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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敵

2008-12-31 00:00:00孫紅旗
啄木鳥 2008年10期

陽光穿過叆叇的云層,倔強地灑落在濱峰市上空,將整個城市映照得黑白分明。

風帶著絕響呼嘯地掠過,把金燦燦的光輝搓揉成碎片,一瞬間,滂沱的暴雨便接踵而來。

奔馳車飛速行駛在林蔭大道上,凋零的樹葉射向玻璃,轉而在上空翩躚飛舞;輪胎濺起的積水猶如噴泉,灑落時化作朵朵彩虹。驚雷穿云裂石般霹靂而下,閃電發出令人驚駭的光亮,隨之,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從車內響起。

“雷電擊中汽車啦!”驚呆的行人在片刻的沉寂中驚叫著。尾隨的汽車因突如其來的爆炸而剎不住,一輛接一輛地撞了上去,金屬的爆裂聲夾著雷電連綿不絕。

這是一起濱峰市從未有過的特大交通事故。

五分鐘后,市交警支隊、市120急救中心的數十輛車趕到現場。林蔭大道846段被警察封鎖。

現場勘查得出初步結論:

下午5時30分,一輛奔馳車行駛到林蔭大道時被雷電擊中,十二輛轎車相繼追尾,釀成特大交通事故。被雷電擊中的車體變形,車上三具尸體血肉模糊,其中有一名孩子。

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悶雷在云層里“隆隆”滾過,像一個不肯氣絕的老人。爆炸中心還散發著強烈的機油味,附近的街燈基本給震碎,電力部門正在全力搶修。中心現場用警車車燈和勘查電筒照明,朦朧中穿雨衣的黑影在無聲地游動。

“軒雨亭”作為現場臨時指揮部,擠滿了聞訊趕來的市領導及有關部門的負責人,許多人打著傘站在亭子外面。市公安局長向中挺正向市長王延松匯報情況。北道分局長金長弓在外圍站了片刻,掏出手機正想給向局長打電話,抬頭看見樹上釘著警告標識:雷區,雨天禁打手機。金長弓退了幾步,把手機伸進雨帽里。三分鐘后,金長弓重新回到被炸的車子面前,幾名交警早已停止手中的活。金長弓把交警支隊長陳堅石拉到一邊說了句什么,陳堅石推推罩在眼睛上方的雨帽,聳聳肩膀,然后招呼現場勘查人員離開現場。

警戒線內只有金長弓。雷電擊中油箱引發爆炸是罕見的,但并非沒有過。四年前,在他擔任交警支隊長時就遇到過一起,那起爆炸導致客運車上六人死亡、十二人重傷,車子被燒毀。讓他感到痛心的是,刑偵支隊大案隊長阮虎就死在那輛車上。阮虎是他的同學、同事,他們從中學一直讀到公安大學,又一同分配到這個城市的公安局,兩年以后,他干交警,阮虎留在刑警支隊。阮虎的去留和陳堅石有關;阮虎的死也可以說是陳堅石一手造成的。那次金長弓到過現場,本由交警負責的事故陳堅石堅持要刑警介入,市委市政府認可了雷電引發的意外事故的結論。四年后事故重現,金長弓心里一下子沒了底,可他熟悉面前被炸的車主,這讓他起了疑心。

雨水把金長弓渾身淋透了。

“局長,他們來了。”有人在身后提醒道。

金長弓扭頭望去,見市局刑事勘查車駛過警戒線。他下意識地朝涼亭那邊張望了一眼,市領導和相關部門的長長車隊魚貫而出,緩緩駛上林蔭大道,消失在夜幕之中。

金長弓捏捏鼻子,對迎面走來的陳堅石簡單介紹了情況,著重談了自己的疑點。

陳堅石沒有回答,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金長弓伸手拍拍陳堅石的肩膀:“誰的車就不用我說了,一會兒我讓交警送去現場勘查資料。”說完轉身走了。

警戒線往街道兩邊擴大,刑警手持電筒從爆炸中心一圈圈往外搜索,尋找爆炸后飛落的殘片。

被炸的車罩在高大的帳篷下,專業的照明從勘查車上引下來,把帳篷照得白晝一般通明。車身幾乎被攔腰截斷,只有彎曲的大梁連著前后的車體。左后門像卷簾一樣翻起,右門由于劇烈爆炸掀到了車背上。車頂基本炸開,像餐桌上被剝食過的螃蟹。方向盤好似玩具一樣扭曲變形,車窗的玻璃全部震碎,灑落在車內和四周的街面上。三名遇害人已被送走,破爛不堪的座位上殘留著發黑的血跡,幾只蒼蠅在污漬里飛舞,發出海螺般的吹奏聲。技術人員認真仔細,動作敏捷準確,技術嫻熟。

大案隊隊長屈敏急匆匆走來,將一樣沉重的東西交給陳堅石。陳堅石借著手電光仔細觀看,盡管那東西變了形,但還能判斷出是個定時裝置。

“這東西就吸在這片鋼板上。”屈敏說著遞過一片鋼板,“這是油箱保護層。”

陳堅石反復看著兩樣東西,把定時裝置往鋼板上一合,一股強大的吸引力令他不能自主。

“這是什么?”現場一旁的向中挺局長關切地問。

“破碎的引爆裝置。”陳堅石果斷地回答。

向局長皺起眉頭:“哦,死者身份能確定?”

陳堅石說:“向局,這是郝江的車子。”他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死者一個是郝江的司機,另一個是保鏢,叫余振中,他剛從監獄里出來不久。還有一個小孩可能是郝江什么人的家屬。”

向中挺抬起頭,亮出額頭上的一道道褶皺:“真像你說的是爆炸,這就是一個重大陰謀。他們是沖著郝江來的。”

陳堅石沒表態。

“陳堅石,你很了解他們,并且一直在調查。”向局長嚴肅說道。

陳堅石把臉轉向一邊:“是的。”

“那好,你這個支隊長就是案件專案組的負責人。”說完,向局長坐車駛出了警戒線。

現場勘查進行得有條不紊。陳堅石對屈敏低聲交待了幾句,開車駛出林蔭大道,往北轉向了西昌路。

向中挺是他的老上級,專業就是刑警。在陳堅石十八年的警察生涯中,與向局長有過無數次合作,偵破了許許多多的大案。向中挺性格穩重,言辭簡約,行動果敢。記得在一次劫持人質的案件中,歹徒殺掉了一名人質,劫持了二十四名小學生,硬是逼著前來的警察按照指定的賬號打進三百萬人民幣。歹徒一直躲在老師的身后,誰也不敢下令開槍。當歹徒發現送飯的是名警察時,狂暴地打著了打火機要點炸藥。向中挺果斷地對身邊的狙擊手低聲命令道:第一槍打人質的腿,第二槍干掉歹徒。他的話音剛落,狙擊手的槍響了,人質身子往下一挫,第二聲槍響的同時歹徒應聲倒下,子彈從他的眉心穿過,后腦炸開了一個洞。清理現場的警察們都驚出一身冷汗。歹徒即將點燃的是十六公斤硝銨炸藥,這些炸藥就放在孩子們中間的玩具柜里。但是,警察向人質開槍,全國沒有先例,新聞媒體將它作為有爭議的熱點來炒。向中挺拒絕所有采訪,在接受檢察官的詢問時說了一句話:勢在必行。其實,大家都知道,一旦歹徒點燃炸藥,人質必死無疑,二十四名兒童也性命難保。理解歸理解,人們在感情上始終不能認同。一個人質被歹徒掐著脖子,還被警察打了一槍,不管什么理由,警察總不能向人質開槍呀。

那場戰斗,陳堅石一直在現場。一個成熟而有理性的警察都會贊同向中挺的處理方式,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膽略,哪怕是營救失敗,只要按照操作規程,誰也不會承擔法律責任。但向中挺的做法卻把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的身上。那時,他是省廳刑偵總隊的副總隊長、現場副指揮,卻在關鍵時刻承擔了最大的風險。

車子在濱海國際貿易大樓前停下了。

濱海國際貿易大樓坐落在解放路北端東側,其所有者是郝江國際貿易集團。在創業的三十年里,郝江集團發展成全國屈指可數的國際型商業貿易企業。尤其近十年,郝江集團先后兼并了“濱海汽車”、“隆昌機械”、“恒濱油業”和“海城藥業”等七家公司,組成“郝江國際貿易集團”上市公司,由郝江先生任董事局總裁。

陳堅石知道,郝江的起家少不了一個人,那就是馮百方。

馮百方比郝江小十六歲,三十年前,郝江在天水村是個泥水匠,馮百方是他的放線員。馮百方有個堂叔叫馮長浩,當年是鄉長,靠著這層關系,馮百方幫助郝江搶得鄉政府大樓新建工程。當時不到十萬元的工程,卻是個大項目,縣里希望由縣屬的國有建筑公司來承建,但郝江的造價預算卻比建筑公司低百分之十。八個月后,工程如期完工,建筑公司經理親自帶著技術人員到現場驗收。郝江在外墻角的地下擱置一枚銅錢,又在同一垂直線的三樓吊一根鐵釘,馮百方登到三樓,風止氣定后突然剪斷線兒,那根鐵釘不偏不倚地扎在銅錢孔里,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經理硬是不信,和技術人員折騰了一個上午,最后沒說一句話就走了。此后,郝江和馮百方被破格調到國有建筑公司。郝江擔任建筑二隊隊長,馮百方任公司技術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郝江率先承包二建公司,又賺了大把的錢,于是搞起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馮長浩隨后相繼當上了縣長、市長,郝江拿下了濱峰市委大樓主體建筑工程,并奇跡般被評為國家級優質工程。作為濱峰市建筑史上的典范,郝江建筑成了濱峰市建筑業里最大的廣告招牌。從那以后,市政府下屬部門建筑項目不斷,而那位比郝江還小十多歲的馮百方,一直做著郝江建筑的技術總監,成了郝江建筑名副其實的技術總管。

這些故事的部分從另一個角度被報道過,陳堅石也做過專門的調查。

陳堅石徑直走進電梯,登上了七樓。

經理室的門關著,馮百方已等在辦公室門口。他瘦高個兒,穿著一身仿唐裝,臉上堆起了笑容,為陳堅石開門。

總裁辦公室大得有些夸張,顯得十分奢華。一張巨大的桌子置于最醒目的位置,背景是許許多多的樓房模型,右側墻上有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上面插著不少小紅旗。一名年輕人整個身子埋在辦公桌后面,一臉悲傷。

馮百方說:“這是我們郝江集團董事局新任總裁。”見陳堅石有幾分不解,接著說,“剛開過董事局大會,郝江先生因為身體原因,不再擔任集團總裁,總裁一職由他兒子郝仁寰先生接任。”接著,馮百方向郝仁寰介紹陳堅石。

“我很難過。”陳堅石說。

郝仁寰咬著牙,腮幫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仁寰先生的公子才九歲!”馮百方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郝仁寰瞪了他一眼:“謝謝陳先生來看我們。我父親還躺在醫院里,請你先別打擾他老人家。”

陳堅石點了點頭。

“陳先生,我剛從美國回來,希望這不是人為的案件。”馮百方遞上茶,然后退了出去。

陳堅石看了郝仁寰一眼,突然換了話題:“郝仁寰先生還在繼續角逐城西的開發權嗎?”

“這畢竟是集團的主業,拿到城西開發權,整個濱峰市就都是郝江集團面向全國的廣告牌。這是無形資產。”

“是您父親的意思,還是您的想法?”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對郝江集團來說,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已經過去,需要的是國際性合作和市場的公平競爭。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里,郝江集團需要具備整體意識的領導,及時調整企業內部關系。拿下城西開發權是家父的意志,也是我個人堅定不移的信念。”

陳堅石疑惑地望著那雙眼睛:“從集團本身發展來說,不會有人指責您的想法;但是中國的市場經濟體系不夠完善,剛起步的企業層出不窮,小公司是靠瓜分大公司的市場份額而發展壯大起來的。發展中的企業想生存,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就像當年的郝江建筑。”

“您想說什么?”郝仁寰兩眼瞪著陳堅石。

“我不得不告訴您,您兒子不是死于雷擊事故,而是一起真正的爆炸事件。”

“你來就是告訴我這個?”郝仁寰突然臉色鐵青地吼道。

“是的。現在我們還沒有基本的判斷,甚至不知道爆炸的動機。任何競爭對手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郝江的仇人也可能對郝江家族的任何一名成員下手。”

郝仁寰不語,臉部青筋凸顯,他用雙手捂住了臉,淚水從突出的指關節中滲了出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當他抬起頭時,陳堅石從他的眼里看到和郝江一樣的光芒。

“謝謝你,我不能為你做些什么,你走吧。”說著,郝仁寰起身推開側門走了進去。

陳堅石覺得背后陣陣涼意,頭皮竟像觸電一樣發麻。來到國貿前,他有一個明確的想法,從年輕的總裁身上摸到一點案件線索,至少他應當感覺到,誰可能對他兒子下了毒手。作為被害人家屬,理應義無反顧地向警方提供線索,但是他想錯了。從郝仁寰的目光里,他看到了不易察覺的現代文明人的獸性本能。

郝江在濱峰市活躍了幾十年,維系著許許多多懸案,現在他疲倦了、隱退了,把權力交給了兒子。郝仁寰應當對父親的處世觀有個正確的判斷,兒子的不幸會不會撕碎了他所有美好的夢想呢?

市公安局小型會議室在五樓。橢圓形桌邊坐著省廳刑偵總隊長廖宇生、市公安局長向中挺,還有一名是公安部刑偵局的王賦處長。王賦與陳堅石在四年前的爆炸案中見過面。

向局長環顧四周后說:“會議開始吧。同志們,昨天市區發生了一起爆炸案,車上三人當場死亡,其中一名是兒童。在座的有不少到過現場,詳情我就不多講了。交警支隊立案后進行了初步的調查,許多技術問題正在鑒別。下面請陳堅石支隊長分析案件情況。”局長說完把目光落在陳堅石臉上。

會場很安靜,能聽見滋滋的吸煙聲。“這是一起有明顯偽裝的爆炸事件,而且目標精確。被害人是郝江集團的保安部經理余振中、汽車司機和郝江的孫子郝明明。案犯使用的是民用硝銨炸藥,有定時裝置。從現場上看,炸藥安放在油箱下端,劑量雖小但足以引爆油箱。我們說它偽裝,是因為濱峰市發生過雷電引發的汽車爆炸事件,這樣的時間、地點與氣候,罪犯是有選擇的;我們說它目標精確,想置于死地的就是車上的人。目前我們還不明白兇手的動機。”

“殺一個孩子?”公安部刑偵局王賦處長問。

“是的。郝明明九歲,生在中國,長在美國,這次隨父親回國,到家才十天。”

“你們都做了哪些工作?”總隊長廖宇生問。

“案發后,按照爆炸案件的現場操作規程,開展了一系列搜尋和調查工作。”陳堅石沉著地答道。

“經過二十六個小時的調查,市局對作案動機、犯罪嫌疑人刻畫、作案工具來源、現場物證和偵查思路都作出了什么樣的判斷與思考?”王賦處長望著向中挺局長問。

“我們傾向于報復殺人,目的是為了爭得城西開發的承建權。”

“這樣的判斷有什么理由?”王賦處長繼續問。

“城西開發的承建權塵埃落定前,商家競爭異常激烈。到目前為止,來自全國的十二家投資商角逐這個項目。作為濱峰市乃至全省建筑王牌的郝江集團,占著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也是最有希望中標的公司,這可能引發其他投資公司的仇恨。我想這是基本的動機。”向局長說完看看大家。

陳堅石接著說:“我們把時光往回拉10年,在無數次競標過程中,都伴隨著犯罪的發生。到目前為止,已發生過七起命案。令人發指的是四年前的‘7.19’雷電引發的爆炸案,六人死于非命,十二人受重傷,五人終身殘疾,其中一名是支隊的偵查員。今天的爆炸案,‘7.19’就不得不引起我們再次思考。我想,這之間有著聯系。在過去所有謀殺案中,我們偵破了五起,抓獲罪犯十一名。令我們費解的是,所有的人被害都會給郝江集團帶來無限的好處或是為郝江解除了經濟上的困擾。但從偵破的案件來看,兇手和郝江集團沒有一點關系,每一次罪犯都有合理的殺人動機,而合理的動機最后都能得到法庭的認可。”

陳堅石舊話重提,大家都不說話了。還是廖總隊長打破了沉默:“死者余振中你們抓過,還判了五年,是嗎?”

“是的。”

“余振中怎么會在爆炸現場?”廖宇生問。

“余振中去年12月假釋,回來后繼任保安部經理。”

“出來后,你們曾繼續追蹤過三年前的案子?”王賦處長突然皺著眉頭問陳堅石。

陳堅石沒正面回答:“法院僅對查證的罪行進行了宣判。”

“這有可能成為余振中被害的原因嗎?三年前被他們傷害致死的對象,在濱峰同樣很有實力。”

陳堅石沒有表態,他知道,王賦指的是萬財集團公司。

“陳支隊長,下一步你們打算從哪里著手?”廖宇生問。

“就案查案。”陳堅石干脆地回答。

幾位領導交換了一下眼色后,向局長說:“這個意見我贊同,這樣可以排除更多的干擾,破案了才有說服力嘛。”

向局長就圍繞著“就案破案”作了布置,王賦處長和廖宇生總隊長分別提了要求。會議一直開到凌晨才結束。

夏夜,風依舊醒著,猶如一群頑皮的孩兒,無拘無束地漫游,把整個城市通體吹拂了一遍。陳堅石喜歡在夏夜里徒步,風里夾雜著海水的腥味,給人以舒暢的感覺。他不禁又想起了阮虎的死。阮虎的死,陳堅石有說不出的疼痛與自責。“7.19”案件的頭八天,原市藥業公司老總方進成乘車去往競標的途中,與一輛運送土方的大貨車相撞,司機和方進成當場死亡。陳堅石認為,方進成的死和醫藥公司拍賣有關,并且摸到了線索。沒想到阮虎在鄉下誘捕犯罪嫌疑人時,途中他坐的小型客車爆炸。

在分析會上,陳堅石是有所保留的。對眼前爆炸案的偵破,陳堅石有自己的打算:常規的收集證據非常重要,但是把案件放到大背景里去搞,往往會引起上層另一方面的關注,這樣不利于案件偵破,反而增加來自社會各方面的壓力。“就案查案”容易得到各方面的認可。

與以前截然不同的是,此次被害的是郝江集團的人。城西開發前期工程需要投入上百億資金,這是本屆政府五年規劃里的一個巨大工程,也是國家級的開發項目。這么大的工程,商界鷸蚌相爭不足為怪。但是,在全省,能和郝江抗衡的只有萬財集團。萬財像是兩棲動物,一腳踏著政府,一腳在市場上行走。這個公司既搞建筑工程,也搞國家道路工程。和郝江不同的是,萬財本是省交通廳下屬企業,有強勁的資本;郝江卻是市場里拼殺出來的蛟龍。兩家的較量哪怕是兵刃相見,也非離奇。但是從現場勘查回來后,兩點疑問一直縈繞在陳堅石的腦際里,讓他對原先的判斷產生了動搖:一是兇手非常了解對手的活動情況,并且有機會在他們上車前裝好定時炸彈;二是殺害的對象與競爭城西開發沒有直接利害關系。也就是說,殺害郝江的孫子并不影響郝江集團對城西開發的競爭。這與殺人者動機相悖。這兩點是陳堅石無法想通的。

郝江讓在美國UPF公司擔任總經理助理的兒子回來,無非想增加自己的競爭實力,抓住商機。如果對郝江和郝仁寰下手,一切都說得過去;但是一個能預先了解到出車時間并從容裝上定時爆炸裝置的人,卻不知道郝江住院或郝仁寰不在車上,似乎不合情理。郝江住院后,郝仁寰每天下午都讓余振中領著九歲的兒子到醫院看望父親。從下午1點到5點,兇手將炸彈安裝到了車上,從爆炸的精確程度推斷,兇手的目標就是車上的余振中或是郝仁寰九歲的兒子明明。但是,如果這樣的推斷成立,會讓案件的偵破陷入迷茫的泥淖。

陳堅石想著,竟漫無目的地走起來。一輛寶馬車輕巧地滑到他身邊,他這才發現自己走到了林蔭大道。他如夢方醒,警覺地將手伸進腰里,卻聽到駕駛室里傳出“咯咯”的笑聲。

“陳支隊長,你不會草木皆兵吧。”接著又是一陣浪笑。

借著街燈,陳堅石看到了一張漂亮的臉:“唐美玲!”

“沒想到,陳支隊長還能認出我。你這是往哪走呀,快上車吧。”

“不用了,謝謝。”

“你是不知不覺走上林蔭大道的吧。你滿腦子都是昨天的爆炸,你要找的也許正是我這個普通公民知道的,你不會拒絕輕而易舉獲得的消息吧。”唐美玲開著車在陳堅石身邊跟著。

陳堅石站住了,望了一眼唐美玲,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唐美玲不由得笑了,輕輕點了一下油門,車子飛了出去。

“到‘皇后宮’喝杯茶。”唐美玲不容陳堅石回答,車子已經上了解放街。

陳堅石認識唐美玲是在一次“掃黃”行動中。作為這次行動的成果,唐美玲交代了不少領導參與了狎妓。令人驚奇的是,唐美玲把交往的時間、地點和交易金額都記在本子上。陳堅石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她笑而不答。案件沒處理,電話卻來了,唐美玲望著陳堅石笑。這一笑,讓陳堅石明白本子的用意了。行前,陳堅石與她作了一番長談,陳堅石的本意是想通過交談激發她的自尊,希望她尋找一個正當的職業。沒想到她的一席話讓陳堅石啞口無言:“這個社會,并沒有為類似我這樣的女孩子創造一個發展的條件,環境太適合女孩走這條路了。自尊,會在每次付錢中一點點喪失掉。成為這樣的女人,已經不是你們想象的被迫了,這是職業。我喜歡這個職業。丟開自尊和所謂的道德,沒有比這個職業能賺更多的錢了。你說靠自己的力量賺錢養活自己,我有過。剛出來就是打工,每天干十二小時,每月六百塊工錢,到年底才能拿全,你不愿做還不行,因為你交了保證金還押了身份證。如果有姿色,自然要忍氣吞聲被上司占有。打工的不是人,只是被老板圈養的豬,高興了,倒下幾勺泔水。那種生活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在陳堅石的驚愕中,唐美玲扭著腰肢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想什么呢?”唐美玲問。

“哦,沒想什么。”陳堅石支吾地應付道。

“是想著我的壞吧。”

陳堅石往后仰了仰身子沒回答。唐美玲應當快三十了,仍舊保持著少女般的身材。

“我從來不會在你面前輕薄。”唐美玲手里轉動著方向盤,沒有看陳堅石。

車子到了“皇后宮”。“皇后宮”是綜合性娛樂場所,投資商就是唐美玲所在的萬財集團。這里有世界上任何一種名茶。因此,“皇后宮”的茶座是要預訂的。

跟著唐美玲,仿佛走進了一個綠色世界,包廂四周的墻變成了一幅整體的山水畫,突兀的巖石、參天的古樹、殷紅的山花與幽靜的深潭渾然一體,纖細的泉水啼囀有聲,“叮叮咚咚”在密林中游動,送出大自然陣陣的馨香。屋的頂端猶如山巔上的藍天,致遠而又飄逸,令視覺空間無限擴張。

“不俗的設計。”陳堅石道。

“這是我的創意。它很像我的家鄉。” 唐美玲深情地說。

“我到過你的家鄉,沒看到這樣的景致呀。”

“那是因為你無心。你滿腦子狩獵,哪怕走進天堂,也不會為美景所動。”唐美玲沒等陳堅石回答,對身邊的服務生吩咐道,“還是龍頂茶。”轉過臉正面對著陳堅石問,“你喝過龍頂嗎?”

陳堅石說:“沒有。”

“這茶產于錢江源頭開化。那里很美,山清水秀,氣候宜人。這龍頂原先是貢品,皇帝特別珍愛。坐在這里喝龍頂茶,茶的顏色與馨香伴著潺潺的流水,你會忘記人間一切瑣事。”

“是嗎?我還沒機會享用。”

唐美玲嫣然一笑,服務生已將兩只干凈的玻璃杯放到了桌上。只見杯里茶葉銀綠翠隱、堅直挺秀,置入水后,或沉或浮,片刻便見一片“海底森林”。唐美玲舉杯一聞,便醉了一般。陳堅石不懂茶道,但聞得包廂內質香高雅,吮了一口,覺得鮮醇甘爽。

“怎么樣?”唐美玲問。

“很好。”

“可惜不是當地的水泡制的。”

“那只能說遺憾了。”

“你還記著我們第一次見面?”唐美玲望著陳堅石。

“是的。”

“那時我很蠢。”

“只是角色不同。”

“是社會把我們推向另一邊的。”

“環境沒有改變,你卻改變了很多。”

“我只是變得更壞了。”

陳堅石盯著唐美玲皺著眉頭。

“你從來不笑嗎?從認識你開始,就沒見你笑過。”

“你要告訴我什么。”

“如果老是工作,生活還有什么意思。對了,你的女朋友呢?”

陳堅石搖搖頭:“我沒有女朋友。”

“我見過她的,她長得很漂亮,性格文靜,她叫林靜媛。”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她可能已不在這個城市,也許早有了家室。”

“不。她還在這個城市,還在美術學院,只不過從講師升到了副教授。”

“你怎么知道?”陳堅石一本正經地問道。

“這個城市里有我不知道的嗎?”唐美玲抬頭看著陳堅石,臉上顯出多年前那種玩世不恭的笑。

“對不起,如果沒事我先走了。”陳堅石說著起身要走。

“報紙上說,林蔭大道是一起雷電引發的災難,而后又說是人為的爆炸。你相信哪一種?”唐美玲突然問道。陳堅石站住了,轉身看著唐美玲,見她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不慌不忙地點上。

“你是想告訴我什么,還是想知道什么?”陳堅石問。

“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好奇,好奇是女人的專利,尤其像我這樣的女人。”

“什么樣的女人?”

“我現在不賣身。”

陳堅石看著她沒往下問。他知道她想說什么,也知道她什么也不會說。“對不起,我沒這個意思。你對報紙上說的感興趣?”陳堅石坐下問。

唐美玲沒直接回答。“我說過,這個城市,你是我唯一不敢輕薄的人。這個想法有點可笑,但我的確是這么想的。人與人的紐帶只有金錢,這是有形的,非常結實,每件事都在利益驅動下進行。國家講GDP,提拔使用干部講GDP,企業不用說了,老百姓追逐金錢和享樂,上下都在爭利。相比之下,其他的東西顯得微不足道了。這是現實,誰也無法改變它。因此,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的。”

陳堅石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明白了。”說完轉身走出包廂。

晚風掠過,有絲絲的涼意,陳堅石聳聳身子環顧四周,把手插進口袋里。唐美玲無疑是充當說客,她代表著她的那些人。那年,唐美玲剛出道,交通廳規劃處萬金下派到北峽縣當工業副縣長,和她相識。兩年后,萬金調回交通廳當處長,把唐美玲帶到了省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整頓政府辦企業,萬財集團從廳里分離出來,公司進行重組和資產轉換,萬金自愿擔任總經理。根據廳長的意見,提拔唐美玲當總經理助理。

唐美玲代表萬財的利益。她明確地告訴陳堅石,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的。這顯然是指爆炸事件。如果把唐美玲當成萬財的說客,表明爆炸事件與萬財有關。這樣的推斷像是合理的,但合理的推斷又是唐美玲想告誡他的。陳堅石有些不解。

唐美玲還透露給陳堅石另一個信息,就是關于他女朋友林靜媛。他和林靜媛分手四年了,已不知道她的工作、住處和聯系方式。一切都與她無關,他們就像陌路人。總之,四年來他極力排斥有關她的一切,他用自己堅韌的手捂著流血的創口,只有待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默默地舔干凝固的血跡。

這個時候,唐美玲為什么會提起她?

郝江閉眼躺在床上,思緒萬千,仿佛進入了一個極其陌生的世界,走到了盤古開天邊緣。多少年來,他從來沒像現在一樣安靜,把世界拋在后頭的感覺就像一名長跑健將到達終點,為自己出色的表現感到莫大的欣慰。人老了,總愛回憶過去,回憶過去就像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暖暖的有一片片溫馨。農村里的一個泥水匠,三十多年后成為濱峰市呼風喚雨的人物,這其中的每一步,他都能感悟到艱難。很多年前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可以拋開一切,但無法離開金錢。這個世界任何東西都可以通過金錢獲得,只有金錢永生不死。他郝江從另一個角度主宰著這座城市。城市的繁華,首先是因為高樓林立,而他郝江,無疑是這座城市無數幢高樓里最壯觀的那幢。

現在他老了,而且知道得的是什么病,現代科學無法讓最有財富的人永久地活著,唯一能夠讓他超脫的是他的兒子郝仁寰。但他沒想到,第一次和兒子交換經營策略就有很大的分歧。他一直堅持在集團內部增加現有產業的投資,使各個不相關的產業做大做強,最大限度地壟斷同類市場。郝仁寰卻有自己的想法,他認為要對集團內部進行調整,以優勢產業為龍頭,根據產業之間相互關聯的連鎖效應,選取能發揮具有較高相關度的優勢產業為發展重點,以帶動相關產業的發展。另一個問題是采用什么樣的方法,更有助于市場競爭,獲取市場最大的份額。對這個問題,郝仁寰有著更加激烈的反應。他認為父親的做法已經過時,依靠不正當的手段甚至暴力去奪取市場,八十年前美國就已經擯棄了。但是在中國的經濟轉型期間,地方行政仍是一元化模式,依靠領導層獲取市場份額是很客觀的事實。這是中國特有的產業文化。他認為:一個企業要生存,并在激烈的競爭中發展,必須依靠以下三個競爭策略:低成本領導策略、差異化策略、集中焦點策略。

父子間的爭端沒有達成共識,但從內心來說,郝江還是贊同郝仁寰的觀點的。出生在兩個不同時代的人,起點不同,競爭的環境不盡相同,采取適合于這個時代的戰略,正是郝江立于不敗之地的資本。其實,很長時間來,他就有一個美好的想法,一改過去的拼拼殺殺,讓生意做得更市場化一點。至少,在他把多年創立的企業交到仁寰手里時,應當清清白白,這是父親的心愿。但是面對激烈的競爭,他的心愿對仁寰太難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讓孫子明明遠離危險的旋渦,享受天倫之樂。那次爭吵后,父子達成了協議:關于企業發展的戰略問題,由董事局會議最后作出決定。現在他順利完成了董事局總裁的交接,心里一下子空空蕩蕩,隨之被精神力量抑制的病魔悄然占據了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令他感到極度的疲勞。郝仁寰不知道他的病情,他也不讓醫生說。他想郝仁寰剛接手這么大的攤子,很多事還沒理出頭緒,最需要的是集中精力和時間。他擔心的是他不在的情況下,下級公司經理會不聽使喚。為此他曾和馮百方秘密談了一次,令他在郝仁寰沒有站穩腳跟以前,可以采取非常手段,鞏固兒子的地位。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孫子明明被炸身亡。

天暗了下來,云層像是很厚,有隆隆的雷聲,像巨石在樓頂上滾動。忽然,他感到黑暗的云層崩裂了,刺眼的光芒破云而出,像一條巨龍飛舞著向他撲來。他不得不往下縮著身子,直到自己變成米粒一樣躲進了谷殼里。但是巨大的龍爪沒有停止舞動,每一個關節都變成了張開的大嘴。“還我命來。還我命來。”空中突然響起咆哮般的討命聲,谷殼里的求救微弱而又無助。那些大嘴終于收攏,幻化成一個巨大的拳頭,向他砸了過來。情急中,他大叫保鏢荊勇,恍惚間卻看到了兒子。

“爸爸!”郝仁寰望著突然衰老的父親叫道。

“為什么把我孫子卷進去?他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有什么罪過!”郝江老淚縱橫。房間里出現了可怕的沉默,窗外的知了不合時宜地叫了幾聲,像是受驚,而后戛然而止,一切又歸于平靜。

很久的平靜后,一個蒼老的聲音才吱吱呀呀地響起:“這么些年,我樹敵過多,現在想放都放不下。”郝江嘆了口氣,“本想放棄西城開發這塊巨大的肥肉,表明我們對競爭者有和解的姿態。這層意思,幾個月前就通過媒體放出了風。但是我們內部意見有分歧。現在看來,他們是對的,善良意味著軟弱,人家還是要欺負到頭上來。”

“萬財集團?”郝仁寰像自問。

“還會有誰?萬財下面有六個建筑公司。在建筑行業里,萬財的勢頭很猛。去年,郝江集團八個公司總產值二十一億七千萬,他們是四個億,但我們建筑公司只有兩億八千萬;今年他們已經上馬的工程是兩億四千萬,我們才一億兩千萬。他們正在超過我們。拿下西城工程,郝江集團是他們最大的阻力。對兩家建筑企業來說,這是背水一戰。”

“因為這個,萬財集團殺害了明明?”

“我們用過同樣的手段。”

“但是殺了明明,反而會讓我們不遺余力。”

“是警告。”

“我不贊同以暴制暴,如果我們忍下這口氣,那會怎么樣?”郝仁寰黑著臉說。

“那樣,你永遠抬不起頭了。”郝江鄙視地看著兒子。

“父親,現在我是董事局總裁,我有我的想法。”郝仁寰堅定地說。

“我們現在談的是家仇,不是生意,應當同仇敵愾。”郝江憤怒道。

“父親……”

“在美國待了幾年,你都學了什么?”

“父親……”

“你還像我兒子嗎?”郝江竭盡全力地嚷道,猛烈地咳嗽起來。郝仁寰讓荊勇去叫醫生,郝江制止了他。過了好一陣子,郝江才氣喘吁吁道:“我知道,你對我的過去不屑一顧,但是靠這種方法我創下了百億家當。這就是成功。仁寰,誰不想過太平日子,自生下你以后,我就希望你的創業不會像我一樣艱難,因此為你取名為仁寰。但是你都看到了,不是你要不要使用暴力的問題,而是對手逼著你去還擊。這就是現實。”

“父親,你別說了。”郝仁寰悲痛地說道。

“我可憐的明明,爺爺對不起你……”郝江說完淚流滿面。

看到父親傷心的樣子,郝仁寰坐到父親身旁,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不想對父親表示什么,他年紀大了,經不住再折騰。但他早已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自己認定的事做下去。好一會兒,他看到父親慢慢睡去,才對荊勇吩咐了幾句,然后離開了病房。

當陳堅石出現在病房門口時,保鏢荊勇擋住了他的去路。

“對不起,郝總不能見客。”荊勇冷冷道。

“郝總不希望知道關于孫子的消息?”陳堅石道。

“對不起,我說過了。”

“你知道郝江得的是什么病?”

“我沒義務回答你的提問。”

“如果郝江知道我來過,而你卻阻攔,就要砸掉你的飯碗。”

“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能進去。”

“那好吧,我打個電話。”陳堅石說著撥通了病房的電話,即刻傳出電話鈴聲。荊勇緊張地推開門,往里瞄了一眼,看見郝江拿起電話。“讓他進來。”郝江對荊勇道。

陳堅石在荊勇的注視中走進了病房。

“你認為是萬財的報復?”陳堅石站在床邊,直截了當地問。

“你們也這樣想?”

“你否認嗎?”

“那是你們警察的事。”

“別忘記了,三年前國貿大樓拍賣時,萬金的堂弟是怎么死的。”

“那個案子法院判了,完全是余振中個人的事,他不是坐牢了嗎?”

“坐了三年,你們提前把他弄出來,卻送了他的性命。”

“你說萬財的人殺了他?”郝江問。

“我什么也沒說。殺余振中沒必要殺害明明,人家能夠準確地把炸彈放到車子的關鍵部位,不知道明明這個時間正要到醫院里看你?”

郝江皺起眉頭,吃驚地望著陳堅石。

“你應當與警方配合,使我們盡快找到線索。”

“那是我們之間的事,和警察無關。”

“郝江先生,這幾十年還不夠嗎?你身上有多少命案——1996年‘8.7’殺人案;1998年‘9.12’非法拘禁致人死亡案;2000年‘3.20’利用恐嚇方式逼人致死案;2003年‘7.19’小型公交車爆炸案。你手下的公司經理們,在幾年里先后用金錢和美色,致使一名副部級、兩名正廳級、三名正處級和六名科級干部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你不可能把那些秘密帶進棺材!”

“你苦苦追索這么些年,得到了什么?金錢還是地位,你一無所有。”郝江譏諷道。

“是的。可是我成了你們這些蛀蟲的天敵——啄木鳥,讓你們寢食不安。”

“笑話,濱峰市是靠我們這些人創造的。我們不但創造了城市的輝煌,還養活了一大群像你一樣的官僚。沒有我們,你們只能喝西北風。殺人,陳警官有證據嗎?濱峰這些年確實有人死于非命,被殺了,說明他們是弱者,不適合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這樣的人被淘汰,是這個城市的幸事。至于你說的行賄,在我眼里只是一種交易。交易,你懂嗎?這種交易讓濱峰市的經濟穩步增長,讓更多的窮人有飯吃、有衣穿、討得起老婆、養得起兒女、讀得起書。可是你們,像群獵狗,被豢養著,卻不讓主人安寧。你們今天懷疑這個,明天抓捕那個,幼稚得像個嬰兒。你們才是濱峰市的蛀蟲。”郝江伸出一只手,揮舞著說道。

“盡管是強盜邏輯,你也成不了法律的寵兒。你們這樣的人存在一天,這個城市就沒有文明可言。總有一天,你和你的那伙人會受到法律的嚴懲。”

郝江不屑一顧地看著他,嘴角上掛起一絲冷笑:“那你就等著這一天吧。”

“我不會等著,我會像牛虻一樣叮在你們身上。你殺了一個警察,全國有160萬警察追蹤你。我們不會放過你!”陳堅石射出兩道銳利的目光,直逼郝江。

“哈——哈,我喜歡你的挑戰……”郝江笑得像受傷的公鴨一樣硬挺著嘴卻沒聲,兩眼露出痛灼的眼光。

“你沒有多少時間好得意,郝江集團正在走下坡路,這次爆炸就是個證明。”

“現在是別人殺到我的頭上,而不是我郝江為非作歹。你們不去抓兇手,卻跑到這里嘮叨,你拿的是我們納稅人的錢!”

陳堅石走近床邊:“我會拿出證據證明你們的罪行!”

“希望你早日有證據。對不起,我現在是病人,需要休息。荊勇,送客。”

屈敏是公安專科畢業,干上刑警后,才知道學校里學的只是皮毛。第一次看兇殺現場,面對床上的兩具尸體,竟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一只無形的手在飛快地翻閱著書本,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兇殺現場勘查的章節——刑事偵查專業的高才生呀,在學校里是多響亮的牌子,而真刀真槍干上了,卻像一堆出爐的鐵渣兒。后來她下派到分局,阮虎犧牲后,她回支隊任大隊長。這些年來,她一直跟著陳堅石,業務上學到了不少東西。但有一點她無法學到:陳支隊長就像一條勇敢無畏的警犬,哪怕你割下它的腦袋,它尖銳的牙齒還深深扎在犯罪嫌疑人的手臂里。

陳堅石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屈敏并沒有發現,直到她拿起材料,才警覺地抬起頭。

“陳支。”屈敏從椅子上站起來。

陳堅石點點頭讓她坐下。聽取匯報陳堅石歷來喜歡單刀直入。

“我們從兩個方面調查。一是從時間和地點上排查安裝炸彈的對象,二是制作定時裝置的材料來源。”屈敏見陳堅石沒動,接下去說,“因為受到爆炸裝置時間上的限制,我們的調查是從案發前的7號下午開始。郝江的司機中午在國貿用工作餐,飯后一直在自己辦公室玩電腦,這段時間車子停在車庫里。下午2點,司機從國貿出發到萃苑別墅區接郝仁寰,2時30分從萃苑直接到中國銀行濱峰分行。3點40分左右,他們從銀行出發,往國貿趕,到國貿是4點10分。5點鐘明明要到濱峰第一醫院看爺爺,車子就停在國貿主樓右側的榕樹下,司機回辦公室休息。4點30分,余振中和司機一同上車,前往萃苑別墅區接明明,然后直接從萃苑往興安北路上立交橋,轉下林蔭大道。5時20分左右,車子在林蔭大道麥橋段爆炸。以上車輛流動時間,我們從國貿的門衛、萃苑小區出口監控錄像、興安北路立交橋和林蔭大道的電子眼監控里得到確認。”

屈敏看見陳堅石不時記上幾筆,接著說:“據省廳鑒定,爆炸物安有定時裝置,啟動定時開關到引爆點最長為60分鐘。這就是說,實施爆炸人有可能在此前將爆炸物安放在油箱下,在當天下午4點30分以后啟動定時開關。根據車子流動綜合分析,只有下午4點10分到4點30分的20分鐘時間里才能啟動爆炸裝置,那時的車子正停在榕樹下。”

“爆炸定時裝置的原材料很普通?”陳堅石問。

“是的。定時裝置是羅馬表原理,時間靠齒輪大小控制。除去炸藥外,所有零件在市場都可以分別買到。”

“有什么結論?”

“非常普通。條件是熟悉車子流動情況,有作案時間,懂得一定的爆炸原理,有條件接觸民用爆炸物品。”屈敏說,“單憑現有條件,很難對作案人進行刻畫。只能對犯罪動機作初步推理后,結合以上條件,作案對象才能凸顯出來。”

陳堅石點點頭。

“我認為,案犯針對九歲兒童實施爆炸似乎不可能。郝明明長在美國,每年假期里回到中國一次,把他作為謀害對象沒有實際意義。作案人想殺的可能是出獄不久的余振中。我的理由是:第一,余振中跟隨郝江多年,樹敵頗多,惡貫滿盈,三年前又在歌廳將萬財集團經理助理萬生富打傷致死。在警察調查的兩個多月里,余振中雖然行動自由,但一直都在我們的監視之下,即使想報復,萬財那邊也找不到機會。余振中盡管被判刑,畢竟一個死了,一個還活著,而他在牢里待了不足三年。第二,5月7日的爆炸時間耐人尋味。我記得,為了競拍國貿大樓,雙方鉚足了勁明爭暗斗。競拍開始的當天下午,萬生富被打成重傷,竟誤了競拍時間,以至于郝江建筑以僅高于拍賣底價百分之一的價格中標。5月7日下午5時,萬生富因傷勢過重死亡,爆炸竟然在3年后的同一天。第三,濱峰西城開發,與十多年前市政府東遷不盡相同。一個是單項目招標,一個是一攬子工程。最有競爭實力的還是郝江與萬金,情形和幾年前驚人相似。殺了余振中,雖然不能阻止郝江集團參與競標,至少可以敲山震虎,一箭雙雕。”屈敏說完看著陳堅石,陳堅石微皺眉頭注視著她,眼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剃著她話里的每一個字。

“那么,郝明明只能是犧牲品。”

“他們不會把一個郝明明放在心上,何況他也是郝江的孫子。為達目的,他們可以不擇手段。”

“還有什么不同的想法?”陳堅石還是那樣注視著她。

屈敏搖搖頭,疑惑地望著陳堅石。

“那好,下一步打算呢?”

“如果陳支不反對,就順著這兩條線摸下去。”

陳堅石沒正面回答,像是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他說:“可以這樣查,這是他們想要的效果。”

“什么?”屈敏不解地問。

“沒什么,就按你說的去做。”陳堅石說著起身想走。

“陳支隊長。”屈敏叫住他。

“還有什么?”陳堅石站住看著屈敏。

屈敏望著他的眼睛,情緒有些激動:“我知道我取代不了阮虎。”屈敏終于說道。

“你想說什么?”陳堅石轉過身面對著屈敏。屈敏不敢正視他的眼睛,擔心會失去說話的勇氣。

“我知道自己不如阮虎,但他畢竟犧牲了。這個城市不會因為阮虎的犧牲而停止犯罪。陳支,你不能老是沉溺在失去阮虎的悲痛里,單槍匹馬地干。我們是個集體,一個不可分割的集體,應當相互信任,擰成一股繩。如果分開了,哪怕是三頭六臂也無濟于事。”

“說完了?”

“陳支,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不想隱瞞觀點。‘5.7’爆炸案是部里掛牌督辦的案子,破案進展每三天就要向部里匯報一次。道理很簡單,這不單單是爆炸,而是一起危及政治穩定和社會安定的惡性案件。這么說也許你會笑話我。郝江集團這塊牌子不僅僅郝江集團背著,而是市委市政府甚至是省里相關領導背著。你看,郝江現在是市政協副主席、省政協常委、濱峰市十大杰出人才。他的車被炸、孫子被害,社會壓力可想而知。我知道,這么多年來,你從來沒放棄對郝江的秘密追蹤,但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被人頂了罪名。現在是郝江的人被害,不能盡快破案,市里領導會怎么看我們,會不會指責我們因為對郝江集團的偏見而消極怠工?”

“你說這些為什么?”陳堅石還是那副眼神看著屈敏。

“我想知道你的偵破方向,不要讓我們在黑暗里摸著走路。”屈敏把話說完了,松了口氣。

“我不能確認,殊途同歸吧。到時候我會告訴你。”

屈敏心里不悅,嘴上卻說:“這我就放心了。”

陳堅石往走廊盡頭里走,那是他的辦公室。他猶豫過,現在也在猶豫。萬財集團在關鍵時刻向郝江集團宣戰,僅僅為生意上的競爭采用極端手段,缺少心理上的依據。企業競標為的是圖發展,非到生死關頭而鋌而走險不合情理。但除生意以外,更重要的是萬金的堂弟萬生富死于余振中之手,并且在萬生富被送往醫院的途中,掌槌人敲下了槌子。黃金地段的國貿大樓歸屬于郝江集團名下,郝江集團同時獲取了外貿直接出口權。

陳堅石走進辦公室,帶上本子,準備去監獄,這時,向局長打來了電話,讓他馬上去一趟。

局長辦公室還有局紀委書記白正風。

白正風有一個愛好,撲克牌打得特別精到。他不但能記住所有出過的牌,還能詭異地算出對手沒出的牌。在濱峰市干部隊伍里,白正風有一雅稱:“濱手”。市政法委書記侯罕人也有共同愛好,只是牌技略低一籌。他特別喜歡和白正風對陣,以能贏對手的錢而感榮耀。兩年后,侯罕人果然牌技大長。場面上,白正風不再接受“濱手”稱號,說“濱手”是我們的侯書記。前年開春,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侯罕人把白正風叫到辦公室。兩天后,白正風的姓名在《濱峰日報》上公示。一個星期后,他當上了市公安局的紀委書記,進入局黨委班子。

白正風個頭不高,肥肥胖胖,頭頂禿了大半,深陷在沙發上只露出半個身子。陳堅石朝他點點頭,轉臉叫了聲向局長。向中挺指指另一邊的沙發。

“您找我?”陳堅石坐下后問道。

“‘5.7’爆炸案進展怎么樣了?”向局長顯然有幾分不高興地問。

“正在調查,沒多大進展。”

“這起案子省領導十分重視,市委市政府壓力很大。”

“我明白。”

“不能說這起案子沒有背景。濱峰市處于改革的關鍵時期,城市建設規劃人大已經批準,舊城改造能順利進行,體現了這一屆政府的執政能力。如果案子和城西改造有關,辦案指揮員就不能不在作案動機上多考慮。”向局長道。

“我明白。”陳堅石還是那句話。其實,他不明白,談論這樣的問題為什么白正風會在場。因此,他什么也不想說。

“你有沒有想過產生爆炸的直接原因?”白正風不輕不重地問。

陳堅石看了一眼白正風,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當然想過,但和誰也沒提起過。“我們想過,但目前工作重點還是在圍繞現場提取的證據上。”

“不會吧。”白正風挺了挺身子,伸手抓起茶幾上的杯子道,“幾年前上面要求你對余振中結案,你十分不滿。在他投牢的三年里,你去過十一次。余振中出來后,你多次找他,調查‘皇后宮’所謂傷害致死案的幕后真兇。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導致余振中被殺的原因。”

陳堅石本不想回答,向中挺卻朝他道:“你談你的想法。”

陳堅石望著白正風心想,他倒是想到了這一層,只是屈敏還是圍繞著萬財集團在調查。他想了想說:“照白書記的說法,是郝江殺人滅口。但郝明明僅有九歲,是郝江的孫子,集團第三代繼承人,郝江集團為什么要斷子絕孫呢?”

白正風被問得啞口無言,老半天才緩過神來。“我指的是,你對郝江的成見。‘皇后宮’傷害致死案快偵快結,是省里領導從穩定的大局考慮,你個人只能服從。你三番五次找案件當事人,揪住不放,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其他因素。”

陳堅石感到十分厭倦,甚至覺得這種交談是多余的。他沒再理會白正風,轉臉對著局長道:“我沒什么可說的。”

局長皺了一下眉頭不悅道:“有話可以放到桌面上說。”

“局長,當務之急是全力偵破‘5.7’爆炸案件,別的我不想多說。”

向局長往后仰了仰身子,疑惑地望著陳堅石。

白正風見向局長不吭聲,幾分不悅道:“不是你說不說,是讓你不該做的別做。有人舉報郝江集團,你首先要立案;手頭有郝江集團的犯罪線索,你必須拿出偵破方案,不能擅自調查。郝江集團對濱峰的貢獻和郝江領導層在省里的影響我們不能等閑視之,應當從穩定的角度,從濱峰的大局著想,而不是一時一事的沖動。這是向局的意思,也是我的要求。”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吧。”向局長面無表情地說,“‘5.7’爆炸案要全力以赴,如果有困難可以直接找我。”

“那我先走了。”陳堅石把水杯往桌上一放,徑直走了出去,把話意正濃的白正風晾在了一邊。

烏云重重,像口結實的大鍋扣在濱峰市上空,氣流凝固,萬物靜止一般。這是濱峰特有的局部氣候。

陳堅石開著車行駛在街上,和白正風的談話老是在頭腦里浮起。他不明白,白正風怎么會知道他去過監獄十一次。白正風當過派出所所長、分局治安大隊副大隊長,因為匯報材料寫得不錯,被分局任命為政治處主任。此后一年,他被調到市局政治處當副主任,直到三年前擔任市局紀委書記。白正風為什么了解他去監獄的事?他的確找過余振中,還有荊莞和鬼頭。荊莞和鬼頭是萬生富傷害案的實施者,兩人當時的年齡都在十七歲,分別被判七年和八年有期徒刑。

省二監離市區二十公里,三面是山,一面是海。進入大門,除了崗哨外,道路兩旁種著密密麻麻的樹木。監獄總部和服刑場所相距不遠,獄政科就在總部大樓里。下午6點,大樓里人不多,獄政科的門卻開著,年輕的科長正等著他,他們算是老熟人了。

寒暄過后,馬科長安排了提審。

荊莞一米七五的個頭,高鼻子闊嘴,臉龐長方,剃著光頭,腦門右上方的傷疤像條鮮活的蚯蚓在爬動。他的臉被曬得黝黑,顯出健康的膚色。荊莞雙腿并攏,雙手放在大腿上,挺著胸望著陳堅石。陳堅石笑了笑,遞過一支煙說“用不著這樣”,然后為他點上。

“謝謝隊長。”荊莞雙手捂著煙,貪婪地吸著,生怕被人搶了去。

“你的刑期應當還有3年零1個月。”陳堅石找了個輕松的話題。

“報告隊長,還有2年4個月零11天。”荊莞站起回答道。

陳堅石不解地問:“是我記錯了?”

“不,隊長。不是您記錯了,而是我被減刑了。”荊莞又站起回答。

“好呀,進步很大。”陳堅石贊嘆道,“不過,你回答問題時不用站起來。”

“謝謝隊長。”荊莞還是站起來回答。陳堅石笑了笑,荊莞也跟著笑了。

“半個月前,還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推心置腹地談過一次,你告訴我說,你與余振中的確不熟,只知道他是郝江集團保安部經理。可那天為什么又在‘皇后宮’吃飯,無論如何不是巧合吧?”陳堅石開門見山。

荊莞說:“我們事先的確不知道余振中在‘皇后宮’。”

陳堅石看著荊莞,半天沒移開目光,說:“后來誰告訴你的?”

“這個,這個我不能說。”荊莞支吾地低下頭。

“為什么不能說?是礙于朋友情面,還是有人不讓你說?”

“這個……”

陳堅石擺擺手,示意不勉強他:“你知道我今天來要告訴你什么嗎?”

荊莞搖搖頭。

“余振中服刑未滿,被他們弄了出去,前幾天被人炸死了。”

“炸死了?”荊莞驚訝得張開了嘴,“為什么會被炸死?”

“知道的太多吧。我曾希望他把知道的說出來,查出幕后人,他就安全了。但他沒透露過一個字,結果被害了。你了解的內幕不多,但他們為了自己的安全,不會在乎別人的生命。我知道,他們來看過你,還按時給你送錢,這一切不能說明對你的態度,這種時候他們越是對你親近,你越要當心。”

“他們會殺我?我們并不知道什么呀!”荊莞有些激動。

“你總有一個聯系人,或是一個聯系電話。”陳堅石盯著他說。

“這個……我想不起來了。”

“你甚至不知道你們在一塊做什么?”

“我想想。”荊莞一臉茫然,顯得無所適從,半天才向陳堅石要了一支煙,猛地吸了幾口道,“我和鬼頭是同學,四扒和毛子是在網吧認識的。認識那天也是因為跟人打架,我和鬼頭吃了虧,四扒和毛子出手幫我們,就結成生死之交了。從那以后,我們常在一塊兒玩。一次,我們揪住一個比我們小的男孩要錢,那男孩很是強硬,我們動起手來,引來一個成年人,三拳兩腳就把我們踢得東倒西歪。他讓那男孩先走,從地上一把將我拎起說,小小年紀為什么不學好!說著把我們扒拉到一塊:‘餓了知道搶別人的,恨了還不得殺人?’我們躲躲閃閃地避開他的目光,只有鬼頭敢拿正眼望著他。‘你看什么你。’他對著鬼頭嚷道,起手就是一巴掌。‘還不把手機統統交出來。’我們一聽,知道遇上大盜了,乖乖地交出手機。只有鬼頭‘砰’地將手機砸碎了。那人并沒發火,收了手機,叫來一輛出租,把我們拉到‘皇后宮’一間豪華包廂,點完菜,然后走了。”

“走了?”陳堅石問。

“走了。當時我們還想,這頓飯我們無論如何是付不起的,但既然吃了,就等著挨打唄。結果小姐客客氣氣送走了我們,還交給鬼頭一部嶄新的手機。”

“往后呢?”

“我們不知道他是誰,沒有聯絡方式。大家都覺得對不住人家,尤其鬼頭,無功受祿呀。他把這事想得跟‘哈利.波特’一樣,覺得遇上了神秘人物,成天興奮不已。那以后我們四人不論到哪都一道,生怕那人認不出我們。一個多月過去了,心有些冷了,相信這個神秘的人物不會再出現。只有鬼頭信心十足。他說:你們想想,我們是在做壞事的時候被人逮著的,人家沒有懲罰我們,反而請我們吃,還送手機給我,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鬼頭的分析大家都覺得有道理。又一個月過去,那人一點音訊都沒有,連一貫自信的鬼頭都懷疑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手機收到了同樣的信息,信息歷數了我們所做的壞事,要我們別再做街上的混混兒。這條信息把我們全震住了。這倒不是因為我們做過的壞事,而是這個人知道我們所做的壞事。對發信息的人,我們有過一百種猜測,卻否定了九十九種。一致的意見是:發信息的人就是那個快被我們忘記的神秘人物。終于,有一天鬼頭下了狠心,照著號碼打了個電話,結果是‘這個號碼并不存在’。于是,又是長長的等待。那幾個月里,我們完全生活在恍惚之中,像群無頭蒼蠅滿城里亂竄,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連夢里都希望能見到那個神秘的人物。幾乎在一個月后的同一天,我們又收到一條信息,讓鬼頭帶上身份證,到工商銀行濱峰分行辦證中心領一份文件。我們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走進服務中心,領到的是一張牡丹卡,內存現金五千元。”

“那是什么時間的事?”陳堅石打斷荊莞的話。

“出事前半年,也就2002年的12月。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拿到錢后,每人買了一件POV上衣和一雙WB鞋,我們不再是混混兒了,仿佛總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們開始學習街舞。因為我們卡上的錢能夠保持每月四千元,讓我們徹底擺脫了家庭的束縛。除了學習街舞,我們還上網。在網上我們有個網名,叫‘鬼頭組合’,我們經常參加網絡游戲大賽,可以說是所向披靡。虛擬的世界和現實生活中的神秘,令我們的精神陷入了一種虛幻的狀態,我們想見到神秘人物。直到第二年5月出事那天,我們接到電話到了‘皇后宮’。”

“制止你們敲詐的和給你們送錢的是不是同一個人。”陳堅石問。

“我們爭論了一百次,不會有人同時知道我們四個人的手機,尤其是鬼頭的手機。除了圈子里的熟人,只有給他買手機的人才知道;圈子里的人知道我們的手機,但不可能給我們送錢。”

“那個人是不是在‘皇后宮’見到余振中的?”

“我用腦袋擔保不是。”荊莞急急發誓。

“描述一下神秘的人物。”陳堅石要求道。

“我們只見過一面,四十歲光景,和我一樣高,中等身材、短發,皮膚偏黑,單眼皮、厚嘴唇,穿著一般,說話口音像是本地人。我看不出他的職業,以后再也沒見到過他。”

“出事后你們曾有一段外逃的時間,這時間你們保持過聯系嗎?”

“這個……”

“不便說可以不說。”

荊莞沉默了一會,說:“有過,他讓我們忘記一切,惹出來的事要我們自己承擔。”

“你實話告訴我,在‘皇后宮’吃飯時,余振中怎么招呼你們的。”

“我們的包廂和余振中的門對著門,聽到吵鬧我們出來看,余振中走過來兩眼瞪著我們說‘現在看你們的了’。我當時沒理解,鬼頭突然興奮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上呀!’我們就一起上了。在逃跑時,我問鬼頭,怎么知道是神秘人物安排的,鬼頭說‘眼神’。他說他從那個男人眼神里看到了一種權威。盡管闖了禍,我們還是覺得很刺激。為了縮小目標,四個人分開走了,我和鬼頭一起,答應定時往四扒卡里打錢。后來再也沒見過四扒和毛子。”

“那我告訴你,第二年的6月,他們在河南嵩山被殺,尸體是兩個月后發現的,那時你們已經被抓判刑。不然,你們也活不到今天。”

“死了?”荊莞驚得張著嘴,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繼而眼眶里蓄滿了淚水,顯露出孩子的天真,“他們好狠呀!”

“你們被利用了。”

“可是隊長,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荊莞哼哼唧唧地哭出聲來。

“你們像剛摘下的柿子,硬著呢。”

“殺四扒、毛子的兇手抓到了嗎?”荊莞問。

陳堅石搖搖頭說:“好了,你現在要安心服刑,我們一直注意你們的安全,只要你們服從管教,就不會有事。過后我還會來看你。這是你爸給你的錢,好好收著。”

荊莞望著陳堅石號啕大哭起來:“我害怕……”

陳堅石什么也不想說,像他這樣的孩子應當在大學里讀書,可現實讓他們承受了太多,天真的童心完全給毀滅了。可惜的是,這樣的孩子濱峰市還有很多很多。陳堅石心里緊緊收縮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陳堅石心情一直不好。現在看來,他的猜測是對的,三年前的那起傷害案,其實就是一起有計劃、有預謀的兇殺,只不過被巧妙地掩飾了。兇手在不知情的狀態下完成了作案的過程,殺人的目的,就是讓萬財方面失去參與競拍的機會。好高的一著棋呀。

從荊莞交代的情況來看,他們四個人不可能是單純為拍賣雇傭的打手,因為他們和神秘人物的接觸前后將近半年時間,那時國貿改革還只是一種設想,并沒有提到議事日程上。如果這個推斷成立,神秘人物手下不僅僅是荊莞等四人,也許還豢養了一大批這樣的打手。這是個可怕的推測。

濱峰每年應考生有四萬,考不上大學的占五分之四;暫住人口四十多萬,其中有一半來自農村。他們盲目地聚集在濱峰合法或非法的勞務介紹所門前,沒有學歷,沒有謀生特長,缺少道德修養,更沒有法律觀念,生存受著極大的威脅。也就是說,這個城市有數十萬甚至更多像荊莞、鬼頭、四扒和毛子那樣的青年。他們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高危群體。而神秘人物已經成功地實施了這一可怕的事實。

車子到了四環,天已經暗下來。路外是一片片防風林,林帶寬厚,燈光無法穿透。陳堅石覺得有些疲倦,他希望能找到一條近路,直接把車開到海邊。他放慢了車速,果然在右邊的林子里有一條小徑。陳堅石正想拐進去,小路上卻躥出一隊騎自行車的人,他連忙關掉車燈,免得騎車晃眼。七八個男女魚貫著從陳堅石的車前通過,拋下一片清脆的笑聲。當最后一名女子通過時,陳堅石的心像是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林靜媛!”陳堅石脫口而出。

林靜媛扭頭對著陳堅石笑笑,像是感謝他讓路。盡管從玻璃外看不到陳堅石,他還是本能地低下頭。一直到林靜媛消失在黑幕里,陳堅石才把身子靠在座背上,他感到一陣虛脫。

林靜媛的身材和相貌還是那樣姣美。他們有四年沒見面了,準確地說是四年零三個月,這段時間里的每一天,陳堅石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她是他心里永遠的溫柔,也是他永遠的疼痛。林靜媛美院畢業后留校當了老師。原先打算結婚,阮虎的犧牲讓陳堅石改變了主意,這一耽擱就是四年。

林靜媛沒有得到令她信服的理由。

陳堅石沒有解釋。但是他不得不這么做。

林靜媛已經消失在黑夜里了,屈敏曾勸過他無數次,還不停地告訴他林靜媛的狀況,但陳堅石一次也沒有動搖過。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配成為她的丈夫。陳堅石望著林靜媛消失的地方,心里有一股沖動。他忘不了分手前她說的話,“這個手機號永遠等著你打進”。四年了,他沒忘記這句話,也沒有忘記號碼。陳堅石幾乎是顫抖地撥打了心底珍藏了多年的數字,通了。

“同學們先走。”電話里傳來一個聲音,“喂,你好。”

聲音還是那么甜美,這個聲音曾帶給他無限的快樂,撫平過他內心許許多多的創傷。他曾多次擁抱著這樣的聲音進入夢鄉,也多次為失去這個聲音驀然驚醒。現在這個斷了四年的聲音就在耳邊,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恢復從前,但是他不能。他突然感到后悔。四年都過來了,為什么還有沖動?如果接觸,那么四年的時間將前功盡棄。

“喂,請你說話。”還是那樣的聲音。陳堅石咬咬牙,把電話給掛了。

停了好一會兒,陳堅石才啟動車子。他沿著四環線往城里駛去。他曾嚴厲禁止過屈敏再了解林靜媛的情況,并把這項要求當做一條命令。可他的內心多么希望知道有關她的一切。他希望林靜媛有一個好的歸宿,一個自己的家,但是這些年她連男朋友都沒談。林靜媛越是這樣,他的心里就越痛。“如果你不告訴我原因,那我就等到那一天!”她做到了,她等著他的解釋,哪怕是等他一輩子。

他本不舍得毀她。

他還是把她給毀了。

定時裝置在二次爆炸中,零件已經損毀,從現場找到的十七個零件,在商店里基本買得到;而且因為貨物小,價格便宜,很難讓店主記住購買者的特征。好在專案組認定,制作這樣的炸彈應當在十天之內,因為十天前郝明明還在美國,而郝江還沒有住進醫院。通過幾天的摸排調查,有兩處商店里的貨物被確認,少數零件是從他們店里購買的,購貨的是一名年輕人。兩處描述那個年輕人的年齡、相貌基本相同。

這是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陳堅石想起了荊莞、鬼頭、四扒和毛子。根據兩名售貨員的口述,年輕人被畫了像。警察天天在社區里轉,可疑的年輕人就是浮不起來。于是大家對畫像產生了懷疑。負責畫像的是支隊的齊軍,聽到同事的議論心里很窩火。那天晚上,他換了便裝,夾著畫像,開車趕到了美院。美院保衛科的同志把他帶到林靜媛的畫室。

林靜媛蓋上畫布,粗糙地拭了一下手問:“我能為你們做什么?”

齊軍說明來意,林靜媛顯得很冷漠。齊軍把案子的大概情況向林靜媛作了介紹。林靜媛猶豫片刻,看了齊軍的畫像。“眼睛,問題出在眼睛上。”說著林靜媛拿過畫筆,“如果眼白的空間再小一點,視角再集中一點,效果可能會好些。”林靜媛邊說邊用畫筆在畫上點了幾筆,然后交給了他。

“林老師,您真是神了。”齊軍激動道。

“熟能生巧。”林靜媛淡淡地說。

“如果您允許,我想跟林老師再深造。”

林靜媛搖搖頭。齊軍有些失望道:“我知道我還不行,可我會很用功。”

“不,你不理解。”

“這個,這個我有些不明白。”

“好了,如果有機會我會考慮的。”

林靜媛的話總算給了齊軍面子。他一再道謝,正準備出來,無意中看到了墻上的畫。那些畫幾乎是一張面孔,這張面孔好熟悉。是陳堅石支隊長。他禁不住問:“林老師,您畫的人很像我的領導。”

“不,他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

“哦,我們陳支可不平常。他是全省有名的破案能手,出生入死,功勛卓著;他寫的論文在全國多次獲獎;他是警察學院的名譽教授,公安部特聘刑偵專家、全國十佳青年候選人。”

“這樣的人肯定沒有家庭,沒有親人。”林靜媛不冷不熱道。

“林老師,怎么能這么說。”齊軍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林靜媛,“他雖然沒有自己的家庭,心中卻裝著濱峰市數百萬個家庭;他雖然沒有愛人,可濱峰的市民就是他最愛的人。他不僅僅是優秀的警察,還是一個高尚的人。他所承受的壓力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林靜媛看著眼前年輕的警察,默不作聲,過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并非有意得罪你的領導。”

“沒什么,忍辱負重是中國警察的本質。再見了。”齊軍說著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走出美院,齊軍心里狠狠罵了一句:這樣的品質,我還不想學呢。走著瞧,死了張屠夫,就得吃渾毛豬呀。這么一罵,他心情好了起來,便吹著口哨,啟動了車子。

車子沿著延安大道行駛,齊軍心里充滿著自豪感。他是一名普通警察,普通警察能在一個非常的場合,面對一名出色的教授為自己的領導辯護,他感到驕傲。他崇敬陳支,雖然他考上了警察學院,但對警察的認識從來就是模糊的,直到陳支到學院里講課。陳支隊長并沒有講偵探技巧,也沒有講他破案的故事。他只是講警察。他說中國只有兩種警察,一種是好警察,一種是壞警察,沒有不好不壞的警察。警察的本質就是愛憎分明。對悲不憫,對惡不恨,就是一個壞警察!從那以后,他才真正懂得警察的含義。

齊軍開著車,崇高感讓他忘記了剛才的憤怒。人行道上走著一對對挽著手的男女,棕櫚樹的石凳上不少情侶相擁接吻,齊軍心里癢癢的。明天是星期六,羅大隊長批準他有半天的休息,他和女朋友約好,今天晚上10點一同看通宵電影。一想起女朋友,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柔情。他覺得她是天下最漂亮最可愛的女孩了,她的膚色、她的臉蛋、她的身材、她的微笑,每一點都令他陶醉。只是他們見面的機會太少,可每次見面都會令他心曠神怡,擁有她真好。

齊軍看看時間,正好8點20分,把車停到局里,然后打的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到電影院,時間有些緊。心里一急,車子下了延安路,拐進了向陽胡同。出了胡同,前面是林苑社區的公園。公園里一片片榕樹,一棵樹有千萬條根,把個公園鎖得密密匝匝。齊軍正要駛出公園,忽然看到園子里有三人在廝打。他剎住車子,跳了下去,看清兩個年輕人在打另一個年輕人。“住手。”他叫道。那兩人愣了一下。其中一個抱住被打的年輕人,手還拍著他的背。被抱的青年像患軟骨病一樣,整個倚在對方身上。“他喝醉了,我們是想扶他回家,可他說還要喝。不信你看。”

齊軍走了過去,明明看到是打來著。他將信將疑地扶住醉了的人,想扳過他的身子,卻聞到一股腥味撲鼻而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對面的男人抽出手,齊軍看到一把沾滿血跡的刀子捅了過來,他覺得胸口一緊,仰面重重倒了下去……

陳堅石是在回家的路上接到電話的。時間是晚上9點30分。趕到現場時,向陽胡同已經警戒。市局和分局的技術人員忙碌著查看現場。齊軍開出的O牌警車停在他倒下不遠的路邊,車門開著,副駕上放著林靜媛修改過的畫像。屈敏說:“齊軍正胸被捅了一刀,已經犧牲。”說著把頭扭到一邊。

陳堅石在幾步遠的地方看著,齊軍身邊還倒著一具尸體。

“發案時間大約在晚8點左右。分局巡警先到,看到車牌打了我電話。另一名死者不到二十歲,身份還沒查清。死前有過搏斗,身上有多處刀傷,致命的是左胸,尖刀就扔在齊軍尸體身邊。昨天下過雨,地上有明顯的腳印,現場應當還有兩個人。步法專家正在查看現場。”屈敏匯報說。

技術大隊羅大隊長匆匆趕到了,他臉色蒼白,神情十分沮喪。

“齊軍執行什么任務?”陳堅石問。

“他帶著畫像找美院老師。”羅大說著從車子上拿出畫夾看了看,皺著眉頭說,“他聽說畫像有問題,就想到了美院。你們看,這里作了兩處修改。”羅大指給陳堅石看。

“陳支。”屈敏叫道,“我注意到,被殺的男人很像齊軍畫的男人!”

陳堅石快步走進林子,看了一會兒:“極有可能。”陳堅石說著扭頭對羅大隊長命令道,“馬上把死者照片發到派出所,重點放在林苑小區,找到住處,馬上搜查。”

公安部督案組下午趕到濱峰,陪同的還有省廳的廖宇生總隊長。他們主要是了解“5.7”大案的偵破情況,指導偵查進展。正巧遇到齊軍被殺,當晚11點,支隊匯報了案情。

羅大隊說:“犧牲的是大隊的技術員齊軍,今年二十四歲;另一名身份不詳,年齡大約在十八至二十歲之間。我們稱二號尸體。二號尸體身中三刀,死前有明顯搏斗;齊軍身上只有一刀,刺中心臟。榕樹林應當是第一現場。現場還有兩個人,根據刀法和行走腳步判斷,另兩個人年齡在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一名身高一米六,一名一米七。兩人作案后,跑過榕樹林,混入向陽北路。現場丟棄的刀經過化驗,上面的血跡是齊軍和2號尸體的。可以認定是作案工具。兩嫌疑人腳印鑄了膏模,鞋子開始排查。現場最有價值的是2號尸體掌心的3根頭發,既不是齊軍的,也不是他自己的。頭發的發根完整,很有可能是搏斗時從兇手頭上扯下來的。我們已經送檢。”

屈敏接過話題:“我們在齊軍衣袋里找到了兩張今晚10點的通宵電影票。我們分析,齊軍是為了趕時間才走向陽胡同的。齊軍被害,我們有兩種推斷:一是齊軍路過時看到了‘5.7’爆炸案的嫌疑人,下車抓捕,被他同伙殺害;二是看到另兩名案犯行兇,齊軍上前制止。從現場看,齊軍車門開著,下車后往前走了八米,在他倒下前方沒有齊軍的腳印,說明沒有和兇手搏斗。我們認定,兇手的目標是‘5.7’爆炸案購買爆炸器材的人員,目的是殺人滅口,恰巧被齊軍遇上。”

“有什么理由肯定二號尸體是你們找的人?”公安部刑偵局王賦問。

“畫像和二號尸體的相像程度。”屈敏答。

“這只能是推測,不是科學的結論。”王賦道。

“是的,材料有限。陳支已經下令,全力查清二號尸體身份。”屈敏解釋說。

“殺害齊軍,沒有現場目擊人,尋找他們比清查二號尸體身份更難,你們支隊有什么安排?”省廳廖宇生總隊長問陳堅石道。

“只要找到嫌疑人,就能證明他犯罪。我們想從有犯罪前科的人入手。”陳堅石答道,“有人在利用這個城市的青年人,他們的年齡在十八至二十五歲之間,大多是未能考上大學和進城打工者。他們采取不同的手段誘騙他們上當,根據需要,指使他們進行不同的犯罪活動,很多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兇手自帶著兇器殺害了二號,應當是陷得很深的案犯。因此,判斷他們有過犯罪前科。”陳堅石回答,臉上沒一點表情。

“在力量布置上我們尊重‘5.7’專案組集體意見,負責尋找購買爆炸器材對象的偵查員,與齊軍被害案合并。明確二號尸體身份后,再作調整。”向局長對王賦和廖宇生道。

“我看可以。”王賦點頭說,“‘5.7’爆炸案有相當的難度,調查過程要集思廣益,要有證據意識。破案不僅是抓人,法院要判,要靠證據說話。部領導對‘5.7’爆炸案十分關注,齊軍被殺部長親自作了批示,你們要好好總結。”公安部王賦對向局長說。

“好的,齊軍這名警察不錯,到時政治部要拿出材料。”向局長說。

陳堅石剛到樓下,屈敏緊追上來:“陳支,二號尸體身份找到了。”

“找到了?”

“他是藝術學院導演系的學生,十八歲,叫項工藝。”

陳堅石皺著眉頭望著屈敏:“他住在哪?”

“在他父親那里。林苑社區向陽胡同乙八號二幢四單元一樓。”

驅車趕到項工藝家里,大案隊民警正在做筆錄。這是套一室一廳的老式房子,總共不到四十平米,里面除了項工藝父子外,還住了三家民工。他們都是從江西來的老表。民警告訴陳堅石:“項工藝父子是江西景德鎮人,去年項工藝考上了濱峰藝術學院導演系,父親為了讓兒子有錢讀書,專門到城里打工。項工藝每個星期六晚上都要回到這里與父親住上一晚,第二天早上趕回學校,但是今天晚上沒來。11點派出所和支隊民警到這里檢查,項工藝父親一眼就認出兒子的相片。”

“搜查情況怎么樣?”陳堅石問。

民警搖搖頭說:“什么也沒有。”

“學校那邊?”陳堅石說。

“還沒來得及。”

“好吧,這里繼續。”

陳堅石和屈敏趕到學校時,已經是凌晨1點了。向保安說明來意后,陳堅石直接打電話給項工藝的班主任。等她從家里趕來時,陳堅石已在保安的帶領下,找到了項工藝的寢室。

班主任不過三十歲,中戲畢業,拍過一部不出名的電影。她檢查了陳堅石的證件,叩開三○三寢室的門,里面的同學一個個從夢中驚醒。室內六張高低床,本市的都已回家,只有四名同學留住。看到班主任領著兩名警察,四個同學趕緊穿上衣服起床。

屈敏與班主任一起檢查項工藝的行李物品,陳堅石把他們叫到一邊問著話。同學都說項工藝學習勤奮,平常助人為樂,因為家庭比較困難,省吃儉用,十分節約。他每個星期六要到父親那里,近日也沒有發現反常。問到平日交往時,一個同學說,兩個月前項工藝曾到勞動就業介紹所去過,介紹所幫他找了一份工作,可能和導游有關。

“為什么這么說?”陳堅石問。

“項工藝曾告訴過我,公司讓他熟悉這個城市的每個商場和景點,干得好了,雙休日可以拿到二百元的報酬,一個月下來可以賺七八百元,這樣,他父親就可以回家照顧母親了。”

“他去了?”

“是的,雙休日照著市區圖逛街,然后記筆記。”同學說。

屈敏過來了,她手里拿著一個本子,臉上流露出收獲的表情。

陳堅石想向班主任告別。班主任猶豫了一下,問:“盡管你們是警察,可半夜里到學校,又拿走學生的東西,我怎么解釋?項工藝同學出了什么問題,讓我對上對下有個交待。”班主任堅定地望著陳堅石。

陳堅石點點頭,說:“五個小時前,項工藝同學在本市的榕樹林里被殺了。”

學生個個驚訝得張大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班主任如夢初醒,拖著長音,做了個下砍的手勢問道:“被殺?”

“他的尸體還在警察的監護之下,明天您告訴校領導,我們再具體交談。”

陳堅石再次回到辦公室,夜已經很深,他已兩個夜晚沒合眼,卻沒一點睡意。他沖了一包方便面,躺到沙發上,翻開項工藝厚厚的日記本。

日記記載了項工藝到藝校后認為有趣的事,諸如有名望的老師、演藝界的名人、導演課的心得、對父親的敬重等。日記不長,言簡意賅。陳堅石把日子選在同學說的找工作以后,終于從幾段日記里找到了他被殺的依據——

3月1日

爸又病了,他營養不良,還勞累。我只有勸,但我們要活著,還要讀書,勸也沒有什么用。病了還得扛著。這就是我爸,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我想中止學業,可那是我的鐘愛;我想幫助我爸,學業又不能放棄。矛盾。

3月2日

爸的病沒有好轉,可還得去上工。望著佝著身子走出去的爸,我心如刀絞。

如果有雙休日的工作,哪怕是微薄的收入我也干。但是沒有。

走了幾家勞務市場,同樣一個調子:學歷、資歷、成果。我感受到“饑寒無廉恥”的含義了。不過總有好心人。“我看了你半天了,你找工作。”一個男人說。他三十多歲,高個兒、短發、嘴唇有點厚。我向他介紹了自己。他說:“你要在兩個月內熟悉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到時候我公司專門給你安排雙休日的近導,每天可以賺一百塊錢。”

我心花怒放。

我拿到了一張卡,里面有二百元錢,說是這倆月的公交費。我買了城區圖,花了一個小時確定行走線路。我想不僅雙休日,晚上也可以上街,這樣進度會快些。

3月26日

生活變得美好起來。因為有了目標。我沒去過公司,甚至不知道公司的名稱,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月后我能養活自己。我熟悉了三個社區,最難的是鱗次櫛比的小店。尤其是南區,全是些沒有個性的老式房子。聽說要拆了,拆了后我就是南區老城的活地圖了。

4月1日

沒有收到對方的信息,我曾告訴他學校的電話,不會把我給忘記了吧?我有些沉不住氣了。但是話說回來,人家為什么平白無故給你二百元錢,才一個月嘛,真是庸人自擾。行程過半,令我有些激動。

5月1日

放長假了,昨晚接到了電話,說要對我測驗。用一天時間購買二十七樣商品。我在電話里記著,都是些艱澀難記的小東西,和旅游挨不上邊。這種考試太苛刻了。反過來一想,把購買這些小商品的位置記住了,何況其他。買商品跑了九家店,直到下午3點購完,離規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照吩咐在街上叫了的,把貨和地點給了他。南區文化街北巷210-98號。哈哈,那是一家寄賣店。我成了濱峰通!

卡上多了三百元,是對合格的獎勵。

……

往后的日記多是夢幻般的記事,包括對每月八百元怎么開支,可謂是浮想聯翩。但有一點項工藝十分明確,就是讓父親回老家。家里有十多畝地,還有山林,種糧不再交稅,農民的日子會好起來。這樣他每月寄四百元回家,自己留下四百元,除了吃飯還可以買書。

日記一直記到5月6日,往后就是空白。

項工藝怎么也想不到,時過五天,他的生命和日記一樣,永遠終結。

項工藝的日記提供了以下線索:證明“5.7”爆炸案的定時裝置是項工藝購置的,殺害項工藝的人就是實施爆炸的人之一,目的是殺人滅口;根據項工藝記錄和鬼頭口供,指使荊莞、四扒他們殺害萬生富的和制造“5.7”爆炸案的是同一個人;南區文化街北巷210-98號寄賣店,犯罪嫌疑人曾取過項工藝購買的零件;這個神秘人物可能用同樣的方法,收買過更多的青年。

這一切都可能嗎?一個尖銳的矛盾輕而易舉地推翻了先前的判斷。

假設神秘人屬于郝江集團,不可能殺死郝明明;屬于萬財集團,不可能殺死萬生富。一邊是孫兒,一邊是堂弟,都不會拿刀往心口上戳!

殺死萬生富,郝江集團受益;殺死郝明明和余振中,受益者卻顯示不出來。

還有第三者,不論殺死郝明明還是萬生富,都能從中得到重大的好處。

天都快亮了,陳堅石卻無法入睡。他干脆起來推開了窗戶。他做了幾個擴胸動作和深呼吸,感受到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朦朧中的城市安謐中透著蓬勃的朝氣。這個已發展成高度現代化的城市,前后不過三十年。僅僅是三十年的時間呀,她的發展速度就超過了古老的數千年!然而,總有那么一些人,在爭奪市場的過程中,投機取巧,鋌而走險,像白蛉一樣吮吸著春天里茁壯生長的植物汁液。生態需要鳥類,生物鏈是一種自然法則,何況社會。為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有人會做出犧牲,就像阮虎、齊軍一樣。

想到這里,陳堅石覺得有一絲悲壯。

排查進展緩慢。“5.7 ”爆炸案因項工藝的死而被掐斷,炸藥來源的調查陷入了僵局;對殺害齊軍案犯的判斷,來源于腳印特征,只能從最廣泛對象中排查嫌疑對象;發放神秘人物畫像沒有結果,所有線索的疑點不能提升,案件找不到突破口,壓力紛至沓來。

案件調查的進展,每三天必須向公安部、省公安廳和市政府作書面匯報。兩案合并,專案組增至八十人,沒有重要線索,偵查員就像擠在一條小船上,無用武之地。

自從項工藝被殺,先前的判斷出現了一對重大的矛盾。炸死郝明明和余振中的爆炸器材出自項工藝之手,操縱者應當是萬財集團的敵人;殺死萬生富的是余振中手下的人,這是既定的事實。矛盾在于:操縱兩起案件的同是那個神秘人物。余振中不僅操縱殺死了萬生富,還殺死了自己和郝明明。

這種假設顯然荒唐。

這就是說,有這么一個既獨立于郝江也獨立于萬財的殺人魔王。

陳堅石耳邊老響著唐美玲的話,那句話說得不經意,但是陳堅石從唐美玲眼里感覺到了話里的潛臺詞。“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的。”把萬財解釋成殺害郝明明的兇手,合情合理。但是反過來呢?陳堅石又滑到那個古怪的想法里,他不能確定。

這時,他意外接到荊勇的電話,說郝江想見他一面。

上次見面后陳堅石問過醫生,郝江沒幾天好活了。其實,陳堅石看見病床上的郝江就能感覺到,郝江的神態給他一個明確無誤的信息,死亡正悄悄走近這個惡魔。郝江有著強硬粗獷的外形,卻找不到奸詐的影子,這令陳堅石不解。陳堅石覺得,他內心還有一層深邃無底的空間,那里積蓄著郝江全部的陰險,而這些陰險卻被他嚴嚴實實地掩蓋著。

海風陣陣,天空逐漸變得昏暗,街道兩邊樹梢搖蕩。陳堅石在車里聽不到風聲,卻看見天空拉上了一道帷幕,不少行駛的車開了燈光,只是瞬間,暴雨傾盆,“砰砰”地砸在擋風玻璃上,地面濺起了一層厚厚的雨花。

陳堅石趕到濱峰醫院正好5點,門無聲地開了,守著郝江的只有荊勇。他注視著陳堅石,眼睛里發出奇怪的光芒。陳堅石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到病床前。

郝江一動不動躺在病床上,整個人形坍塌了,凹陷的眼睛下只剩兩個黑洞,嘴唇無力地張著,突出的顴骨支撐著一張薄薄的臉皮,耳輪毫無生氣地貼在腦勺上。病魔正收緊鐵鏈,將他一步步拽入死亡的谷底。

那張嘴動了一下,發出了一個聲音,陳堅石感到奇怪,聲音相當清晰。“我不會死去,我要看到結局。”郝江緩緩睜開的眼睛,模糊而又渾濁。

“這是天罰!”

“你心里有恨。”郝江接著說,“我不怪你。我們是同樣的人,你想置我于死地,就像我對待敵人。你我只是位置不同。”

“你想洗刷靈魂,我不會給你機會。”

“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厭倦了這種生活,我是迫不得已。”郝江一字一句地說,“一開始走的路就形成了慣性,慣性只找直徑,無法阻止。過去的事,你我之間大多數有了交待,剩下的讓它留個謎底。誰都不愿做賠本的買賣,我也一樣。我們爭斗了十多年,到今天,該有個了結,好壞都將隨我而去。”

“但你已經身不由己。”

“是的。平靜是所有人祈求的,每個人都為目的而活著,你、我還有死去的人。走到頭的我,希望轉世清白,郝江集團清白。”

“你的冤孽不會讓你達到目的。你要死了,想到了結,想有一個清白的郝江集團,讓死的人隨意死去,這個世界就沒有公平與正義。”

“公平和正義不是社會法則,需要才是這個社會真正的動力。陳警官,你別太幼稚了。”

“你至死也不明白。”

郝江氣促起來,他咂了一下嘴,吃力地咽下唾沫,停了一會兒說:“陳警官,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嗎?”

“你殺死了一個警察,全國的警察都會緝拿你。”陳堅石浩氣凜然地說。

郝江不語,像是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骨氣的男人。你的領導,你領導的領導,還有更大的領導,只要郝江需要,無一不拜倒在我的腳下。郝江的套子誰都知道,但誰又能抵擋得住?方法既古老又簡單:金錢和美女。我們是同類人,只為自己的信仰而活著。這是我不殺你的真正理由。”

“這一切會有報應。”

“也許吧。這樣一生,造就了一個亮麗的濱峰,對我個人來說值得,對濱峰的百姓也值得。一切與我兒孫無關。我們想放棄,人家不準許,這不是我的過錯!”

“誰對你的孫子下毒手,想想吧,敵人說不定就在你的身邊!”

郝江嘴唇動了下,不再說話,好一會兒他眼角上才露出一絲笑意。

荊勇無聲走上前來,他望著陳堅石,一句話也不說。陳堅石接過他的目光,靜靜凝視了一會兒,離開病房。

樓下的風,拽著一排排大雨掃過天空,像倒下的骨牌。街上除了隱隱約約的車燈,幾乎看不到行人。陳堅石沿著惠澤路行駛著,極低的能見度讓他放慢車速。交談中,郝江給了他一個強烈的信息:郝江并不希望兒子重蹈覆轍,他想把一個干干凈凈的企業交到郝仁寰手里。但是環境不允許他這么做。郝明明被殺,他的一切希望化作泡影。

想著剛才的談話,郝江多次提到他們做一個了結。了結指的是什么?談話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哪怕是郝江死了,我陳堅石還是要查下去。除非——陳堅石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放慢了車速,看到了后面跟著一輛車,那輛車不緊不慢,相距二三十米。

他們下手了,郝江要死了,除掉我,這就是“最后的了結”。陳堅石冷笑了一下:終于來了!

陳堅石加大了車速,后面的車子也跟了上來。他知道,他選擇走胡同是他們沒想到的,想在胡同口堵住他,他們來不及。他只要出了胡同,就能擺脫他們。

終于看到橫在前面的大街了。他只要往右拐,上了春風北路,行駛四站就到了市公安局了。但此時正是下班高峰,萬一動起手來,會給無辜者造成不必要的傷害。再說只要選擇了他,除非抓住他們,否則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陳堅石沒有走春風路,繼續往西走單行線,這樣,追他的車子只能在后面跟著,而堵截的車永遠也趕不到他的前面。出了三環線,人員、車輛的流量就會減少,城里就安全多了。陳堅石一邊開著車子,一邊摸出腰里別的手槍,將子彈推上槍膛,駛出了胡同口。

天黑了,雨又在黑暗的天空上潑了一把墨,行駛的車輛全開了大燈。后視鏡里閃爍著兩點燈光,忽明忽暗,像兩朵磷火。那輛車也像在等待,它是等待著形成合圍之勢。

再往前到三環了,車輛少多了。陳堅石還是保持相同的速度,想把車引到大路上。這時他腰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下號碼,是屈敏的。他剛把手機端上耳朵,就聽到了屈敏急切的聲音。“陳支,你現在非常危險,你在哪?”

“我知道了。”

“快告訴我你在哪?”

“我能對付。”

“陳支,你快說。”

“在三環。”

“三環什么位置?陳支,求你快說。”

陳堅石聽到屈敏的哀求,她的聲音有些異樣,像是請求陳堅石為她做一件重要的事。但陳堅石不能說。他不知道屈敏通過什么途徑知道郝江的行動,如果說出地點,大批警察就會出動,那么,給屈敏提供線索的人就會有暴露的危險。

三環線屬兩級加寬,中間沒有隔離的綠化帶,只有平面的交通標識。陳堅石注視著每一輛交往的車燈,洞察其中的別樣。后面的車子緊追上來,陳堅石知道時候到了,他加大油門,車子飛駛在三環線上。對面閃出的車子一輛接一輛,突然眼前的燈光一閃,一輛車子脫離了正常行駛,向他迎面沖來,他往右猛打方向,只聽得“嘭”的一聲,他的車子飛了出去,接著是后面傳來一聲巨響。

陳堅石覺得一陣劇痛,左手動彈不得。他靜了一會兒,判斷目前情況,發現車子翻了個。他放下手槍,用右手捏了捏,肩關節像是脫臼了。他動了一下全身各部位,并無大礙,他從車窗里爬了出來。這時他聽到路上面的說話聲:“死了沒?”

“不知道。”

“我們下去看看。”

“這么高怎么下呀。”接著是一束手電的光往這邊掃過來。

“車翻了。”

“快下去,不管死活倒上汽油燒掉。”

“我——”

“我什么,一起下去,不然來不及了。”

陳堅石看見兩個人下了路基,拎著桶走了過來,他把身子壓在車體后面。當他們離車子還有十米時,陳堅石突然從車后站起來:“別動,我是警察!”

來人驚了一下,一抬手把桶扔了過來,汽油桶砸在泥濘的地上。緊接著槍聲響了,陳堅石往旁邊一閃,回手一槍,只聽得“啊”的一聲,其中一人應聲倒下。

陳堅石舉著手槍,走出車體,對另一名同伙命令道:“把手舉起來。”

對方愣著站在那里,慢慢舉起手。

陳堅石一步步靠近,離對方不到五步遠的時候,公路上傳來了警笛聲。正在這時,那條黑影突然蹲下身子,就地來個大旋轉,瞬間朝陳堅石腳下滾來。陳堅石沒多想,起身一步跳開,只聽得“嘭”的一聲,一團大火從地躥起,倒在地下的汽油著了起來。那團火跳躍了幾下,傳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還沒等陳堅石從車里拿出滅火器,火人便不再動彈。

路面上閃著警燈的紅光,接著出現了幾條身影。陳堅石聽到了屈敏的叫喚。他忍著劇痛,抓住自己的左手使勁往外拉,猛地一擰,痛得他兩眼直冒金星。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從地上拾起手電,對著路上晃了晃,便聽到了腳下的人在呻吟。陳堅石蹲下看了看,見那家伙的下腹正在流血。

屈敏帶著人趕了過來,見他滿身是血急忙問:“陳支,你負傷了?”

陳堅石搖搖頭說:“快叫救護車,他傷得不輕。”

屈敏一面讓人把傷者抬上路面,一面通知120。

公路上有一輛無牌的翻斗車,對撞的是一輛普桑。陳堅石估計這輛普桑是在春風路一直跟著他的那輛,在陳堅石突然打方向時來不及避開,直接撞在翻斗車上。普桑里的司機當場死亡。翻斗車上沒人,極有可能是路基底下的那兩個。躺在地上的人年齡不過二十多歲。120救護車呼嘯而來,醫生忙著抬傷員。屈敏對陳堅石道:“陳支,我送你到醫院。”

“我沒事。”說著抬了一下胳膊,痛得鉆心。他閉了一會兒眼睛道,“馬上查車查人,一定要救活槍傷者,保證他的安全。這里要封鎖現場,進行全面勘查。”

“我知道了。”

現場勘查持續到第二天早上,直到向局長出現在現場,陳堅石才被強行送到醫院。

特級護理室在三樓護士站對面,由支隊民警守衛著。醫生介紹說:下腹貫穿性創傷,剛剛做完手術,由于流血過多,還沒脫離危險。陳堅石走到病床旁邊。傷者上了呼吸器,一邊輸血,一邊打點滴。他的確很年輕,皮膚白凈、眉毛細長,染著一頭黃發,像個女孩。陳堅石有些困惑,這樣的孩子會端著槍朝他射擊。

在與郝江談話時,陳堅石感覺到除了談話本身內容外,還有話外的“了結”,這個了結指的是這次行動。殺了他,了結老賬,把一個貌似干凈的集團交給郝仁寰,這對郝江集團來說,才是真正的了結。那么,這一切都應當是郝江和馮百方策劃的。

正想著,屈敏推門進來。一見陳堅石拉下臉問道:“我猜著在這兒,怎么離開留觀室?”

“我沒事。”

“你的手怎么樣了?”

“還好。”

“局長不是讓你多休息嘛。”

陳堅石沒接話,轉身走到門邊低聲問:“現場勘查完了?”

“一小時前完了。另一具尸體大面積焦炭化,無法辨識。普桑是下午3點被偷的,當時就報了案。那輛翻斗車,是三環北線一個綠化工程工地上的用車,吃晚飯時被人開走。現場所有提取的物證正在檢驗之中。陳支,這一切都是沖著你來的。”屈敏提醒道。

“我明白。”陳堅石停頓了一下,盯著屈敏的眼睛道,“你告訴我,誰給你打的電話?”

“我不知道,打電話的是個女的,只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

“陳堅石正在被追殺。”

“哦。”陳堅石若有所思。

“陳支,你把自己當誘餌,這太冒險。”屈敏說。

“當時只能這樣。察覺他們的意圖,就可以防范。如果你們出動,有可能阻止他們,但我們畢竟在明處,避開一次還能避開第二次?”

“哦。”屈敏若有所思。

半小時后,車子到了市公安局。陳堅石和屈敏直接到了羅大的六樓。整個樓層都在忙著,羅大在辦公室和一名技術人員談論著什么。看見陳堅石和屈敏走進來眼睛一亮說:“我正要打電話給你。”

“有進展?”

“陳支,你知道那具焦炭化的尸體是誰?”

陳堅石和屈敏望著羅大。

“項工藝手里的頭發,和焦炭化尸體的DNA序列相同。他就是殺害齊軍和項工藝的兇手。這是我們鑒定的結論。”羅大說著遞過一份文件。

陳堅石看了以后說:“這條線連起來了,企圖對我下手的人,至少其中一個參加殺害了齊軍和項工藝,殺死項工藝是殺人滅口,掐斷‘5.7’爆炸案件的線索。這一系列的案件,出自一個背景。”

屈敏說:“這太好了,只要他的同伙活著,我們就有可能撕開一個口子。”

“我們還不知道‘5.7’爆炸案真正的動機,參與作案的人也不一定知道,就像項工藝一樣,只負責某一項被分解的具體的行動。”

“極有可能。”屈敏說。

“槍支情況怎么樣?”陳堅石問羅大。

“開始我們以為是‘六四’式手槍,通過實彈檢驗,才注意到是支仿真手槍,真到無法辨認。”

“這是條重要線索。”陳堅石說。

當晚,郝江死了。陳堅石參加了郝江的追悼會。結束時,意外地遇見了萬金和唐美玲。萬金看看唐美玲又看看陳堅石,咧嘴笑了笑。陳堅石剛把車倒出草坪,手機就響了起來。“你跟著我走。”

陳堅石聽出是唐美玲的聲音:“有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聊聊嗎?”

“你知道我很忙。”

“陳支隊長,你可別過河拆橋呀。”

“什么意思?”

“你不是鎖定郝江車子被炸的嫌疑人了嗎,總算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了。”

陳堅石吃了一驚,想起上次“皇后宮”的談話,唐美玲曾警告他的話。現在她知道了昨天下午會議的內容,可見這個女人很不簡單。

陳堅石不緊不慢地跟著唐美玲,街上的車逐漸多了起來,看看時間,很快就要到車流高峰。

還是那間包廂,還是同樣的茶,只是唐美玲比上次更開心了。“你有喜事?”陳堅石不解問。

唐美玲笑笑說:“記得上學時,我們班里有一名男生成績很好,成績好了就傲氣。有一年植樹節,我們分在一組。老師規定男生挖坑,女生扶苗。可是只干了一會兒,那男生手里就打起了血泡。我二話沒說,接過了鋤頭,直到完成種樹的任務。你知道嗎,我現在的心情也和那時一樣。”

“你幫助過我?”陳堅石問。

“你說呢?”

陳堅石沒表態。

“你的傷不礙事吧?”唐美玲關切地問。

陳堅石突然想起給屈敏打電話的人,說:“你怎么知道郝江要害我?”

唐美玲笑笑沒直接回答。“你不至于是郝江的人吧?”陳堅石突然道。

“其實,我像以前一樣,誰的人也不是。”說著,她哈哈笑出聲來。

陳堅石知道她指什么,說:“萬財對你有恩,你不可能為郝江做事。”

“不談我吧。”唐美玲撇了一下嘴,顯得不屑一顧,“陳支隊長,我想問你個問題。”

“你說。”

“你為什么不結婚?”唐美玲歪著頭,一臉期待地望著陳堅石。

“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好奇。”

“我滿足不了你的好奇。”

唐美玲笑笑說:“沒有婚姻的人,不論男女,生活、心理都是不完整的。”

“你呢?”

“說過不談我的。”唐美玲嗔道,“林靜媛真是個好姑娘,我們認識。”

“你說美院的那位?”陳堅石不冷不熱地問。

“她曾給我畫過像,那是一幅裸體像,兩年來一直掛在我的臥室里。我們有過交談,而且談到了你,她流淚了。在她的畫室里,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所有的畫像,不論男女,眼睛都像你。這其中也包括畫我的那張。靜媛不知道為什么會失去你,她完全是無辜的,她承受著莫名其妙的痛苦,你對她不公平。”唐美玲說著為陳堅石續茶。

“四年前,我們發生過嚴重沖突,性格不合,觀念無法包容,一塊兒生活只能更加痛苦。但是你為什么對林靜媛感興趣?”

唐美玲擺擺手:“我不是刺探什么,也用不著刺探。這個世上也許只有我知道你離開她真正的動機。你擔心有人拿林靜媛要挾你,才出此下策;你還擔心她的安全。但是你想過沒有,一個女人這樣生活還有多少意義?生命太短暫了,我了解女人,痛苦地活著不如瞬間的幸福,那才是女人真正企求的。”

陳堅石看著唐美玲,摸不清她話題真正的用意。兩次見面她都提到了林靜媛,像是很在意他和林靜媛的關系。不僅如此,她還十分關注自己,從今天談話來判斷,那個警告電話極有可能是她打給屈敏的。從他離開郝江的病房直到被跟蹤,只是十幾分鐘的事,哪怕唐美玲知道郝江傷害他的計劃,又怎么得到具體的行動方案?唐美玲到底站在哪一邊,有什么樣的消息渠道?

“你為什么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唐美玲望著陳堅石問。陳堅石愣了一下,回過神來。

“我在想你是誰。”陳堅石盯著她問道。

“這個問題我說過,我就是我,什么人也不是。”說著她神情驟然暗淡下來,過了好一會才接著說道,“做一個好人很不容易。我的身世你知道,哪個女人‘下海’不是因為生活所迫?現在我可以自豪地說:我不是為了金錢而是駕馭金錢,我為自己而活著!女人為達到目的,從來不憐惜自己的肉體。”

唐美玲說得有些激動,面頰緋紅。她解開真絲襯衫的領扣,露出白皙的脖子。

服務生走進來,往壺里續水。

陳堅石注視著她,想著她最后的話。他只知道她是萬財集團的總經理助理,這個角色有點像郝江集團的馮百方,許多項目要她出面,很多關節要她疏通。據說她現在神通廣大,萬財集團老總萬金已很難鎖住她,不求她有所作為,只求她待在萬財集團。

“現在的你意味著什么?”陳堅石突然問道。

唐美玲沒回答,舉起細細的手做了個翻掌動作。

“翻江倒海。”陳堅石道。

唐美玲咯咯地笑了。

“這是你今天約我的目的。”陳堅石說。

“盯住馮百方你是對的。在很多案件上,郝江只是他的替身。另外我還想告訴你,郝江死的時候只有馮百方在場,馮百方對郝江耳語了很長時間,郝江是在馮百方的耳語中死去的。”唐美玲冷冷地說。

陳堅石沒說話,心里有著許多疑問。

“你為什么不吭聲?”

“我在思考你的話。”

“他們彼此利用,只是馮百方更精明。”

“何以見得?”陳堅石說著為唐美玲續茶。唐美玲從小包里掏了煙,自己點上。

“還記得四年前,市醫藥總公司老總方進成死亡的事嗎?”

“當然。”

“濱峰醫藥公司改制,郝江想借機吃下,這一點和馮百方的意見一致。市政府建議由方進成出任藥業公司總經理,郝江同意。方進成出百分之十八的股份,繼續擔任總經理。醫藥公司資產評估是兩千萬元,這意味著方進成要拿出三百六十萬元。當時的醫藥公司是百分之百的國有企業,方進成當過多年兵,是個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干部,干了十五年經理,除了工資沒有比別人更多的收入。把他列入經理的人選,合情合理。問題是馮百方的想法不同,他想把公司交給副總經理冉冰。冉冰是書記馮長浩的外甥媳婦,在效益最好的時候進入醫藥公司,一直管著公司的業務。百分之十八的股份加上職工身份置換和交納養老保險金,方進成必須在簽合同前注入四百萬元。這筆錢本來銀行可以出,但是方進成只占公司股份的百分之十八,最多只能貸到一百萬元。公司注冊銀行是濱峰建設分行,另行開戶,就要先還清建行的六百萬流動資金。方進成被卡住了。

“這時馮百方對郝江進言道:方進成拿不出錢不要緊,郝江集團可以注入全部股份所需資金,方進成的百分之十八可以作為郝江集團高于銀行利息的貸款;或者是郝江集團為方進成全額擔保。但問題在于藥業公司的發展前景。方進成不掌握公司進貨和銷售藥品渠道,所有的關系都在副總經理冉冰手里,方進成擔任總經理,一旦進入市場,藥業公司將一落千丈,最后損失的還是郝江集團。郝江親自召來冉冰談了一次,冉冰說:要做大,不能光盯在藥品銷售上,還要有自己的制藥企業。郝江問建藥廠嗎。冉冰說:制藥企業從投資到生產需要幾年十幾年,一個藥品準入市場要數千萬甚至上億元資金。這樣不行。我們可以兼并現成的。濱峰市唯一的西海藥廠,因為廠長貪污、管理混亂、資金短缺問題瀕臨倒閉,兼并西海,發展有相當市場潛力的‘通鼻靈’,才能把濱峰藥業做大。冉冰的想法和郝江很對路,市政府也有這個思路。藥業改制,市政府明確表態,國有股全部撤出,總經理的任命,最終是大股東說了算。方進成當然不愿意。濱峰醫藥公司,從一個小小的中藥鋪發展成擁有兩千萬資產和一百二十名職工的藥業公司,傾注了他畢生的精力。他一個總經理,一個黨支部書記,現在去留無常,說不定瞬間成了下崗職工。于是方進成開始告狀。他揣著軍功章和告狀信,歷述自己對黨和濱峰市的貢獻,揭露副總經理冉冰利用業務關系收受大量回扣,靠色相往上爬。方進成的告狀不頂用,醫藥第一次改制就劃為企業,方進成身份從國家干部轉為國企經營者,不能兩次安置。至于冉冰的回扣,那是藥業經營過程中必須的潤滑劑。冉冰有三分姿色,在醫藥公司任供銷科長時,和方進成有染,當上了副總經理,在濱峰制造了一段緋聞;后來和衛生局局長好上,方進成大為不滿。但是這種事哪怕把自己搭進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服務生走進包廂,唐美玲才意識到口干了,她抿抿唇,吮了一口茶,服務生為她添上。她給服務生一點小費,讓他別再打擾他們。

“你在聽嗎?”她見陳堅石身子倚在椅背上,問道。

“在聽。”

唐美玲笑了笑說:“有的當時你做過調查,有的你并不知道。對于方進成,郝江的態度是給他一個事,讓他住口。冉冰卻一百個不愿意。工人安置條件優越,企業改制順利,只是方進成不斷告狀。就在郝江集團濱峰藥業掛牌的前三天,方進成死于車禍。一個月后,‘7.19’爆炸案發生,半年后,冉冰兼并了西海藥廠。濱峰藥業成為郝江集團一塊金字招牌。”

“你知道的很多。”陳堅石注視著唐美玲說。

“還不止這些。”唐美玲噘了一下嘴,露出一股孩子氣。

“車禍我們做過調查,方進成的死值得懷疑。”

“但是因為‘7.19’爆炸案和阮虎的犧牲,沒能進行下去。”

陳堅石一驚,重重地皺起眉頭,唐美玲的信息量讓他深感疑惑。她怎么知道這么多?

“你感到不可思議?”唐美玲笑著問。

“說實話是的。”

唐美玲搖搖頭,像是在說你小看我了。她接著道:“你們找到了車上的證據,做了DNA標本。根據這條線索,你們找到了在‘恒原金店’里的打工青年。誘捕的過程中,小型客車突然爆炸,犯罪嫌疑人和阮虎同時死亡。有一點你也許不知道,那次爆炸的目標不是阮虎和殺害方進成的兇手,而是林靜媛。”唐美玲終于說完了,她長長噓了口氣,面帶微笑望著陳堅石。

陳堅石的吃驚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唐美玲也受到感染。幾年來,這些細節一直埋在他心里,只是兩天前對屈敏說過,就連林靜媛本人也不清楚,唐美玲怎么會知道?

“也就是那次爆炸后,你和林靜媛絕交。”

“是的。”陳堅石如實道。

唐美玲滿意地點點頭:“好了,今天就說這么多。”

“你并沒有告訴我謎底。”陳堅石追問。

“你遲早會知道。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注意朝你開槍的那支手槍。”唐美玲說完站起,沒說一聲“再見”就走了出去。

陳堅石震驚了。

陳堅石無法入睡,干脆起床打開窗戶,風灌了進來,有幾分涼爽,他打了一個激靈,舉手擴展自己的身子。天空昏暗,沒有星星和月亮,濱峰像戴了一頂黝黑而又巨大的帽子,令人心情郁悶。回想起唐美玲白天的話,陳堅石心里像壓著一塊石頭。能知道那些細節,除非參與了那場謀殺。但四年后的坦白,且不是自投羅網。令陳堅石感到震驚的是,她知道他和林靜媛斷絕關系是因為那場爆炸,只是沒有提到恐嚇信。不然,他真要懷疑唐美玲參與了策劃。

凌晨四點,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當陳堅石開車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半小時以后。

病房里屈敏與兩名偵查員正在做筆錄,看見陳堅石,屈敏起身向他走來。屈敏告訴陳堅石,傷者剛開口。他叫凌曉生,今年二十六歲,正是進城務工人員,羅大查清了他的案底。

陳堅石點點頭。接過資料,走進旁邊的監控室。

凌曉生,綽號殺頭,1980年11月出生,上學時應同學之邀,組織社會閑散人員毆打同班同學,致使被害人脾臟破裂,被當地公安機關少管兩年。出來后參與當地團伙飛車搶劫,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提前出獄后沒回原籍報到。2001年1月,在濱峰市北修路一家餐館斗毆,被拘留十四天。在濱峰,凌曉生沒有固定職業和住處,但在2001年2月以后,在本市沒有違法犯罪的記錄。

“這反倒不正常。”陳堅石說,“在這個城市里,沒有住處,沒有生活來源,也沒有再犯罪的記錄,只有一個可能:凌曉生的行動不再是零敲碎打。”

屈敏點點頭。

“在濱峰的涉槍案件中,有沒有和凌曉生掛得上鉤的?”

“沒有。”屈敏答。

“就是說,凌曉生使用的槍彈,在濱峰可能是第一次出現。”

“可以這么說。”

“這就證明了我們的推測。槍支構造的精致程度,不是一般的手工活,要有相應的設備。這方面還要進一步調查。” 陳堅石看看電視屏幕里那張面孔說道。

“剛才羅大說了,他們對槍支進行了分解,通過機械加工的零件有五個,經過相關技術人員辨認,需要四種專用設備才能完成。他們正往下調查。”

“好,我們過去。”陳堅石說。

走進病房,看了筆錄,陳堅石說:“你的人不會在乎你的處境,就算在乎也無濟于事。你的同伴死了,他們興高采烈;你不死,他們焦慮不安。如果你和同伴一起死去,他們會在酒桌上為你們慶祝。你活著他們忐忑不安,直到你被拉上刑場。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你有立功的機會,這個機會對他們來說是最可怕的;對他們可怕的機會也許能救你自己的性命,這是你今生今世唯一能活下去的途徑。”陳堅石停了一會兒,見他嘴唇動了一下。

凌曉生交代了四年前“7.19”爆炸案件的內容,是張大峰叫他干的,就是燒死的那個,外號“大風”。“大風”說,犯的都是死罪,只有跟著“老刁”干,才能活下去。

“‘老刁’是誰?”屈敏問。

“不知道。我們很少見到‘老刁’,也不知道他的大名。2001年底從省二監出來,我就沒打算回家。在監獄里認識的幾個兄弟讓我和他們合伙干小買賣,只能賺點糊口的錢。出來的一個多月里,因為搶了一個婦女的錢,被人追著打,是‘大風’幫了我。我和‘大風’成了朋友。后來‘大風’告訴我,他缺一個幫手,要我做他的搭檔。那以后,我就有了固定的收入。”

“你和‘大風’都歸‘老刁’管?”陳堅石問。

“我們倆都歸‘老刁’管。‘老刁’的背景很硬,說是濱峰市的萬總。”

“姓萬的老總?”屈敏皺著眉頭問。“叫萬什么?”

“不知道。”

“說說榕樹公園的案子。”

“我想喝水。”凌曉生眨眨眼睛對屈敏道。

屈敏讓身邊的警察倒了一杯水,插上一支吸管,遞到凌曉生的嘴邊。

“事情很簡單。”凌曉生喝完水,說話聲音大了許多。“就在頭一天,‘老刁’給我們來電話,告訴我和‘大風’做一檔子事。我們拿到了‘老刁’給我們的照片,得到了約定的時間和地點。第二天在榕樹公園看到了那小子。他肯定是‘老刁’約過來的。我們當時并不想殺第二個人,他沖進林子來勸架,‘大風’騙他那小子喝醉了,等他走近,我們不得已才下的手。”

“你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屈敏問。

“知道,被人養著的殺手。”

“凌曉生,你和‘老刁’見過多少次面?”陳堅石問。

“很少,幾年里也就是幾次。”

“這么說,你能認出他來。”凌曉生目示可以。屈敏拿出一沓畫像,一張張別在床單上,然后讓兩名警察拉直舉到凌曉生床前。“你指出里面有沒有‘老刁’,如果有,是哪一個。”屈敏說著墊高凌曉生的枕頭。凌曉生掃了一眼,看到畫像下面的編碼,說出了一個數子:6。

“你看清了沒有?”

“是的,他的嘴唇看到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很好。”屈敏讓他們收起畫像。記錄的警察很快記下凌曉生的證詞。“我還有一個問題,說說你的槍。”

“槍,槍是‘大風’事前給我的。我當時一看是把真槍,就問‘大風’槍是哪來的。他說不知道。平常和‘大風’閑聊時他流露過,‘老刁’有‘六四’式真槍,說是從西海市那邊買的。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大風’有槍。警官,我感到很累,想睡覺。”

“那好,這次就談到這里。我要告訴你的是,既然你交代了,就要真實徹底。現在你好好休息,完了仔細想想,下次我們再談。”

凌曉生沒說什么,就閉上了眼睛。

屈敏走進監控室,陳堅石點了一支煙。

“你覺得他的交代可靠?”陳堅石讓屈敏坐下,然后問道。

“從案件的細節來看,不會有假。但是說‘老刁’是萬財集團的人不可信。四年前‘7.19’爆炸案,襲擊對象是林靜媛,那時威脅的是郝江集團的人,與萬財集團沒有一點關系。萬金不可能會對林靜媛下手。”屈敏肯定說道。

“荊莞和‘四扒’提到的指使者,和項工藝日記里記錄的幕后人特征相同,凌曉生的證詞作了肯定。‘老刁’應當是這些案件的策劃人,這一點應當可信。”

“是的。四年里的兩起爆炸案、榕樹公園的謀殺、三環線上的撞車,都出自‘老刁’導演。但是這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萬財的人。”屈敏說。

“我也這么認為。另外,有人曾警告我,注意那支手槍,這是話里有話呀。”陳堅石說。

“你指的是槍的來路?”

陳堅石點點頭:“今天就到這兒吧,往后的訊問由你們主持。這里你先安排一下,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你的臉色很不好。”

屈敏笑了笑說:“反正沒人看。”

陳堅石愣了一下沒說話。

第二天中午,王賦打電話給陳堅石提供一個重要情況。2003年11月,西海市邊境臘子巖口岸繳獲一批仿“六四”式手槍,共有一百七十八支。這批手槍從外表看去和真正的“六四”式手槍并無二致。通過訊問案件當事人,得知這批手槍產自國內。犯罪嫌疑人交代:四年來,用同樣的手段,多次販賣手槍到鄰國,達到數千支。手槍提取地在廣州,上線情況并不清楚。王賦判斷,朝陳堅石開的槍可能是同一批槍支。王賦說他下午飛到濱峰。

屈敏的審問有了進展,查明給凌曉生錢的叫梅天成,梅天成就是那個嘴唇厚厚的人。

“看來,梅天成知道銀行內部的規定,每次打款他都打上生效期,時間恰恰是一個月零一天。這就意味著,凌曉生他們拿到的錢,都在梅天成打款的一個月以后。”屈敏解釋道。

“那樣即使被警察發現,監控錄像也已刪除。”陳堅石說。

“梅天成層層設防,我們推斷,他可能是凌曉生交代的‘老刁’。”

陳堅石點點頭,看時間,12點整。“到外面吃飯吧。”陳堅石說。

屈敏看看表,“呀”了一聲:“不說不餓,我連早飯都沒吃。”

“那走吧。”

陳堅石剛想上車,看到金長弓的車子駛進市局大門。

“兩位去哪呀?”金長弓攔住了屈敏的車子。

“金局長,一塊去吧,兩頓飯一餐湊合。”

“行呀,行呀。我就是來找你的,我來請客吧,跟著我走就行。”金局長說著先走了。車子一直到了“皇后宮”,依次停好車。

“金局長,找我不是為了請我們吃飯吧。”陳堅石道。

“哈哈,請你們吃飯也是應該的嘛。”金長弓回答道,“這些時間一案接一案的,把你們折騰的。前兩天你負了傷,我在省里開會聽說這檔子事給急得。到今天才為你去晦氣,真是對不住老同學呀。”金長弓動容道。

“你也別太客氣了,一點輕傷有什么大不了的。”陳堅石說著給金長弓遞過一支煙。

“吸我的吧。”金長弓拿出更好的煙遞給陳堅石,點燃后吸了一口,“堅石,這兩天我老做噩夢,心里一直不踏實。這次去省里開會,看了幾名傷殘的同學,很慘烈。這讓我想起了阮虎。一個三等功勛章加兩百塊獎金,就取走了他的命。”

陳堅石如鯁在喉,渾身繃得緊緊的。

“不知怎的,人越活越脆弱。昨天下午開會回來,我就去看了秦玨,秦玨比阮虎小七歲,阮虎犧牲的時候她才二十四歲,今年二十八歲吧。還好,還那么年輕漂亮。”

陳堅石皺眉盯著金長弓問道:“什么意思?”

屈敏緊張地望著金局長,使勁地朝他瞪眼睛。

金長弓扭開頭:“我沒說什么呀。”

陳堅石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大聲問道:“什么意思!”

“陳堅石,你冷靜點。”金長弓勸道。

“告訴我實話。”陳堅石沒有放開手。

“那好吧。她在這里當坐臺小姐。”

陳堅石咬著牙,緩緩松開手。阮虎犧牲了,而現在秦玨卻是“皇后宮”的坐臺小姐,陳堅石感到了一股切膚之痛。

這時菜上來了,大家卻都沒了胃口。金長弓說:“多少吃點吧,不然浪費了。”

“金局長,你就不該提這個話題。”屈敏不高興地 說。

“我也是悶得慌。”

大家都不做聲,只聽到碗勺偶爾“叮當”響,吃得草草,話題轉到陳堅石的傷上,三個人都覺得沒話找話。陳堅石說下午要接待部里的同志,便草草收場。

屈敏跟隨陳堅石準備到局里,向中挺打電話說王賦已經在他辦公室。

公安部王賦處長才喝了一道茶,陳堅石和屈敏就趕到了。

王處長見面就問傷情,陳堅石說沒事。

“那我們開始吧。”王處長說,“西海市邊境的案情是這樣的。2003年11月7日,臘子巖口岸繳獲了一批仿‘六四’式手槍,共有一百七十八支,通過訊問,發現同年的4月以前,他們用同樣的手段,多次販賣手槍到鄰國,有數千支之多。據分析,這批手槍應當是在國內非法制造的。這起案子被列為公安部督辦的案子,并且成立有相關省市參加的‘11.7’專案組。通過兩年多的偵查,基本搞清了案件有制造、運輸、販賣三個環節,這三個環節之間沒有直接關系,每個犯罪團伙負責一個環節。但涉及到制造,上線全部被切斷。”

“對制造槍支的鋼材有沒有進行物理和化學分析?”陳堅石問道。

“這項工作我們去年就做了,通過化驗分析,找到生產鋼材的廠家,我們了解到這個廠鋼材銷售的面相當廣,全國十八個省市都使用他們的產品。用于制造槍支的量很小,很難從大批量批發點上找到線索。但是專案組一層層找下去,從出爐出廠到層層批發,一直查到了使用的單位。這花了我們很多的時間和精力。通過這些工作,大致確定了一個范圍,這其中包括你們省。”王賦解釋道。

陳堅石點點頭:“看看槍吧。”

王賦拿出攜帶的槍支,熟練地拆開。羅成把早已拆卸的手槍零件放到大茶幾上。三支手槍從外觀上看一模一樣。羅成拿出幾只放大鏡。

“這三支槍出自一個非法制造團伙。”王賦收起放大鏡對局長說道,“一、購買地一致。不同批次的手槍,不同購買者,都來自西海市,購買人極有可能把仿真手槍當做軍用手槍來買。二、購置時間與犯罪分子交代的販運時間一致。三、槍支的構造和細部特征完全一致。槍支的三大件完全一樣,零件部分找不到不同點,特別是扳機的頂端,略顯粗糙。四、‘11.7’案收繳的槍支槍號是621205283,一百七十八支槍的槍號完全相同;你們局收繳的槍號前六位數與‘11.7’案收繳的一樣,后三位數分別是329和923。應當判斷為同廠不同批的產品。當然,我們還要對鋼材進行分子檢驗。”

陳堅石點點頭說:“我贊成王處長的看法,這樣可以作出如下推斷:一、槍支的產地不在西海市,但在西海市某口岸可以買到,這里不排除鄰國返銷內地的可能。二、非法制造者有相當的生產能力和制造設備。三、從銷售市場和價格來看,制造該槍支有很大的市場和很高的利潤空間,但交易卻并不頻繁。四年里販運兩千多支,每年五百來支,每月生產量最多五十支,生產有一定的限制。這說明非法制造槍支不是他們的主業。”

“兄弟省的調查情況怎么樣?”向局長再問。

“進展緩慢。這里因素很多,最主要的是,這種鋼材并不是用于制造槍支的特定鋼材,很可能是在進行其他生產過程中剩余的邊角料。公安部槍彈研究所曾對槍支進行連續性射擊,發現槍管的硬度達不到‘六四’式手槍的百分之四十。這就證實了剛才陳堅石的判斷,生產數量的限制不是在于市場,而是在于生產能力或安全角度考慮。同類鋼材制槍,使我們的調查方式很難奏效。鋼材從批發商到生產廠家,主業是其他產品,副業卻是槍支,鋼材使用量上就無法核實清楚。到目前為止,明確查清的是有九個省市,有五個省市接近尾聲,有兩個無法查清,三個省工作才開始。你們省是其中之一。”

“我們省進展緩慢的主要原因是什么?”陳堅石問。

“你們省有一家公司從該廠進口鋼材,但是二級批發點有83家,分布全省十六個市縣。二級批發點大多是個體批發商,根本不保留過去的發票存根,哪些企業批發的無法說清楚。對我們來說更糟的是,這些批發點并不是專營商店,全國許多鋼廠的產品在同一個批發點里都能夠看到;許多用戶生產的產品,并沒有品牌上的要求,只要是知名鋼廠的鋼就行。這樣區分就更加困難。那些無法查清的省市大多是這個問題。”

“我們市也進這種鋼材嗎?”陳堅石問。

“有呀,你們市里有六個批發站,經營著十二家不同鋼廠的鋼材。有兩家專營鋼材,基本可以排除。另四家品種齊全。到這四家批發購買鋼材的有十家企業和百家以上體加工戶,都無法找到兩年前的發票存根。”王賦說。

陳堅石沉思著。他并沒有接到省廳調查“11.7”特大涉槍案件的協查任務,那是屬于公安部的另一個專案組,濱峰市的槍支源于西海市邊境。所以,王處長才飛到濱峰。

王賦說馬上要走,趕回西海。

去機場的路上,陳堅石問:“你懷疑西海市的槍與濱峰市有關。”

“凌曉生使用的槍和西海市的涉槍大案聯系起來,我們的調查就多了一條線索。但是就目前的疑點還不能確定西海市的槍支制造和濱峰市有關。”王賦道。

陳堅石開著車,沒做出回答。

“‘5.7’爆炸案并沒有徹底告破,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王賦另擇了話題。

“是呀,作案動機、策劃人、操縱者都沒挖出來,查到準備犯罪工具的項工藝,卻被害了;殺害他的兇手倒是抓著了,訊問的結果出乎預料,給我們增設了第二道難題。這起案子只有抓到‘老刁’,才能有個交待。”

“‘老刁’是所有案件的操縱者。”王賦問。

“至少我們這樣認為。‘老刁’曾用名叫梅天成。項工藝在找工作時遇到梅天成,每月拿到了八百元酬薪,他的任務就是熟悉濱峰市的每一個角落。凌曉生和同伙張大峰至少在四年前就被梅天成利用,他們參與了對‘7.19’中巴的爆炸案。從調查來看,梅天成非常險惡,他的目光專門盯著進城打工的人,從他們里面物色人選,分別利用。”

“四年前的‘7.19’爆炸,為什么被認定為雷電引起的自然災害事故?”王賦問。

“一是沒有直接立案的物證。二是正進行國家級文明、衛生城市驗收,治安問題有一票否決權。現在要偵破全案,梅天成是我們突破的瓶頸。”

“他可能會易容。”

“全國合法、非法的整容醫院太多,調查相當困難。但是我們還是進行了這方面的工作。”

從機場回來,陳堅石給屈敏打了個電話,說在辦公室等她。陳堅石還沒有泡好茶,屈敏就進來了。

“有什么進展?”

“‘青蘋信息商務中心’是唐美玲辦的。公司經營的范圍很廣。此外還可以提供濱峰市政府人員、企事業及商界要人的個人信息。個人信息包括了個人所有的一切。比如,本人、家屬子女信息,住處,財產信息,車牌號、電話號碼信息,個人交往信息,甚至外遇情況。這家公司規模不大,人才卻濟濟一堂,而且與國內許多大專院校的研究機構有聯系,為研究成果轉換提供咨詢服務。更有趣的是,還提供與經濟、社會、人物、通訊等相關的所有信息。從外部和人員配置來看,是一個正常的商業貿易公司。”

“信息安全狀況如何。”陳堅石問。

“這個問題我們大致了解過。商務信息基本公開,諸如企業的人員、規模、資金、信譽、生產經營狀況。涉及生產工藝公司不予提供;政府官員、企事業及商界要員的個人信息,基本上可以滿足需要。但是公司不對信息的可靠性和信息的安全性負責。”

“唐美玲在公司是什么角色?”

“她很少去。”

“唐美玲是萬財總經理特別助理,‘皇后宮’可能還有她的股份,為什么還要辦這家注冊資金不到五十萬元的小公司?”

“不知道。公司有一點與眾不同,十四名職員全是女性,長得都很漂亮,都有很高的學歷或是很強的工作能力,月薪都在三千元以上。另外,我們對公司員工身份進行了調查,發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

“什么?”

“其中三名女子是四年前‘7.19’爆炸案死傷者的女兒,六名是死傷者的親屬。”

陳堅石一下子陷入了深思。“有意思。”他想。

兩天后,梅天成有了消息。

陳堅石繞來繞去,終于到了“愛心勞務中介公司”。

公司不大,邊門又矮又窄。廳堂樓梯口置一舊桌子,有一個小姑娘在電腦上打著字。上了樓梯,上頭有一個寫字間,兩張桌子,一名四五十歲的婦女坐在一張桌子后面,敲打著電腦。陳堅石走過去問:“您就是徐鳳仙女士?”

徐鳳仙從電腦后面抬起頭,一見他們,便熱情地招呼起來。“你們一定是市公安局的吧,來來來,坐。我這地方條件差。”一邊說著一邊給陳堅石他們沏茶。屈敏上前阻攔,徐鳳仙堅持要沏,屈敏只得幫她一塊來。“接到電話后,我們都覺得很重要,于是就趕來了。請你介紹一下情況。”陳堅石道。

“外頭你們都看見了,我們成天忙著,卻掙不了幾個錢。公司本來五個人,姑娘小紅匯攏信息,還管著賬,兩個年輕人在報名處,我是藥廠的下崗職工,本來搞家政,后來參加上崗培訓,學會了用電腦,到公司才兩個多月。半老了,還在電腦上敲字。最后一個就是梅經理了。”

“大姐,那么多人報名,應當有贏利,為什么不多配些人?”屈敏問。

“得養得起呀。每人五十塊報名費,除了介紹人拿回扣,分錢的就有三家,此外還要上稅、交納工商管理費。”

“不是人事勞動局辦的嗎,他們是不是職工?”陳堅石問。

徐鳳仙擺擺手說:“和他們沒一點關系。公司是老洪創辦的,他是從人事勞動局退休下來的。這樣的公司在濱峰市有五六家,都說歸人事勞動局就業處管,他們只收管理費,我們打這塊牌子只是爭取社會的認可,這是中國老百姓的老觀念。”

“其他幾名職工呢?”陳堅石問。

“小紅,高中畢業,家就在濱峰市,父母雙雙下崗。因為沒錢讀大學,兩年前通過街道介紹到公司,月薪八百元。那倆小青年到公司比小紅早些。一個姓王,一個姓吾,都是二十一歲。他們是梅老板在求職人員里挑選的,負責報名接待,月薪也是八百。我呢,主要了解就業渠道,弄清就業條件。”

“經理梅天成呢?他什么時間出走的?”

徐鳳仙指指窗前的那張稍大的辦公桌,告訴陳堅石,梅天成走了有二十多天了。當時派出所送畫像來,是下面兩個小青年接的,因為報名的人多沒在意,直到梅天成失蹤后,昨天她在整理梅天成的東西時才發現這幅畫像。徐鳳仙說,畫得挺像他,尤其是那張嘴,一眼就能認出來。問起梅天成平時干些什么,徐鳳仙介紹說:他是老板,隔三差五來看看。他年齡四十來歲,瘦高個,長像和你們畫得一樣。他平常話不多,看去挺老實。忙的時間不說,空的時間也沒朋友來往,沒聽他有家庭妻小的,沒人知道他什么地方人,住在哪里。聽說進公司四年多了,老洪因為身體不好,才找他來的。老洪可能認得梅天成。”徐鳳仙說。

問明了老洪的去處,陳堅石走到窗前,看看梅天成用的桌子說:“梅天成走了以后,你們有沒有動過他的東西。”

“沒有。”

“那好。”陳堅石立即給羅大打了個電話,要他帶技術員到“愛心勞務中介公司”。

“梅天成真的是殺人犯?”徐鳳仙緊張問道。

“現在還不清楚。”

“真是人心隔肚皮,那么斯文的人也會做那種事情。”

“徐大姐,一會兒我們還要對梅天成的辦公桌進行技術處理,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沒事。我最恨披著羊皮的狼。媽呀,果真是條狼,我不是與狼共舞嘛!”

屈敏笑了。陳堅石問道:“請你再想想,老板除了叫梅天成以外,還有什么叫法。”

“沒了。我們不叫名字,要么叫梅老板。‘梅老板’這個叫法和‘沒老板’諧音,聽了別扭,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板。”陳堅石點點頭。從凌曉生交代梅天成這個姓名后,屈敏就上網查過,有相同的姓名,沒相同的條件。

直到下午兩點鐘,羅大他們才看完了現場。現場不僅有大量的指紋,還在桌子周圍發現了幾根頭發。當天下午,屈敏終于查清了梅天成的真實身份。

梅天成叫梅光地,生于1966年,出生地是濱峰市末嵇縣,高中文化。1988年結婚,第二年生有一個兒子,取名叫梅修學。1990年梅光地從末嵇縣到濱峰打工,曾在郝江公司建筑隊里干了六年,擔任過項目保安,1992年因為毆打民工,被拘留過五天,后來合伙盜竊自己工地里的鋼材變賣,被經理開除。同年,因搶劫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入獄后不到三年假釋。此后去向不明。辦理梅光地案件的民警是北道分局的。再看這位民警姓名,原來在兩年前的工作中因交通事故死亡。

從卷宗調取的指紋與中介公司梅天成辦公室桌子上提取的指紋相對比,認定為同一。由此斷定,梅天成就是梅光地。

“屈敏,你注意到沒有,梅光地出獄后,有兩年多的時間沒工作,從假釋考察記錄來看,這兩年里他基本上在濱峰,直到去中介公司工作。”

“有沒有可能去郝江集團,他畢竟在那里待過六年。”屈敏問道。

“沒道理。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會容忍吃里扒外的人,郝江集團更不會要他。但是梅光地不是等閑之輩,他利用就業心切的人員,犯了那么多命案,至今我們才弄明白梅光地的真實姓名。你有沒有注意到,梅光地是個十分善于經營的犯罪分子。”

“是的。”屈敏說,“我還注意到,中介公司并沒有多少錢,卻要養著手下一幫人,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

“背后還有更大的支持者。”陳堅石接著說。

“陳支,你相信凌曉生的話,梅光地真的是萬財集團的人?”

陳堅石沉思了好一會才說:“從表面上看,這難以否認,被害人畢竟是郝江集團的人,而且是郝江的孫子。但是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

“他離開中介公司,是因為我們踩了他的尾巴。”

“梅光地連續殺人爆炸,現在出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擔心被主子除掉。”

“梅光地會想到這一層,他會一邊躲避偵查,另一邊躲避主子。你馬上和公安部王賦聯系,提供現有的指紋證據,爭取公安部發A級通緝令。”

“我馬上就辦。”

夜深了,陳堅石想著還是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里待一夜。

他取出毛巾,在洗手間里洗了一把臉,正想拉開柜子鋪床,外頭卻響起了叩門聲。陳堅石看了看時間,已是夜里12點了,這個時間到辦公室的還會有誰?打開門,站在外面的卻是公安部刑偵局的王賦處長。

“沒打擾吧。”王賦站在門口沒進來。

“是王處長,什么時間到的濱峰?”陳堅石驚奇地問道。

“才下飛機,直接到你這兒來了。”

“請進,請進。還沒住下吧,我給你安排賓館。”陳堅石讓進王賦,為他沏了一杯茶。

“用不著。你還是老樣子,不回家呀?”

“哪里都是一夜,慣了。”陳堅石遞過茶水,坐到王賦身邊。“這么晚了,有什么事?”陳堅石問道。

“沒事就不興和你聊聊?”王處長抽出煙,遞給陳堅石一支,點燃,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王處長和陳堅石的年齡差不多,只是看上去顯老些。“濱峰是個好地方。一面靠山,一面臨海,既有山珍,也有海味。而且這里的人特別熱情,不然,我也不會扔下老婆孩子,幾天前才走,又往這里跑。”他往后仰了一下身子頗有感慨地說。

“我們工作沒做好,讓領導受累了。”陳堅石認認真真地說。

“哈哈,這話應當由你們的市委書記或市長來說,最小也應當是局長吧,怎么輪得著你這個當處長的檢討。”王賦拍拍陳堅石肩膀道,“你何必把自己放在火里烤呀,濱峰有它的特殊性。看看這個城市的發展,資本的原始積累基本靠海上走私,走私不僅積累了資金,還培養了當地居民的商業意識。這個過程大約有十年。城市的發展和提升,吸引了鄉村有經濟頭腦的人,這些人,祖祖輩輩被戶口鎖在地頭,除了把書讀出頭,再也沒有別的渠道走進城市了。改革開放后,他們憑借敢為人先的精神,到城里闖蕩,一邊靠吃苦耐勞,一邊卻不擇手段。他們的積累像海上走私一樣,充滿著冒險。好在他們本來一無所有,也不怕失去。生存與發展的欲望與現實產生了尖銳的矛盾,成了滋生犯罪的淵藪。而警察永遠都會被推到維護社會穩定和制止犯罪的第一線。”

“是的,有理解的,也有不理解的。”

“濱峰目前發生的這一系列案件,足以證明我的觀點。社會發展了,人們收入卻拉大了;經濟長期處于高增長,低就業的矛盾越顯突出。消費結構與經濟結構的矛盾,經濟發展與文化觀念落后的矛盾,社會公共資源分配不均等、不公平,就不可能有和諧,不和諧就可能誘發社會的犯罪現象。因此,警察的職責不能解決社會深層次的問題,它只能是通過優質的服務,來緩解百姓與政府的對立;運用打擊職能,將社會的穩定維持在良性循環的限度里。警察不是神仙,不能消滅犯罪。”

“正是。”陳堅石望著窗外的燈光說。

隨著陳堅石的眼光,王賦走到了窗口邊。天藍得透心,密密麻麻的星星簇擁著低聲細語,冷不丁閃個眼神,倏然離群而去,帶著長長的尾巴劃破天空,留下了瞬間的光芒。月亮最為嫵媚與靜謐,她像個漂亮的女人,倚著藍色的天幕,既無語,也無聲;她潔白身子透著柔柔的光,散發出陣陣桂香,把凡間的生靈多情地撫著,大地的燈逐漸熄滅了,天空卻變得越來越燦爛。

“多么和諧的自然界。”王處長不禁感嘆道。

陳堅石走到窗前,看到窗外格外明亮。天與地、星星與燈光已無法分辨,他們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鏈接,做著同一個美夢。但是陳堅石沒有像王處長一樣贊美,在美好、和諧的大自然面前,他的心突然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干警察近二十年了,有許多現實他無法面對。他是這個支隊的支隊長,近兩百名部下中的任何一名負傷與犧牲,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王賦從包里拿出一份資料遞給陳堅石。

陳堅石看見標題赫然寫道:“‘11.7’槍案線索索驥圖”。索驥圖的箭頭清楚地指向濱峰市的板塊上。

“你懷疑濱峰市是‘11.7’槍案的制造基地?”

王賦點點頭。他指著圖紙道:“也就是在昨天,專案組在西海市又截獲了一批槍支,共有八支,負責運送的是當地居民。他的任務就是將一車皮鞋送到口岸上,交給過境的人。在那里,有很多這樣的‘地擔’人員,這些人出入境方便,專門干著兩頭接送貨物的行當。這次抓獲的人員才十六歲,他是民間畫家的兒子,從三歲開始跟著父親學畫,做‘地擔’,是想籌錢報考美術學院。這孩子只花了二十分鐘,就將讓他送貨的老板長相涂抹得淋漓盡致。當晚閉關前,我們很容易在海關抓住了他。他的名字叫丁小培。”

“你想告訴我,丁小培交代的情況和濱峰市有關?”陳堅石問。

“丁小培一字未吐。越是這樣,我們越是懷疑。我們一邊審查,一邊將他的指紋上網比對,你知道跳出了誰?”王處長賣了一個關子。

“誰?”

“梅光地。”

“梅光地!”

“正是他。我接到屈敏的電話還在西海市,上網后把指紋讓技術人員看了,檢驗的結果正是他。但是梅光地的照片不是網上的模樣,與你們的模擬協查畫像也不一致。”

“他真的易了容。”陳堅石自言自語。

“對,協查畫像梅光地嘴唇最有特點,我們抓到的丁小培完全不是那個模樣,指紋讓他露了餡。”

陳堅石望著王賦處長有些激動。這些年踏破鐵鞋尋找的幕后人,竟讓王賦處長在槍案中無意抓到了。“梅光地為什么到西海,為的是送槍支?”陳堅石問。

“還不能確定。我們查了他的行蹤,他在西海賓館住了三天,活動情況我們無法掌握。我們分析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身份暴露,想逃離中國;另一種是易容后從事其他犯罪活動。我們估計,抓獲送貨人,梅光地就在附近窺視,見事情敗露,趕緊離開邊境。但他沒想到,那個不起眼孩子能準確地畫出他的畫像。”

“梅光地老謀深算,卻栽在一個孩子手里。”

“這是棘手的事情,好在屈敏的電話,至少可證明他與濱峰市暴力系列案有關。”

陳堅石想了想說:“梅光地有案底。他出獄后基本上沒有固定的工作,直到六年前他以梅天成的化名,出現在市人事勞動局下屬的一個勞動服務中介公司,二十天前又神秘失蹤。我們從梅天成辦公桌上提取了指紋,與指紋庫梅光地指紋比對,認定同一。他從中介公司失蹤后,到外地進行整容手術,悄悄離開了濱峰。”

“這么說,你們還不能認定梅光地和濱峰的系列暴力案有關?”王賦問道。

“有四個以上的罪犯,可以對梅光地進行辨認,證明他就是歷年來唆使他們進行爆炸、殺人的背后策劃者。但是梅光地易了容,辨認就會有難度,我們必須先證明易容前后屬同一個人。然后通過指紋固定。”陳堅石坦然地說。

“這就相當不錯了,至少偵查人員有了信心。讓法官有了感興趣的證據,我們慢慢再找。”王處長安慰陳堅石說。

“王處長有什么理由推斷制造槍支和濱峰有關,因為梅光地是濱峰人?”陳堅石問道。

“當然不是。”王處長答,“我們在廢舊金屬收購業上下了工夫。我們分析,這么大的制造量,這么精湛的工藝,不是一般的小廠能做到的,但限于銷售和安全,生產槍支不一定是這個廠家的主業。因此,生產有一定規模,有相當的邊角料出售。我們篩選出六家,又將六家的鋼材進行物理化學分析,排除了三家。剩下三家里就有郝江集團的隆昌機械。”王處長說完看著陳堅石。

陳堅石知道,隆昌機械的經理叫向大財,是郝江原班子里的人,也是他的鐵桿子。如果把制造槍支和郝江集團聯系起來,那么,出售槍支的梅光地肯定是他們的人。這樣就可以印證梅光地所制造的一系列暴力案件,正是為了郝江集團的利益。但是郝江集團的人為什么殺害郝江的孫子?難道真像原先推測的那樣?

陳堅石陷入了沉思。

“你想什么呢?”王處長問。

“梅光地這個人太重要了,為什么郝江的人不殺他?”陳堅石說。

“想殺也許不容易。”

“可還是通過他進行槍支交易。”

“既然他們把事情想得那么周到,肯定還有招數。”王處長說。

“下一步怎么辦?”陳堅石問王處長。

“我考慮過兩案合并,但是濱峰的條件不容樂觀,系列暴力案件的偵查處于公開的狀態,而槍案的調查基本是秘密地進行,偵查員大多來自西海、省公安廳和公安部,如果合并,反而對槍案調查不利。我想下一步要圍繞‘隆昌機械’進行專門性工作,槍案和系列暴力案件的合作,只限于信息上,范圍控制在極少數可靠人里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王處長問。

“明白。”陳堅石答。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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