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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人心

2008-12-31 00:00:00楊少衡
啄木鳥 2008年10期

兩位處長說,他們需要跟葉副書記核實一些情況。

主要有兩項:一項是旅行袋案,另一項是蔡波的男女關系問題。

葉家福介紹了旅行袋案的情況,說明自己已多次談及,也曾專門寫過材料,此刻沒有新的變化,情況還是那些。兩位官員請他再次扼要說明。葉家福說這個案子情況相當特殊,說來有些離奇。省委考核組到本市考核班子,住在道林區的迎賓山莊,入住當夜,發現一只裝有重要考核材料的旅行袋不見了。蔡波時任道林區區長,聞訊后連夜趕到迎賓山莊,調集力量查找該旅行袋。案發兩天后,他本人才聽到了一些情況,作為市政法委副書記,他感到事情重大,介入了該案。末了旅行袋在山莊附近一處垃圾箱里被發現,經檢查完好無損,未曾打開,所有重要材料無一遺失,也未曾泄密,案子因此顯得相當詭異。旅行袋找到后,公安部門繼續偵查,試圖搞清楚其原因和背景,但至今尚未突破,相關人員還在努力。

兩位官員顯然早已掌握案情,他們主要詢問蔡波的行為。當時蔡波沒有及時上報案情,是否因為他已被列為考核對象,案子又發生在他管轄的區域,因此試圖隱瞞?葉家福說事后蔡波曾作過說明,稱當時發現一條線索,以為旅行袋是被迎賓山莊一位出差到哈爾濱的部門經理誤拿,因此,蔡波安排追查該線索,打算待情況明朗后再報告,所以拖延了時間。這是蔡本人的說法。旅行袋失而復得,沒有釀成重大事件,發案之初當事者處置是否有誤便顯得不那么重要。但是,蔡波本人顯然已經因此受到影響。當時考核了,卻沒有任用。后來他調到市政府,也沒有安排當副市長,只做市長助理。跟考核之際發生這起意外應當有些關系。

兩位官員說,現在他們是奉命復核,在上一次考核的基礎上,進一步了解蔡波的相關情況。有群眾來信反映,蔡波曾試圖隱瞞旅行袋的失竊,所以他們想了解。

葉家福當然明白。兩位官員分別來自省紀委和省委組織部,職別一個為處長,另一個為副處長,此次到來,工作性質是復核而不是辦案。顯然,蔡助理又有機會了,如果上級不考慮任用,此刻就沒必要派員用這種方式復核這件事情。兩位官員提到有群眾來信反映,顯然是有人聽說蔡波可能會上,所以先發制人,趕緊買郵票。中國郵政普通郵件收費這些人付得起,看起來他們還知道一些內情。

關于蔡波的男女關系問題,兩位官員的用詞很講究,他們問的是“個人的生活作風情況”。葉家福告訴他們,外界對蔡波的“個人生活作風情況”確有議論,曾經有群眾寫信到省里,反映蔡波與一名叫“唐美芳”的賣淫女長期嫖宿,提到某月某日該女于賣淫現場被“掃黃”警察抓獲,蔡打電話把她從拘留所弄走。省有關部門將來信摘要下轉,要求了解反饋。市領導批示相關部門調查,因事涉政法部門,讓他也參與。調查中沒有找到可信證據,有關“掃黃”行動的筆錄中沒有查到唐美芳及相關線索,所以不能認定。

官員詢問:“這方面是不是還聽到其他議論?”

葉家福說,官員的男女關系、桃色新聞歷來最為人們津津樂道。他認為自己只有掌握確鑿證據,才可以談這個問題。目前還不是這個情況。

他們不再問了。離開之前,葉家福對他們作了個特別說明。他本人是市委政法委副書記,曾經參與處理旅行袋案和關于賣淫女“唐美芳”的信訪事件調查,所以,他理解兩位處長為什么找他了解這兩件事。他認為自己的介紹是客觀的,講事實憑證據,不帶個人因素,可供參考。如果兩位處長了解的是其他人,不是蔡波,他也會是這種態度。但是他還得說明:他與蔡波曾經是省委黨校培訓班的同學,兩年學習期間他們一直住同一個宿舍,畢業后也有一些個人交往。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就此告知。

他們很清楚:“你們跟市委趙榮昌書記好像也是同學?”

“當年他是我們班長。”葉家福說明。

兩位處長分別跟葉家福握了手。他們感謝葉家福的合作,說他們還會詢問其他相關人員,盡可能全面了解情況。

幾天后,葉家福與蔡波在工地上見面。蔡波說:“老葉,謝了。”

葉家福當即追問:“謝什么?”

蔡波不慌不忙,問葉家福一定要謝得那么明白嗎。省里兩位處長已經回去匯報了,聽說情況還行,沒有太多意外。別的人不知道,老葉他最清楚,好人一個,不至于為老同學臉上貼金,但是決不會亂說。

葉家福繃著臉,稱自己只能這樣。如果他有把握,只會如實往壞里講,然后看看蔡助理再怎么賣力去跳啊跳啊。

葉家福所謂“跳啊跳啊”既是實指,也暗含影射。所謂實指說的是蔡波走路的動作。那天蔡波在右腋下拄一根拐杖,走起路肩膀左右搖晃有如擺渡,不方便用拐杖時他采取跳躍方式,右腳點地,左腳使勁,一跳一跳地前進。蔡波并非殘疾,他這么走路是權宜之計,迫不得已,前些天他在市區繞城高速工地那邊,下臺階時不小心一腳踩空,弄個趾骨骨裂,傷得挺重,這以后凡需行走,只好“跳啊跳啊”。葉家福嘲諷其跳躍的另一重含義是指蔡波此刻的境遇行為,蔡波現任本市市長助理,原在道林區當區長,近年來在同級官員中相當冒尖,不斷有機會受到垂青,有望上升,卻沒有一次得以順利實現。道林區上一任區委書記調走之際,順理成章該由他接任,不料上級考慮培養女干部,讓一位區委女副書記后來居上,擺到他的前邊。不多久市級領導班子調整,他被列為副市長人選,又不料考核中意外出了那起旅行袋案,未能通過,在原地踏步。拖了大半年時間機會再至,進了市政府,還是不順,別人一步過去的臺階,只讓他走了半步:任市長助理。這個安排屬過渡性的,處境相當尷尬,說是市領導其實不是,說不是又頂著那名干著那活。因此,蔡波等著一次跳躍,為之難免急切。

現在機會又到了。幾天前兩位處長找葉家福了解蔡波情況,因為,復核是再次進入提拔程序的必要步驟。復核通過并不意味著完成,所以,蔡助理還得“跳啊跳啊”。

蔡波告訴葉家福跳躍其實很費勁,其艱巨程度只有親身體驗才能明白。這一段時間不幸腳傷,醫生讓他住院,他連自家床鋪都不敢多躺,一跳一跳,堅持工作,動作很難看,很可笑,很不完美。為什么要這樣?一是趙書記把繞城高速建設作為重中之重,他負責一方面工作,不敢絲毫懈怠。二是自知面臨關鍵一跳,如果錯失機遇,沒跳上這個臺階,到時候恐怕更是不尷不尬,連什么“蔡助理”都沒法干了。

葉家福問:“不干會怎么樣?”

他說會很悲慘。

葉家福說:“人要是只想著那個才叫悲慘。”

葉家福知道蔡波眼下的目標是明年初的市“兩會”。明年市級班子換屆,年初將召開新一屆市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和政協會議,選舉產生新一屆人大、政府、政協班子,蔡波應當在那次人代會上成為新任副市長。“兩會”歷來是同級班子領導人員調整的時候,省里此刻下來復核蔡波,顯然也是考慮讓他在“兩會”被提名。葉家福給蔡波潑了冷水。他讓蔡波不要這么“跳啊跳啊”,滿心里都是盼望。有些話他不會跟上邊的處長說,但是愿意告訴蔡波本人,他覺得以蔡波的情況,能維持目前這樣就不錯了,不要老是想著往高里跳,哪怕跳上去也不見得是好事。坦率地說,他認為蔡波眼下并不合適。

“為什么?”

葉家福說有句話叫“世事紛繁,人心有譜”,做官首先應當是做人。做人應當有規則。這是很一般的道理。

“老葉你還是講點實的。”蔡波不以為然。

葉家福提起施雄杰,說眼下施雄杰躺在醫院里,估計將終身殘疾,無法正常走路。這個人聲稱自己掌握了某些人的內情,因而遭到蓄意謀害。還說傷他的人行為不端,倚仗權勢,為所欲為。蔡助理聽了有什么感覺?

“你不知道那是個人渣嗎?”蔡波頓時著惱,“老葉你不知好歹。”

葉家福不再吭聲。

這時鑼鼓齊鳴。

他們在工地上,彼此挨著,站在主席臺中部的位置。彼此同級,但是蔡波是市長助理,地位略高一點,所以居大位,葉家福緊靠其旁而立。兩位領導在儀式進行間頭靠著頭,耳語般交談,讓旁觀者看上去很親切。儀式現場布置于山間一塊小空地上,條件雖簡陋,卻鄭重其事,搭了座簡易小彩門,請了當地村莊的舞獅隊,熱鬧一把。這里有條道路正在舉行開工典禮,只是條村道,與蔡助理在市區那邊全力督建的本市繞城高速相差幾乎有一個半世紀之遙,但是開工規格卻高,有蔡助理葉副書記聯袂出場,陪當地縣鄉官員和投資商承建方老板一起剪彩。小小一個項目何以如此隆重?因為這條路通往葉家福的老家坑垅村,其投建很為葉家福關注,也得到蔡波幫助。時下開工修路都要辦儀式,請些人物,圖好彩頭。路是為葉副書記老家修的,為他所關心,葉家福自當出場。蔡波卻不一樣,上上下下,事情正多,特別是腳傷未愈,這么一條小路開工,實用不著親自前來站臺,但是他拄著拐杖,一跳一跳,居然來了。為什么?純是贊助老同學葉家福。蔡波如此有心,葉家福倒是一張冷臉,沒有好話,難怪蔡波罵他不知好歹。葉家福挨了罵不吭聲,是因為他心里不免有所愧疚。

這時恰要動剪刀,諸位領導得往前走上幾步。蔡波上主席臺沒支拐杖,因為不好看,到了需要走動剪彩時,只好踮腳擬跳。葉家福一聲不響,非常及時地伸手一撐,支住蔡波,讓蔡波有個依靠。兩人并肩而行,緊挨著走上前去。

蔡波道謝,說感謝支持。葉家福冷淡道:“不必。”

郭啟明在一旁打趣,說兩位領導這么客氣?這怎么說?相敬如賓?

蔡波說:“郭老板大小通吃,話這么多?”

郭啟明是本市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經常自稱是“包工頭”,這人有些來歷,交道很廣,朋友很多,相當活躍,不是一般人物。他的企業雖屬民企,規模卻大,專營土石方,承攬本市許多大中建設項目的土建工程。蔡波在市政府主抓市區繞城高速項目,該路有一重要標段土石方工程被郭老板中標包走。郭老板也不抓大放小,他手下另一施工單位中標包了葉家福老家這條村級坑垅公路。所以,蔡波說他大小通吃。作為施工隊的老板,今天郭啟明也拿了一把剪刀。

當天剪彩活動結束時已近中午,大家到鄉里吃便飯。郭啟明聲明由其買單,請各位領導給點面子,一起干一杯,這條路才有望圓滿。于是大家都去。那頓飯在鄉政府邊的鄉村小酒館里吃。樓下安排幾桌,為一般客人用餐,樓上還有雅座,請領導和貴賓用。一行人由郭老板領著進了包間,這才發現原來另有名堂,可說是意外驚喜,居然是姹紫嫣紅,滿屋鮮艷。郭老板安排了七位小姐,在這里熱烈歡迎各位領導光臨。小姐們穿得花花綠綠,個個笑盈盈的,細皮嫩肉,年輕貌美。

郭啟明說領導放心,小姐們不是從桑拿浴室或者洗腳屋找來的,人家都有執照,檔次不一樣的。剛才已經表演過了,現在只是換了衣服。

原來她們是禮儀小姐,剛才開工典禮上,她們穿著紅色旗袍,拉著紅綢帶端著剪刀盤從臺邊魚貫而出,為領導和嘉賓剪彩提供禮儀服務。現在郭啟明讓她們換下禮服,另行裝束,與貴客們共進午餐,繼續提供服務。禮儀小姐們屬于市里一家禮儀公司,今天受雇于郭老板,用一輛面包車專程把她們從市區拉到這山溝里,讓她們為簡陋山鄉的開工典禮意外增色,然后再輔以鄉野午餐,就更出彩了。

蔡助理大悅,指著七個小姐說這是七仙女下凡,不錯。

他跟小姐們一一握手,然后請郭老板馬上為她們另行安排用餐房間,一會兒歡迎小姐們過來給領導和貴賓敬酒,但是不要坐在這里一起吃飯。這張桌子嫌小,太擠,總不能讓小姐坐在領導的大腿上,弄得大家眼睛手腳不夠用,一不小心把酒喝到鼻子里去,影響身心健康。所以請小姐出去。

“葉副書記,這樣處理好嗎?”蔡波問葉家福。

葉家福表示同意。

郭啟明叫道:“這咋回事啊?”

蔡波哈哈,點明葉副書記平日里最注意男女關系,郭老板不要害他,也別害大家。

葉家福指著蔡波:“特別不能害了這位領導。”

蔡波認為有理,上邊剛有兩位處長找葉副書記了解過情況。

于是小姐們被帶出了包間。

后來她們一個個過來敬酒,主攻蔡波和葉家福。他倆在這里官銜最大,免不了要頻頻舉杯。蔡波有酒量,一杯接著一杯,來者不拒。葉家福不喝酒,誰來了都是比畫個動作了事。有一位小姐過來敬酒,蔡波干杯后問了一句:“小姐叫什么名字?”引起葉家福注意,抬頭一看,意外地發覺這小姐有點眼熟,于是不禁又看了一眼。

該小姐姓張,小張,長得有些特點,眉眼挺媚。葉家福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見過,唯一記得的就是剛才剪彩時該小姐就站在他左側,當時蔡波也曾兩次扭過頭,看了她兩眼,動作有些奇怪,引起葉家福注意。那會兒就覺得這女孩有些眼熟。

等該小姐走過來敬酒時,葉家福問了一句:“小張是哪里人?”

是湖北人,到本市打工才半年。

葉家福不覺好笑。如此來歷,這么短的時間,不要說葉家福不太可能見過,要跟蔡波有些“男女關系”并且引起葉家福注意,怕也沒那么迅速。

鄉村小酒館水準有限,做不出什么好菜,唯以環保新鮮取勝。席間,郭啟明跟蔡波拉拉扯扯,一起干了幾杯,有了幾分酒意,即舉杯祝賀蔡助理指日高升,并提前稱呼其為“蔡副市長”。郭啟明稱自己馬上去預訂酒席,到時候要為蔡副市長擺酒慶賀,讓蔡副市長千萬記著,一定要給包工頭面子。他說眼下這頓鄉下飯只管填肚子,到時候那桌酒才是真喝。

葉家福立刻敲打:“郭老板抓住機遇,提前巴結,也別那么張揚。做人做工程還是實在一點好。”

郭老板叫喚,說葉副書記不要批評,到時候一定請你一并到場。葉家福說他不要那個。他就一句話:世事紛繁,人心有譜。任何情況下,做人做事都該有個規則。郭老板請誰喝酒是郭老板的事,他不管,今天在這里只說這條路。他對自己家鄉這條路非常在意,進度和質量他都要過問,他請郭老板記住,不要只盯大的,不顧小的,大工程要管,小項目也得按規矩來。

郭啟明滿不在乎,連說沒問題,小意思。葉副書記家鄉的事情,他一定放在心里。

“葉副書記這么好的領導,其實也有機會。”他問,“要不要我來幫個忙?”

“幫什么?”

“咱們不是有些渠道嗎?咱們可以把葉副書記也弄上去。”

“弄到哪里?”

“弄到市里當領導,跟蔡副市長平起平坐。”

仗著酒意,郭老板格外顯狂。葉家福要他打住,說知道郭老板不僅有錢,還神通廣大,好像能在酒桌上參與研究干部,決定張三重用、李四提拔,是不是?不管是真是假,有的人歡迎郭老板幫忙,有的人不需要。那種事有人想,有人不想,例如他,不感興趣,因為心里很明白,沒那個命。

蔡波把手中的筷子一放,起身,說家里還有事,他先走了。

當時有兩盤時令蔬菜熱騰騰剛端上桌,大家說鄉下的菜無農殘很綠色,應當嘗一嘗。蔡波不聽,拐杖一提走人。縣、鄉干部一窩蜂站起來送客,留下葉家福郭啟明坐在桌邊沒動,郭啟明撲哧笑出聲來。

“蔡助理怎么啦?好像不太高興?”他問葉家福。

“郭老板挺高興?”葉家福反問。

郭啟明笑,自稱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并沒有喝高,心里很清楚,話也沒亂講。趁著沒有旁人,他再次鄭重表態,剛才他的表示出于真心。蔡助理可以上,葉副書記這么好的領導為什么不可以?葉副書記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吩咐,沒問題,他幫得上。

葉家福伸出筷子夾菜:“這些話跟他去說,我不要。”

葉家福指著蔡波離去的方向。他心里明白,蔡波是被他惹惱了。蔡助理不辭勞苦,帶傷前來,為葉副書記家鄉村道開工隆重剪彩,其用意完全不在那條路,只在主動維護兩人之間的關系。老同學老交情,蔡波對葉家福是非常在意的。但是葉家福絕不合作,除了公事公辦,不愿跟蔡波再有更多牽扯,他感覺心寒,其中原因比較特別。

飯后各自趕路。葉家福讓駕駛員沿縣道從鄉里往縣城方向走。轎車行駛半個來小時,在縣道轉省道的那個交叉路口上,葉家福看到路旁停著輛車,還站著個人,遠遠地比畫動作,讓葉家福停車。那人卻是蔡波。原來他沒有走遠,停到這里守株待兔,靜待葉家福到達,他知道葉家福會走這條路。他沒提前給葉家福打手機相約,可能是怕被葉家福一口拒絕。

“咱們得談談。”他說。

他在前邊一跳一跳,走下路基,葉家福在后頭跟了下去。他們站在下邊路溝旁,一起抽煙。兩人平時都不抽煙,偶爾點一支,并無癮。蔡波車上備有香煙,他找出來,請葉家福抽,自己也抽。

“老葉你真是過不去嗎?”他問葉家福。

葉家福說不會吧。

蔡波提醒葉家福注意施雄杰,這是個人渣,謊話很多。如果有一天施雄杰被人打死,暴尸街頭,他的第一反應會是活該,死有余辜。這是真實想法,他不隱瞞。他對該人渣非常痛恨,有賬要算,但是不是現在這個特殊階段,也不可能用下三爛的方式。交往這么多年,彼此很了解,葉家福應該明白這個,不至于被施雄杰欺瞞。

葉家福說:“施雄杰不是問題。”

蔡波說知道,葉家福心里過不去,主要因為林琳,還有林瑋,特別是林慶國。他要問一句:葉家福有必要當道德警察,這么動感情嗎?他們林家人至今一聲不吭,籬笆自己修補,污垢自己收拾,葉家福就不能多一點理解和容忍?特別是對老同學。其實,這些日子最過不去的是他蔡波。提到林琳他很難受,那種感覺無法形容,萬箭穿心一樣。葉家福因為這個事沒好臉色,跟他過不去,更讓他痛苦不堪。

葉家福卻不買賬:“時候不早了,走吧。”

蔡波發怒道:“你他媽急什么。”

他拿出手機,當場打了個電話。他說既然葉副書記這么過不去,就多提供一點內部情況供參考吧。

他打的居然是施雄杰的手機。他跟施一句客套都沒有,不問人家眼下傷情如何,住院情況可好,身邊是誰照顧,兇手有無眉目,是否需要幫助。他直截了當提及要害。

“你說過你老婆不能白死,葉家福副書記也是這個意見,現在我跟他在一塊。”他對施雄杰說,“你那些事不必使勁收藏著等候拍賣,還是及時跟葉副書記匯報吧。原原本本也行,胡說八道也行,隨你,都說出來,我沒意見。盡管告訴他。”

他把手機拿開,問葉家福打算聽電話簡要匯報,還是到病房仔細聽。葉家福把香煙一扔,什么話都不說,掉頭走開。

當年,葉家福師范學院畢業后回到家鄉。因為意外碰上一個機會,被省委組織部安排為“選調生”,沒去學校教書,進了鄉政府工作。葉家福是農家子弟,老家在山坑垅里,非常窮,屬于出身貧寒無背景那種年輕干部。當了鄉干部他很知足,努力做事卻不多事,讓大家感覺不錯,卻也沒太在意。他這樣的年輕干部通常會平平穩穩,卻難有什么大前途。不料有一天來了個大領導,在鄉政府住了幾天,搞調研。葉家福奉鄉領導之命,跑前跑后為領導服務,讓領導很有印象。領導認為這年輕人話不多,事能做,踏實肯干,低調謙和,不像其他人練嘴皮好表現,這種年輕人應當多注意。此后葉家福得到提拔,走入仕途,時有發展,漸漸上升。十數年后葉家福當了市政法委的副書記,職位已經跟當年提攜他的那位領導身份相當,他始終牢記著自己的起步和當年的知遇之恩。

當年那位領導叫做林慶國,時任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現已退休。這位領導除了多方關照過葉家福,還是葉家福黨校同學蔡波的泰山大人。林副部長有個女兒叫林瑋,嫁給了蔡波。林家還另有一女,不是林慶國親生,是他弟弟的女兒,因弟弟務農,家庭生活比較困難,林慶國把侄女接到身邊撫養,視如己出,這孩子名叫林琳,她后來嫁給了施雄杰。施雄杰是外地人,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本市工作,幾經周折,現為市勞動局的副調研員。施雄杰和蔡波都被視為林家女婿,俗稱同門。施雄杰的妻子林琳前些時候意外身亡,直接死因是跳水自殺。她的死亡引發許多注意,令其養父母林慶國夫妻痛不欲生,讓蔡波和施雄杰形如仇人,也使葉家福與蔡波同學同僚間多年關系陷于僵硬境地,其中原因比較復雜。

不久前的一個晚上,施雄杰在市區東邊一家小酒館跟人喝酒,直喝到凌晨,于半醉中騎自行車回家,在城東體育館附近一個偏僻角落遭到襲擊。事后施雄杰人事不省,又是酒又是血躺在路旁一棵樹下,直到凌晨環衛工人掃街時才發現。環衛工人叫了110,送醫院后發現生命無礙,但是周身有傷,最嚴重的傷在腳上,其左腳腳筋被案犯拿尖刀挑斷,做得非常專業,有如屠夫切卸豬蹄,其作案方式有明顯的黑社會色彩。案發后警方迅速立案調查,葉家福在接報后也予以密切注意。葉家福為政法委副書記,他們政法委書記是市委常委,去年不幸遭遇車禍,目前尚未痊愈,由葉家福主持單位工作,職責所系,他得密切注意各類案件。葉家福清楚施雄杰與林慶國、蔡波的關系,案發后即打電話給蔡波告知情況,純為公事公辦。蔡波聞訊后的表現是出乎意料,有些幸災樂禍。他對葉家福說施雄杰是人渣,死有余辜,還說自己與施雄杰已經沒有任何關系。目前這起案子尚未突破,困難重重。

那一天晚間,葉家福在政法委辦公室看材料,忽然手機鈴響,是趙榮昌找他。

“沒看到你房間亮燈。在哪里呢?”趙榮昌問。

葉家福知道他的意思。趙榮昌是從省里下來任職的,家在省城,到本市住機關管理局特建的市領導周轉樓,那座樓里住的都是不帶家眷單身赴任的外地籍市領導,每位領導安排一小套。時下強調領導干部交流任職,市領導中外地籍干部比例很大,住滿了一座周轉樓,這座樓位置在機關大院東側,隔著圍墻與機關宿舍區遙遙相望。葉家福家居機關宿舍大院十號樓,該樓位于宿舍區最靠邊區域,他住的又是頂樓,趙榮昌從他的房間里,可以很容易地觀察到葉家福的家是否亮燈。

葉家福告訴趙榮昌他在辦公室。沒什么大事,看看材料。

“趙書記有事?”

趙榮昌說今晚有點時間,想看看星星。

“我馬上到。”

葉家福把手上材料一放,立刻起身。

回到宿舍大院,葉家福匆匆上樓去,把廳里陽臺的燈一起打開,發出人已歸返的信號。燈光一照,屋子里頓顯冷清。這套舊宅只住葉家福一人,他喪妻,無子女,屋里屋外,處處顯露出缺乏照料的痕跡。這時也顧不得整理,葉家福把手中抓的公文包往桌上一丟,略事準備,洗兩個茶杯,放一壺水進電熱壺,打開開關燒水,就匆匆下樓等候。幾分鐘后趙榮昌的轎車駛至,悄無聲息地停到十號樓樓下。趙榮昌下車,擺個手,轎車又悄然駛離。

葉家福領趙榮昌上樓。他這座宿舍樓是老樓,高六層,沒有電梯,兩人拾級而上。樓道很安靜,沒有遇到旁人。到了頂樓,葉家福家門敞開著,他問趙書記要不要進屋喝杯茶?趙榮昌說不必,上去吧。于是兩人來到墻邊,那里靠著一張竹梯,葉家福先上,趙榮昌隨后,踩著吱吱響的竹梯,分別爬上了天臺。

這是機關宿舍大院十號樓共有的樓頂天臺,實際上它歸葉家福個人使用,原因是本樓為舊樓,不像一些新建樓房為了方便住戶活動,修有通往天臺的階梯,本樓只在最高一層樓道天花板處開一個四方形的天窗,天窗上安有薄鐵皮蓋板,平時緊閉以防雨水,需要上屋頂維修作業時,才由工人架梯子挪蓋板,從天窗爬上天臺。由于攀登比較麻煩,又要抬梯又要爬窗,本樓住戶幾乎沒人有興趣上去游覽天臺,這有效減少了樓頂設施的人為損壞,也給葉家福創造了一塊稱得上巨大的個人空間。葉家福住頂樓,家庭成員極端單純,他自備一副竹梯,高興時把門一開,梯子往墻上一靠,吱呀吱呀自己一個人爬上去,里里外外,沒有任何人會來干涉。

趙榮昌知道葉家福這塊個人空間,當年他還在省里工作,尚未下來任職時就聽說過。當時葉家福癱瘓多年的妻子剛剛過世,葉家福原住妻子所在單位市第二中學,恰好那座舊宿舍樓要拆,機關管理局安排了這處舊住宅給他,他覺得不錯,去省里開會時曾向老同學趙榮昌介紹過,特別推薦此間天臺,稱自己但有煩悶,就爬到樓頂轉悠,上邊視野開闊,空氣流通,抬頭有星星,低頭有蒼生,感覺豁然開朗。趙榮昌記住了。他到市里當領導后不久,特地找了一個黃昏抽空上門,前來關心葉家福,那天就要看葉家福的自有天臺。葉家福說趙榮昌那么大的領導,哪里可以爬竹梯鉆天窗?趙榮昌說為什么不行?該爬就爬,該鉆就要鉆。于是葉家福把自己的個人空間欣然貢獻出去。趙榮昌在上邊感覺很好,稱贊果然不錯。后來幾年里,他曾數次到過這里,用葉家福的話開玩笑,說是來一起看星星。趙榮昌這種職位的領導,想找一塊安靜點的地方沒什么困難,自有人替他安排,有什么必要跑到這里登梯爬窗?一處六層高的舊樓天臺風景,再怎么不錯也算不上觀賞勝地,但是人家就要來。這是趙榮昌的過人之處,知道怎么溫暖自己的下屬和同學。

這晚趙榮昌在天臺上待了半個多小時,跟葉家福一邊閑聊,一邊散步。沒有任何人打擾,聊天和散步都十分放松。散步間趙榮昌問了一句:“你有什么考慮?”

葉家福問:“趙書記關心什么呢?生活上的?”

趙榮昌說都關心,生活上的、工作上的,有什么考慮,盡管說。

葉家福說他感到非常幸運。趙書記是老同學,對他了解,該考慮的都為他考慮了,自己只有認真工作才對得起。他覺得很滿足,沒有其他要求和想法。生活上也一樣,一個人過,習慣了就好。

趙榮昌問:“是不是有個女交警?”

葉家福問:“蔡波講的?”

趙榮昌點頭,問那個人怎么樣。葉家福苦笑,說看起來人不錯,但是散了,還是沒有緣分。趙榮昌當即批評,說什么緣分,關鍵是葉家福有障礙。不要把自己封閉起來。葉家福說,趙書記最了解,這方面他不行,沒治,自己也清楚,這輩子就這樣了。趙榮昌認為不對,不能這么消極。

那時起風了,天氣顯冷。葉家福請趙書記下去,不要感冒了。趙榮昌卻不急,一圈圈地走,看著遠處出神。

“氣象局給了一份中長期預測。”他告訴葉家福,“今冬氣溫可能偏暖,明春雨季可能提早,雨水偏多。這個很不利。”

葉家福問:“書記想什么呢?”

趙榮昌說他考慮抓住最佳施工季節,推進重點工程建設,把整個經濟工作帶動起來。明年初新一屆“兩會”召開之前,必須讓干部群眾看到實際進展,凝聚民心,鼓舞士氣,提高信任度,形成一個好的開局。這里邊很重要的一個項目就是繞城高速,要求率先實現突破。蔡波帶隊突擊,任務不輕。

“從大局考慮。”他說,“咱們都要支持他。”

葉家福一時無語。

“人都有毛病,有的可以容忍,有的不行。”趙榮昌說,“看人看事,還應當大處著眼,是不是?”

葉家福說:“是的,我明白。”

沒再多說,點到為止。葉家福與蔡波間的異常,一定為趙榮昌感覺到了。這位書記不僅長于高瞻遠矚,很多時候他還細致入微,敏銳而具有洞察力。葉家福相信蔡波跟自己一樣不會找他多說什么,不會幼兒園小孩一般向老師告狀,稱誰誰不跟自己好了。但是趙老師于百忙中有所察覺,所以要來“看看星星”。

他們離開天臺。還是葉家福在先,下到樓道后他扶緊竹梯,小心護著,盡量不讓竹梯晃動,保護趙榮昌安全下來。

分手之前,葉家福說了句話:“書記放心,書記的意思我明白。”

趙榮昌點頭:“你一向最可靠。”

趙榮昌再次提及將于明年初召開的本市“兩會”。他說有些事情需要提前考慮,確定了目標,要想辦法盡可能完美地實現。他有打算,到時候可能會讓葉家福出來承擔一些責任。

葉家福表示一定維護好“兩會”期間的社會穩定。趙榮昌說:“不止這個。”

他沒再多說,葉家福也閉口不問。書記的車已在樓下等候。他坐上車離去。

兩天后,道林區公安分局局長王平東到市政法委,向葉家福報告一個情況:“施雄杰要求見您。”

施雄杰被襲后,昏迷于城東體育館附近,發案地點屬道林區地界,因此,案子歸道林分局辦理。施雄杰是現任處級官員,他這案子很特殊,區分局非常重視,安排了經驗最豐富的警員負責破案。但是案子從一開始就困難重重,難以進展,原因不在別人,卻在施雄杰自己。這個人在病床上聲嘶力竭,義憤填膺,抨擊黑惡勢力猖獗,侵犯人權,謀害領導干部。指責警察工作不力,讓傷害他的兇手以及幕后指使者一直逍遙法外。他卻不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根據案發現場情況分析,警察排除誤傷的可能,認為兇犯目標明確,是看準了才下手的。如此傷害不會無緣無故,一定存有足夠強烈的恩怨,以至仇恨。施雄杰近年磕碰事多,其妻自殺身亡,轟動一時,他是不是與誰結有冤仇?因為什么而結怨?哪怕不是結怨,只是有些矛盾,總也免不了的。施雄杰卻什么都不說,對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的恩恩怨怨三緘其口。最奇怪的是這個人還故布疑陣,云里霧里扯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例如提到自己是遭到蓄意謀害,因為他掌握了一些人的內情。他知道有些人行為不端,倚仗權勢,為所欲為,等等。他似乎有意無意地要把視線往蔡波那里引,所以,葉家福才會去追問蔡波。事實上,葉家福心里很明白,蔡波肯定想收拾這個人,但是確實不會選在他自己面臨提任的關鍵時候,更不會采用這么有沖擊力的傷害方式。

現在施雄杰提出要見葉家福。他是想跟葉副書記談談自己的案子,還是想談談他老婆的故事,如前兩天蔡波在電話里委托他的?

葉家福決定去見一見。

王平東告訴他:“案情有些進展。”

不是施雄杰忽然合作了,提供了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是辦案民警查到了一件事,有點意思:警察因辦案需要,通過電信部門調閱了施雄杰的相關手機通話記錄,在查閱中發現施雄杰案發前半個月與一個叫章春木的人有過多次聯系,最頻繁的一天,章春木在兩小時內給施連打了五個電話。這位章春木是市郊人,今年三十五歲,年輕時曾因盜竊罪被判入獄兩年。出獄后以泥水工謀生,如今拉起一支施工隊,當小老板,在本市城鄉承攬小型裝修工程,主要承接居民住宅裝修業務,也包過一些單位的小裝修項目,除在本市攬活,還曾跑到省城一帶做小工程。據辦案民警初步摸底,施雄杰家的裝修是章春木做的,兩人因房子裝修存在糾紛。

“施雄杰什么時候裝修的房子?”

兩年前施雄杰買了新房子,然后裝修,花了半年多時間,當時施的妻子林琳還沒出事。據說施雄杰夫妻對裝修質量不滿意,因此鬧糾紛。

葉家福點頭,說注意這個章春木。

這是一條線索,也可能并無價值。時下本地房地產公司賣房子,精裝修的不多,住戶基本上都要敲墻鋪地,為裝修新房脫一層皮。無論找專業公司,還是找游擊隊搞裝修,戶主與工程方的矛盾難免發生,鬧點糾紛很正常。施雄杰裝修一套住宅,以本市目前普通水準,大不了花個十萬出頭,款項不會太多。充其量就這么一點錢,不管雙方矛盾多么大,似乎不至于鬧到需要亂拳惡揍、尖刀斷筋的程度。

葉家福去了醫院。他是下午去的,見施雄杰之前,他先到門診大樓去了一下,找醫生拿點胃藥,然后從門診大樓通向住院病房的天橋走過,忽然有人在旁邊喊了一聲:“你好,葉副書記。”

葉家福立刻止步。

是常志文,著便裝,領著一個穿病號服的小姑娘從病房往門診大樓走,剛好與葉家福相遇于天橋。小姑娘大約十二三歲,瘦瘦的,模樣清秀,臉形跟常志文很像。

葉家福略有些尷尬,他問了一句:“是你女兒?”

常志文點頭,說孩子發燒,擔心是肺炎,住院了。現在帶她到門診這邊做胸透。

“葉副書記身體不舒服嗎?”她問,“看醫生?”

葉家福說:“沒事,拿點藥。”

她笑了笑:“領導生病了也會難受,身體還得注意。”

葉家福說:“大人還好,小朋友特別要注意。”

她說:“謝謝葉副書記關心。小朋友不怕,她有醫生。”

葉家福伸手跟常志文握了握,兩人錯身走開。過了天橋,葉家福才啊了一聲,明白了,知道常志文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常志文的前夫是內科醫生,就在市醫院工作,因為跟一位女護士有染,常志文不能容忍,兩人分手。此后其前夫另建家庭,她則自己帶著女兒生活。所謂女兒有醫生,說的應當是孩子的父親。

幾天前,趙榮昌問起的那位女交警就是常志文。常志文的母親與林慶國的夫人退休前在一個單位工作,關系很好,常有走動。常志文離異后,其母托林妻幫助介紹合適對象,林妻便把她介紹給葉家福。如果不是林妻出面,葉家福不會跟常志文有什么瓜葛。因為自喪偶之后,他在男女事上心灰意冷,近乎有心理障礙,不少熱心人給他介紹對象,他是一個也不見。林慶國最得葉家福尊重,林妻關心,給他介紹女友,不見不好,因此,葉家福跟常志文才有了一些交往。他們接觸一段時間之后已經不再來往,葉家福告訴趙榮昌是沒緣分,他心知問題其實是在他自己還陷在以往走不出來。

葉家福到了病房。施雄杰坐在病房邊一張方凳上耐心恭候,他那只纏著紗布的傷腳抬起來,擱在床沿上。

他不談自己很讓警察傷腦筋的左腳腳筋,講了一個跟包裹、醫院和中標有關的傳奇故事,主角是他老婆林琳。

那一年夏天,施雄杰的妻子林琳收到一個奇怪的包裹,里邊有一條骯臟的女用內褲。有個陌生女人給林琳打來電話,說內褲是她的,褲襠里的斑點來自施雄杰。陌生女人讓林琳趕緊到醫院檢查是否中標,因為她剛查出患有艾滋病,估計施雄杰已經跟著染了,林琳大有危險。林琳嚇壞了,慌慌張張立刻跑到醫院檢查,拿著內褲逼施雄杰交代。施雄杰經不住折騰,承認自己半年多前跟一個發廊女有染,租房包了該女,后因沒辦法滿足女子花銷,兩人鬧翻了。該女沒艾滋病,她是故意找碴兒。林琳跟施雄杰大鬧一場,帶著兒子離家,跑到堂姐林瑋那邊哭訴。當晚施雄杰硬著頭皮去接他們母子。林瑋的丈夫蔡波貴為區長,居然這種事也管,他把施雄杰叫到房間里,關上門,抬手就是一個耳光,下手極重,施雄杰給打得身子一仰,一頭撞到床上,幾乎昏迷。

“那時只有一個想法,有朝一日我要打得比他還狠。”施雄杰恨恨不休。

“你不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事!”葉家福批評他說。

施雄杰不服:“要是葉副書記打我耳光,我認。他算什么?他自己最花。”

此后夫妻反目,林琳帶著兒子住到堂姐家,提出要跟施雄杰離婚。施雄杰說離婚可以,兒子歸他,房子賣了,一人一半,林琳不能接受。兩人都愛面子,當時沒有鬧到外邊去。鬧了幾個月,婚沒離成,林琳帶著兒子突然回來了,施雄杰以為老婆回心轉意,打算夫妻和好,豈料回家后林琳把他趕出臥室,不讓他接觸自己和兒子。施雄杰發覺她變了個樣子,時常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兒子丟在家里,自己悄悄出門,深更半夜才回來。有一回施雄杰偷偷翻查她隨身帶的包,居然從里邊翻出了一只安全套,這當然不是擬供合法丈夫使用的獎品。施雄杰怒火熊熊,當即拿著該套追查老婆去跟誰睡覺了。林琳惡語相向,讓施雄杰別管,施雄杰可以偷,她為什么不行。那時施雄杰恨不得拿菜刀把她剁了。后來林琳仍我行我素,鬧到經常夜不歸宿。施雄杰不再吭聲,卻在私下密切觀察。有一個星期六林琳打的出門,施雄杰尾隨跟蹤,一直跟到郊外迎賓山莊,看到她進了那里的一幢別墅。施雄杰在附近守候了三個多小時,直到一輛車停在別墅邊,開車的人下來,竟是蔡波。

“車和人都讓我拍了照。”施雄杰說。

“拿去勒索?”葉家福追問。

施雄杰承認。一發覺打他耳光的蔡波居然跟他老婆搞上了,施雄杰當時就想沖過去還擊他,但是忍住了。他洗了一套山莊別墅外的照片給林琳,讓她轉給自己的堂姐夫。高興的話也可以抄送堂姐和岳父大人夫婦參考。他讓林琳告訴蔡波,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他也認了,可以不鬧大,但是必須給他補償,滿足他的要求。蔡波乘人之危搞自己的小姨子,這他媽太缺德了,這件事要是鬧出去,看看蔡波怎么辦,趙榮昌還敢讓他上嗎?

“你討什么補償?要求提拔你?”葉家福問。

施雄杰肯定。機關里資歷比他不如,本事沒他大的都可以上,為什么他不行?以前他跟蔡波提過,蔡波只顧自己,根本不幫忙。實際上他跟蔡波比,更要德才兼備。蔡波跟趙榮昌關系那么深,他們做得到。

葉家福感嘆,說施雄杰只知道當官,不知道做人嗎。他去體檢過沒有?醫生是不是發現他的心臟位置不對?

“這個你該去說蔡波。”施雄杰不服。

葉家福認為在這一點上蔡波不如施雄杰。無論施雄杰如何提拔重用,看來都是屈才。他應當到美國去,申請當FBI的密探,這才可望施展。

施雄杰說葉副書記不要笑話,他探聽到的內情,肯定比旁人料想的要多。

“所以,你斷了一條腳筋?”

施雄杰頓時發火,說王平東那幫警察都是吃干飯的,遲遲抓不到兇手。但是他知道,他老婆不會白死,他的腳筋也不會白斷。別以為仗勢就能欺人,傷人可以滅口。

葉家福問:“你這是說誰?蔡波嗎?”

施雄杰不予明確認定,只是說,蔡波被他拍到照片后,裝得無所謂,似乎滿不在乎,其實心里很緊張。那段時間里林琳老實了一些,外出少了,一天到晚在家跟他惡語相向。他知道對方害怕了,但是奸夫淫婦還沒完。后來省里考核組到來,住在迎賓山莊。有一天晚上,深夜里他老婆在臥室那邊掩著門哭鬧,他悄悄跑到門邊偷聽,發現她是在打電話,聲嘶力竭,說自己喝農藥了,快死了,求電話那邊的人來陪陪她。他斷定這是在找蔡波。折騰了一夜,凌晨時分有一輛轎車停在樓下,林琳匆匆出門,上了該車。那是蔡波開的一輛私家車,早先在迎賓山莊被施雄杰拍到的也是這車。后來他查過,車主是江華,江華的姐姐是江英,江英當時是道林區政府辦副主任兼接待科長,一定是她提供車鑰匙讓蔡波去辦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那晚上林琳一走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接連幾天沒有回家。到了第三天,施雄杰認為自己可以追了,他直接給蔡波打了電話。

“向他討老婆?”葉家福問。

“他一口擋回來,說不知道林琳在哪里,他們彼此已經沒有任何關系。”施雄杰說,“我告訴他,我親眼看到林琳上了他的車。他可以不承認,如果明天林琳還不見蹤跡,我就要報警了。”

當天晚上警察把林琳送了回來。施雄杰一問,卻是蔡波讓警察搜查,在市郊外一個小旅館找到人的。當時林琳歇斯底里,近乎神經失常。施雄杰對老婆好言相勸,盡力溫暖,旁敲側擊,引導她發泄怒火,這才搞明白,原來那天凌晨蔡波跟她大吵一架,宣布兩人拜拜,林琳飽受刺激,萬念俱灰,自我放逐,離家出走。施雄杰火上澆油,讓林琳不要便宜了蔡波,放這家伙再去跟別的女人胡搞。林琳氣憤難平,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給蔡波寫一封信,回憶兩人相好及交惡過程,引用蔡波曾經使用過的甜言蜜語,指責蔡波翻臉不認人,絕情絕義,表示自己不會放過他。這封信沒寄出去,它被施雄杰拿走,如稀世珍寶般嚴保深藏。

葉家福伸出一只手說:“現在給我吧。”

施雄杰反問:“我有那么傻嗎?”

葉家福說大家公認蔡波聰明,看起來施雄杰更要聰明過人,不遜于蔡波。但是施雄杰心眼太多,功利心太強,有時候不是好事,弄不好聰明反被聰明誤,還是不要那么多算計,實在為上,人的心里還是應當有個譜。施雄杰不聽,只說他今天特意把這些事情告訴葉家福,是想表明他不滿意,有看法。他的水平能力和資歷擺在那里,早就應當提拔重用,為什么一直不用?就因為蔡波跟他不對付。林琳死后,知道他心里不平,而且掌握著內情,為了安撫他,趙榮昌才給了他一個副調研員。不是領導職務,他感覺很不痛快,肯定蔡波依舊在作梗。但是他對趙榮昌,包括葉家福也還是感激的,他想請葉副書記把他的意見反映給趙書記,如果蔡波這樣的人可以重用,施雄杰就更應該。

葉家福忽然問了一句:“你跟章春木怎么了?”

施雄杰愣了一下,然后叫起來:“我在說蔡波呢。”

葉家福說:“那個夠了。章春木怎么了?”

施雄杰說他的房子是章春木裝修的,質量有問題,錢還沒結算,拖了快兩年。這是他的私人事務,政法委有必要過問嗎。

葉家福沒再多說,起身走人。

走出住院部大門時他吃了一驚:常志文從花圃邊長椅上站起,朝他走了過來。葉家福止步時不覺往旁邊看看,附近似乎并無熟人。

他跟常志文打了招呼,問她小朋友怎么樣?常志文說小朋友做過透視了,沒大問題,已經回病房休息。她特意在這里等候葉副書記。

“有什么事嗎?”

她說自己很冒昧,有一件事想求葉副書記幫忙,是個人私事。她在交警支隊工作多年,業務熟悉,基礎很好,但是由于一些個人考慮,她希望能調動一個工作。

“想去哪里?”

“政法委葉副書記那里需要人嗎?”

葉家福又吃一驚,問常志文怎么忽然有這個念頭。常志文當即笑出聲來。她說如果調過去,葉副書記聽她說話時,估計就不必東張西望,怕誰看見了。

葉家福自己也笑,說有這么害怕嗎,不至于吧。

當年很少有人知道林琳其實只是林慶國的侄女,因為她從小得林慶國夫婦寵愛,比較任性。她與堂姐林瑋一直關系很好,蔡波跟林瑋結婚后,也很喜歡這個小妹妹。林琳跟施雄杰談戀愛,蔡波從一開始就不贊成,認為施人品不好,但是林琳最終還是嫁了施。后來兩人鬧離婚,林琳帶兒子離家,住到蔡波這邊來,當時蔡波打過施雄杰一個耳光,是出于義憤,他沒想到自己后來會失去理智,跟林琳一起陷了進去。兩人關系原本特殊,偷偷好上后越陷越深,彼此都意識到麻煩大了,有很強的負罪感,覺得無法面對家人,卻難以自拔,為此都很不好受,特別是蔡波。

他曾經一再設法悄悄了斷,但是林琳因為對施雄杰徹底絕望,感情上陷得比他更深,無法接受分手,因此變得越來越神經質。蔡波告訴她不想維持這種關系,不愿繼續傷害她們姐妹倆,林琳卻懷疑他是另有新歡,找借口要把她甩了。當時江英在區政府辦,把她弟弟一輛私家車的鑰匙提供給蔡波,讓區長需要時用用,林琳發現了,又聽說江英已離婚,便疑神疑鬼,懷疑蔡波跟江英有染,兩人因此屢屢吵鬧。直到迎賓山莊旅行袋失竊案發,蔡波提拔受挫后,他終于痛下決心,決意到此為止,從此一刀兩斷。那以后林琳痛不欲生,一再試圖重新開始,他不為所動,堅決拒絕。有一天林琳又給他打電話,一反常態,不吵不鬧,讓他覺得異樣。林琳說她想通了,認命了,從此不會再煩蔡波。她讓蔡波提防施雄杰,施的手里有她寫給蔡波沒寄出的一封信,她不知道他會拿它干什么,只覺得自己可能已經讓大家大禍臨頭。感到對不起姐夫,還有姐姐。兩天后她給蔡波寄來一封信,信紙上沒頭沒腦,只寫著一行字:“姐夫對不起,我快瘋了。求你照顧小輝。”小輝是她和施雄杰的兒子。當時蔡波以為她又在玩什么花樣,不想幾天后傳來消息,她被發現自殺于市郊水庫。這行字是她留下的最后遺言。

林琳死后蔡波幾乎崩潰,他竭力顯得一切如常,心里卻是極度懊惱痛惜,覺得自己鑄下大錯,這才發現什么是他最重要最不能放棄的。如果事情重新再來,他一定會另做選擇,寧可不要現有的一切,名聲地位家庭,都不算什么,只要林琳活著。

這是蔡波對往日事件的自我描述。所謂家丑不外揚,其中一些內情蔡波沒跟任何人提起過,但是他告訴了葉家福,希望能得到葉家福的理解,不希望葉家福一直因為這件事跟他過不去。他知道葉家福對林慶國懷有很深情感,為了林慶國和他的兩個女兒而遷怒于蔡波,蔡波能夠理解。但是葉家福苛責到這種程度也太過頭了。

葉家福說:“我就是這種人。咱們還是公事公辦。”

他不接受蔡波示好。葉家福自認生性狹隘,不像趙榮昌大領導有大氣,看人看事大處著眼。有些事趙榮昌能夠容忍,他葉家福感情上確實無法容忍,不能接受,人心各有尺度。但是無論如何他會聽趙榮昌的,服從趙書記心目中的大局。對他來說蔡助理或者蔡副市長都一回事,反正彼此清楚,公事公辦。

那一段時間事情很多,葉家福與蔡波時有見面。蔡波腳傷尚未痊愈,走起路依然一躥一躥的,如葉家福所諷“跳啊跳啊”,但是已經不用拐杖。通常他們在蔡波的繞城高速指揮部見面,由于項目正在突擊,蔡波自嘲已成“工頭”,一直住在工地上,只有那邊才找得到他。每次見到葉家福,蔡波總問:“又來了?”他的意思不是說葉家福又來了,是打聽舉報信又來了嗎?此時他屢屢遭受襲擊。

所謂樹大招風,樹欲靜而風不止,蔡波一向比較張揚,做的事多,留下的麻煩也多,在可望上升之際,難免要讓人家討一點回去,沒有舉報信反倒奇怪。由于不斷遭遇狙擊,蔡助理這一輪“跳啊跳啊”十分吃力,起起落落,好幾次似乎差不多了,聽說上邊已經準備作出最后決定,末了忽然又拖延下來,原因總是又有某個舉報。時間一天天過去,漸漸就臨近了年關,新一屆市“兩會”的預定時間逐日靠近。

年前,有一個晚間,郭啟明郭老板給葉家福打來一個電話請安問好。他建議葉家福不要只聽上邊大領導的指示,還應當認真聽取下邊小老百姓意見,順從民意。

“郭老板有意見?”

他笑,說包工頭再大也不是官,所以是民意。

他打聽明年初本市“兩會”能否如期召開,說老百姓們很關心這次“兩會”,因為時候一到,葉副書記就不是葉副書記,該是葉副市長了。

葉家福冷笑,問郭老板現在在哪里,干什么?這一問就明白了,果然如他所料,在酒桌上。郭啟明告訴葉家福自己請市里招標辦的幾個朋友吃飯,大家神聊,提到了葉副書記,個個夸獎,都說是好人清官,上這種官,干部群眾沒意見,包工頭也沒意見。所以他借著酒興,打個電話向葉領導表白忠心。

“咱們打算一起努力,把葉副書記做成葉副市長。”他嚷嚷,“沒有問題,做得成的,只要葉副書記同意,發一句話。”

葉家福說郭老板喝多了,不必講那么大的事,他只關心自己家鄉坑垅公路的土方。郭啟明在電話那邊拍胸脯,表示絕對沒有問題。他說人代會前配合蔡助理樹形象搞突擊,接下來就要全力以赴配合葉副書記家鄉修公路,保證不耽誤鄉民熱鬧。要是葉副書記同意讓大家做成葉副市長,他就不管蔡助理了,今晚親自運鉤機進山幫葉副書記挖土方。

葉家福把電話掛了,不跟他胡扯。

這個郭啟明不是一般人物,口口聲聲自稱包工頭,實際上大有來歷。

幾年前,本市曾有一位強勢官員叫郭啟東,時為副市長。郭啟明是這位郭副市長的親弟弟,當年曾是警察,在市區一派出所當副所長。郭家兄弟有一位密友叫郭金城,是本市餐飲娛樂業的頭號老板,暗中涉黑,染指黑社會團伙。三位郭氏是同宗,都是市郊道林區前埔鎮人。前埔位于城鄉結合地帶,是個大鎮,可稱人杰地靈,出了不少人物,于本地政商兩界很有影響,被笑稱“前埔幫”,三郭都是其中好漢。當年郭啟明不安于當警察,對經商興趣濃厚,先是利用職權,為一些企業主提供方便和保護,自己混干股拿傭金,后經其長兄郭啟東贊同,索性停薪留職,下海辦企業。當時郭啟東手握重權,卻明白大權之中有大利也有大風險,讓弟弟從商可能比跟他從政為好。事后證明郭副市長很有遠見。郭啟明有他罩著,又有郭金城的資助,亦官亦商,做什么都順,迅速致富。郭啟明的商務活動也為其兄郭啟東提供特殊服務,一些相關人士求郭副市長辦事,大筆賄款禮金通過郭啟明這條渠道流通,以生意往來為表象。兩兄弟一政一商,相得益彰。

有一年春天,市區發生一起兇殺案,破案中發現是黑社會殺人,當時恰逢上下狠抓打黑除惡,案件驚動上級,被省公安廳掛牌督辦。辦到末了,市區的黑社會老大郭金城被依法處死,其保護人郭啟東落馬丟官,判刑十五年,同時落馬受刑的官員還有十余個,絕大部分是前埔鎮人。該案成了當年省里第一大案,其案能辦下去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時任市長的趙榮昌態度堅決,主張一查到底。郭啟明當時也跟其兄一起涉案被查,這人很敏感,案發前一年就已退出公職,他在從警經歷中積累了許多偵查與反偵查經驗,特別不好對付,案發后他的案子取證困難,屢經反復,最終免予刑事追究。

恢復自由后,郭啟明曾有一段時間銷聲匿跡。待案件影響稍過才又重現商場。郭啟明的長兄郭啟東雖入獄,盤根錯節留有許多舊關系,于暗中發揮影響,郭金城雖被處死,其親友仍擁有一定經濟實力,被打掉的黑社會團伙殘存人員也還潛藏著,郭啟明左右逢源,經營這些資源,加上自己在本市政商兩界早有的基礎,于前埔人特定的地理人際糾葛中很快又嶄露頭角,漸漸成為本市工程施工方面一個舉足輕重的老板,同時也是本地前埔人物中的一個要角。

早在郭當派出所長時,葉家福就與他相識,互相之間有些了解,卻沒有打過什么交道,直到近來才因為家鄉修路有了些聯系。小小山村,修條路是大事,一有風吹草動,鄉親的電話就打到葉家福這里,葉家福自然要找郭啟明。郭老板做的工程多,坑垅公路可能是他手中最小的一個項目,由于有葉家福這個因素,郭老板不敢太小視。這人挺有心,借這個項目跟葉家福拉扯,東說西侃,真真假假,胡說八道。葉家福注意到,近些日子里郭啟明對將于明年初召開的市“兩會”有一種超乎尋常的關注。這人關心的當然不是市長的人代會工作報告有多少字,他注意的是誰上誰下,顯然,該老板對地方政務興趣濃厚,也有渠道四處打聽消息。他的熱心頗讓葉家福警惕。

其后有了一個意外發現,從施雄杰那里牽扯到這位郭老板。

那段時間施雄杰案沒有進展,卻顯出詭異。警察在排查中得知小包工頭章春木與施雄杰因住宅裝修曾有糾紛,決定接觸一下本人,一找才發現人已經不見了,不在家里,不知去了哪里,手機也聯絡不上。一天前還有人看到他在路邊大排檔喝啤酒,一天后忽然就消失不見,人間蒸發,于是嫌疑大增。沒事干嗎要跑?難道作案的就是他?

這人跑得很蹊蹺。施雄杰被打后住在醫院里,警察來來去去了解案情,章春木悠然自得地在他居所小區里外活動,沒有顯出任何異常。警察剛打算找他,他就突然消失,像是聽到了什么風聲。是不是有誰給他通風報信,告訴他警察在注意他?這就更奇怪了。此前警察只向施雄杰詢問過與章春木的經濟糾紛情況,那一天施雄杰求見葉家福時,葉家福也問過幾句。除了施雄杰,沒有任何人知道警方在注意這個章春木。章春木失蹤后,辦案人員在電信部門查到其手機通話記錄,在一個可疑時段里,一個懷疑為通風報信的電話竟然發自醫院施雄杰的病房。施雄杰是傷害案的受害者,他沒有被限制人身自由,有權打任何電話。但是就情理而言,如果章春木因為兩人的裝修糾紛而實施報復,對施痛打挑腳筋,施本人心中應當會有點數,怎么可能去為章通風報信?

葉家福說:“注意他。這個施雄杰有任何可能性。”

章春木的消失當然也可能另有緣故,與施雄杰無關。在掌握進一步情況之前,警方不能打草驚蛇,只能內緊外松,守株待兔。類似的人物往往是一看風聲不對就跑,待風聲平息又從某個旮旯里冒出來。根據警方材料,章春木前些年曾卷入一起偷渡案件,與被通緝的若干“蛇頭”有瓜葛,因此也擔心他一眨眼跑到西半球南半球或者太平洋的某個小島上去。

事情拖了下來,至施雄杰出院未有突破。施雄杰出院后繼續在家休養,被挑斷的腳筋無法恢復功能,只能一拐一瘸行走。他一如既往地辱罵辦案警察是飯桶,忙活這么長時間,沒捕到一根鳥毛,讓兇手始終逍遙法外。但是他也一如既往地不提供任何有價值的幫助。他自己并沒有老老實實在家養傷,三天兩頭往省城那邊跑,當地有家私立醫院,據說能治他的腳筋,每隔一些日子他就要去一下。出于安全的考慮,警察建議他倘有外出,最好能提前通個氣。他很惱火,稱自己不是犯人,是現任處級干部,享有自由和隱私權。有時他會把外出情況告訴警察,有時一聲不吭就跑得無影無蹤。

警察悄悄了解情況,意外發現施雄杰到省城不僅僅是看病,他似乎還去那里見什么人,鼓搗一些什么。有人告訴警察,懷疑與施案有關的章春木眼下就藏匿于省城。警方因此備加懷疑。

在深入排查中,警察發現了兩個相關人物:一個是康良才,為道林區迎賓山莊的總經理。章春木與康相識,當年康家的住宅是他裝修的,康還把迎賓山莊一些活交給他做。另外一個人不是別個,卻是郭啟明郭老板。原來章春木跟郭啟明有關系,相當深,也相當隱蔽,一般人不清楚。早在當警察時,郭啟明就與章春木相識,據說當時章是他的線人。郭下海經商后也罩著章,章從他那里要工程,也為他辦事。施雄杰原本不認識章春木,他裝修房子找的是郭啟明,是郭把事情交給章春木做的。

葉家福頓時警覺。康良才總經理掌管的迎賓山莊恰恰是早先考核組旅行袋失竊怪案的案發地點,郭啟明郭老板則不僅僅是前派出所副所長、現包工頭、民營企業主、社會事務活躍分子、消息靈通人士,他還大有背景。這個人的興趣不止于經商,他對當年自己的涉案以及兄長郭啟明的落馬始終耿耿于懷。據傳他曾經在酒桌上以所謂“測字”方式發表他的地方政治見解,他說趙榮昌書記是強勢領導,有來頭,氣魄大,下手重,但是立腳并不牢靠。看趙榮昌的名字就明白,趙榮昌三字中的第一和第三個,即趙、昌兩字寫來字相平穩,看來難以撼動,但是中間那個“榮”字有破綻,下邊是個“木”,木有三條腿,砍掉一條就站不穩,會整個兒倒掉。

郭啟明如此拆字,科學上自然毫無道理,要是讓測字界的算命先生來評判,肯定也屬漏洞百出。郭啟明其實只是在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他對趙榮昌有恨,因為趙榮昌力主堅決打擊,讓郭金城郭啟東一死一關,他郭老板本人也吃官司。他希望趙榮昌垮臺,整個兒倒掉,但是人家難以撼動,這就指望找到足以把趙榮昌拖倒的薄弱環節,砍他一條腿,讓他支撐不住,轟然倒塌。

如果真有那么一條腿,那就是蔡波了。因為種種原因,蔡波這條腿有些破損,顯得比較脆,不那么結實。蔡波是林慶國女婿,林慶國也是前埔人,查處兩郭案時,蔡波在道林區任職,并沒有直接參與打擊兩郭。但他是趙榮昌的同學兼愛將,受到趙榮昌器重,對趙榮昌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為之效勞,從不為前埔人說話,從不顧及前埔人的利益,所以當砍。如果蔡波被砍倒,重用他的趙榮昌必然要承擔用人失察之責,如果追究其結黨營私,在本市恐怕就很難再待下去。

情況是否這樣?目前只是推測,這一推測是否有價值還待進一步掌握證據。葉家福卻覺得不能大意,他特地跟蔡波約了時間,前往繞城高速工地指揮部交換情況,屬公事公辦。

那天他倆沒談成事,只講一個開頭,忽然有電話找葉家福,是組織部的電話,通知他立刻到市賓館五號樓,有重要事情。

蔡波說:“現在葉副書記貴人事忙。咱們只好另找時間。”

葉家福起身要走,蔡波忽然問了一句:“有好事吧?”

葉家福問蔡波哪里知道是好事,也許是牽涉某重要領導的大案要案,好事嗎。蔡波笑笑,說自己不問那個,打聽的是葉家福的男女關系。最近怎么樣了?是否有新進展?沒進展可就不對了。前些天偶然見到常志文,他不失時機,抓住機會把她狠訓一通,訓得她眼淚都掉了下來。

“說人家什么呢?”不由葉家福不關注。

“訓她是瞎子,不識真金。”

葉家福頓時生氣:“你說這些干什么。”

他笑:“你也一樣,比她還瞎。”

這使葉家福想起那天與常志文在醫院見面的情形。事后葉家福挺意外,常志文曾說她感到很沒意思,那以后他們就不再來往。現在她好像有些回心轉意,難道是發現葉家福還有些意思?葉家福納悶不已。現在明白了,原來是蔡波罵了人家。

葉家福當即表態:“蔡助理恐怕搞錯了,這件事麻煩你不要管。”

蔡波不予回應。他忽然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說人心有譜,每個人心里的譜能一樣嗎?”

葉家福說盡管人心各有尺度,有一些東西應當是普遍認同的,比如什么是好,什么是壞。這個問題以后可以繼續探討。

他匆匆動身走人,趕到指定地點。到地方后他吃驚不已:省里來的兩位處長要見他,不是上回那兩位,是另兩位陌生者。這回不是了解蔡波同志有何劣跡,問的是葉家福自己。工作生活家庭,一一問及。

他們要葉家福寫一個東西,叫做“個人小結”,要有個人情況、工作和廉政情況,等等。簡要一點,條理化一些。請盡快交稿。

葉家福離開那個房間,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恰好在外邊,他把該領導一抓,拉到一旁問這是怎么回事?那人說:“怎么會不知道?考核嘛。”

原來省里到這里補充考核了三個人,其中兩位是黨外人士,外加一個葉家福。

葉家福大感意外,怎么會呢!

“蔡波呢?他什么情況?”葉家福追問。

該領導不清楚,哪怕清楚也不能說。他只在私下里交待葉家福要認真寫好處長要的材料,這個東西很重要。一些有經驗的人很會寫,拿出來的東西很完整,充分表現政績,突出個人素質,讓誰看了都覺得此人該用。那種個人小結差不多就是一份完整的個人考核材料,可以讓考核人員直接引用到他們報送領導的材料里。他再次交待葉家福抓緊時間,這一次很急,“兩會”時間快到了,還有不少程序要過。

葉家福滿心疑惑,匆匆離開賓館。上車后他立刻給趙榮昌打電話,想了解一下其中究竟。電話沒通他就掛斷了,因為想起來了,趙榮昌帶一個招商團到香港,為時一周,這才過去三天。

有一個電話搶在這一刻擠了進來。

是郭啟明。郭老板再次展現其順風耳的極高水準,葉家福剛走出兩位處長的談話室,他的賀電就追著趕到。他在電話里大笑,說自己早就跟葉副書記說過,“兩會”一開,葉副書記就變葉副市長了。看看,這不是已經來了?

葉家福道:“咱們不說沒影的事。”

郭啟明稱自己的消息可靠。現在看葉副書記了。蔡助理已經沒戲,事情太多。上邊只好另找人補上。

“是誰給你亂講這些的?”

郭啟明笑,讓葉家福到機關告示欄去瞧瞧,那兒已經出來了。

他是故意混淆情況。機關告示欄那里肯定是省里考核組出的考核對象公示,那是必須程序,內容很公開很簡略,不會涉及其他人例如蔡波怎么啦。

葉家福把電話一關,不跟郭啟明多話。

他回到政法委辦公室,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獨自思索。下班前辦公室的門被咚咚敲響,有人到訪,竟是蔡助理。

下午在工地上,他們的事情沒有談完。但是蔡波追到這里與那件事無關,他是來提供指導的。他已經知道葉家福被組織部叫去干什么,他問葉家福個人材料弄好否?交了嗎?需要的話可以跟他探討,他寫過的類似材料疊起來可以出一本書了。

葉家福沒回答。反問蔡波有什么想法?蔡波長嘆一聲。他也是一聽到消息立刻打電話找趙榮昌,這才想起書記不在。他不知道趙榮昌是怎么考慮的,真是外邊傳的那樣嗎?當然,他也很明白,要是他不行,補誰都不如葉家福合適。

“情況很快就明朗了,不必急。”葉家福說。

蔡波說事到如今還急什么?聽天由命。熱熱鬧鬧,幾番起落,如果結局是這樣,白忙一場,想來當然也會很不爽,很不服氣,感覺很沒意思。

葉家福一聲不吭,把桌上的一個信封拿給蔡波,請蔡助理審閱。信封里裝著葉家福提交考核組的個人材料。蔡波翻了兩頁,驚訝道:“你怎么可以這樣!”

葉家福沒有費心為自己創作一份可供考核材料引用的個人小結。他把自己去年的年終小結交上去,再附一份個人簡歷,都是現成的東西。

葉家福認為這樣就可以了。不要管外邊傳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待趙書記回來就清楚了。提拔當然是好事,但是他很清醒,不存奢望,自知現在絕無可能。他說過蔡波不合適,他認為自己也不合適,特別不愿也不會去做蔡波的替補。需要的話讓他們找別人吧。等趙書記回來,他會立刻向趙表明態度。

蔡波把材料丟在桌上,起身離去。

三天后塵埃落定:經研究決定,蔡波被提名為本市副市長候選人。隔天,蔡波的擬任職公示與同批研究的全省二十多位提拔人選公示一起上了報紙。

在大家包括他自己都以為已經沒戲了之際,蔡波以如此戲劇性方式跨出了關鍵一步。在虛驚一場、經歷一次異常失落之后,忽然喜從天降,蔡波給葉家福打來電話,自嘲幾乎心臟病發作,當場報廢。這種驚喜可不敢再來了。

葉家福立刻警告:“世事紛繁,那些事不會就沒有了。”

就在這一天,趙榮昌回到市里。這時才知道,在帶隊出訪前,他已經把可以安排的都安排妥當了。既安排了蔡波,也安排了葉家福。曾經有一個晚間,趙榮昌特意看望自己的老同學,順著一架竹梯爬到一座舊樓的天臺去看星星,他對葉家福提到即將召開的“兩會”,說可能要讓葉承擔一些責任。當時葉家福沒有多問,現在清楚了。

王平東緊急報告:施雄杰忽然失蹤,不知去向。

施雄杰去省城看病,從那里消失不見了。警察在第一時間發現施雄杰失蹤,如此及時并非出于碰巧,是由于密切注意。市“兩會”召開在即,須謹防各種隱憂,葉家福特地交待道林區公安分局局長王平東注意施雄杰的情況,王平東布置相關人員一兩天就給施打個電話,問問治療,談談案件。這種聯系很要緊,因為施妻過世,施本人遭襲,其子施小輝由外公外婆即林慶國夫妻帶,施本人成了孤家寡人,加之未到單位上班,警察不跟緊一點,出了事還真是無從得知。結果施雄杰一失蹤,第二天警察就發現異常:無處找人,手機關機,不知去向。

王平東立刻報告葉家福。葉家福指令趕緊查。警察一查,發現施雄杰是去了省城,然后在那里消失的。警察找到施雄杰看病的醫院,查到他住宿的旅店,確認他在看完病,結完旅店賬目后離開,沒有返回本市。

葉家福要求:“立刻聯系當地警方,請求協查。”

那時還不能斷定施雄杰是否只因為某種私人緣故臨時自我隱匿,更不能確定他的失蹤與重大案件有涉。葉家福覺得寧可無事白忙,不能掉以輕心。他讓王平東迅速應對,自己也向市委書記趙榮昌報告了情況。

“我讓他們同時注意郭啟明的動向。”葉家福說,“可能會有關聯。”

“是不是你說過的那個人。”趙榮昌詢問,“就是什么榮字三條腿那個?”

葉家福說就是他。

趙榮昌點頭認同,要葉家福繼續注意。

那天趙榮昌恰有興致,他留葉家福在辦公室坐坐,兩個同學聊了會兒天。趙榮昌說,這一次讓蔡波上,讓葉家福配合,是他力主,也得到市里其他領導贊同,但是外邊肯定會有些說法,他不擔心那個。他跟省里溝通時態度非常鮮明,提到關鍵在于人是否可用,是否合適,而且是否當下需要。趙榮昌去年才由市長轉任書記,他希望自己主政之后能迅速開拓,有一番新氣象,特別需要一種人,類似于戰場上的敢死隊,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無條件沖上去。蔡波是這樣的人,葉家福同樣也是,還有一些人也可倚重,都非常難得。趙榮昌說蔡波與葉家福兩人個性不同,蔡比較外向,更為開拓;葉相對內向,穩重可靠。兩種性格的人都是事業發展需要的,當前先要蔡波這樣的人去主攻,以后還要葉家福這樣的人去穩守。

葉家福說:“我知道自己不行,有毛病。趙書記這么信任,心里很踏實,這就夠了,其他不會多想。”

趙榮昌還是那個觀點,人都有毛病,有的毛病可以容忍,有的不行。

他給葉家福講一個歷史故事,說戰國時期有個諸侯王設晚宴宴請一批將領,讓自己的美妾給將領們斟酒以示獎賞。那時忽然風起燈滅,有一個將領鬼迷心竅于暗中動手動腳,諸侯王美妾偷偷剪下那人的胡子,向諸侯王告發。諸侯王在燈火重明之前,宣布他不追究此事,吩咐全體與會將領都割下一綹胡子,這就無從辨別,讓肇事者放心。后來發生一場戰爭,有一位將領冒死殺敵救主,事后他向諸侯王承認自己就是那個肇事者。

“明白我的意思吧?”趙榮昌問。

葉家福說:“明白。”

顯然,趙榮昌不希望葉家福耿耿于懷于蔡波的類似毛病。

“還有件事,我要安排這個干部,你去辦。”趙榮昌說。

葉家福略略吃驚。趙榮昌為政一向大氣,掌大權管大事,小權小事通常并不過問。葉家福到政法委好多年,去年開始主持工作,有了管事之權,此前此后,趙榮昌從未往他那里安插過人,這一次例外。

趙榮昌給了葉家福一張紙。葉家福看了一眼,竟是常志文的簡歷。趙榮昌在簡歷上批了一行,非常明確:“請政法委研究調入。”

“是她!”葉家福不禁抽了口氣,“蔡波跟趙書記又說什么了?”

趙榮昌不講蔡波如何,只問葉家福,這女交警素質很好,工作表現也不錯,是不是?葉家福對這女交警其實有些感覺,但是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聯系了,是不是?葉家福承認確實如此,所以趙書記這一指令不好辦。趙榮昌說沒什么不好,他特地找交警支隊領導了解過情況,覺得可以,所以這么考慮。調過去,多些接觸機會,可能有利。否則葉家福這種性格,有心理障礙加上不主動,缺乏交流,難免無果而終。所以,要考慮一點辦法。現在不是親屬,不需要回避,以后不管談成談不成,都可以再調走。

葉家福感慨,說趙書記這么關心,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

“那就快去辦。”

葉家福說,這個事情容他再考慮一下。

“可以給你幾天時間。”趙榮昌又問,“組織部找你了沒有?”

葉家福問趙榮昌是什么事?趙榮昌說,葉家福的考核情況很好,但是還需要補充一些材料,包括健康情況。他們本來打算通過保健部門找葉家福近期體檢資料充數,這才得知葉家福近兩年從未檢查過身體,所以讓他抓緊時間去一下。

葉家福不禁發笑:“又不是來真的,何必這么麻煩?”

趙榮昌眼睛一瞪:“什么叫不是真的?”

葉家福當即檢討,承認自己錯誤,說漏嘴了。

“都是真的,沒有假的。”趙榮昌說,“快去做。”

葉家福忙說:“好的。就去。”

當時他心里有一絲異常感。

幾天后,葉家福密切關注的案件取得突破,施雄杰被警察找到,安然無恙。

這個人的失蹤跟他的被襲一樣詭異,破案過程充滿懸念:警察得到了省城警方的全力配合,在搜索相關地段監控錄像時發現了施雄杰離開旅館時乘坐的出租車,千方百計找到該出租車后,了解到施雄杰是去了公園廣場,有一輛獵豹越野車停在那里等他,出租車司機恰巧記得越野車的一些特征。警察核對那一時段省城四周通道的交通監控記錄,發現一輛疑似越野車通過一個收費站口,前往省城北部山區,于是在那一帶排查,結果發現該車曾停留于一家名稱很時尚的“心理衛生康復研究中心”門外,這其實是一家民辦精神病院,位于省城北郊的一座小山上。警察查對了精神病院那一天新入院的病人資料,施雄杰剃著光頭的頭像赫然入目,他被換了一個名字,以一個假身份證入住該院。

醫院方面說,病人是其家屬送來的,附有一份病例,表明是狂躁型精神病患者,家屬支付了大筆款項,讓病人住進特別護理單人病房。病人入住后表現正常,沒有特殊反應,幾乎不說話,醫生認為可能是處于狂躁癥發作的間歇期間,這種病人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一旦爆發就特別危險,有很強的傷害性。病人入院時做了身體檢查,醫生發現病人左腳傷殘,不能正常行走,胸部及腿部還有多處傷痕,親屬稱均為病人自傷,因發現情況嚴重,所以才送精神病院。目前醫生還在對病人進行觀察。

警察讓醫生看了帶去的幾張照片,確定把施雄杰送入精神病院的所謂病人親屬之一就是匿跡多時的章春木。奇怪的是施雄杰本人在入院過程中始終一言不發,未提及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真實的健康狀況。從他入院到被警察找到已經歷時一周,一周時間里,他居然沒有任何反應,從不謀求離開,只是一天到晚待在他的病房里,向真正的神經病人學習,獨自發呆。在被警察找到之后,他故態復萌,有如上一回被毆打斷腳筋時一樣,不予合作,不說到底是誰干的,究竟怎么回事。警察迅速辦理相關手續,把他從精神病院領出來,帶回本市,臨時安置在市郊環境僻靜的林業局招待所,請他協助辦案。施雄杰一回到本市就提出一個要求,他要見葉家福,聲稱耽誤了會出大事。

那天葉家福在市政法委開會,接到王平東電話后,他臨時把會議交待他人主持,自己即動身前往林業局招待所。兩人一見面,施雄杰什么大事都沒有了,只要求葉家福發話讓他離開,他是市勞動局的現任處級干部,他沒有犯法,是受害者,警察沒有權力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葉家福說,此刻需要施雄杰協助辦案。警察把他安置在這里,不是要限制其行動自由,是保護他的人身安全。施雄杰如果拒不合作,一切后果自負。

“不要嚇唬我。”施雄杰說,“我見過世面的。”

葉家福讓他說說此番離奇失蹤住進精神病院的過程,他拒絕,說自己什么都想不起來,可能是醫生給的藥量過大,腦筋吃壞了。

葉家福追問:“身上的傷誰打的?章春木嗎?”

施雄杰說章春木是王八蛋,有朝一日這家伙會讓人活活吊死。但是章春木跟他沒有關系,自從住宅裝修質量發生爭端后,他沒見過章春木。

葉家福說,章春木早年因盜竊入獄,結交了一批惡徒,有黑社會背景。施雄杰跟這個章春木糾纏不清,還不配合警方辦案,有朝一日怕是他自己會給人活活吊死。

“那還要你們政法委干什么?養這么多警察干什么?吃干飯嗎?”施雄杰攻擊。

葉家福冷笑,說能從省城那邊“心理衛生康復研究中心”特護病房把施雄杰挖出來,可見警察不僅會吃干飯。現在警察已經掌握了一些證據,開始通緝捕捉章春木,待抓住這個人,情況自會清楚。為了施雄杰的安全,今天還請施暫住在這里,晚上好好想一想,也許精神病藥片的藥效會過去,他會想起一些什么。想不起來明早盡管回去,沒關系,自己小心一點就行。捉拿章春木的消息已經出去了,那些人聽到風聲,會認定是施雄杰告發的。可能他們已經為施雄杰準備好了繩子。

“不要嚇唬我!”施雄杰大叫,“我不怕!”

葉家福說:“我還要開會。”

這就走人。

不待過夜,當天下午施雄杰就垮了,一五一十說了一些事情。

他還是那句話:死的不能白死,打了不能白打。

確如警察所推測,兩起案件都是章春木干的。挑斷腳筋是章指使惡徒作案,把施送進精神病院則是章春木親自所為。施和章的糾紛始于兩年多前,章為施裝修房子,號稱用了十五萬元,搞得不像個樣子,施雄杰拒絕付款,提出打折也不付,要么一筆勾銷,要么重來。雙方相持不下,章春木忽然拔腿走人,既不返工,也不討錢,事情不明不白拖了下來。過了大半年,章春木才又冒出來找施雄杰要錢。施雄杰說房子裝修得不鬼不怪,弄得他夫妻反目,老婆去跳水庫,家破人亡,他還找章春木要賠償呢。章春木心黑手狠,為逼錢叫人挑了他的腳筋,現在又把他騙到省城精神病院關起來,說是讓他嘗嘗厲害,學乖一點。如果他老老實實,一個月后,他們會把他從醫院接走,放了他。如果施雄杰鬧到警察那里,大家魚死網破,施雄杰非死不可。

葉家福搖頭:“施雄杰,別拿鬼話哄人。事到如今,你還是都說出來好。”

“葉副書記你是要人死啊。”施雄杰叫喚。

當天下午,葉家福跟施雄杰翻來覆去交談,在施雄杰真真假假的述說里挑出破綻,擠牙膏般一點一點擠出內情。施雄杰稱自己被挑腳筋是因為裝修款糾紛,葉家福認為不可信,施一定隱瞞了要害。施磨蹭了半天,終于承認確實另有緣故,居然是牽涉到迎賓山莊旅行袋案。施雄杰并沒有卷入那起案子,卻因為其貪婪、多疑與聰明,在與章春木的裝修糾紛中意外窺視到了案子的一點痕跡。

事情其實很簡單,簡單到通常會為人們忽視:省考核組旅行袋失竊時,施雄杰剛巧跟章春木為裝修鬧得不可開交,忽然章春木不爭了,工也不返,錢也不討,一聲不吭拔腿走人,讓施雄杰大感意外。然后他聽到山莊出事的消息,把兩件事放在一起聯想,他推測案件可能與章春木有關,因為章曾跟施夸口,稱迎賓山莊總經理康良才的私宅是他裝修的,因為康把山莊幾幢別墅的裝修活交給他做,他為康裝修私宅大大優惠。章春木有偷竊前科,加上熟悉山莊別墅,手下有幾個不法之徒,作那個案對他們來說是小事一樁。章春木忽然跑得不知去向,一定是案發后發現風聲特緊,擔心被查獲,這才走為上,躲到外地去了。施雄杰一向自認聰明,以其窺視推測本事論確也不假。

“然后你拿自己知情來嚇唬他?”葉家福追問。

施雄杰承認。大半年后旅行袋案風聲稍平,章春木又冒出來向他討錢。他告訴章春木不要把他逼惱了,他知道旅行袋是怎么回事。章春木裝傻,稱自己不知道什么旅行袋。沒多久施雄杰就遭到暗算給挑了腳筋。

顯然這是警告,讓施雄杰閉嘴。作案者為黑社會渣滓,下手殘忍,絕非善良之輩,他們為什么不索性把施雄杰弄死以絕后患,如他自己曾經屢屢提及的“殺人滅口”?可能因為施雄杰對旅行袋案只屬推想,并沒有掌握確鑿證據,這個案子雖然很特殊很為外界關注,卻沒有牽動人命或巨額資財,不算大案重案,沒必要為掩飾該案而殺人,一旦出了人命案,必引起警方高度重視,加大打擊力度。那些人知道權衡,他們只給施雄杰一頓暴打,廢一只腳以示警告。

“為什么你住院時又為他通風報信,不讓警察找到他?”葉家福問施雄杰。

施雄杰不承認通風報信。葉家福提到電信部門記錄,他無言。末了他說,章春木害他,他恨之入骨,但是要私下解決。要是警察抓住章春木,章肯定亂咬,對他施雄杰沒有好處。畢竟眼下只是副調研員,自己還是希望進步。

“怕他亂咬你什么?”

他冷笑:“比如咬我裝修不付錢。”

“章春木那么一個小工頭,偷考核組的東西對他有什么用?”葉家福問。

施雄杰說旅行袋里的東西對章春木一文不值,屁用都沒有。章春木后邊肯定有人,出大價錢讓他作這起怪案,偷下來,再原封不動奉還。考核組的要緊東西被偷,上邊肯定特別惱火。這是故意制造亂子,給蔡波難堪,也給趙榮昌難堪,絆他們一腳,讓他們摔跤,上不去。這個人跟他們有仇。

“會是誰呢?有這么深仇大恨?”葉家福問,“跟郭金城郭啟東有關?”

施雄杰冷笑,讓葉家福不要套他,他不想談這個。他只跟章春木有瓜葛,章春木后邊是不是還有誰他不知道。

讓施雄杰這種人說實話真是不太容易。葉家福有經驗,他不急。他斷定施雄杰與章春木以及章身后的人物之間,不僅只有亂七八糟的裝修款和旅行袋,他們肯定還另有瓜葛。所以,施雄杰才會在挨打傷腳之后,依舊玩火,很消極很被動地對待警察,很積極很主動地跟那些人糾纏不清,以至再次發案,被人家弄進精神病院。

施雄杰一如既往地不說實話,繼續抵擋,稱自己跟王八蛋們沒其他事。葉家福讓他仔細想想再說。

“你不是聰明過人嗎?你老婆不能白死,你不能白挨打,你是不是想跟人家做一個大交易?”

施雄杰說:“不知道葉副書記講什么。”

葉家福伸出一只手掌,讓施把東西交出來。施還說他不知道葉副書記要什么。葉家福說,施雄杰說過,他手里有一個東西,對蔡波很不利,對趙榮昌很不好。這東西于大多數人而言不如衛生紙,確實一錢不值。對想利用它的人則可能價值連城。是嗎?顯然施雄杰為它找到買主了。但是報價太高,人家不能接受。

“沒有的事!”

“會搞清楚的。”葉家福說,“讓警察搞清楚,跟你自己說出來不一樣。”

施雄杰問:“葉副書記這么看重,是不是準備協助解決我的領導職務?”

葉家福說那個他管不著,他主要處理法律方面的問題。施雄杰此刻心眼不要太大,謀官或者發財,此前可以做夢,此后也可以想想,眼下需要考慮的卻是緊迫問題。施雄杰已經兩度遭災,所謂事不過三,再玩這種危險把戲,接下來只會更危險,哪怕最終死不了,也可能得在輪椅上過一輩子,從此讓兒子替他擦屎把尿。如果希望安全,那么,只能跟警察合作,協助捕獲傷害他的違法犯罪分子。把某幾個王八蛋送進監牢,也算老婆沒有白死,自己沒白挨打。

施雄杰再三抵抗,最后終于低頭。

葉家福的推測沒錯,施雄杰跟章春木以及章后邊的人確實有一個交易,就是他老婆生前寫下的那個東西。施雄杰已經用它為自己訛得一些好處,但是沒有滿足,他認為它應當更有大用,因此就想到章春木。如果章春木真是迎賓山莊旅行袋案的作案人物,他后邊的人一定會對施雄杰手中的東西感興趣。這東西涉及他老婆的若干隱私和一條命,關系幾位重要官員的聲望與起落,自然不能輕易出手,只能提供給最大買家。類似黑暗生意總是很有風險很有挑戰性,施雄杰與章春木的快樂游戲收支不太平衡,先后接受兩番暴打,付出了一條腳筋,還有“心理衛生康復中心”的一次傳奇性游歷,他得到什么了?迄今為止,一無所獲。

葉家福把手再次伸出去:“東西在哪兒?”

已經不在了。這回他被章春木騙到省城,弄到鄉下一個偏僻地方“玩玩”,然后章猛烈施暴,打得他實在受不了,最終松口,把東西交了出去。章春木一伙送他進精神病院去“教乖”,保證會放他走,如果施交出的東西有用,到時候還會給他好處,論功行賞。如果施雄杰告發他們,實際上就是披露自己的丑行,后果會很嚴重,不僅僅是老婆白死,自己白挨打。于是施雄杰默不做聲。

“章春木背后的人是不是郭啟明?”葉家福直截了當問。

“我不知道。”

只問到這個程度。葉家福讓警察把施雄杰送回家,采取相應措施保護他的安全。

當晚趙榮昌開市委常委會,葉家福守在會場外的休息室,待會議結束后緊急求見趙榮昌。趙榮昌見到葉家福時點了點頭,講了兩個字:“定了”。

葉家福沒問領導們定了什么。他匯報了施雄杰一案的進展。趙榮昌只問了一句:“你認為他們會拿它干什么?”

葉家福搖頭:“現在還看不出來。”

施雄杰被騙送精神病院,施氏叫價昂貴的收藏品被章春木等人以暴力手段奪取已近一周。除了繼續收藏,未見異常動作。王平東密切注意郭啟明的動態,郭老板一如既往地活躍于各種場合,在他的各個工地跑來跑去,與各方面人士交流頻繁,包括與懷疑是郭老板一伙人關注中心的蔡波蔡助理。

當天下午,郭老板在工地上碰到蔡波,郭老板當眾向蔡副市長表示祝賀,蔡波則當眾應答,說不能那么稱呼,因為還有待選舉。郭老板笑稱選上了才叫就遲了。他讓蔡副市長不要忘了兩人的約定。蔡波裝傻,問他們約過什么?郭老板大叫,說酒桌早就訂好了,蔡副市長不能一跳臉就變。

彼此開玩笑,相處很祥和。葉家福不免疑惑,不知自己是否冤枉好人,人家郭老板很無辜,早已不計前嫌,不再算計“榮”字的一條腿?當然,也可能懷疑不錯,迎賓山莊旅行袋失竊和章春木對施雄杰施暴,幕后人物就是這位郭老板。但是人家已經不搞短期搗亂活動,決定從事收藏,掌握若干物證,捏蔡短處,改事長線政治投資了?

當晚葉家福接到常志文一個電話,感覺挺意外。

常志文說,蔡波助理給了她一個地址,是機關宿舍大院十號樓六零一室。蔡助理要求她上門看望葉副書記,原因是她向蔡助理報告,說葉副書記近來可能比較操勞,臉色顯黑,神情疲倦。蔡助理指定她上門慰問,她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先打電話請示。

葉家福說:“你不要聽那個人的。”

“那么就聽你的?”

葉家福說事情可能得倒著做。等這一段忙過了,他要抽一個時間去慰問常志文。

對方笑了:“葉副書記今天很親切。”

她說她為自己想了很多理由,包括表示祝賀。葉家福笑,說祝賀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嗎?常志文也笑,說她當然知道,但是給葉副書記打電話總是需要一個理由。葉家福表態,從今以后,常志文同志打電話無須理由。

類似交談已經有些溫暖。

除了常志文,還有幾個人分別給葉家福打來電話,表示祝賀,其中當然少不了郭老板。他們祝賀什么呢?數小時前,趙榮昌在會議室外告訴葉家福兩個字“定了”,說的是領導們定了一個事項,這個事項傳播很快,已經為人們所知并引發祝賀。領導們研究決定,在馬上就要召開的新一屆市人民代表大會上,葉家福將通過法定程序被提名為副市長候選人,與蔡波等其他人選一并提交代表選舉。

他與他們的情況有所不同。

本屆市政府副市長職數為六名,蔡波等六位候選人已經經過上級研定,批復提名,葉家福不盡相同,以另外方式提名。按照相關制度安排,市長一般為等額選舉,副市長則采取差額選舉方式產生,按差額比例要求,本屆必須七選六。這就需要推出另一位候選人,人們習慣地稱之為“差額”人選,該“差額”也必須符合任職條件,通過規定程序產生。前些時候上級兩位處長前來考核葉家福等人,就是準備這個安排。所謂的“差額”人選在法律上與其他候選人無異,代表們如果把足夠的票投給他,其當選有效。

于是包工頭有意見了。他真真假假,在電話中除了祝賀,再次提議把葉家福“做”上去。他提請葉副書記發話,說大家不管差額不差額,應當給誰就給誰。現在只差一句話。

葉家福給了一句:“不許亂來。”

郭啟明說的事情并非獨創,時下一些選舉中,所謂的“差額”人選抓住機會一搏,極力活動,最終選上,而原擬上的人則被選下來,這種情況時有發生。葉家福哪里會干這種事。他很清醒,趙榮昌不顧外界可能有什么看法,提議他上,讓他“承擔一些責任”,就因為他可靠,沒有升癮,不會昏頭昏腦據以謀私。

他刻意低調,碰到熟人同事,從不談論,哪個知情者向他打聽,他一定要說明自己是“差額”,半開玩笑地說那不是真的,只是一種制度安排。這種話講起來相當累人,但是他一絲不茍,反復強調。

人代會前夕,葉家福一邊忙碌,一邊密切注意動態。那些天施雄杰平安無事,章春木蹤影不現,郭啟明沒有動靜。葉家福惴惴不安,寢食難安。以他的直覺,似乎不該這么平靜。

關鍵時刻悄悄臨近。

事情果然出在人代會上,在大會的最后一天,那天的主要議程是大會選舉。

本次人代會議程安排了五天,葉家福是人大代表,又有職責在身,五天里不清閑,一邊參加會議,一邊還得密切注視會場內外,提防各類突發事件。出事當天清晨他早早趕到會場,查看各安全保衛細節,未發現有何疏漏。在代表用餐餐廳匆匆吃過早飯后,葉家福從賓館大堂下走過,原打算出大門即前往會場,卻在出門那一刻停下腳步。

大堂上有兩個人,從胸前工作牌看,是兩位人大代表。葉家福飯吃得快,這兩人比他更快,大多數代表還在餐廳里用餐,他們已經回到房間,拿著他們的會議文件袋走出來,如葉家福一樣準備上會場去。葉家福發覺這兩個人的動作很一致,表情都有些異樣:他們一人拿著一份紅色燙金請柬,站在大門邊欣賞,神色古怪。

葉家福非常敏感,立時感覺有問題。他走了過去。

“有事嗎?”他問。

其中一位代表認得葉家福,立刻把手中請柬塞給他:“這是什么呀。”

真是很奇怪。兩位代表手中各持一份請柬,是用普通信封郵寄過來的,信封里沒裝其他東西,就是這份印制精美、有如恭請出席婚宴的紅色燙金請柬。打開請柬,里邊沒有某先生某小姐某月某日設宴某處之類的文字,卻印著一封信,用的是非常小的字號,密密麻麻印滿請柬內頁對折兩面,沒頭沒腦,不起標題。請柬是寄給某人大代表的,內文信的內容卻與該代表風馬牛不相及。這封信不是別個,就是施雄杰收藏多時企圖高價出售終被章春木搶走的那個東西,由林琳寫給蔡波,包含有他們婚外情的回顧描述以及對蔡絕情絕義的譴責。

葉家福意識到出事了。有人假冒請柬,私信公開,以此發難。葉家福看了看信封,請柬是寄到市賓館的,寫明收信人為市人代會道林區代表團某某代表。葉家福心知不好。

他和顏悅色,伸手向另一位代表要請柬,拿過來看看,與這一份一模一樣。他說這封信有些問題,需要查核,他要先留下來。兩位代表點頭,沒表示異議。葉家福跟他們握手告辭,掉頭到了總臺,讓總臺通知賓館總經理火速趕到。他直接在總臺調兵遣將,緊急處置。幾分鐘后賓館服務員和大會相關工作人員匯集,葉家福以政法委領導身份,直接安排,讓服務員與工作人員一起進入每位人大代表房間,以最快的速度,趁著大部分人大代表還在用餐、尚未回到房間之機,把已由服務員分發到各房間的類似請柬全部收回。

十幾分鐘后行動結束,回收同類偽請柬四百余份。整個行動迅速準確,時間恰好合適,有十數位用餐麻利的人大代表較早回房,看到了該郵件,其他人茫然不覺。葉家福下令將所有回收的偽請柬轉交公安部門暫存。

上午大會之前,葉家福向趙榮昌緊急匯報。趙榮昌問:“全部控制了嗎?”

“絕大部分。”葉家福報告,“政協大會那邊也查了,沒有發現類似信件。”

趙榮昌點頭:“是看準了,沖著今天選舉來的。”

趙榮昌詢問東西怎么會分發到代表房間里。葉家福說,代表的信息無須收集,報紙上有,會前報紙依例公布全體市人大代表和代表團編組名單,掌握一份報紙,名單就都有了。只要知道代表團入住的賓館,填上賓館和所屬代表團以及代表名字,貼上足夠郵資,信就能如期寄達。會議期間,賓館強化服務,要求在第一時間,依據編組和代表住宿具體安排表,把人大代表的信件、報紙分送各個人的房間,此間郵遞員每天送信送報一次,都在清晨,寄偽請柬的人看準了這個時機。他們時間掌握得恰好,如果早一天寄達,大會方面發現情況,會緊急做工作消除影響,放在今天寄達,反應時間已經沒有了。如果他們得逞,人大代表們在看完偽請柬內容之后,緊接著就要拿筆畫票,后果難以料想。幸好及時發現,局面已經控制住了。相關部門正在安排追查郵件來源,同時加強防范,目前沒有新的情況。

趙榮昌肯定:“好。”

一次精心準備的突襲在葉家福主持下被有效排除,絕大多數代表對會前發生的事情渾然不覺,當天上午的選舉波瀾不驚,平穩進行,未顯異常。

葉家福在投票后離開會場。這一段時間屬自由活動時間,大會工作人員緊張計票,代表們無事可干,會場上放電影,讓大家等候結果。葉家福出場了解一下,沒有進一步情況,他利用這個時間,讓駕駛員開車送他到市醫院。會前他按趙榮昌要求去那里做了一次體檢,因為緊張忙碌,無暇顧及,今天有點空,趕緊前去取單子。

卻沒有取到。保健科工作人員查核了情況,說葉副書記的單子兩天前就被人取走了,是組織部干部科的人取的。

“為什么?”

他們說都是按規定辦的。報告單是裝進檔案袋,封好,蓋了章。安全沒問題。

葉家福笑笑,稱自己不擔心那個。

他非常敏感,當下就察覺不對。聯想起趙榮昌讓他去做體檢的情形,越發覺得里邊必有緣故。他去了內科,找常為他看病開藥的內科主任了解情況。主任一看葉副書記挺認真,知道不能含糊,當即一五一十,說明了來龍去脈。

原來事情竟與常志文有關。兩年前,葉家福因為胃部不適,到市醫院找內科主任看病,主任讓他做B超檢查,檢查中發現肝區有一個東西,主任懷疑有問題,讓葉家福做進一步檢查以便確診。葉家福說自己心里有數,沒事,讓主任不要聲張。主任考慮葉家福這種身份的人比較敏感,應當尊重其個人意見,只能交待葉家福注意身體變化,如有不適一定及時就診。而后一晃兩年,兩年里葉家福未顯病情加重,他也從此再不做體檢,只是時而找醫生開點清熱解毒保肝藥。這件事除了葉家福和主任兩人外沒誰知道。不料前些時候常志文在醫院偶遇葉家福,覺得他臉色不好,聽說是胃有毛病,她感到不放心,就私下里找主任了解情況。常志文的前夫在內科當醫生,內科主任她熟,主任知道她跟葉家福有交往,把自己對葉家福身體的擔心告訴了她。常志文認為不能再拖,應當讓葉家福檢查身體,有問題及時處理,不要弄得無可挽回。但是她也怕葉家福起疑心,不知情還能撐住,一知道反而垮掉,所以不敢吱聲。后來她去找了蔡波,蔡波又去報告給趙榮昌,趙榮昌不留痕跡地安排了這次體檢。

“檢查報告我看了,差不多就那樣。”主任閃爍其詞,“也不是絕對的,最好是到北京上海大醫院再檢查一下,那邊設備好,檢查結果會更可靠。”

葉家福笑,還是那句老話:“沒那么復雜,我心里有數。”

他離開醫院,沒回會場,直接去了辦公室,在那里繼續控制調度。市公安局領導打來電話,他們已經查實,偽請柬的寄發地是省城。目前正在與省城方面聯系,了解情況。市賓館和大會會務組也打來電話,經過核對,回收的郵件件數與人大代表名額相差十二份,現已查實,其中有八份沒有分送,是因為代表請假,沒有安排房間,郵件暫留,現已找到。另外四份已被代表自己取走,現在也都找到。

葉家福要求繼續注意。

他給組織部程副部長打了個電話,打算問一下體檢報告的情況。按鍵沒按完就把電話放了,因為覺得沒有必要,算了。放下電話后他開始收拾東西,把桌上的文件歸檔,略事整理,然后拉開抽屜,清點里邊的個人物品,裝進一只塑料袋里。

他問自己有必要這么急嗎?這個問題他自己無法回答。此時此刻他確實需要做點什么,于是就清點,如果真有麻煩,就權當開始為自己料理后事。

十一點來鐘,他的手機鈴響,一看顯示,是蔡波。

“現在該叫蔡副市長了吧?”葉家福問。

是的,現在可以了。蔡波告訴葉家福計票已經完成,選舉結果剛才已經在會上宣布。蔡波順利當選,掉了二十幾張票,不算完美,卻在預料之中。葉家福也得了三十多票。這顯然是代表們體諒葉家福,票給多了也許反而不好。

“本來很可能是另一種情況。”蔡波說,“那就該叫你葉副市長了。”

“瞎說什么。”

蔡波已經從趙榮昌那里知道了偽請柬郵件的情況,所以特地給葉家福打電話,用這種方式示謝。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不是葉家福及時發現處置那些東西,選舉很可能會發生大逆轉,代表們不把票投給蔡波,葉家福是印在選票上的唯一替代人選。

“那也沒什么不好。”蔡波說,“你應該上。”

葉家福卻不對蔡波示好表示回應,依舊公事公辦。他讓蔡副市長不必客氣,他只是按照職責和領導的要求,該干嗎干嗎。

“過兩天,把寄給我的那份找出來給我,可以吧?”蔡波問。

葉家福說:“可以。”

偽請柬已被葉家福下令全部收繳,包括蔡波名下的那份。既然蔡波有興趣,他準備奉還該領導名下那份,不是要幫助蔡副市長從事收藏,或者提供紀念,是想協助牢記。這封信原本就是寫給蔡波本人的,但是直到今天,在寫信者亡故多時之后才以這種曲折方式傳遞而至。信件原件還珍藏在某面目不清者之手,今后也許它還能制造出其他一些故事。類似物品都具有很強的時效性,在關鍵時刻出現,比如在今天選舉之前,它會產生巨大的沖擊力,但是在其他一些時日里它往往只能在街談巷議中,以真假莫辨的方式發揮一點影響,隨著時日遠去會日漸褪色,不再為人們注意。有一個人無論如何是不應當忘記的,這就是蔡波。

“今晚有個活動,一起去吧?”蔡波問。

什么活動呢?郭啟明的酒席。這一桌酒已經相約多時,今晚商定兌現。這么急,是因為今天下午人代會閉幕,明天蔡波到省里出席一個經貿活動兼談項目,郭老板則擬近期到新加坡辦事。所以,雙方只有當晚都在。當晚人代會閉幕會餐,蔡波作為新出爐的副市長必須出席,蔡波以此為據,讓郭啟明拖些日子,另行安排。郭啟明卻堅持要請,說也就是表示一點心意,過了這個時候再請客就沒意思了。他建議蔡波先赴公宴,完了后再吃他的私請,能不能再吃下東西并不重要,到場一聚舉舉杯夠意思就行。蔡波還想推辭,郭啟明大叫,說蔡副市長不能言而無信。于是就定了下來。

“郭啟明跟章春木、施雄杰有關系,你知道吧?”葉家福當即提醒,“我懷疑今天的請柬跟他有關。”

蔡波冷笑,稱自己一清二楚。所以才愿意赴一赴鴻門宴,看一看郭老板還要玩什么把戲。他想請葉家福一塊出場,不是要葉家福幫著給郭老板搜身上手銬,是有意督促郭老板盡快推動坑垅公路施工,不要有損葉副書記在家鄉鄉親中的形象。

葉家福說:“謝謝,免了。”

“實話說,是我要謝你。”

葉家福說不用謝,他只是公事公辦。當然,他也非常希望自己做得值。既然蔡副市長提起這些,他也想借機表白一下,如果今后又出了什么不該出的事情,他照樣也會公事公辦,不會放過。

這話說得有些不敬。彼此是老同學,此前可稱同僚,現在已經算是上下級了。

蔡波有一陣子不說話,末了問:“你什么時候放過了?”

葉家福沒回答。好一會兒,他感嘆,說彼此也許沒太多機會說話了,到時候怕會隔天隔地,再也夠不著。只能提醒蔡副市長今后好自為之。還是那句老話:世事紛繁,人心有譜。

“這是生離死別嗎,要這么語重心長?”蔡波覺得奇怪。

葉家福說:“生離死別其實也很平常。”

同一桌宴席,葉家福又接到了另一個邀請電話,由郭啟明出面。郭老板在電話里嚷嚷,很為葉家福抱不平。他說葉副書記也真是,何必呢?本來穩穩當當是葉副市長了,又不是自己折騰的,是人家老天爺白送的。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搞掉?

葉家福追問:“你說什么?誰告訴你什么了?”

郭啟明稱自己雖然只是個包工頭,畢竟當過警察,朋友不少,有些渠道,事情他都知道。他早就說過,只要葉副書記發話,大家一起努力,真是可以做出一個葉副市長的。他說的沒錯吧?只差一點就做成了,怪葉副書記自己。

“這么說是你做的?”葉家福窮追不舍。

郭啟明笑,說自己什么也沒做。但是有些疑問,收繳公民郵件會不會涉嫌侵犯通信自由?葉家福說那是兩回事。故意干擾、破壞選舉是違法行為,不能聽之任之。如果郭啟明覺得自己的通信自由受到侵犯,他可以找個律師,提供事實依據,提請訴訟。郭啟明大笑,要葉副書記不要無端懷疑,別總想弄他死。不是他,他真是什么也沒做。

“也許郭老板知道是誰做的?”

郭啟明知道被收繳的請柬涉及蔡副市長的小姨子,也就是施雄杰的已故妻子,他還知道施雄杰被打傷后,警察在查一個嫌疑人章春木。施雄杰章春木他都認識,但是不清楚他們跟那些事還有今天的請柬是否相關,據說章春木只要有錢什么都敢干,聽說還搞過偷渡,認識一些“蛇頭”。一看風聲不對,一眨眼可能跑美國去了。

“郭老板跟他打過不少交道?”葉家福追問。

郭啟明請葉家福晚上一起吃飯,到時候他好好匯報。今晚上他在江山大酒店小做安排,請的人不多,主要就是蔡副市長,還有葉副書記。小聚一下,報告工地情況,匯報企業發展,請求領導關心支持,為本屆市人代會圓滿結束敬上兩杯酒,一杯祝賀蔡副市長榮任,一杯表達對葉副書記的敬意。本市有不少領導被他請過,葉家福卻屢請不到,這一次能賞臉嗎?這頓飯很有意義的,說不定會讓葉副書記記住,認為很值得。需要的話,他去印一份紅色燙金請柬,鄭重其事寄上。

葉家福當即拒絕。

“葉副書記不能這么看不起人。”郭啟明不服,“包工頭不只會玩鉤機,也還有點其他用處。即便事到如今,照樣還可以再做一個葉副市長上去。信不信?”

葉家福說免了,他不感興趣。

當天下午四點時分,施雄杰離開他的住宅,一瘸一拐,出門跟人喝茶去了。施雄杰連遭兩災,案件尚在偵查,加之有傷,警察出于保護其安全考慮,勸他這段時間安靜為上,盡量少出門,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雖然腳筋無望再長,畢竟有助身心傷口愈合。這個人看來很難耐住寂寞,無聲無息地在家里藏了幾天,不行了,太無聊,于是不懼風險,不顧傷痛,又出來活動。并且一如既往地表現出對危險游戲的癡迷。

他找吳琦喝茶,吳琦是郭啟明的親外甥。

王平東向葉家福報告情況,葉家福要他們多加注意。葉家福說施雄杰不是一只好鳥,他還是一只怪鳥,什么出格的事都可能做。葉家福特地交待王平東當晚小心一點。因為今天是個好日子,上午人代會選舉,突然來了幾百份請柬,晚上可能再來一個什么,熱烈祝賀人代會圓滿結束。所以不敢松懈,任何異常跡象都要嚴加注意。

“城北方向要特別留意,有什么情況一定要及時說。”他吩咐。

王平東點頭:“我明白。”

葉家福對王平東提到城北,并非有何預感,只是出于一種下意識的不安。當晚郭老板在江山大酒店請客,該酒店位于城北。葉家福對該包工頭非常警惕。

當晚人代會代表會餐,葉家福注意到蔡副市長滿面笑容,一直堅持到最后,待晚餐完畢才離席,迅即登車,奔郭老板的鴻門宴而去。

葉家福去了辦公室,繼續整理私人物品,視同料理后事。大約晚間十點,他離開辦公室步行回家。十幾分鐘后他在家里接到了報案。

是施雄杰。

“我舉報他嫖娼!”他嚷嚷,沒頭沒腦。

葉家福問施雄杰這是講誰。施雄杰說還能有誰,蔡波。

“你們的蔡副市長。早上當選,晚上嫖娼。什么東西!”

葉家福讓施雄杰講具體點。施雄杰稱自己已經掌握準確情報,他可以告訴葉家福具體地點:江山大酒店,1224房間。

“誰在那里?”

“你去看看。”

施雄杰掛了電話。

葉家福沒有一秒鐘耽擱,立刻找蔡波。蔡波手機關了,無法聯系。葉家福略略考慮,即轉掛郭啟明,電話很快接通。

“葉副書記一定有好事。”郭啟明一邊說話,一邊哈哈。

葉家福問郭啟明在干什么,是否還在喝?郭啟明報告已經散伙。今晚喝得非常盡興,可惜葉家福不能親自參加。葉家福問蔡波此刻在哪里。郭啟明稱蔡副市長今天上午當選,那叫做高興,但是還得拿著捏著,不好得意忘形。晚上上了酒桌就不一樣,那叫做驚喜,驚喜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好比閃電當頭一劈,眼睛直了,嘴巴歪了,整個人往后一倒,幾乎不省人事。葉副書記知道為什么嗎?

“郭老板給領導灌毒酒?”

包工頭敢嗎?是人家領導自己要喝毒酒。蔡副市長近來官場得意,情場卻屬失意,壓抑多時了。今晚挨著小姐,那是干柴烈火,一碰就著。所以一杯一杯地喝,爽啊。喝到后來全亂了,跟人家小姐抱頭痛哭,好比生離死別。那個慘烈啊,真是激動人心。

“什么小姐?”

原來當晚郭啟明特地找了幾個漂亮女郎陪領導助興,蔡波喝到末了特別動情,醉眼迷蒙,把其中一位小姐誤當成女鬼,以為人家是請了假,由閻羅王特批放回來陪他喝酒,祝賀榮升的。人家原本姓張,客串禮儀,蔡副市長咬定不是,命令她不許姓張,必須姓林,就是林琳。

葉家福立刻想起那次剪彩,想起一位看來眼熟,眉眼挺媚的年輕小姐。當時蔡波也很注意該小姐,碰杯時曾特加詢問,小姐自稱姓張,來自湖北。原來是這個!此刻葉家福忽然明白張小姐為什么讓他覺得眼熟:這女孩跟施雄杰已故妻子林琳的臉形真是有幾分像,只是比她年輕。

“郭老板!”葉家福喝道,“你都干什么了!”

郭啟明表示自己沒干別的,就是為領導服務。領導為人民服務,老板和小姐為領導服務,這個天經地義。服務到位不容易,需要很留意很用心很費神,比如留心領導在酒桌上為什么忽然打聽某位小姐貴姓。這很好玩。

“他到底在哪里?”

郭啟明說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說。他要葉副書記放心,他從事過執法工作,明白輕重,蔡副市長的隱私他會妥當保護,防止別有用心的壞人竊取牟利,以大錢發售。

葉家福只覺渾身發抖。他把電話扔了。

只過了幾分鐘,王平東電話急報。

有人報案,稱江山大酒店發生惡性傷害案,有客人于1224房間被殺。110接警已緊急出動,刑警也一起上。王平東記起葉家福特別交待注意城北方向,便于警察動作的同時,在第一時間緊急報告江山大酒店案發。

葉家福只回答一句:“知道了。”

放下電話,葉家福看著窗外夜色,一聲不吭。他在心里估算時間,從王平東的道林區公安分局到江山大酒店,通常有十二三分鐘路程,加上到達后的處置安排,估計十五分鐘左右可以進入現場。這就是說,他需要咬緊牙關,撐住十五分鐘。這以后一切都結束了,就此畫上句號。

他看著墻上的掛鐘,看秒針一格格走過。最終他沒有撐住。

趙榮昌來了電話,來得非常及時,在葉家福得知案情的五分鐘之后。

“蔡波跟你在一起嗎?”趙榮昌問。

葉家福說沒有。

“他明天到省里,還有件重要事情讓他去辦。”趙榮昌說,“幫我找找他。”

葉家福說好的。

“今天上午你處理得非常及時。很好,難得,我沒看錯人。”趙榮昌在電話里表揚,話音里有一種喜悅,“人代會圓滿成功,可以說很完美。我們有一個好的開始,可以希望好的后續。”

趙榮昌一定打過幾個電話了,查無蔡副市長,這才找到葉家福這里。他沒談及葉家福的體檢事項,肯定是情況還沒報到他那里,否則他自有表示。此刻不需要他多說什么,幾句話已經足夠,葉家福被他這個隱含信任和友情的電話徹底擊倒,放下電話后葉家福長嘆了一聲。

他給江山大酒店總機掛了電話,讓他們立刻接通1224房間。電話鈴響了好長一段時間,似乎此房無人,幾乎到了最后一秒,電話被拿了起來。

“喂。”

是女聲,嗓音略有些嗲,有氣無力。顯然此地并無兇殺,可能有男女。

“讓蔡波聽電話。”葉家福下令。

“蔡……蔡……”女聲頓顯慌張,“沒……沒有啊。”

“告訴他,穿上褲子,走人,警察馬上就到。”葉家福說,“讓他給趙書記去一個電話。”

“蔡……蔡……蔡。”

葉家福把電話一丟,走出了房間。幾分鐘后他上了樓頂天臺。

此刻天色濃暗,頭上全無星光。初春時分,露天高臺夜間溫度很低。葉家福捂緊大衣,低著頭,挨著天臺沿的矮墻站著,眼望下方。夜深天冷,樓下格外空曠,罕有行人,只有暗淡路燈照著一片寂靜。

他心里滾滾翻騰。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聽到一個異常響動:格格,格格。

“誰!”

“葉副書記,是我。”

常志文黑糊糊一團,從天窗探出半個身子。葉家福不覺發愣,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呆站著看她慢慢爬上天臺,站在他的面前,那時真是恍然如夢。

常志文給葉家福連打幾個電話,家里辦公室都沒人接,手機開著,也沒人接,她感到擔心,所以連夜跑過來看看。葉家福這才想起剛才自己電話一丟就出門上天臺,沒帶手機。估計那手機已經快打爆了,不止常志文會一遍一遍地找他。可能還有施雄杰、王平東,甚至蔡波本人,找的可能會是同一件事情。

他悶聲道:“咱們走,散步。”

兩人在天臺上,就著冷風,沿著天臺四周的矮墻緩緩散步。矮墻有齊腰高,擋在天臺的外圍。默不做聲地走了好一會兒,葉家福忽然打破沉默,指著矮墻告訴常志文,這座住宅樓下邊,南北兩面是通道,東邊下方有一個自行車棚,西側是一面圍墻,比較僻靜,圍墻邊有一小塊荒地,是公共空間,樓下住房利用它擺些小花缸種花。今夜他站在這里觀察下方,選中的是樓下西側這面矮墻,他問自己是不是應當從那一邊跨上墻,直接跳下去。

常志文給嚇住了。她嚷:“葉副書記說什么呀!不是那回事!”

她稱自己去問過主任了。王主任認為葉家福的病情還不能完全斷定,需要再檢查。哪怕斷定了,也不是沒有一點辦法,還有希望。她相信會是這樣。葉副書記這么好的一個人,經歷過那么多坎坷,不該再遭罪的,那太不公平了。

葉家福感嘆:“你最讓我感動。”

原來她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今晚她從王主任那里知道葉家福去醫院取體檢報告單時發現情況異常,感到非常不安,擔心葉家福起疑心,受不了,幾經躊躇,決定打電話找葉家福,電話異乎尋常地無人接聽,嚇得她立刻趕了過來。

葉家福告訴常志文他不在乎這個。兩年多前讓醫生折騰過一次,他已經認了,從此不體檢,無論如何,聽天由命。碰上了有什么辦法?最終還必須能夠看開,這個沒問題。但是有些事不行,心里過不去,感到特別內疚,對自己非常失望。人都生活在一個場合里,不可能超越身邊現實,但是也不能把什么都推給外邊環境。世事紛繁,人心有譜。人不應當違背自己心里的譜。大家坐在一條船上,可以讓船往這邊開,也可以讓它往那邊走,并不是不能選擇。做得不對無可推脫,只能歸咎于自己。

常志文不知究竟,張嘴結舌。葉家福不加解釋,只說今晚本來是可以不放過的,可以堅決處置,但是他做不下去,沒有撐住。為此很懊喪,感到自己已經接近崩潰。

常志文當即抗議:“不對,你不是。”

她說她知道葉家福遇到過很多坎坷,他非常堅強,從沒有崩潰。無論如何,他不應當崩潰,因為他是個好人,還有很多事情要好人去做。

黑暗中,葉家福感覺到自己的眼淚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姜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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