后座左側,似在沉睡,實際已經死亡,頸上有明顯勒痕。沒有發現常鳴的手機和錢包,看來已被惡魔順手牽羊。董葆林小心地拔下車鑰匙,又在方向盤上做了技術處理,試圖提取案犯的指紋。XQ318車牌在后備廂里找到。隨后趕到的同事還帶來了警犬,警犬在車里和駕駛位置聞了又聞,然后躥下車,但只向前跑出十幾米,就蔫頭耷腦地返回,跟在偵查員身邊狺狺低叫。偵查員嘆息道,案犯下了奧迪車,就又坐上了另一輛車,味道太淡,消失得也太快,它是沒辦法啦。
案件的過程似已明朗。案犯先搶了0009號奧迪,在車上殺害了司機常鳴,在僻靜處換上事先已備在手里的318號車牌,然后驅車至武昌路儲蓄所實施爆炸搶劫。得手后,歹徒將奧迪車再開至一僻靜處,復將0009號車牌換上,然后開上高速公路。在57公里處,案犯棄車,再乘上隨后趕來或先期候在這里的另一輛汽車,攜款逃竄。
董葆林說:“要按這個過程判斷,涉案人最少是三個。”
范大寬搖頭:“提著腦袋做這種驚天大案,多一個人就少分一份贓,還多了一分暴露的危險。如果作案得手后,其中一人下了奧迪車去駕駛另一輛早已備下的汽車,兩個人足夠了。”
董葆林又說:“最讓人大感意外的是他們竟敢去搶市領導的公務用車作案,這為逃離既增加了危險系數也增加了保險系數,但保險系數要高于危險系數。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案犯足夠膽大心細,起碼對市領導的用車非常關注啊。”
范大寬重重地在小董肩上拍了拍,問:“那你看,眼下我們最該從哪里入手?”
董葆林說:“三條線索都不能放松。一是通過高速公路入口的錄像,立即排查0009號奧迪車進入高速公路收費站前后半小時內所有通過入口的汽車;二是調查318車牌的車主,這事可能一無所獲,但不可不查;三是請求局里動用技術手段,密切注意死者常鳴的手機,一旦發現使用,立即鎖定跟蹤。”
范大寬說:“好。頭兩件你去辦,連夜調查,刻不容緩,辛苦辛苦吧,就別睡覺了,更別見女朋友啦。第三個事交我,我家里還有點急事,我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啊。”
4
范大寬是半夜時分回的家。不出所料,家里的燈都大亮著,那是因為母女倆的興奮還是憂慮?敲門,沒人應,范大寬的心緊了緊,忙掏鑰匙自己打開房門,果然就見女兒范靖抱著膝蓋蜷坐在客廳地毯上,聽到門響,也沒抬頭打招呼。換了拖鞋,再看臥室,妻子竟大瞪著兩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拿著屋頂做星空。范大寬推了推女兒,問,考分知道了吧?女兒仍不吭聲,卻把腦袋更深地埋在膝間。茶幾上扔著一張紙片片,上面記錄著一組數字,每組數字前分別還寫著語、數、外、政、理綜、文綜、體,最大的那個數字是644。范大寬立刻明白了,644是總分,那些小數便是各科的成績。這與考后的估分相去甚遠啊!范大寬記得清楚,女兒對中考的發揮還算滿意,自己估的是680分,進入市里的重點高中已是十拿九穩,可這644意味著什么?學校的老師早有斷言,考不出660分,一中連想都不要想。再細看,范大寬就看出了問題,“語”字的后面是91,怎么考了這么點兒?小靖說語文足可拿下130的,僅此一科就丟了近四十分!這就好比開車出行,一輪飛脫,整車傾覆,沒戲啦!
北口市的中考完全仿照高考的模式,考完估分,估完分報志愿,教育局的解釋是,讓考生提前進入高考臨戰狀態,體驗高考的無情與殘酷。估分680,本是胸有成竹的。范大寬抓起電話,他要再親自聽聽女兒的成績。妻子沖出臥室,搶下話筒,重重地摔回去,氣洶洶地喊:“都問了好幾遍了,別再糟蹋錢啦!你還是去忙你的案子吧!”
女兒抱著頭嗚嗚地哭起來。
范大寬只好苦笑:“我在家守著,不也是這個分?再等等重點高中的錄取線吧。”
妻子繼續吼:“644還想進重點?你做美夢吧!再多考一分也是好,644,溜死死,這回是死定了!”
“明天查查分吧。別的科還都晃上晃下不出大格,怎么偏語文差了這么多?”
“那你就查查看!判完的卷子塞麻袋,足足裝滿幾間大屋子,年年都有人查,哪個不是白花錢?”
“重點高中不是還有自費錄取那一塊嘛。”
“一進校門就得幾萬元,錢呢?那還得找人動關系,邁哪道門檻不得用成捆的票子墊腳板,你成嗎?”
范大寬終于煩躁起來:“你還會不會說別的,怎么張口閉口就是錢?”
妻子仍是喊:“我不像你呀,扔下工資卡就啥也不管了!我得管雙方老人的吃藥看病,我得管孩子的讀書上學,我還得管家里的吃喝拉撒睡!我沒錢又不敢去偷去搶,我不怕別人,還怕你大義滅親抓我進大牢呢!關燈,關燈!都給我關上!省下電費走后門念重點!”妻子喊著躥著,就像鐵籠里焦躁的母獸,轉瞬間便將家里亮著的燈都關了。
漆黑中,范大寬進了女兒的房間,重重地關門。妻子正值更年期,脾氣瞬息即變暴躁古怪得不可理喻,尤其是家里攤上了這么大的煩心事,你說一句話,她會百句嚷。正是開窗開門的時節,不怕別人笑話,還怕噪音擾民呢。有什么話,待她平靜下來時,再慢慢商量吧。
按說,像范大寬夫婦的這般年齡,別人家的孩子大學都該畢業了,也許這就是命,計較不得啦。剛結婚那幾年,兩人都說,反正只許生一個,晚幾年要,倒多落幾年的輕松自在。沒承想,等妻子想要了,卻一次次流產。等到再懷上小靖時,兩人的那份小心可就罄竹難書啦,就是妻子想打個哈欠,范大寬都得先扶她躺好。用范大寬的形容就是,好比爬了八百里的大山,手里還捧了一塊嫩豆腐,為了保證豆腐的完整無損,那是連個趔趄都打不得呀。
范大寬躺在女兒的床上,也把漆黑的屋頂當成了繁星浩密的夜空,一忽兒想那個爆炸搶劫的案子,一忽兒想女兒的中考成績。語文怎么會差那么多?作文跑題了?試卷漏答了?不會吧!但不管怎么說,那個無可更改的志愿就像立在百米之外的靶位,而出膛的子彈卻只有五十米的有效射程,想擊中靶位幾乎是白日做夢了……那作案的惡徒也真是膽大包天,怎么竟敢搶了市領導的汽車去作案?是無意巧合還是蓄意而為……小靖的語文成績本是不錯的,對她不放心的是物理化學,怎么偏偏在最有把握的地方跌了這么重的一個跟斗?查分的結果幾乎可以料定,真就讓孩子去讀普通高中嗎……0009號奧迪是在哪兒被搶的?那個時候,聶廣平副市長在干什么?常鳴又開車去干什么?
門開了,燈亮了,女兒端了一盒已泡好的方便面,放在床頭柜上。“爸,你還餓著吧?我也不會做別的,你先墊補墊補。天亮我去給你買早點。”女兒的聲音輕輕的,怯怯的,眼圈還紅著。
范大寬心里暖上來,也酸上來。女兒跌了跟斗,卻突然間懂事了。他坐起身,拉住女兒的手:“沒什么了不起,重點去不了咱們念普高,賭賭志氣。三年后,照樣考重點大學。”
女兒站在床前,眼淚又滴滴答答地淋下來,好一陣才說:“爸,起跑線都不一樣呢,師資水平又差得遠,我不想去普通高中……”
5
7月10日上午8時5分,市政府辦公廳來電話,說公安局的同志若想約見聶市長,務請馬上就來。聶市長只能給出二十分鐘的時間,然后他將乘車赴省城機場,隨省領導去南方考察,周末才能回來。范大寬立即向支隊長請示,支隊長說,趕快去,這邊的會等你。
十分鐘后,范大寬坐在了聶副市長的辦公桌前。與范大寬年紀相仿的聶廣平滿面沉痛與哀傷,眼泡腫著,眼珠紅著,頓失身邊愛將的情感誰都能理解。時間緊迫,聶副市長也不客套,率先直奔主題:“我一夜沒睡,我看你也一夜沒睡,在忙那個案子吧?可有了點眉目?”
范大寬淡然一笑,搖搖頭,說:“我想請市長介紹一下常鳴遇害前的一些情況。”
聶副市長說:“昨天,午后四點,市城建局有個小區改造規劃論證會,請了幾位專家,我去聽聽。坐車到了城建局樓下時,我突然想起我侄子今年高考,就拿出兩千元錢,讓常鳴替我匯出去。沒承想,常鳴小兄弟這一去,竟遭了毒手……”
“常鳴去郵政所,具體是什么時間?”
“我的會是四點鐘,我是提前三兩分鐘到的。把錢交到他手上,我下車,他就開車走了。應該是去了郵政所吧。”
“常鳴是去了哪家郵政所?”
“這我也不知道。應該就是附近的吧,我沒問。”
“可以把您侄子的聯系方式告訴我嗎?”
“問他干什么,一個毛孩子。”
“我們可以從中判斷常鳴是匯完款后被殺害,還是錢沒匯出就遭遇了黑手。”
“哦,你看你看,還是你們公安同志考慮問題細致。你可以打電話直接問我兄弟,我兄弟在吉崗縣鄉下,他就這么一個兒子。”聶廣平說著隨手撕下一張公用箋,執筆寫下了姓名和電話號碼。
“可知常鳴日常都喜歡跟什么人來往?”
“他可是個老實本分的年輕人。日常除了給我開車,什么也不多問多說,很懂規矩。跟什么人來往嘛,我就不得而知了。”
“給您開車時,您沒注意他都接打哪些人的手機嗎?”
“要說接打手機,也就跟他媳婦。有時還纏纏綿綿的,我沒少為這個跟他開玩笑。年輕人嘛,剛結婚兩年多,新鮮勁兒還沒過,難免。”
“據我所知,高考的分數雖已公布了,但正式的錄取工作還沒開始,這么早,您就表示祝賀啦?”
“我侄子腦子好,也愛學,考上大學,那是板上釘釘。表示祝賀的事,趕早別趕晚,我怕到時候一忙,忘了。咦,你們干刑警的,連高考的事都關心啊?”
范大寬苦笑:“不是正趕上我女兒今年中考嘛,昨晚公布的考分。”
“考得怎么樣?”
“烤糊了。比估分少了三十多,急得就是哭,昨晚哭了一夜。她不睡,害得我們兩口子都沒法睡。”
“志愿報的是哪所高中?”
“一中,省重點嘛。”
“孩子的智商和學習基礎要是沒在那個位置上,可別把眼睛非盯在重點上,除了說出來暫時風光,沒有任何實質性用途。真要坐到那堆高質量的學苗中,老師授課又不能太將就基礎差的學生,等到孩子感覺跟不上時,反而喪失了自信。孩子沒自信可是大忌。普通高中考上重點大學的也不少嘛。”
“聽市長所言,入情入理,的確是行家領導。但我女兒的情況有點特殊,平時在班上都是前幾名,考完估分也估到680,只是語文一下少了三十多分,那也考了六百四十多分呢。”
聶市長略作沉吟:“既是這樣,你還是抓緊辦案。別分心,也別太急,離錄取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嘛。到時候,真沒轍了,你找我。”
范大寬大喜,是意外之喜:“喲,真到了那一步,我可就不客氣啦。”
“那客氣什么!我身邊同志們的事,多了,別的我不管,可真要是攤到誰親爹親媽或子女身上,我的原則,是能伸手就伸伸手。但做好事,莫問前程。尤其是咱們這個年齡的人,家家都一個,那種心情,誰都理解。”
“我先感謝市長的理解和美意。”
“這事,你先在心里裝著,跟誰都別聲張。暗器嘛,是為護身防變時備下的,不可輕動,用多就不靈了,對吧?就像你們辦案,高招絕技能輕易示人嗎?天下事,同理。我也拜托你一件事,務必把這個案子辦下來,給我的小兄弟常鳴報仇!”
“這是我們的職責,您放心。”
說話間,一位秘書推門進屋,報告說0009號奧迪車經市公安局的認真查察,夜里已退給了市政府。汽車又經過連夜徹底清理,現已候在大門外,司機是辦公廳臨時指派的,日后再考慮調派。聶副市長不客氣地擺手說,司機是誰我不管,可那輛車我不坐了,再坐,我心里難受,你們愿怎么處理怎么處理吧。說著,聶副市長還從抽屜里摸出一串鑰匙,說這是那輛車上的所有鑰匙,你拿走,我也再不開那輛車。秘書說,那市長就先坐辦公廳的那輛帕薩特?只是檔次低點。聶市長說,不過是代步工具嘛,低點高點又怎么樣。好,就帕薩特。秘書很夸張地翻腕看表,范大寬知道人家是在提醒自己,忙站起身說,市長公務繁忙,我這就告辭。聶市長也提起面前的手提袋,說咱們一塊下樓,有什么事,等我回來再談。我還是那句話,拜托啦!
6
范大寬回到刑偵支隊,會議室里已坐滿了人,支隊里的骨干力量都到了,局里的一些處室領導也來了。坐在會議桌前面的還有主管刑偵的副局長,一把手局長兼局黨委書記顏恒則端坐在主席位置上,顏恒更顯赫的職務是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氣氛很壓抑,有人在悶頭吸煙,卻很少有人交談,人們臉上都是臨戰前的深沉與凝重。范大寬悄悄在門口的一張椅子上落座,副局長說,大寬,你坐前面來,早給你留下座位了。好,現在開會,先請顏局長講話。
范大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原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自己,案件還一片迷茫,范大寬已處在了風口浪尖上。看來,此番領導的布陣遣將,三大隊首當其沖,先鋒官的角色非己莫屬啦。
顏恒的講話極簡潔。他說,709爆炸搶劫運鈔車案,不光讓國家損失了136萬元現金,還死掉了市政府的一位司機和銀行的一名職員,在市民中的影響極為強烈,省委省政府領導和省公安廳領導都已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必須盡快破案,給人民群眾一個滿意的交待。從案件發展過程來看,我們姑且說它先從搶劫市領導公務用車入手,然后殺害司機,然后爆炸搶劫,然后驅車逃離,環環相扣,每個環節都設計實施得極為精細嚴密。這個案件發生在7月9日,我們已將它定為709大案,這個案子必須破,而且要爭取盡快破,絕不容許把它辦成懸案。我已經向市委市政府立下軍令狀,親自掛帥,全力以赴,此案不破,我辭去一切領導職務,跟在諸位后面學辦案。這就算我務虛的話,不再議,也不用諸位表態,留下時間大家一起務實,抓緊研究具體案情。
刑偵支隊長報告,據查看高速公路入口錄像,0009號駛過高速路入口的前后各一小時,高速公路共駛入各種車輛1756輛,經仔細排查,目前有七輛車尚存疑點,但我們已與其中六輛車的司機通過手機取得了聯系,六位司機態度都很明朗,答應回來后積極配合調查。現在疑點最大的是一輛桑塔納3000,車牌號ST756,是在0009奧迪車開上高速路3分鐘后,亦即17時6分通過的入口,與司機聯系時,司機稱756是出租車,他還在市內,車牌已于五天前丟失。再查看前方高速公路幾處出口錄像,桑塔納756于20時8分駛出黑水縣高速出口,從此下落不明。另據高速公路管理局調查,從昨晚7時至9時,高速公路巡察車除了0009奧迪,未在東行路段發現有其他車輛在緊急停車帶逗留。巡察車曾在8時20分左右發現0009奧迪車停在路邊,外部情況未見異常,而且又是市領導公務用車的小號牌,所以沒有下車查詢。按后來的現場勘查,當時即使下車查詢,奧迪車內也是人去車空,只是車內藏著司機的尸體。
技術處處長報告,從案發三小時后,也就是從昨天19時30分起,我們得知常鳴失蹤后,立即對常鳴的手機進行了全方位的衛星定位監控,并每隔五分鐘發出一次撥打信號,常鳴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只是在今晨2時45分,常鳴手機開啟過一次,但無人接打。由于開啟的時間太短,隨后又關閉,且在運動中,定位系統無法確定其準確位置,但大致方位應在東南方向三百公里以外。
董葆林補充報告,今晨4時30分左右,市環衛工人在清掃街道時,在東江路段200米處撿到一部手機,型號是三星818,已被來往經過的車輛碾壓得粉碎,未發現手機卡。剛才會前,我已帶著手機殘骸去過市政府辦公廳小車班,常鳴的同事辨認后稱,常鳴的手機確實是三星818,已用過好幾年。同事們還多次笑話他,說媳婦娶進家,最好不換,但這手機,老掉牙了,還是換換好。常鳴稱,用順手了,里面還存著許多號碼,能接電話發短信就行唄。
支隊長追問:“這到底是不是常鳴的手機?”
董葆林說:“我也這樣問過。常鳴的同事說,一個人一張面孔,好認。手機這東西,同一型號的多了,只能說像。”
董葆林說著,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個塑料袋,放在了會議桌上,透明的塑料袋里裝著的就是那部支離破碎的手機。
顏恒問:“常鳴的手機曾在今晨2時45分啟動,方位在東南三百公里以外,殘骸卻在市內東江路出現,而且時間也是今晨,這又如何解釋?”
技術處處長答:“那就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根本不是常鳴的手機;第二種,犯罪嫌疑人殺害常鳴并搶奪了常鳴的手機后,抽出了手機卡,然后將手機丟棄。今晨2時45分啟動的,是案犯用的常鳴手機的卡號。”
支隊長說:“丟棄手機也不是在案發后短時間內。當時我下過命令,除嚴密注意奧迪318號的動向并時刻準備堵截,還要密切注意案犯丟棄的任何物品,但一直到半夜,一直沒人發現這只手機。”
顏恒再問:“按常理,案犯殺人劫財,即使留用,也要留下手機,扔掉的應是卡牌。這回怎么還反過來了?”
會議室里一時沉靜,沒人能回答局長的這個問題。范大寬取過那只塑料袋,把里面的東西都倒出來,拿著那些支離破碎的東西,似在研究,又似在把玩。
主持會議的副局長說:“接著往下來,還有什么情況?”
董葆林說:“昨天夜里,我還調查了那個尾數為318的車主情況。318本是一輛本田雅閣的車牌,私家車,車主是一位民營企業老板。十多天前夜里,318車牌在黃金海岸娛樂城停車場丟失,車門上還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這位老板明白這種小蟊賊的伎倆,只要打電話過去,雙方商定一筆錢數,再按小蟊賊指定的賬號將款劃撥到位,車主就會在城市的某一隱秘角落重新找到丟失的車牌。一般情況下,小蟊賊們都會按規矩辦事。這本田車主也想按這個規矩辦事,就當是丟了幾張票子,沒太當回事。沒想車主按紙條上的號碼打出去時,那個號碼沒開機。為此事,車主還和黃金海岸經理翻了臉,并向派出所和交警部門報了案。現在分析,可能是709案的案犯搶在車主之前花錢買去了318車牌。小蟊賊們的慣例是只要錢到手,那個手機號立即棄用,一把一利索,不給警方留下任何線索。我已多次撥打過這個號碼,果然是一直關機。”
支隊長說:“看來,案犯早在做準備,而且備在手里的車牌不止一個。”
副局長的目光盯向了一直在研究把玩那只手機殘骸的范大寬,問:“大寬,你還有什么情況?”
范大寬說:“慚愧,各位領導和同志們掌握的情況已遠遠超過了我。我一定努力辦案,別無他話。”
7
走出會議室,范大寬就帶著董葆林去了常鳴的家。
常鳴的家在一個新建的小區里,八十多平方米,兩室一廳。家里所有懸著鏡子的地方都糊上了報紙,據說逝者的魂靈若是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就再不會進家門了。那些張糊的報紙給了這個不幸的家庭一種飄零破敗的感覺。客廳里,懸掛著帶著黑框的常鳴照片,燭火搖曳,香霧縹緲,黑框里的常鳴帥氣而平和。聽說了常鳴遭遇不幸的消息,很多親戚朋友都來了,人們臉上帶著同情與悲戚,還有人在擦抹著臉上的淚水。
范大寬和董葆林進門,先恭立在常鳴的遺像前三鞠躬,一位臂挽黑紗年輕而清秀的女子急急趕過來,側立陪同鞠躬。吊唁畢,年輕女子說:“我是常鳴的妻子。還不知二位先生姓名呢。”
范大寬說:“我們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警察。”說著,一邊掏出警官證讓女子看了,一邊呈上兩張百元的票子,“這是我們兩人的一點心意。”
年輕女子堅決往回推:“兩位同志能來看看,我們家屬就非常感謝了。這個錢不能收,我們只希望公安局趕快抓住兇手,給常鳴償命。”女子說著,臉頰又淌下了清亮的淚水。
范大寬說:“案子我們肯定要破,這份心意我們也還是要表,入鄉隨俗,你別客氣。能否擠出點時間,我們單獨談一談?”
女子將兩人引進了北屋,對先前已坐入北屋的幾位男士說,公安局的同志來了,要談點事,你們先去別的地方坐吧。幾位男士走了。女子嘴里說著不好意思,隨手將北屋屋門掩死,又對二人說:“我姓隋,在前進二小當老師,你們就叫我小隋吧。”
在進北屋前,范大寬已掃視南屋,那是夫婦的主臥室,里面滿坐著來吊唁慰問的客人。北屋很簡潔,架了一張單人床,還有一張不大的寫字臺,一個立式書櫥,一臺電腦桌,別無他物。范大寬有意放松氣氛,先不直逼案情,夸贊說:“小家布置得還不錯嘛。”
小隋抹著眼角的淚水說:“錯不錯還有什么用?人沒了,啥都沒意義了。二位請坐吧。”
范大寬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坐下,又說:“早晨我已去見過聶市長了,聶市長對小常的不幸遇害,非常悲痛。”
小隋說:“是。昨天夜里,聶市長就親自來了,就是坐在您坐的這個位置上,流了好半天的淚,說他如果不派小常去給侄子寄錢,可能就不會發生這事了,還說他今天還要陪省領導去南方考察,送葬時可能就趕不回來了。”
范大寬環顧屋子:“這個小區,地界不錯,外部環境也優雅,一平米總得四千多吧?”
“四千二,還是基本價。加上樓層差,四千六百多呢。”
“你們小兩口能買下這房子,也算不容易了。”
“首付是小常家里掏的,剩下的按揭就由我們付。”
“給主管城建的副市長開回車,一點優惠都沒有?”
小隋低下頭,沉吟了一下,說:“反正常鳴也死了,看二位公安同志也是挺隨和實在的人,那我就實話實說,我和常鳴選中這個小區的房子后,常鳴求過聶市長,聶市長就給開發商寫了一張條子。開發商看過條子,優惠了十萬元。那天我還問常鳴,這十萬元錢由市政府付嗎?常鳴說,愿誰付誰付,反正不會個人掏腰包。”
范大寬笑了:“給市長開回車,十萬,應該。好,咱們閑話少敘,快入正題,外面還有來吊唁的客人呢。”
小隋說:“您問吧。我知道公安局的同志一定會來。”
“常鳴在遇害的前幾天,有沒有情緒異常?”
“沒有。前天夜里,他還在網上拱了半夜豬呢,我知他開車不能缺覺,催了他好幾遍,他才上的床。”
“你感覺沒感覺到他結交的朋友里面有問題?”
“從昨天出事,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沒有呀。不信,你們可以翻看一下電話上的來電顯示,也可以看看他的電話本,都可以調查的,我們從來不刪。”
董葆林笑了:“你們當老師的,還有這方面的經驗啊?”
小隋說:“還不都是從電視劇里學的。”
董葆林問:“常鳴的車是不是別人也開過?”
小隋堅決地搖頭:“那不可能,市政府有嚴格規定,領導的專用車,誰也不許動。連我想用他那輛車練練手,常鳴都不讓。要說別人開,也就聶市長手里還有鑰匙,有時聶市長有私事,就把車開走了,讓常鳴打車回家。”
范大寬問:“常鳴的手機,你用過沒有?”
小隋又搖頭:“我們兩人有約定,手機歸個人的隱私范疇,誰也不許動對方的手機。聽說……常鳴被害時,手機也被搶走了,是嗎?”
董葆林從手提包里拿出那個裝著手機殘骸的塑料袋:“你看看,常鳴生前用的是這個手機嗎?”
小隋的眼圈又紅了:“怎么都碎成這樣了?應該是吧。”
范大寬望定寫字臺上放著的一個手機充電器,問:“這個充電器是常鳴的嗎?”充電器是卡盤式的,銀灰色,里面還卡著一塊電池。常鳴的手機也是銀灰色,電池與手機的背殼是一體,可隨機充電,也可摘下來卡進充電器。見小隋點了頭,范大寬說,“你如果不介意,我們把它拿走,可以吧?”在董葆林往塑料袋里裝電池和充電器時,范大寬又說,“常鳴的手機款式可夠老的啦。”
小隋說:“他有新手機,兩個呢,都是聶市長給他的。可他不愿換,說用舊的順手,又嫌把舊手機里存的號碼移到新手機上太麻煩,就把兩個新的都給了我。其實,依我看,他是習慣了,那個三星手機還是我們處朋友時買的呢。電池早過勁了,頂多撐兩天,所以,家里的充電器就總在這兒放著,他卸下一個充電,再裝上另一個帶走。”
范大寬又望定寫字臺的幾個抽屜:“我可不是對遇害者不恭,為了盡快破案,必須收集一切可能的線索。我想看看你家抽屜里的東西,不介意吧?”
小隋先拉開了中間的抽屜,從里面找出一個鑰匙,再將左右兩個抽屜都打開。三個抽屜里的物品分門別類,清清爽爽。中間一屜是文具,鋼筆鉛筆碳素筆,橡皮剪刀訂書器;右屜是些三級片影碟和錄音帶;而左屜,則放著戶口本房產證之類的證件,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冊子本子。中屜和右屜范大寬都沒動,只是將左屜里的本冊拿了出來,對小隋說:“你家客人正多,我們也別在這里打擾。這樣吧,這些東西我們帶走,一周之內,完璧歸趙,行吧?小董,你馬上給小隋同志開個借條,咱們馬上就撤。”
8
范大寬和董葆林的北京現代轎車不掛警牌,也不用警燈和警笛。其實,那些東西都在后備廂里備著,就好比藏在懷里的手槍,不到關鍵時刻,平時何必張揚。
范大寬出了樓門,就一屁股坐在了駕駛位置上。董葆林知道他要開車,也不多言。汽車箭一般,直向城心射去。
“說說,對常鳴的初步印象?”范大寬問。
“工作盡職盡責,生活有條不紊,雖說喜新不厭舊,但有時也摟不住欲望之火。很得領導喜歡,跟領導的關系也不錯。”
“怎么看出與領導關系不錯?”
“您看啊,他要買房,聶市長就親自給他寫了條子。我的媽,一張條子就值十萬呀!放在你我身上,那就得搜腸刮肚,一元一元地攢。”
“當領導的,對身邊工作人員常常是恩威并重,不恩難攏其心,不威難以壓眾。僅憑一張條子,還難以下此結論。”
“范隊,我問過,運鈔車到達武昌路儲蓄所的時間每天都是午后4點30分左右,前后誤差不會超過五分鐘,而常鳴去郵政所匯款的時間恰恰在此前半個鐘頭,你不以為這兩個時間太過巧合了嗎?”
范大寬說:“常鳴是市長派他去的。”
董葆林說:“那就查查……”
范大寬打斷他:“要查的事情多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交你去辦。”汽車在手機市場附近停了下來,董葆林驚異地望著范大寬。
“咱們還是兵分兩路。我回局里,研究帶回的那些帶有文字的東西。你拿上那塊從常鳴家帶來的手機電池,馬上調查近日內是否有人購買三星818手機,并調查購買手機人的具體情況。”
“范隊,能不能把指示下達得再明確些?”
“你自己把塑料袋里的兩塊電池拿出來比較一下。那個從東江路上撿回的手機可能是從飛快開動著的汽車里甩出去的,落地后摔得粉碎,電池也從手機上摔出,雖然經過無數次車輪碾壓嚴重破損,但基本還不失原貌。你仔細看,從常鳴家帶出的電池因用過數年,已經有了明顯磨損,但撿來的那塊雖有傷痕,卻是新的。因此可以斷定,我們從東江路上撿回的并不是常鳴被搶走的那個手機。”
董葆林拿出兩塊一模一樣的手機電池比較了一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心底由衷嘆服。范隊看似漫不經心,那雙眼睛卻堪比X光機,毒辣絕頂,入木三分!
范大寬問:“想想看,這是為什么?”
董葆林說:“這么說,案犯中至少有一人,還留在我們北口市內?”
“再往下想。”
“丟手機的人故意將手機甩棄在街道上,而不是丟進下水道、公園湖水里等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目的就是想迷惑我們警方視線,誘騙我們中止繼續對常鳴的手機繼續追蹤定位?這個王八蛋,反偵查能力挺強啊!”
“好。你現在調查的可能就是眼下我們掌握的最重要線索,順藤摸瓜,抓緊吧。”
午后范大寬坐在辦公室里,悶著頭翻看那些從常鳴家帶回來的有文字的東西,不過是通信錄、家庭開銷流水賬、親朋好友婚喪嫁娶往來賬,繁瑣而無趣。按著通訊錄,他開列出幾個名單,讓三大隊的同志分頭去調查,反饋陸續回來,均沒有什么重大可疑發現。
傍晚,董葆林回來了,報告去手機市場的情況。董葆林拿著那塊手機電池,接連走了多家店鋪和攤位。店家都說手機款式和配置更新極快,這個型號三星的早已過時,連廠家都不生產了,誰柜里還存這種古董式的陳貨?總算有一女攤主說,這世界真是怪了,不知道啥東西能賺錢,昨天,收攤前,都晚上七點多了,有一位先生急匆匆趕來,也要買這款手機,而且非要這一種,理由是把朋友的這款手機摔壞了,他要賠,賠別樣的人家又不肯接受。我說沒貨,他就讓我幫著去找,還說甘愿多掏三百元錢做答謝。女攤主跑了半個多鐘頭,好在這季節晝長夜短,店鋪關門晚,還真從別人家的貨底子里翻出了一個,而且給了她很低的價位。女攤主再提價賣出去,里外里,兩邊賺,加上那邊給的三百元,一下子意外白賺了近千元,所以她對那個人印象格外深刻。四十多歲,白胖,中等身材,鼻翼邊有個大痦子,左眼上方有兩根眉毛長得特別長,足有寸余。但此人一直戴著墨鏡,所以,女攤主對他的眼睛難以做出準確的描述。
范大寬吩咐,你明天請手機市場附近的派出所同志出面,把女攤主請到局技術處,讓她幫助繪出購買手機人的模擬畫像。但這事一定要提醒女攤主嚴格保密,事涉重要案情,泄密有罰,協助破案有獎。董葆林連連點頭,表示明白。
范大寬又將那一摞捆扎在一起的冊本推到董葆林面前,說這些你也好好看看,有什么發現及時向我報告,沒發現就抓緊給常鳴的愛人小隋送回去。董葆林問,范隊看出了什么沒有?范大寬說,你別問我,自己看。董葆林撓撓腦袋,自嘲地笑了,說看我這臭記性,對,自己看。
9
范大寬又是入夜時分才回的家。家里的氣氛仍很沉悶壓抑,女兒的房門緊閉著,不知小靖在做什么。妻子倚靠在床頭,手里抓著遙控器,電視上是央視10頻道的《探索與發現》,范大寬知道她不喜歡這類節目,她眼看心沒看,一顆心不知在哪里漫游。范大寬苦著臉說,餓死了,求好心的大姐可憐可憐我,賞一口飯吃吧。妻子冷著臉,也不答話,扔下遙控器,起身去了廚房。范大寬將電視調到本市新聞頻道,記者仍在說709案,還在街頭進行采訪。一名出租車司機說,這耗子也太囂張了,青天白日的,都敢出來咬貓了,這往后,我還敢出來開車嗎?還有一位大娘對著鏡頭說,求求記者給公安局的同志捎個話,這案子可一定得破,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可不能白拿國家的工資呀。隨后是女主持人鏡頭,女主持人說,據我們采訪了解,市公安局對7月9日發生在我市的爆炸搶劫案高度重視,局長親自掛帥,并調動全局力量,正全力以赴進行偵破。待案情有了進展,我們會及時向觀眾們報告。我們先預祝公安民警群策群力,大智大勇,給全市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挺會施壓啊!范大寬冷笑一聲,換了一個頻道,屏幕上出現了足球場上歡騰的畫面。妻子進屋了,一屁股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抓起遙控器亂換臺,總算扔出一句話:“你閨女一天沒吃沒喝,就在屋里悶著。”
范大寬說:“她年輕,沒事。”
妻子氣鼓鼓地說:“哼,這就是爹!”
范大寬看了開敞的房門一眼,湊到妻子面前,小聲說:“爹咋啦?別急成這樣,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大寬車。”
妻子恨恨地說:“少忽悠我,爛泥路!”
范大寬說:“不是忽悠你,真的有亮兒!”
妻子的目光盯過來:“什么亮兒?”
范大寬小聲說:“今天為案子上的事,我去找過聶市長,順便說起小靖中考的事。聶市長說了,只要我把案子破下來,給他的司機常鳴報了仇,小靖的事他管了。”
妻子興奮上來:“聶市長真是這么說的?”
“我還敢跟你玩假供啊?”為討妻子高興,范大寬信誓旦旦,他不想讓妻子看出他對市長的許諾拔了高,升了級。
“那你就抓緊把案子破下來,給有功之臣一份獎勵,太應該了。咱不要獎狀證書什么的,那東西都塞滿一抽屜了,沒用。聶市長既許了這個愿,肯定能兌現。前兩年,他管過文教衛生,一中的校長就是經他手提拔上來的。聽說中考的事,市里管事的領導手里都有指標兒,就看賞誰了。”
范大寬說:“這個事兒,你先知道著,跟誰都不要說,尤其不能跟小靖說。”
“我知道呀。家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你也要把案子給我破下來!”
范大寬壞笑:“嗬,這話說的,比局長還像局長。我想吃你的奶,你還有呀?”
“別老沒正經,都多大歲數了?快吃飯去吧,我可再不給你熱。”
10
7月11日下午,江南市警方來了電話,報告說當地農民在承包的魚塘內發現沉沒的桑塔納3000型轎車一輛,車牌號為DK102。董葆林立即與交警支隊聯系,答說DK102也是數日前丟失的車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奇怪。支隊長說,是不是讓小董帶技術處的兩個人去做一下現場勘查?范大寬想了想說,我也去吧。
但沉車現場沒有什么重大發現。農民發現沉車的頭天夜里,當地普降大雨,農民回家避雨,所以直到清晨往魚塘投放餌料時才發現異常。由于大雨沖刷及池水一夜浸泡,魚塘附近及車內都沒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沉車人特選了雨夜和魚塘,進一步證明著策劃的周密。
一行四人回到北口,已是7月14日上午。四個人輪流開車,即使睡覺也都是坐在車里打打盹,歇人不歇馬。汽車開進公安局院子,門衛立刻通知,說局長有話,范大寬回來,不論什么時候,立即去他辦公室。范大寬心里越發地緊上來,屈指算了一下,今天是周六啊,他猜想得到沒在家休息的一局之長的心情,也猜想得到局長找他要說什么。
顏恒局長的臉色果然很冷峻,連江南一行的辛苦都沒道,便開門見山,直述案情:“那個購買手機人的模擬畫像,局里復制了一百多份,派很多同志帶出去八方辨認,但收獲不大。對常鳴的手機也一直在定位監聽,但那個手機再沒開啟,收獲為零。聽說你們江南一行,也是來去空空。可以說,我們的一切線索,都斷了。”
范大寬說:“也不能說完全為空,這一行起碼可以確認,案犯在北口作案逃離后,已經竄入江南一帶潛藏。”
顏恒局長不客氣地說:“這話等于沒說。江南的面積大了,全國各地去那里打工的人口極為集中,也極為復雜,你說他們藏在哪兒了?”
局長的斥問完全在理,范大寬無言以對。
“省廳已打來幾次電話,都是在督問709案的進展情況。再無實質性的突破,省廳已準備派人過來,直接參與辦案。現在我很為難。”
范大寬聽得出這話的分量。他想了想說:“請局長再給我一周時間好不好?”
顏局長說:“三天,我只能給你三天。再無進展,咱們就只好把這份瓷器活兒交出去,站在旁邊搖旗吶喊叫好助威,按時保證人家的一日三餐,再給人家遞遞干活的家什兒和擦汗的毛巾。那沒辦法,誰讓咱們沒有這個金剛鉆呢。”
范大寬站起身:“好,就三天。再沒戲,我甘愿給省廳的高手當聽差。”
范大寬直接回了三大隊。那時,董葆林正伏在墻角的備用床上酣酣沉睡,小呼嚕一聲接一聲,打得格外誘人。范大寬捅捅小董,小伙子一個鯉魚打挺兒翻身而起,手里已抓起了塞在枕下的手槍和汽車鑰匙:“范隊,有任務?”
范大寬坐到辦公桌前,隨手撕下一張臺歷,在上面飛快地寫下一串數字:“馬上去銀行,調查這個賬號的資金數額、來源、去向。”
19位的數字呀,范大寬寫得順暢流利,毫不猶豫,筆走如飛。
“哪家行?”
“廢話。這是基本功,還好意思打聽?”
不錯,這是偵查員的基本功,看了身份證號碼,就應該知道發證地的區域,不說具體到縣區,也應該明確到省市。而銀行賬戶、航空和火車客票等,那數字里面包含著的相關常識與信息,也都應該一目了然。其實,小董對此很精通,剛才他還在迷瞪之中。他揉揉澀澀的眼睛,看了看墻上的時鐘:“都快五點了,銀行該下班了。”
“讓銀行啟動緊急機制,刻不容緩,一分鐘也不能耽誤。我就在這兒等你回話。”
在開車去銀行的路上,董葆林一直在琢磨這串數字。驀地,他想起已退回常鳴妻子小隋手里的那一摞冊本,在記載著家庭主要開銷的那個本子里,在一頁的頁眉處,確實留有一串數字。那個本子里的賬目,基本都是小隋所記,而這一串數字卻是出自常鳴筆下,字跡清晰。這么說,范隊早就盯住了這串數字,而且記得如此深刻。
當夜,也就是7月14日深夜10時許,綠島賓館三區領班王蘊霞被帶到刑偵支隊。王蘊霞身材高挑均稱,面容姣美,24歲,北方旅游學院管理專業本科畢業,未婚。一進刑偵支隊,她就有些發蒙發傻,范大寬再一問7月8日她從建設銀行轉存到自己名下的100萬元的情況,立刻就捂著臉嗚嗚哭起來。據王蘊霞交代,100萬元銀行卡是副市長聶廣平給她的。綠島是市政府定點接待重要客人的四星級賓館,聶廣平經常去那里招待中外賓客,有時也去那里獨自小憩,賓館在三區給他專門留有客房。一來二去的,王蘊霞就成了聶廣平的秘密情人。王蘊霞答應,只要把100萬元交到她手上,她就兩年之內不婚不嫁也不結交男朋友,一心服侍聶市長一人。范大寬不再往下問,打電話急將隊里的兩位女偵查員從家里叫來,命令速帶王蘊霞去市郊一處療養院住下,實行秘密監押。他又用扣下的王蘊霞的手機給聶廣平發去一條短信,“因調解客人的糾紛,我已隨副總經理飛來杭州。行程匆匆,不及面別,回去再敘。想你。”董葆林看著笑,說范隊行啊,還會替別人發短信,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啊。范大寬也笑,說千手觀音,萬般佛法,你就學吧。董葆林說,聶大官人要是回了短信呢?范大寬說,那我就接著替小女子發嗲唄。董葆林問,下一步,是不是得拘訊行賄的隆達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啦?范大寬看看表說,這都過了半夜,咱不睡,還不讓人家睡呀?困死了,找個地方,先搶一覺吧。
11
7月15日晨7時30分,范大寬給顏恒局長家里打去電話,說有重要情況報告。顏局長說,你呀,還大寬呢,咋就不能對領導也大氣一點寬松一點,你不休息,也不讓別人休息呀?好,半個鐘頭以后,還是在我的辦公室。聽口氣,范大寬知道局長的心情不錯,難道知道他有報告重要情況?
8時許,范大寬坐在顏局長的辦公桌對面,簡潔明了地匯報了昨夜對王蘊霞的傳訊和處置情況,并報告說,為了防止打草驚蛇,暫時還沒對隆達房地產公司的老總采取動作。
顏局長的臉色又冷峻下來:“說,你找我來,目的是什么?”
范大寬說:“請求對副市長聶廣平采取偵查手段,立刻實行全方位秘密監控。”
“局里給你的任務是迅速偵破709爆炸搶劫案,破案過程中牽扯出的高層領導經濟和生活作風問題,我可以負責向市委主要領導和省紀檢、監察部門報告。而你,還是要把精力放在709大案上。”
范大寬說:“我的意見是,聶廣平受賄事件極可能與常鳴被害和0009奧迪汽車被搶有關,這是709案的重要線索。為了有效追捕兇犯,我認為,眼下這條線索必須在高度保密的條件下進行追查。”
“你的推理和設想我明白。可證據呢?對市領導動用秘密偵查手段,別說是我,可能連市委書記和市長也不敢擅作決定。”
“王蘊霞已經交代了聶廣平和她之間的權色交易情況,這還不是證據嗎?”
“那是腐敗案的證據,而不是709刑事案的證據。若是腐敗案,我就要交給經偵支隊去處理了。”
“我在請示。”
“可我的權力,只能如此答復。你必須去找證據。”
“不進一步開展偵查,我哪來的證據?”
“那你就等于什么都沒跟我說,我也什么都沒聽到。”
范大寬怔了怔,站起身:“好,局長,那我明白了。”
12
7月16日,又是星期一,上午8時許范大寬出現在了副市長聶廣平辦公室。這次,聶廣平給他的時間只有十分鐘。帥位歸帳,百事纏身,自然繁忙。
“還調查什么情況,說吧。”握過手,沒寒暄,甚至都沒請坐,聶廣平問。
范大寬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苦笑:“這回打擾市長,可不是為了工作上的事。上次我來,市長對我女兒中考的事挺關心,我回家跟老婆孩子說了,一家人都特感動。這不,聽說明天就要發榜公布錄取名單了,我一直盼著市長出差快回來呢。觍著這張老臉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聶廣平說:“按成績錄取,明天這一輪,無話可說,也無縫可鉆,稍有不慎,考生和家長就可能鬧事。這還是我主管教育時定下的規矩,你死了心,別指望。這一輪過后,五六天吧,重點中學還要錄取一部分特招生和自費生。一般情況下,領導和相關同志的特殊情況都在這一輪里解決。你不用急,再等等吧。”
范大寬忙點頭:“是是是,有市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您看這樣好不好,我把孩子的考號和名字給您留下,您看什么時候合適,金口一開,就圓了我的一個大夢,也免了讓我總跟在市長身后絮絮叨叨打擾工作了。”范大寬只覺臉熱上來,也不是他表演得多么本色多么到位多么真實,他是在心里罵自己,真要是為了女兒,他能說出這么恭維這么肉麻的話嗎?
聶廣平點頭,推過辦公箋和碳素筆:“也好,那你就給我留下。”
范大寬仍沒坐,就那么躬著身子在辦公箋上寫下了女兒的姓名、考號,還特意在下面注上“市公安局范大寬”,以示提醒,然后,雙手呈上去:“市長,您看,除了這些,還需要什么?”
“行,就這些。”聶廣平看過,將便箋撕下,夾進了寫字臺上的一個塑料殼簿子里。
“大恩不敢言謝,聶市長的關懷,我永志不忘,記下了。告辭。”范大寬挺直身板,敬禮,轉身而去。
聶廣平果然跟過來相送,看似無意地詢問:“哎,老范,我順便問一句,那個案子有些進展沒有?昨天是常鳴的一七,夜里他還給我托了夢呢。”
范大寬佇步,轉身,又小心地往關閉的房門望了一眼。
“說吧,沒事。在我這里,你什么都可以說,跑不了風兒。”
范大寬湊近聶廣平,附耳低言:“案子要是毫無進展,我也不敢厚著臉皮來找市長辦自己的私事。局里的衛星監測系統已基本監測到了常鳴被劫手機的大致方位,在江南呢。只是因為案犯移動頻繁,還沒最后實行抓捕。局里的特警已經過去了,只等一聲令下,跑不了他們。”
聶廣平神色有變:“哦,搶去的手機,歹徒們還敢用啊?”
范大寬說:“常鳴的卡號,肯定已抽出去不用了,但那個手機卻沒舍得扔,還在用。歹徒們哪里知道,除了卡號,即使是同一型號的手機,每個手機發射出的音波也有細微的不同,這是高科技。我們早就用上了。可以說是我們偵破用的一件秘密武器,就好比市長說過的暗器。市長,可替我們保密呀。”
聶廣平點頭贊許:“高科技,好。多行不義必自斃。人不滅天滅,活該啊。先祝你們成功。”
范大寬大步離去。一切依計劃進行,請君入甕,功德圓滿。
三十分鐘后,范大寬重返聶副市長辦公室,這次,他是由秘書直接推門帶入的。此時,聶廣平正跟兩位主管部門的領導談工作。范大寬說,對不起,聶市長,剛才我可能把考號上的一位數字寫錯了,回去的路上用手機跟我女兒核對,才想起的。聶廣平從簿子里抽出那張便箋,笑道,也不怪老婆在家跟你鬧,連孩子的考號你都記錯了,不稱職呀。何必專程又跑來一趟,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嘛。范大寬也笑,說我的腿腳不值錢,哪好意思再麻煩市長呀。
范大寬更改過那張便箋,再出來,手心里便多了一只極小巧的錄音筆。那個錄音筆,是他第一次進聶廣平辦公室,躬身寫箋時悄悄放在寫字臺下面的抽屜柜上的,第二次再進去,更改便箋時他再弓身,便用身體掩護,避過了屋內幾個人的眼睛,又抓回到了手心。
回到汽車上,范大寬打開錄音筆播放。8時19分,也就是范大寬第一次離開聶廣平辦公室兩分鐘后,聶廣平打出電話,聲音明顯慌亂:“……是我,你的那兩個朋友情況不好。電話里我就不多說了。上午十點,我去市規劃設計院,咱們在設計院門前停車場上見……”
8時54分,范大寬來到市委常委會議室外,由秘書請出局長顏恒。就在走廊里,他將錄音筆調到手機一般的聲音,送到局長耳邊。“局長,你看這算證據吧?”
局長仔細聽過,痛苦地擰了一下眉頭,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打出去:“范大寬同志馬上過你們那邊去,一切按大寬同志的意見落實。相關手續,我回去后補辦。”
10時2分,聶廣平在市規劃設計院門前跨出帕薩特轎車,與一中年男子邂逅相遇,兩人握手,低聲交談。而這一幕,盡被隱藏在附近汽車內的偵查員收入眼底,隨后對中年男子實行跟蹤偵查。
11時52分,范大寬正準備去機關食堂午餐,董葆林興沖沖跑進辦公室,將一張中年男子的照片呈到范大寬面前,嬉笑說,范隊,可識尊容否?范大寬面對照片好發了一陣呆,然后以掌擊額,掏出碳素筆給中年男子在左眉處添了兩根張揚的長眉毛,又在男子鼻翼處畫上個顯赫的大痦子,嘆息說,唉,這么簡單的障眼法,怎么還把咱們給騙啦!
13
7月18日午前,范大寬接到妻子的電話。妻子急慌慌地問:“聽說副市長聶廣平被‘雙規’了,是真是假呀,你知道不?”
范大寬故意淡淡地答:“執行‘雙規’是紀檢和監察部門的事,真就真,假就假唄。”
妻子說:“那咱家小靖的事可咋辦呀?”
范大寬說:“大熱的天兒,涼拌吧。進不了重點,不是還有普通高中嘛。我還能為了自家閨女的事,通知省里的高門樓大衙門,暫緩對誰實行法紀處理呀?你以為你家的老頭兒是誰呀?”
妻子氣得咬牙切齒地嚷:“哎喲喲,這個罪該萬死的聶廣平,怎么早不犯事晚不犯事,偏偏趕在這個節骨眼兒找死?還有我閨女,命怎么這么不好啊!哪怕再差兩天呢,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一到手,誰愿蹲大牢誰去蹲,挨槍崩也應該!”
平時,范大寬回家,很少跟妻子說案子上的事,除非水落石出了,妻子好奇,追著問,他才輕描淡寫地說上那么幾句。尤其這個案子,回家就更不能提,后院燒起的那把火,雖燒不死人,但烤起人來,炙燙難耐,也難受。
那個時候,范大寬面前正放著當日的《北口日報》,三版醒目黑體標題:《709重大爆炸搶劫運鈔車案成功告破》。
本報最新消息:據我市公安機關權威發布,震驚我市及全省的709爆炸搶劫運鈔車案經過我市公安干警近十晝夜夜以繼日斗智斗勇的奮戰,現已成功告破。兩名實施搶車、殺害司機、爆破和搶劫現鈔的犯罪嫌疑人均已在江南市落網,現正在押解回我市的途中。另一名涉嫌雇用殺手和組織犯罪活動的黑惡社會人物劉某也被抓捕。案件正在審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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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0日午后,北口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召開工作總結會,專門總結709案的偵破,支隊所有能脫身的同志都來參加了,坐了滿滿一屋子。局長顏恒出席會議,并親自主持。
顏恒局長說:“今天是總結會,總結會不同于表彰會,表彰會上也有英模代表發言,那個材料事先要審查,不可隨意發揮。而總結會,則既要講成績,也要講不足。今天先請范大寬同志主講。709案的偵破,大寬同志是首功。大寬同志年紀大了,老將雖然神勇,但不可能長久地堅持戰斗在刑偵一線上,他總有退居二線、甚至三線的一天。我們希望通過今天的總結會,請大寬同志,還有其他為案件偵破作出貢獻的同志,把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年輕的一代。所以,我們請大寬同志多講,細講,在他講述過程中,歡迎同志們隨時插話、提問、討論,甚至爭辯。我們要逐步培養并形成一種寬松民主的辦案氣氛。”
范大寬沒講什么虛套的話,局長拍了板,他就開始唱。他說,709案,實際是兩個大案,即聶廣平的雇兇殺人案和歹徒的爆炸搶劫運鈔車案,兩案的啟動原先并無關聯,是由實施犯罪的嫌疑人將兩案并聯在了一起。爆炸搶劫案發生后,我們曾把偵破的重心和精力全部放在追捕兩名歹徒身上,但由于案犯反偵查的能力很強,作案準備也相當充分,所以幾乎沒給我們留下任何偵破線索。709案成功的偵破,得益于我們及時調整了思路,由順蔓摸瓜改為順蔓摸根,通過聶廣平將那個中年男子劉奎引入我們的視線之后,再通過這條線索追下來,偵破工作很快就一順百順了。現已查明,常鳴為聶廣平開小車已有數年,兩人關系從表面上看,一直不錯。首長和小車司機的關系,大家都明白,可能很單純,也可能非常微妙,互相依附,也互相利用,除非掌權者一清如水,不然,他就要盡量取悅這個最摸他底細的下屬,甚至把他發展成自己的同謀。常鳴結婚后,由于急于還清購房欠款,就動了撼動身邊這棵大樹的念頭。他有一個同學的哥哥是個工程公司的經理,看中了市內一處投資超過兩千萬元的工程,就數次找到常鳴,許諾只要幫助爭取到這個工程,就答謝四十萬元。常鳴幾次跟聶廣平提起此事,但聶廣平因為多種原因,一直沒有點頭。7月5日,隆達房地產公司老總請聶廣平去娛樂城休閑,坐進了聶廣平的汽車,并將一張銀行卡塞進了聶廣平西服上裝的口袋。老總做這些時,沒把司機常鳴當成外人,按時下某些人的習慣性思維,司機就是親信,就是死黨。聶廣平下車時,隨手脫掉了西服外衣,扔在了后座上。等聶廣平休閑瀟灑完,重回汽車上時,就見常鳴將那件西服上衣放在副駕駛位置上,正一手拿卡,一手拿手機,往手機上輸入銀行卡的卡號。聶廣平大驚,問他想干什么?常鳴故作輕松調侃,說市長總是海參鮑魚的,也不能連口小米粥都不讓咱小老百姓喝吧?我看看這卡里有多少錢。常鳴做下的這一幕,是故意演戲給聶廣平看的,目的就是想逼迫聶廣平就范。聶廣平心里自然又驚又怒,可臉上又不能顯露出來,便故作不以為然地說,不過是張消費卡,讓咱們吃吃飯,洗洗澡,還能有多少錢?你要能提出現金來,你就拿去。常鳴當時也故作輕松,說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市長吃飯洗澡還能落下我呀。但這種玩笑豈能開得?他讓聶廣平心驚肉跳啊!這個司機心太歹毒,再不可留在身邊。但司機歸市政府辦公廳統一管理,屬工勤編制,除非給他改成公務員,再給他弄個一官半職,以一個副市長的職權,這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要等機會,那種機會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載。如果把常鳴調離開呢,這個炸藥包則可能隨時就炸,炸它個人仰馬翻,那更危險。其實,在那一刻,聶廣平已動了殺心,但他當時故作平靜地對常鳴說,你的那個事,我想著呢,遇事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此事僅隔了一天,聶廣平就找到了那位中年男子劉奎。劉奎的社會職務是北方實豐工程公司的經理,是個與黑社會有密切關聯的人物。此前,為工程的事他多次找過聶廣平,并一再對聶示意,說聶市長有什么難辦擺不開的事,請跟兄弟說,兄弟甘愿為聶市長粉身碎骨,肝腦涂地。聶廣平跟劉奎說了常鳴的事,劉奎的意見是,小心夜長夢多,最好讓那小子趕快閉嘴。兩人密謀了兇殺方案,由劉奎雇兇,聶廣平提供資金二十萬元,并安排常鳴于7月9日午后4時左右開車去南水路郵政所辦事。聶廣平還將自己手里的車門電子鑰匙交給了劉奎,但劉奎不可再將鑰匙交給殺手。所以,案發時,劉奎也到了南水路郵政所門前,他見常鳴進了郵政所,便按啟了車門,眼看著兩個殺手鉆進了車內,躲伏在后座。等常鳴重回車內時,頸上立刻被鋼索套住,也就只好任由殺手擺布了。殺手命令常鳴將汽車開到僻靜處,先將常鳴勒死,然后驅車去了武昌路儲蓄所門前,實施他們的第二步爆炸搶劫運鈔車方案。
有人問,殺手爆炸搶劫運鈔車,事先沒和劉奎共謀嗎?
范大寬答,沒有。據殺手供述,兩人早就預謀并準備這起爆炸搶劫案,已有一月之久。劉奎找到他們殺害常鳴時,兩人的想法是,一只羊是趕,兩只羊也是趕,反正只要翻盆,都是丟腦袋的塌天大罪。而且,搶下副市長的奧迪車,倒正好為逃離北口市提供了方便。準確地說,聶廣平和劉奎的雇兇殺人,促使了爆炸搶劫運鈔車案的提前實施。按聶、劉兩人對殺手的要求,殺害常鳴后,立即將車開出市區,逃得越遠越好,造成兇手為搶車而殺人的假象。而聶廣平和劉奎在得知了殺手殺害常鳴后,立即又去爆炸搶劫,并成功逃竄,兩人一度還心中狂喜,以為這樣一來,更容易把警方的視線吸引到爆炸搶劫一案上。事實上,我們偵破的初始階段,正是中了殺手的這一奸計。
又有人問,怎么解釋案犯丟到東江路上的手機?
范大寬答,這里有個細節,聶廣平和劉奎密謀殺害常鳴時,聶廣平怕常鳴的手機落入警方之手,因為那里可能還存儲著受賄銀行卡的號碼,所以要求殺手殺害常鳴后,必須將手機交到劉奎手上。劉奎把這個要求跟殺手說了,殺手不想把爆炸搶劫運鈔車的計劃提前泄露給劉奎,所以,口頭上也答應了,并約定了將手機交給劉奎的具體地點。但案犯接連作下兩起大案后,為了盡快逃離北口,并沒有按約定時間和地點將常鳴手機交給劉奎。劉奎和聶廣平為此嚴重不安,直怕案犯一旦啟用這個手機,就可能被警方鎖定目標,所以劉奎依照聶廣平提供的常鳴手機型號和款式,在案發當日傍晚就去了手機市場,又于次日凌晨兩點多鐘獨自開車出去,在東江路上將手機甩出。劉奎和聶廣平的意圖,是想徹底阻斷警方繼續捕捉常鳴手機信號的念頭。但這一手棋委實太臭,可謂弄巧成拙,反倒露出了馬腳,為我們破案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起碼讓我們確信,在北口市還藏有案犯的同伙人。而且還讓我們知道,常鳴被害,絕不是歹徒偶然為之,為逃竄而隨便搶了一輛車,背后肯定另有人指使,并另有深層次目的。
又有人問,據我們所知,后來兩名殺手落網,就是依據劉奎與他們保持聯系的手機信號。案發當日,既然常鳴手機沒交到劉奎手上,為什么劉奎不告訴他們必須立即將常鳴的手機毀壞丟棄?
范大寬答,兩殺手在作案和逃竄時,為防意外,將各自的手機都徹底關閉了。直到逃出數百公里后,以為萬事大吉平安無事了,才又與劉奎恢復了聯系。他們還妄想以后有繼續合作的機會呢。
技術處的同志問,7月10日晨2時45分,案犯作案得手并逃離北口后,曾極短暫地開啟過一次常鳴的手機,請問這是為什么?
范大寬答,經訊問得知,兩位兇手逃離后,一度輕松下來。其中一個兇手出于好奇,就打開了常鳴的手機,還說,這個破手機里可有啥呀,還非讓我們滅了口后把它交回去?另一位兇手急阻止,說你管它有啥,快關上,扔了,小心沾包惹禍。那個兇手關了手機,并隨手從車窗甩了出去。當時正是夜深,逃竄的汽車又是行駛在鄉路上,兩側是大片的莊稼地,具體方位不清,所以直到現在,這個重要的物證我們還沒搜尋到手。
二大隊的一名偵查員問:“武昌路儲蓄所門前的爆炸搶劫時間是7月9日16時32分,聶廣平的奧迪車被搶司機被殺的時間是在當日案發前半小時。請問,時間上的這個明顯巧合,為什么沒有成為三大隊的重要疑點?”
范大寬答:“其實這個疑點,案發第二天董葆林同志就向我提出了,我當時沒有立即安排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顧忌的就是常鳴開車匯款,是受副市長聶廣平差遣。我們不能在還沒有任何證據之前,就把懷疑重點放在市級領導身上,這有違我們的刑偵紀律。這個問題,我后面還要做進一步的說明。后經訊問得知,遣使常鳴于7月9日午后4時左右將奧迪車開到南水路郵政所門前,的確是聶廣平蓄意而為,他是應兩個所雇殺手的要求才這么做的,但緊接著后面發生的爆炸搶劫案,他事前并不知曉,也沒參與預謀。”
董葆林舉手,起立,問:“范隊,14日傍晚將近5點的時候,您突然交給我一串數字,就是王蘊霞從銀行轉賬另存100萬元的那個賬號,這個賬號成為后來破案的重要轉折點和關鍵環節。請問,那是19位的數字,你為什么會記得那么清楚?當時,這讓我大為驚嘆,也為此奇怪。”
范大寬答:“實話實說,在讓你去銀行調查這個賬號之前,也就是7月11日午前,我已經悄悄去銀行做了一番調查。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常鳴家的家庭流水賬本上,共有四個類似賬號,我都逐一進行了摸查。為了防止打草驚蛇和引起常鳴家屬的誤會,我分別去了幾家銀行,采取的都是查詢掛失的辦法。其他三個賬號都正常,唯有小董問到的這個賬號,不僅留在本子上的筆跡清晰,銀行工作人員的回答也讓我十分警覺。她告訴我賬上的存款已經全部取出,我問是多少,她說這個不能告訴,我們要為儲戶保密。我追問,總有個大體的數目吧?她說反正不少,你別問了。我再問提取的日期和提取人,回答也非常模糊,只說提取的時間是最近,提取人我無權奉告。但對我們偵破來說,這已經足夠了。所以,我就把這個號碼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董葆林追問:“那我再問,據我所知,范隊第一次看到那串賬號數字是7月10日,此后范隊還讓我也仔細審看從常鳴家帶出的那些冊本;而且,范隊剛才也說,自己還悄悄進行了調查。那么,我不太理解的是,為什么直到7月14日銀行快下班的時候,范隊才讓我刻不容緩地去調查這筆賬目?”
人們議論起來,會議室內有了不小的哄動。
范大寬看了坐在身邊的顏恒局長一眼。
顏局長說:“我不是有言在先嘛,這是總結會,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別看我。”
范大寬說:“董葆林同志這個問題提得好,非常好。下面,我就說說在709案偵破過程中,我的兩處失誤,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兩個非常嚴重的錯誤,在此,我請求局黨委給予批評和處分。第一個錯誤是我憑借自己的懷疑和推理,擅自動用了對市級領導的偵查手段。從組織程序上來講,這違背了刑偵紀律,是絕對不允許的……”
顏恒打斷說:“關于對聶廣平的偵查,大寬同志事先對我做過請示,我沒明確表示反對,沒反對那就是默許。如果上級追究,我將承擔首要責任。”
范大寬又從會議桌上的提包里抽出一份材料:“那我就接著講我的第二個錯誤,這個錯誤是更嚴重的,而且全部責任都只能由我個人負責。我的請求處分的材料已經寫好了,里面有詳細的心理過程,現在就遞交局領導。具體情況是,我在調查709案情時,于7月10日上午單獨接觸過聶廣平,除了調查案情,還談到了我女兒中考的情況。我女兒中考沒考好,發榜成績與事先估分相差了三十多分。聶廣平當時曾許諾,我全力以赴辦案,孩子進重點高中的事他幫我辦,一定要給常鳴報仇。聶廣平當時的心理活動,可能不相信我們能破得了這個案子,也可能想以此來迷惑我們的偵破視線。但當我了解到那個賬號內的巨額資金來源和去向均與聶廣平有關,而且殺人滅口、爆炸搶劫案也可能與他有密切關聯后,我一度產生了巨大的動搖。我的深層次想法是有意拖延一下偵破時間,有效地借用或說利用聶廣平手中已為時不多的權力,等聶廣平把我的女兒送進重點高中后,再擴大我們已獲得的戰果。7月14日,顏局長給了我三天的最后期限,如果偵破再不能取得重大突破,將請省公安廳的同志來主持辦案。我意識到我的自私很齷齪,也很無恥,是在拿北口市所有公安民警的神圣榮譽謀私利,所以才痛下了決心,將對兇犯的致命一錘打了下去。可以說,因為我的私心和錯誤,嚴重拖延了偵破時間四天四夜,近七十個小時。為此,我沉痛檢討,并請求處分。”
全場靜場,旋即,是熱烈而持久的掌聲。
人們看到了,顏恒局長在鼓掌的同時,還抹了一下眼圈,那里濕潤著,淚光閃閃。
責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