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新疆有個地方,叫阿爾金山。這是個野生自然保護區,很有名。因為在這個自然保護區里,生活著許多藏羚羊。因為藏羚羊身上的羊絨,比黃金還要貴。所以一些想發財的家伙,就拿著槍和刀悄悄地跑來了,朝著藏羚羊伸出了黑手。于是另一些善良的人,就生氣了,也拿起了刀槍,為了保護藏羚羊的生命,挺身擋住了那些罪惡的槍口。這樣一來,一些和生和死相關的故事,就沒法不發生了。
這一類故事已經發生了許多。這里要說的一個故事,和三個男人有關。一個男人叫馬乃,是個盜獵者。另一個男人,叫艾力,是個巡山的警察。還有一個男人,叫李康,本來他和阿爾金山,和藏羚羊,和盜獵者,和巡山警察并沒有什么關系。只是因為他是個攝影家,喜歡拍野生動物,包括藏羚羊。他也就很自然地出現在了這個故事里。
馬乃頭一次和艾力遭遇,是在一年前。那一次,馬乃是個新手,跟在別人后邊,別人讓開槍,就開槍,讓動刀子,就動刀子。他有力氣,膽子也大,很能干。他們這一伙,一共打死了一百只藏羚羊。其中有三十只是他一個人打死的。他們定的目標是三百只,可打到一百零一只時,艾力出現了。艾力不是一個人,他們是五個人。人不多,可他們帽子上,國徽放著光芒。盜獵者再多人,也沒有用,只能嚇得四下逃竄。跑得慢的,就被抓住了。頭目年紀大,跑不快,就被抓住了。馬乃年輕,跑得快,跑掉了。不但跑掉了,還帶走了一大袋子藏羚羊羊絨。馬乃回到村子里,很快就把羊絨賣了,得了一萬多塊錢。這個地方很窮,一年下來,掙不了一千塊錢。這么一下子,等于把十年的錢都掙回來了。馬乃沒法不激動。原想著,不干了。可一看能掙這么多錢,馬乃就忍不住了。知道那個抓起來的頭目,被關進了大牢。知道要是再干,也可能會被抓進大牢,弄不好,還會被警察的子彈打斷腿,打壞腰,打爛腦瓜。被警察發現追趕,真的很可怕,那個叫艾力的警察,看他跑得快,就朝他開了槍,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耳根子飛了過去,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可馬乃翻來覆去想了好幾夜,還是拿定了主意。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認真準備后,馬乃在一個刮著風的夜里,帶了幾個人,離開了村子,朝著阿爾金山的方向走去。
其實艾力和馬乃頭一次遭遇,誰也沒有能記住誰。沒錯,當時追馬乃的是艾力。可和馬乃一塊跑的,有七八個人。艾力把兩個跑得慢的摁倒以后,就沒法再去抓別的家伙了。沒辦法,警力太少,每一次,都會有一些家伙逃脫。艾力當時喊了幾聲,讓馬乃站住。馬乃也回頭看了一眼。可是這驚慌中的一眼,只讓馬乃記住有一個警察差一點抓住了他,沒有能記住警察的樣子。艾力也一樣,雖然馬乃回了一下頭,可那種情況下,只是一閃,他只能記住了,有一個盜獵者跑了,沒法記住盜獵者長著一張什么樣的臉。不過,當時艾力心里想,你跑不掉的,我早晚都會抓到你。艾力這么想,不是沒有根據的。盜獵藏羚羊的家伙,沒有一個只干一次就不干的。好多家伙,抓住了,被送進大牢,刑期一滿,一放出來,就馬上拿起了屠刀。這年頭,真是有一些人,為了錢,可以不要命。不過,一些人為了錢財,敢不要命,另一些人,也會為了愛,為了理想不要命。艾力干這事,一些人勸過他,說太危險。艾力一聽笑起來,說沒有啥,大不了,就是一個死。我不怕。一般來說,一個人只要不怕死了,就會什么都不怕了。
這一次馬乃和艾力相遇,李康不在跟前。他當時在城里。那座城叫烏魯木齊。不過,這以前,他已經三次來過阿爾金山,和艾力已經是老朋友了。這個時候,他當然不知道,有個盜獵者叫馬乃。不過,他們卻在差不多同一時間里,有了一個在表面看上去,很有些相似的想法。那就是為了藏羚羊,準備再回那個原始荒涼的阿爾金山。并且,沒用多久,他們就把自己的想法,變成了行動。
2
再次去阿爾金山,對李康來說,有點不順利。以前,也不順利,可沒有這么厲害。讓李康不順利的是他的老婆楊梅。這些年,李康老去野外拍照片,一年中有一半時間不在,不得不讓楊梅一個人守著空房子。楊梅才三十歲剛出頭,老是這樣,她受不了了。每次李康離開,她都會和李康吵,會流淚。不過,吵完了,流完淚,還是幫李康收拾東西,把李康送到門口。這次不一樣,這次一聽李康還要走,楊梅不吵不流淚,而是提起包,住回了娘家。
已經在娘家住了五天了,還沒有回來。明天李康就要走了,不能不給楊梅說一聲。拿起電話,撥通了楊梅的手機。
李康說,楊梅,我馬上要走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我這次去時間不長,頂多半個月就回來了,等我回來了,我一定好好陪你……
不等李康把話說完,那邊的電話掛斷了。李康苦笑了一下,再撥一次,發現楊梅把手機關了。
呆呆地坐著,看著掛在墻上的結婚照。看了一會兒,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稿紙,寫了起來。
寫了一會兒,寫好了,看了一遍,改了幾個字。把它折了起來,站起來放到了相框后邊。
不再想那么多了,反正定下的行程,已經不可能改變。李康堅決地拿起了照相器材,走出了門。
住宅樓前,停放著一輛越野吉普。還沒有走到車子跟前,李康一下子站住了。不是有了別的什么想法,是他沒有想到楊梅這會兒會站在車子旁邊。
以為是楊梅想明白了,不生他的氣了。李康心里一陣熱,笑著朝楊梅走過去。等走到楊梅跟前,才發現楊梅的表情,還像冰一樣,沒有一點融化。李康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笑。
楊梅說,你真的要去?李康說,我不能不去。楊梅說,不去又怎么樣?李康說,不去,我的攝影展就搞不起來了。楊梅說,搞不起來又怎么樣?李康說,那是我的理想,我沒有別的追求,就想干成這么個事。楊梅說,你就光想著你了,你怎么就沒有想過我。我是個平常人,沒啥理想,就想平平安安,當個賢妻良母,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可你算一算,和你結婚后,一年里,有多少天咱們在一起,我還不如個寡婦。寡婦還能明著去找個男人調情、做愛,我呢。李康說,我知道,你跟著我,受了不少委屈。楊梅說,我也想了好久了。這一回,你再說什么,我也不聽了。就這么著,要我,要這個家,還是要你的攝影,你的展覽,你自己拿主意吧。李康說,那就等我回來,再告訴你吧。
說著,李康打開車門,把照相器材放了進去。
看到李康拉開車門,楊梅不再多說什么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邊給李康邊說,這樣吧,為了你能更安心地拍你的照片,你還是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你就在上面簽個字吧。李康一看上面有五個字,很大很黑。那五個字是“離婚協議書”。
楊梅把手中的那張紙往李康手中一塞,轉身進了樓門。
李康看著這張紙,看了一會兒,身子動了一下,好像要往樓門里走,去追楊梅。可是李康并沒有邁開步子,而是把協議書塞進了攝影挎包,轉身跳上了吉普車。
楊梅一直站在樓上的窗子前往下看,看到李康想往樓門里走,心里想自己的這一著奏效了,李康一定是被嚇住了,要上來向自己賠不是了。可是她馬上就失望了,看到李康的車子很快地啟動,箭一樣地躥了出去。她像是被李康的車狠狠地撞了一下,撞倒在了沙發上。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以為是李康打來的,楊梅趕緊抓起了電話,大聲說,你不要走。
沒有想到楊梅這么說,電話另一頭馬上說,喂,誰是李康,別搞錯了,我是陳軍。
楊梅一聽是陳軍,馬上說,討厭,怎么是你?陳軍說,看來你今天的心情不太好呀。什么事?要不要我幫忙,若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楊梅說,就是幫忙也輪不到你呀。陳軍說,我們是老同學,輪不上我,還能輪上誰。
楊梅這會兒可沒有心情和誰耍貧嘴,就啪的一下把電話掛掉了。掛掉了電話,坐在那里,越想越氣,氣得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3
在一條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公路上,有兩輛吉普車在行駛著。
一輛是那個叫馬乃的家伙開著的。連他在內,車子里一共有五個人。五個平常很少洗澡的男人擠在一起,使車子里充滿了一股難聞的臭味。
還有一輛吉普車是李康開著的。比馬乃要晚出來兩個小時,所以雖然在同一條路上,他們至少相隔有一百多公里。李康車上只有他一個人,不過,雖然只有他一個人,車上并不安靜。車子的音響正播放著交響樂,是那曲很有名的《大峽谷》,表現了大自然的廣闊神秘。只要一聽到它的旋律,李康的精神就會不由得振奮起來。
馬乃車子沒有音樂,卻很吵鬧。另外四個家伙頭一回出來干這種事,有些興奮,還有些怕,不停地問東問西。問得馬乃不耐煩了,說不用問那么多,到時候聽我的,我讓你們怎么干,你們怎么干就行了。這回你們跟著我干,算是你們的福氣。你們不就是想多掙錢嗎?管吃管住,一個月,保證你們每一個人的腰包鼓起來。其實到了這會兒,到底要干什么,馬乃也沒有給他們說明白,馬乃怕他們知道了,把他們嚇住了,不敢跟著他干了。
車子開到了塔里木河邊,這里有一座橋,過了這座橋,就進入沙漠腹地了。李康把車子開到河邊停了下來。他拿了個塑料壺,走到河邊洗了把臉,提了一壺水。在沙漠里,水比金子還要寶貴。放一壺水在車上并不多余,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用上了。常在野外跑,李康有這方面的經驗。看了一下時間,這樣跑下去,天黑以前就可以到且末縣了。只要到了且末縣,就可以見到艾力了。
要想多掙錢,早掙到錢,就得快一點到達阿爾金山。可馬乃的車,是個二手的北京吉普,五千塊錢買的。車子越野性強,什么難走的路都能走。可這種車也有毛病,跑不太快,還愛出故障,說不上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就熄火了,把你扔到了半路上。這不,走到了兩邊都是死了的胡楊的一段路上時,車子的發動機突然就不轉了。
馬乃的車壞了,停了下來。李康的車繼續往前行,這就讓李康和馬乃相遇有了機會。當然這會兒還不知道前邊有一輛吉普車壞了。他聽到手機響了,拿起了手機一看,是艾力打來的。他馬上高興地接起了電話。這里雖然是沙漠,但由于發現了石油,在這里建起了許多油井,使得這里的通訊和交通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差不多在每個地方,都能接收到手機的信號。
李康說,我現在在塔里木河邊上。天黑以前可以見到你了。艾力是在鄉派出所打的電話。艾力說,快來吧,我這里有好酒好肉,還有美麗的姑娘。
李康一聽,大笑起來。就在這時,李康看到了站在路邊攔車的馬乃。再一看馬乃身邊停的那個車,李康就知道這個家伙的車子出毛病了。李康把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
下了車,走到馬乃跟前,問是怎么回事。馬乃說,發動不著了。
李康把電瓶線取下來看了看。用螺絲刀在電瓶的電極柱上刮了刮,再把線頭重新套上,李康說,發動一下,試試。
馬乃上車,一打馬達,車著了。馬乃叫了起來,說師傅你太有本事了。怎么一下子就找到毛病了?
李康說,這種車,我開過,遇到過這種情況,是小毛病,電瓶柱上有了銹,不導電了。當然就發動不著了。
馬乃拿出煙讓李康抽。馬乃說,要不是你,我們就得困在這里了,真是太謝謝你了。
李康說,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因為急著趕路,不想和馬乃說那么多。其實這個時候,李康能多問幾句,問問馬乃他們干什么去,沒準就能發現他們盜獵者的身份。可李康只是攝影家,不是警察。
4
離艾力說的那個鄉鎮越來越近了,太陽也已經西下,又一個美麗的黃昏馬上就要到了。這個時候光線柔和、層次豐富,好的攝影作品往往會在此時產生。李康不由得打開了攝影包,把相機拿了出來,放到了旁邊的座椅上,做好了隨時準備抓拍的準備。沒有想到往外拿相機時,把那張楊梅給他的紙帶了出來。這讓他的心情有些不好起來。
要說心情,楊梅會比李康要更不好一些。下班好一會兒了,別的人都走了,她還沒有走。不是喜歡待在辦公室,實在是沒有事讓她急著要去辦。別的女人這會兒,要趕回去帶孩子,給老公做飯,她沒有這些事要干。又一時想不出去干點別的什么,就這么有些茫然地走出辦公樓。
聽到有人喊她,楊梅到處看,沒有看到喊她的人。聽到一輛車響起喇叭,朝車子里一看,看到了坐在車子里的陳軍。
楊梅說,你怎么會在這里?陳軍說,等你。楊梅說,干嗎?陳軍說,請你吃飯。楊梅說,為什么?陳軍說,不為什么,就想請你吃頓飯,不行嗎?別站在這說了,上車吧。
別說是老同學了,就算楊梅和陳軍是一般的朋友,楊梅也沒法說出那個不字,沒法不上陳軍的車。這個時候,陳軍的出現對她來說,有點像個饑餓的人,突然遇到了一塊剛出爐的面包。
因為那個離婚協議書,因為不斷地想到楊梅,盡管黃昏很美麗,盡管李康準備好了相機,可他還是沒能拍下一張照片。因為,他實在不是個無情的男人。
5
天黑透了,李康才到了地方。正想打電話和艾力聯系,發現前邊車燈的光亮里,站著一匹馬。再一看,馬上騎著一個人,是艾力。
兩個人在車燈的光柱里抱在了一起。
李康問艾力,啥時候不開車,騎上馬了?艾力說,車壞了,正在縣城里修,山上的路太難走,毀車厲害,上去一趟就得修理一次。
李康說,坐我的車,我的車剛保養過,不會有問題。艾力說,你來了,我當然要全程陪著你了。快有一年沒來了吧,我還以為你這大藝術家,被雪豹和野狼給嚇住了,不敢來了呢。
李康說,有你在,我怎么會怕呢?再說了,這個地方,只要來過一次,沒有不想來第二次的。艾力說,為什么?李康說,不為什么,只為了不得病啊。艾力說,什么病?李康說,相思病。兩人大笑起來。
李康開著車,艾力騎在馬上,朝著一個院落走去。院落里亮著燈。和漢族人的院落不一樣,維族人的院落的門上,畫著一些色彩鮮明的圖案。
李康和艾力一塊走了進來。艾力用維吾爾語招呼了一聲,從屋子里出來了幾個人都和艾力擁抱握手。艾力向大家介紹李康。艾力說,這是從大城市來的攝影家李康。每個人和李康握手說著祝福的話。
這邊說著話,那邊已經端上剛煮好的手抓肉。艾力先用刀子把羊鼻子上的一塊肉割了下來,遞給了李康。李康知道這個禮節的意思。給他吃這塊肉就是把他當成今天晚上這個地方最尊貴的客人了。
李康的酒量就是在這樣的場合鍛煉出來的。幾杯酒下去,大家就坐不住了,就想唱歌跳舞了。跳一種叫麥西來甫的舞。李康早就學會跳這種舞了,兩杯酒下肚,李康就和這幫維族的兄弟跳了起來。跳得動作雖然說不上好看,可他覺得很痛快。
而就在這個時候,馬乃也開著他的破吉普進到了且末縣城。他找了一家私人的便宜的小旅館,安排幾個兄弟住了下來。
同一個時間,在一個都市的酒吧里,楊梅正和陳軍在輕輕回響的音樂中不停地碰著杯。看到楊梅的臉色不好,陳軍問楊梅出了什么事。楊梅不說。陳軍說,是不是和李康鬧別扭了。楊梅不讓陳軍提到他。陳軍說,喲,這是咋了,當初你愛他不是愛得死去活來嗎?楊梅說,你再說,再說,我就走了啊。陳軍說,好了,好了,不說了。楊梅說,你開的車是你自己的?陳軍說,剛買的。楊梅說,你現在行了啊,連私家車都有了。陳軍說,這算個啥。李康不是早就有車了嗎?楊梅說,那是個什么破車,不能和你的比。陳軍說,別看我的車比他的好,可還是不如他。楊梅,為什么?陳軍說,因為他有你啊,一個男人只要有了你,就是天下最富有的男人了。楊梅說,沒想到你還這么會說。陳軍說,我不但會說,還會做,會做好多事。楊梅說,我怎么不知道?陳軍說,唉,你眼睛里只有李康,哪有別人呀。楊梅說,你說,那會兒我咋就那么傻,硬是覺得李康什么缺點也沒有。陳軍說,就像我看你沒有缺點一樣。楊梅說,別瞎說。陳軍,沒瞎說,是真的。說這個話時,陳軍朝著楊梅靠近了一點,楊梅沒有躲開。

在干蒸房里。馬乃說,今個兒,你們就洗個痛快。等到了山里,就得吃苦了。一個家伙說,大哥,只要有錢掙,吃多大苦也不怕。另一個家伙說,別說吃苦了,就是把命豁上也行。馬乃說,這話說得好。這年頭,天上不會掉餡餅,要想掙大錢,就得有種不要命的勁頭。一個家伙問,大哥,到底讓我們干什么呀。另一個家伙說,問那么多干嗎,能掙上錢就行了。馬乃說,等會兒,每個人找個小姐,好好享受享受,錢,我掏。
馬乃沒有找小姐,而是出了洗桑拿的地方,回到了招待所。在房子里沒有等多大一會兒,就聽到有人敲門。
進來一個人,手里提了個大袋子。把大袋子交給馬乃。馬乃打開門,看看外面有沒有人,又把門關上。打開袋子。從里面拿出了一支獵槍。馬乃說,不是讓你搞兩支嗎?來人說,大哥,你知道,現在槍支管理得太嚴了,就這一支也差點沒有搞到。風險太大了。馬乃說,搞了多少子彈?來人說,還是按你說的數,五百。馬乃把槍又裝回袋子。從口袋里拿出一沓鈔票,交給了來人。來人把錢點了一下走了。
來的人走了。馬乃將獵槍拿到手上,把槍栓來回拉了幾次。有一種按捺不住興奮的沖動,恨不得眼前馬上能出現一只藏羚羊,讓他能扣動扳機。
6
剛剛醒來的村子,早上的陽光在薄霧里閃動。李康挎著相機,在村道上走著,尋找著讓他動心的風景。攝影的黃金時間,是早上和黃昏。一個職業的攝影家,一般來說是不會睡懶覺的。當然,不光是攝影家,只要是勤勞的人,都會早早起來去做事的。比如說,一群挎著籃子的維吾爾族姑娘,也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通向果園的鄉村小路上。
太陽剛出來,照在她們身上,讓她們顯得很鮮活。李康朝著她們舉起了相機。不停地按動著快門。姑娘們也看到了他,很大方地向他打招呼。一群姑娘走過去,又有一個姑娘走過來。和走過去的一群姑娘不一樣,這個姑娘沒有挎著籃子,而是在手里拿著幾本書。這使得她不但長得好看,還透出一種文雅的氣質。在鄉野里,李康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姑娘。李康舉起了相機,對著她連拍了數張。
正拍著,姑娘一下子笑了起來,并朝著他這邊揚起小手。以為是給他打招呼。正要去應答,卻看到了一個年輕的男人走進了鏡頭,走到了姑娘的跟前,和姑娘說著什么。李康一看,進入鏡頭的竟是艾力,不由得笑了,馬上換了個角度,把相互凝望的兩個人一塊拍進了鏡頭。
艾力也看到了李康,就給姑娘介紹了李康。姑娘說,老聽艾力說,他有個漢族朋友,是個大藝術家,原來就是你啊。李康說,艾力可從來沒有給我說起過你呀,看來,艾力不夠朋友,不想讓我認識這么漂亮的姑娘。姑娘說,這不能怪艾力,我們才認識半年多。艾力說,她叫古麗婭,剛從師范學校畢業,是鎮上的老師。李康說,老師呀,怪不得這么有氣質。古麗婭說,不好意思,我得要去學校了,學生還等我帶他們早讀呢。
看著古麗婭的背影,李康拍了一下艾力的肩膀,說,行啊,小伙子,說,什么關系。艾力有些不好意思了,臉跟著紅了起來。一看艾力這個樣子,李康知道不用再問了。
派出所簡單的辦公室里,墻上掛了一張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的地形圖。
艾力和李康站在地圖前。艾力指著地圖,這個季節,大批的藏羚羊會從這轉向產羔區,這里呢,有一個湖,是它們一定要經過的地方,它們會停下來喝水。你只要到了這里,肯定可以拍到很多的藏羚羊。
李康說,順著上次走的路,就可以走到吧。艾力說,可以。李康說,我想今天就出發。艾力說,別今天走,休息幾天,等著和我一起走。李康說,沒事,我今天走,在前面等著你。艾力低頭想了一陣,抬起頭對著李康說,嗯,也行。
艾力囑咐著李康,把要帶的東西都帶好了。李康說,十五天的干糧和油全帶上了。艾力說,還有個情況,你也得小心。這個季節盜獵分子也很猖狂。前幾天,我們剛剛打掉了一個團伙。這些家伙,殘忍得很,把藏羚羊打死了,光要身上的皮,有些母羚羊肚子里已經有了小羊,也不放過。
李康說,真是一群畜牲。艾力說,可惜沒有全部抓住,有幾個家伙跑了。李康說,我想把這些情景也拍下來,不但要讓人們看到藏羚羊的美麗,還要讓人們看到藏羚羊的悲慘遭遇。呼吁大家都來保護這些瀕臨滅絕的動物。
艾力說,太好了,那你就先進去吧,我明天去開會,回來就到山里找你,幫你一起完成這個偉大的任務。李康說,好,那我就在湖邊等你。
李康正要出門,看到了桌子上的電話機。拿出手機想撥個電話,一看沒信號。艾力說,這里手機打不通,是不是想給老婆打電話?來,用這個電話打。
李康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是用座機撥了個電話。電話通了,一直響,沒有人接,楊梅不在。
李康放下了電話。李康說,沒人。
艾力說,你這一進山,至少半個月沒有消息,不給老婆一個信怎么行。這樣吧,把你家里的電話告訴我,我給嫂子說一聲,讓她好放心。
李康拿出一張紙,寫了個電話號碼給艾力。
送李康先走,艾力騎馬挎槍,立在那里,看著他把吉普車發動了起來,又看著李康把車子開出去。
李康邊開車邊回頭看。看到了艾力站在陽光下的那種英武姿態,被觸動,又把車停下來,拿起旁邊座椅上的照相機,下了車。
對著艾力調起了焦距,摁動快門。
騎在馬上的艾力,在陽光下,像一尊雕塑。
7
李康的車往阿爾金山行駛的同時,馬乃的車也在往山上走。天還沒有黑透時,馬乃就上了路,比李康早出發了好幾個小時。
進入自然保護區后,路極難走,幾乎沒有路。車上的人好像隨時都會被顛出車外。好容易到了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馬乃把車停了下來歇息。
五個人坐下來,馬乃掏出煙,每人給了一支。一個家伙說,都走到這了,快到地方了,馬大哥,你也該對我們說說,咱要干個啥呢。
馬乃沒說話,回到車里。再從車里走出來時,手里拿來了一桿獵槍。四個人看著馬乃拿著獵槍走過來,一臉不解的樣子。
馬乃說,現在,我就告訴你們,我們這次來,是挖金子。一個家伙說,挖金子,拿槍干什么?馬乃說,我們要挖的金子,別的東西挖不了,只能用槍挖。一個家伙問,這是啥金子?馬乃說,這種金子不是埋在沙土里的,它是長在一種動物的皮上。
四個家伙瞪大眼睛聽馬乃說,于是他們頭一回從馬乃嘴里聽到了“藏羚羊”三個字。
李康駕駛的車,也進入了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李康把車里的音樂聲開大了一些。在優美的旋律中,美麗的自然風光,像油畫一樣展現在李康的面前。藍藍的天空上白云在飄,鳥兒在飛。路邊有正在轉場的羊群。羊群后面跟著一個騎在馬上的的維吾爾族姑娘,她讓李康不由得想起了那首歌,歌名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李康被吸引,停下車,拿出相機,站在路邊,對著羊群和姑娘拍照。看到李康在拍照,姑娘朝他揮了揮手。
馬乃還在給另外四個家伙鼓勁,馬乃說,就是這么個事,按我說的去做,保證大家發財。一個家伙說,干這個事,政府不管吧?馬乃說,你想得美,抓住就得坐牢。聽說要坐大牢,四個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另一個家伙不解地問,坐牢,又不是殺了人坐啥牢?馬乃說,這可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不過,這個地方大得很,沒有什么人來,想碰到個人,也碰不上。一個家伙問,真要碰上了怎么辦?馬乃說,真碰上了什么人,問咱們,就說是挖金礦的,也不會有事。
聽馬乃這么說,四個人沒有那么害怕了。馬乃說,誰要是不想干,現在還來得及。馬乃的樣子有點兇,手里又拿著獵槍。四個人聽他這么問,馬上說,我們跟著你干,你說怎么干,我們就怎么干。馬乃笑了,說,對,這才是男人說的話嘛。
接著馬乃分了工。說他主要是負責用獵槍把藏羚羊打死,剩下的人,負責用刀子把藏羚羊身上的皮剝下來。馬乃說,你們剝皮的動作要快,越快,我們就越安全,就會多掙錢。幾個人聽了后,讓馬乃放心,說在家里經常剝羊皮,保證不會誤事。
一個很大的湖。一群藏羚羊在湖邊喝水。李康的車從遠處開過來,一聽到李康車的馬達聲,羊群飛快地逃開。李康把車停下來,不等把照相機拿出來,羊群已經跑得不見影子了。只有野鴨子等飛禽還在湖中游蕩,看到李康來了,也不跑,好像知道李康是它們的朋友,不會傷害它們似的。李康往湖邊走去時,發現在草叢里臥著一只藏羚羊,沒有跑,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看到藏羚羊的腿受傷了。李康從車里取出藥箱。給藏羚羊的腿包扎傷口,一看傷口,就知道是子彈打的。包扎好了傷口,藏羚羊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了李康一眼。李康舉起了相機。拍下受傷藏羚羊那回頭一眸。
天黑了,李康在車邊搭起了一個小帳篷。李康躺在帳篷里看天上的星星,想起了楊梅。想了一會兒,李康拿出日記本,打亮手電筒,寫工作日記。
今天看到了一群藏羚羊,非常可惜沒有拍到,好像這些藏羚羊,不想讓我拍,很害怕的樣子,見到我來了,一下就跑得不見影子,可能是被獵殺它們的人嚇著了。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我救了一只受傷的藏羚羊。不管它們跑到什么地方,我都要找到它們,這次到阿爾金山來,就是遇到再大的困難,也要拍到藏羚羊。不知楊梅在做什么……
從酒吧出來,陳軍開車把楊梅送到了一座樓前。陳軍說,怎么,到了家門口,也不讓我進去坐坐?楊梅說,太晚了,改日吧。陳軍一聽,就笑了。楊梅說,你笑什么?陳軍說,看來,你對我還是不太信任啊。楊梅說,看你說的,連老同學都不信任了,我還信任誰呢?楊梅下了車。
楊梅看著陳軍開著車消失在燈火中。
8
這一天是個星期日,學校不上課了。古麗婭要回草原看阿媽,想把艾力喊上一塊去。不是艾力沒有見過阿媽,其實早在認識古麗婭以前,艾力就認識古麗婭的父母了。那時古麗婭在外地上學,那個冬天,暴風雪來了。把古麗婭父母困在了山里,情況很危急。是艾力和幾個警察帶著糧食和干草,把他們和畜群救了。古麗婭回來后,父母非要她去感謝艾力,正好也在鎮上工作,古麗婭就去了。這一去,兩個人就相互喜歡上了。聽說古麗婭和艾力好了,父母高興得不行,一見古麗婭,就要說到艾力。一說到艾力,就讓古麗婭帶艾力回來。艾力也想來,可每次說好了,都沒有能來成。警察的工作,就是這樣,沒有自己的時間,不管什么時候,說有事,馬上就得去干。這一次也一樣,去看古麗婭父母的東西都買好了,就要出門了。事情來了,說有幾個盜獵者上了山,讓艾力趕緊出發,去追捕他們。艾力說,進山要做許多準備工作,不能和她一塊去看她的父母了。古麗婭很懂事,雖然很想讓艾力陪伴自己回家,可還是什么都沒說。倒是艾力不好意思了,說,要是時間來得及,我會趕去看望你和老人的。
馬乃一伙人坐在草坡上曬著太陽,一邊抽著莫合煙,一邊還聊著天。他們的運氣好像并不太好,已經在荒野上跑了兩天了,還沒有見到一只藏羚羊的影子。不過,他們并沒有泄氣,這年頭,不管什么錢都不好掙。盡管知道了藏羚羊可以讓他們發財,可到底為什么能發財,除了馬乃外,幾個家伙還是搞不太明白。同樣是羊,山羊綿羊黃羊就不行,非要藏羚羊才行。馬乃倒也挺耐心,想要讓他們死心塌地跟著他干,就得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是多么值得干。馬乃說,藏羚羊身上有一種絨,別的羊身上沒有。這種絨做的披肩,只有二三百克重,也叫沙圖什。一條這樣的披肩,有人拿到國外,要賣到幾十萬。
一條披肩要賣到幾十萬,幾個家伙全半張著嘴,瞪大了眼睛,不說話了。他們開始朝荒野四處看,盼著早點有藏羚羊出現。一個家伙突然喊叫了起來。指著遠處的一片飄蕩的煙塵說,你們看。
光是看,只能看到煙塵,看不到別的什么。沒有刮風,煙塵不會自己飄起來,一定是什么東西,把它們掀起的。馬乃有望遠鏡,趕緊拿了出來。看了一會兒,叫了起來,說太好了,是群藏羚羊。
其他四個家伙一聽,馬上高興了,給馬乃說,那我們還等什么,快下手吧。
馬乃放下望遠鏡,說,你們真是笨蛋,藏羚羊跑那么快,不等靠近,就跑得沒有影子了,怎么打。
聽馬乃這么說,四個家伙不高興了。說找不到藏羚羊,咱們沒辦法,找到了藏羚羊,各位還沒有辦法,那咱們來干什么,還不如不來了呢,受這么大罪,擔這么大風險。
馬乃笑了,說,誰說沒辦法了,放心吧,不會讓你們空手回去的。走,上車,遠遠跟著羊群,到時候,你們就看我的吧。
四個家伙半信半疑地跟著馬乃上了車,遠遠跟上了一群藏羚羊。
艾力把槍擦好了,又把要帶的東西檢查一遍,感到沒有什么落下的,就拿起了槍和挎包,往門外走。剛走到門口,記起了什么,又回過了身。走到了辦公桌前,拿起了一張放在臺歷上的紙。按照紙上寫的一個電話號碼,艾力撥著電話。
這個電話直通李康的家。這個電話打得很及時,再晚兩分鐘,楊梅就會出門了。她穿了一身很休閑的衣服,已經完全做好了出門的準備,就在她要走到門口去穿鞋時,聽到電話鈴響了。
你是哪位?艾力說,我是李康的維吾爾兄弟。李康進山了,進山前,給你打電話沒打通。他讓我再給你打。楊梅說,有什么事嗎?艾力說,沒什么事。只是告訴你,他沒事,讓你放心。楊梅說,噢,我知道了。艾力說,山里用不成手機,我把這個電話號碼告訴你,你要是有事,就打電話來,這里什么時候都有人值班。
楊梅拿起筆記下了電話號碼。楊梅放下電話,有些發呆。電話又響起來,楊梅沒有馬上接,看著電話。一看來電顯示,是陳軍打來的,看來他是真的有點等不及了。楊梅沒有接,不過,她也沒有再發呆,而是穿起鞋子,拉開門走了出去。
放下電話,艾力也拉開門走了出去。只是楊梅走出去坐在了陳軍的小車子,艾力走出門沒有車坐。車壞了,還沒有修好。原先想等車修好了,開車上去,現在看來不及了,晚上去一會兒,就會多幾只藏羚羊遭到槍殺。往山上開,只是楊梅坐的車要去的那座山,是一個著名的風景區,那里只有美麗和歡樂。而艾力騎著馬要去的那座山,雖然也美麗,卻有著殘殺和流血。
同樣是人,同一個太陽下面,只是因為在不同的地方,肩負著不同的責任,生活和命運就會完全不同。
9
騎馬往山里走,雖然沒車快,卻可以抄近道,時間上不會耽誤太多。快進山時,艾力想起了古麗婭。自從認識了古麗婭,再去執行任務,就格外多了一份精神,可同時,也多了一份牽掛。
想到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想到說好了要和古麗婭一塊去看她父母沒有去成,想到了早上分別時古麗婭眼里的依戀,艾力覺得怎么著也得去看看古麗婭和她的父母。這么一想,艾力就扯了一下馬韁繩拐上了一條土路,朝著一片草原走去。
楊梅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可以說是挨著陳軍坐著的。可楊梅的臉卻轉向窗子一邊,好像在看窗子外面的風景。可窗外的風景實在沒有什么可看的,陳軍知道楊梅這么做,是不想和他說話,是有什么心事。陳軍問她為什么情緒不好。一聽陳軍這么問,楊梅轉過臉,朝著陳軍笑了笑,說沒什么不高興的。楊梅覺得陳軍抽出休息時間帶自己上山去玩,自己也不能太不懂事,別掃人家的興。
陳軍說,人活一次不容易,得好好活,高高興興地活。不管什么事,想開點,別和自己過不去。怎么說呢,大片,《泰坦尼克號》看過吧。楊梅說,當然看過,還掉了眼淚呢。陳軍說,我倒沒有哭,可里邊有一句話,我一下子就記住了。楊梅說,什么話?陳軍說,享受每一天。
楊梅不再說話。換一種姿勢,讓身子靠在椅子上,讓自己的雙眼微微閉起。
前面的草灘上出現了一頂白色的氈房和一群白色的羊兒,艾力離它們越來越近。躺在草地上的古麗婭,什么都沒有看見,可她的心好像感覺到了什么,跳得急促起來,她一下子坐了起來。一下子就看到了艾力。
她沒有朝艾力跑過去,反而轉過身,朝氈房跑去。跑到氈房門口,大聲喊,阿媽,艾力哥來了。
阿媽要去燒奶茶,古麗婭沒讓阿媽去,自己親自去給艾力燒奶茶。氈房里只有阿媽和艾力了,阿媽說,一直盼著你來呀。艾力說,一直想來,只是太忙。阿媽說,你干的事重要,不管啥時候,都不能耽誤工作,都要先把工作干好。艾力說,大媽說得對,有一份工作不容易,是得好好干。
說著話,阿媽拿出炸好的油果子給艾力吃。古麗婭端著燒好的奶茶走了進來,給艾力倒了一碗。艾力喝了一口說,真香。古麗婭說,香,那就多喝幾碗。阿媽說,去宰一只羊,艾力來一次不容易。艾力一聽要宰羊,連忙擺手說,我只是順路來看看大媽,不能多待,還要趕路,天黑以前,要趕到山上。
一聽說艾力天黑前要趕到山上去,阿媽知道不能多留艾力了,看著艾力喝完了兩大碗奶茶,就讓古麗婭送送艾力。
走在青草地上,艾力伸出胳膊摟住了古麗婭的肩膀,古麗婭也溫順地靠在艾力的胸前。古麗婭說,真想天天這么靠著你。艾力說,我也想和你天天在一起。古麗婭說,你說的不是真心話。艾力說,有一個字是假的就讓我……古麗婭說,不許說不吉利的話。艾力說,我想執行完這次任務,就把兩家的大人喊到一起,把咱倆的婚事定下來,你愿意嗎?古麗婭說,不愿意。艾力急了,問古麗婭為什么不愿意。古麗婭說,你還沒有向我求婚呢。艾力一聽,馬上順手摘了幾朵野花,抱在胸前,朝著古麗婭神色莊重地說,親愛的古麗婭,請你嫁給我好嗎?古麗婭沒有說話,閉上了眼睛。這會兒,艾力只要不是一根木頭,就會知道接下來,該做的是什么事了。
艾力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當然不是根木頭。
艾力一只腳踩到了馬鐙子,古麗婭還是抱著艾力的胳膊不肯松開。古麗婭說,現在盜獵分子挺多的,你可得小心點。那些家伙壞得很。艾力說,我就怕遇不上他們。遇上他們,才能顯出我的本事。說著艾力拍拍肩上的槍。
古麗婭站在那里,一直看著艾力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
這個時候,在離一座城市不遠的山上,楊梅站在一座別墅的前面,看著近處的松林,遠處的雪山,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陳軍走過來,牽了兩匹馬。給楊梅一匹,讓楊梅騎。楊梅上不去馬。陳軍過來幫忙,楊梅上不去,陳軍幾乎是把楊梅抱到了馬上,這多少讓楊梅有點不好意思。
陳軍也上了馬。兩匹馬并排走在開著各色小花的草灘上。
楊梅說,真像在夢里。陳軍說,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讓生活變得像夢一樣。
10
天黑了,完全黑透了。天上的鳥不飛了,地上的走獸也找地方去休息了。一群藏羚羊走到了一塊平坦的草地上,也停下了腳步。它們跑了一天了,有些累了,也想睡覺了。
夜是安靜的,可許多罪惡就是發生在這安靜的黑夜里。一直跟在藏羚羊后邊的馬乃,把車子停在了羊群的旁邊后,就把獵槍拿了出來,把子彈推上了膛。
馬乃對另外四個家伙說,你們誰該干什么,都知道了吧?四個家伙說,知道了。馬乃說,好吧,現在我們開始行動。說著,他一下子打開了車燈。炫目的車燈光,在黑暗里顯得非常刺目。
燈光照進了藏羚羊群,像許多把尖刀刺進了羊群。不過,被尖刀刺中的藏羚羊,并沒有驚慌地四處逃散,只是稍稍地動蕩了一下,就站在那里不動了。
四個家伙頭一回見到這種情況,不明白這些藏羚羊為什么不跑。問馬乃這些藏羚羊為什么這么傻。馬乃說,不是它們傻,是它們心好,知道你們是窮光蛋,想讓你們發個大財。幾個家伙聽了,全嘿嘿地笑了起來。
馬乃拿著獵槍頭一個跳下車,另外四個家伙緊跟在他后面,每個人手里握著一把明亮的刀子。一直走到藏羚羊中間,馬乃舉槍對著一只藏羚羊的腦袋扣動了扳機。只聽砰的一聲,一只藏羚羊就栽倒在了地上。一個家伙馬上撲上去,用刀子劃開了藏羚羊的肚子,開始剝藏羚羊的皮。
一陣槍響過后,幾十只藏羚羊全倒在了地上。這些藏羚羊沒有跑,也沒有叫,看到身邊的伙伴倒下了,也沒有反抗。直到自己被打死。這個地方,晝夜溫差很大,到了夜里會變得很冷。而彌漫的血腥味,使這冷里又多了一份刺骨的寒。
李康這時也在這個自然保護區里,可他離馬乃有幾十公里,雖然夜里很寂靜,可他還是沒能聽到獵槍的聲響。他正待在他那個自己搭起的帳篷里,整理著相機和膠卷,為第二天的工作做著準備。
離李康的帳篷差不多有一千多公里遠的地方,還有一頂帳篷,這是一個只是外形像帳篷,里邊卻是帶酒吧的豪華客房。楊梅和陳軍已經在音樂聲中,喝下了一大瓶子紅葡萄酒了。楊梅說,我實在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要醉了。陳軍說那就不喝了,那咱們就跳舞吧。楊梅說,我不跳,要跳就跳迪斯科。可響起的音樂,卻是很溫柔浪漫的那種,只適合跳另一種舞。陳軍拉起了楊梅,和楊梅跳起來,貼得很近。楊梅好像并不想貼得那么近,可她喝得確實有些多了,身子軟得自己做不了主,只能整個地靠在陳軍身上。陳軍酒量大,平常都喝白酒,這些紅酒對他來說,幾乎和沒喝差不多。看到楊梅成了這個樣子,陳軍不由得心里一陣歡喜,把楊梅順勢摟到了懷里……
11
李康是在第二天早上看見了那群被馬乃殺死的藏羚羊的。他先是看見了幾只禿鷲在天空盤旋,接著又看見它們全朝著一個方向飛,并且飛到了某一個地方,一起落到了地上。李康立刻斷定,那個地方一定有什么動物死了。
馬上想到了藏羚羊,這個地方最多的一種動物就是藏羚羊。不管是什么原因,要說是死亡的概率,一定是藏羚羊最大了。應該說,朝著禿鷲降落的地方駛去時,李康想到了藏羚羊。
盡管有思想準備,但面對著那些死去的藏羚羊時,李康還是被震得驚呆了。也就是說,想到了死去的是藏羚羊,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死法,不但把它們身上的皮剝了下來,還把它們的肚子劃開了,有的母羚羊肚子里已經有了小羊。更沒有想到死了的藏羚羊會有這么多,一眼看過去就像是個經過了無情殘殺的戰場。
李康拿出了相機,可他沒法馬上就拍照,不是別的原因,是他的心和他的手一直在顫抖,使他沒法讓相機穩定下來。他不知道用什么詞語可以形容他此時的心情。他覺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好像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他的嗓子,讓他沒法呼吸。
不過,不管怎么樣,他一定要把眼前的慘景拍下來,讓世人知道在這個文明世界里,正發生著多么野蠻的事情。閉著眼睛,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后,他才慢慢地舉起了相機,將鏡頭聚焦在一具具藏羚羊的尸體上。
在一處避風的山洼處,馬乃一伙人正在慶賀他們獵殺藏羚羊的成功。馬乃舉起碗,碗里是烈性的白酒。五個碗碰在一起,一片亂響,有酒從碗里濺出來,灑在地上。馬乃說,來,為咱們的勝利,干。另外幾個家伙跟著一齊喊,干。馬乃說,大家還要再加把勁。
而在一個山坡上,艾力正四處眺望,他已經騎著馬走了一天多了,還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目標。他的目標有兩個,一個是攝影家李康,另一個是盜獵分子。不過,當他走到了這個山坡后,從北邊刮過來的一陣風中,他聞到了一種氣味。這種氣味是一種血腥的氣味。雖然這氣味還不是很濃烈,但他知道他離想看到的目標沒有多遠了,頂多還有兩天他就可以看到目標了。
這天夜里,月亮很大,顯得很安靜。在小帳篷里,李康打開了手電筒,寫起了工作日記。
我找到了一群藏羚羊,是一群不會奔跑的藏羚羊,因為它們全死了,被人打死了。剛被人打死的。尸體還在滴著血,身上的皮都沒有了。看上去慘極了。我的心也在滴血。真想讓手中的相機變成一支槍,把那些屠殺者,全都消滅掉。這時,我不由得想到了艾力。艾力有槍,只有艾力可以阻止他們的暴行。艾力這會兒,肯定也在山上,不知他在什么地方,真想馬上見到他呀。
城里的一張席夢思上,睡了一覺的楊梅醒了以后,再也睡不著了。因為這個時候,她的身邊躺著一個叫陳軍的男人。盡管剛才這個男人給了她身體一種久違的快樂,可她這會兒,卻覺得有一種難言的痛苦,刀子般地割著她的心。因為她這個時候不能不想起另一個叫李康的男人。她還知道這個男人,這會兒,正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黑色的寒風中,為了理想在忍受著孤獨。
12
拍完了死的藏羚羊,李康很難受。他想拍藏羚羊,可他要拍的,是活的,不是死的。這會兒,他心里邊,想的已經不是攝影藝術。他想的是拍出藏羚羊的可愛,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的照片后,都喜歡上藏羚羊,關心愛護藏羚羊。李康開著車,四處找尋藏羚羊。走著走著,看到了前邊有一群藏羚羊。他高興極了,把車停下來,拿起相機,向藏羚羊走過去。這群藏羚羊看到了他并沒有逃開,邊吃著草,邊走著。好像知道李康是它們的朋友,不但不會傷害它們,還在做許多努力,讓更多的人關愛它們,保護它們。李康對它們這么好,它們當然也要配合李康的工作了。就這樣,藏羚羊群游蕩著走了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李康也跟著拍了一卷又一卷,拍了一卷又一卷……
太陽從他的前邊轉到了他的身后,他一點察覺也沒有。
跟著藏羚羊群拐進了一個山谷。李康覺著渴了,一摸身上,礦泉水瓶子沒有了。想回去拿水,轉過身,一看,看不到自己的車了。他跑到了一個坡上看,茫茫的荒原上,連車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他站在那里想了一會兒,向著他確定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遠了,李康還是沒有看到自己的車。太陽像個火球在頭頂上燃燒。沒有水喝,他的嘴唇干得裂了口。李康有點走不動了。
他還得走,還得去找他的車。找不到車,他很有可能就活不成了。李康跌倒了,爬起來走,又跌倒了,又爬起來走。
和李康比起來,馬乃他們的運氣有些不太好。好像知道他們是一群殺手,嗅到了他們身上的血腥味,所有的藏羚羊都遠遠地躲開了他們,并想方設法不被他們找到。一個家伙有些著急了,問馬乃咋碰不上羚羊群了。馬乃說,沒辦法,越來越不好打了。打的人太多了。你們知道吧,一年要打死好幾萬只。再多它也禁不起這么打呀。前些年,這里的藏羚羊,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現在,一天有時還碰不上一只。另一個家伙馬上說,那咱們可得抓緊時間,要不,等別人打完了,就沒有咱們的份兒了,就發不了這個財了。馬乃說,可不是嘛。馬乃把車停下來,下了車,蹲到地上,看著草地上的一些蹄印。馬乃說,這里有藏羚羊走過。說著,又走到一個高一點的地方。拿出望遠鏡,朝前邊望著。望著望著,他好像望到了什么東西。那個東西,是個活著的東西,但卻不是藏羚羊。
李康還在荒野上尋找他的吉普車,等他完全確定他已經迷失了方向,再往前走也不可能找到他的車后,他好像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正在他想改變一個方向繼續尋找時,一塊很小的石頭把他絆倒了。怨不得那塊石頭,是他的腿軟得已經站不住了。他努力站起來,繼續走了兩步。沒想到,又有一塊很小的石頭,再次把他絆倒。這次被絆倒后,他沒有能馬上站起來。他直接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李康摔倒時的樣子馬乃看到了,他說有一個人好像不行了。別的人一聽有人馬上緊張起來。一個家伙說,是不是警察?馬乃說,就算是警察也沒啥大不了的,咱們這么多人,他才一個人,能把咱們怎么樣?沒準也是咱們的同行,迷路了。
于是,他們就上了車,直奔沒有了力氣摔倒在地的李康。
把趴倒在地上的李康轉過來,讓李康臉朝上。一看李康的臉,幾個家伙大吃了一驚。因為就在前幾天他們相遇過,李康的樣子他們還記得很清楚。只是他們不明白李康怎么會在這里出現。一般的人不會到這里來,到這里來的人不是盜獵者,就是警察。他們想不出這個人到這里來的理由。
馬乃從一個人手里接過一瓶礦泉水,蹲下來,給李康喂水。
喝了水的李康,睜開了眼睛。
騎在馬上的艾力,循著那股越來越濃的血腥味,先是看到了那片藏羚羊的尸體,接著在走過了幾個山坡后,又用望遠鏡看到了李康的吉普車。艾力高興了,想著找到了吉普車,就可以找到李康了。艾力讓馬跑起來,跑向吉普車。跑到吉普車跟前,看到車門打開著,里邊沒有人。車在,人就不會走遠,艾力呼喊李康的名字。喊了好幾聲,只有艾力自己聲音的回響,卻聽不到李康的回應。
艾力想著李康肯定會回到吉普車跟前,就在車跟前等李康出現。想到很快就能看到李康了,艾力有些高興。不過,想到了剛才看見的一片藏羚羊的尸體,艾力的心情又像石頭一樣沉重了起來,他知道,必須盡快找到盜獵者,不然的話,還會有更多的藏羚羊遭到屠殺。
13
喝了馬乃喂的水,李康醒了過來。李康看到馬乃,沒法不吃驚。他問馬乃怎么會在這里。馬乃說,我們是來這里挖金子的。李康說,挖金子的人一般都去阿爾泰,很少聽說有來這里的。馬乃說,這里的金子是少,可只要不怕苦,還是能挖到的。李康說,要不是遇到你,我肯定活不了。馬乃說,是你的造化大。李康說,真不知怎么謝你了。馬乃說,你說過,大家出門在外,誰還不會遇到個難處?上次你幫我,這回我幫你,都是應該的,也是咱們的緣分。
馬乃對一個家伙說,燉些羊肉,咱們的朋友,身子虛虧得很。那個家伙說,大哥,羊肉吃完了。馬乃說,去找老鄉買一只。李康說,別麻煩了,我已經沒事了。馬乃說,不行,什么沒事了,你看你臉都變成什么顏色了。
馬乃手下的兩個家伙開著車來到了古麗婭家的氈房前,停下車后,大喊起來,有沒有人啊?看到古麗婭的母親從氈房里走出來,就問有沒有羊買一只。母親看著他們,問他們是干什么的。兩個家伙趕緊說是開礦的。母親又問他們是開什么礦的。他們說是開金礦的。這時古麗婭走了過來,聽他們說了他們是開礦的后,有些不相信,問他們是不是來打獵的,是不是打藏羚羊的。說要是打藏羚羊的,不但不會把羊賣給他們,還會報告派出所讓警察把他們抓起來。他們一聽不由得有些發毛,馬上對天發誓說他們真的是開礦的。聽他們說真的是開礦的,古麗婭就讓母親把一只羊賣給了他們。不過,等他們走了后,古麗婭對母親說,我聞著他們身上有股味道不對勁。母親說,要是艾力在,就可以搞清楚他們是干什么的了。古麗婭說,阿媽,我想去找艾力,我放假了,一個多月都沒有事,我想去和他一塊巡山。阿媽說,去吧,孩子,相愛的人就該經常在一起。
這會兒,坐在車里等李康出現的艾力睡著了。睡著的艾力夢到了李康。李康在荒野上走著,只是,他沒有朝吉普車的方向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艾力一看急了,大聲喊起了李康,可是李康好像一點兒也聽不到,壓根兒不理會他,只是悶著頭朝前走。艾力趕緊去追李康,眼看著就要追上李康了,一塊石頭把艾力絆倒了。這一摔把艾力摔醒了。艾力往車窗外望去,荒野茫茫,還是連李康的影子都看不到。艾力想,難道說,李康真的出了什么事了。不行,得趕緊找到李康。
吃了羊肉,喝了羊肉湯,李康好多了。馬乃說,羊肉湯可是個好東西。有病治病,沒病大補。馬乃問李康叫什么名字。李康說了自己的名字,又問馬乃叫什么。馬乃也說了自己的名字。這一說名字,好像又親近了不少。馬乃說,好啊,你是個有文化的人,能和你這個有文化的人交朋友,是我的福分。李康說,什么有文化沒有文化,到了這個地方大家都一樣。看到馬乃幾個人全待在帳篷里,李康問他們為什么不去挖金子。幾個人笑了笑不說話。李康以為是自己耽誤了他們干活,說他已經沒事了,不用他們陪著。馬乃說,這幾天干活有些累了,正好歇一歇。可李康不想再待下去了,他說他要走了,說要去找自己的車,找不到他的車,他的工作就沒法繼續進行了。
馬乃嘴上說讓李康養一養再走,可心里邊還是想著讓李康早點走。李康不走,他的事就不好接著往下干了。
馬乃出去開車,帳篷里只有李康一個人了。李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打算走出帳篷離開。就在整理攝影包時,無意中看了一眼帳篷角落一個麻袋。這一看不要緊,他的視線有點收不回來了。他放下了手中的攝影包,靠近了麻袋。麻袋是扎著口的,可有個破洞。透過破洞可以看見里邊的東西。李康湊近了破洞,仔細一看,他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果然是藏羚羊的毛皮。估摸了一下,覺得這一麻袋至少裝了幾十張羊皮。看來,那群藏羚羊就是他們殺死的。
這么說,這些家伙不是挖金子的,而是一群盜獵者。李康馬上問自己怎么辦,是離開還是留下。留下,這幫家伙窮兇極惡,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來,離開了,和自己什么關系都沒有了,也就安全了。等和艾力會合了,再來收拾他們。可真的離開了,他們就什么顧忌都沒有了,就會繼續屠殺藏羚羊。等艾力來了,再去找他們,萬一找不到他們怎么辦?那他們不就逍遙法外了嗎?
不行,不能離開,不能讓他們繼續作惡。
剛想到這里,馬乃進來了。聽到腳步響,李康趕緊躺下了。馬乃進來說車子準備好了,可以走了。李康卻有氣無力地抬起頭說,我覺得身子骨還是太弱,我想休息一下再走。馬乃覺得有點意外,可也沒有什么辦法,只好說,你歇著吧,要不,就等明天再走吧。跟著馬乃后邊的一個家伙不愿意了,說這位兄弟,你可不能這樣,我們救了你,你可不能賴著不走呀。李康說,我一定會走。讓我再歇一個晚上,明天我一定走。
李康很痛苦的樣子,哼哼著,閉上了眼睛。
看李康睡著了,馬乃和手下幾個人跑到了帳篷外邊商量著夜里的行動計劃。一個家伙從遠處跑來說,看到了一大群藏羚羊。幾個家伙馬上興奮了起來。不過,記起了帳篷里的李康,他們高興不起來了。
14
馬乃從帳篷里走出來,手下的四個人也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帳篷。他們全不說話,走向了停在坡下的吉普車。四個人上了車,車子發動著了。車子朝沉沉的黑夜深處駛去。車子走出去一會兒后,李康從帳篷里走出來。他站在帳篷外面望著吉普車閃爍的燈光,又回到帳篷里,拿出照相機。李康緊緊地跟在吉普車后面,荒野上沒有路,吉普車開不快,李康不用走得太快,就可以跟上了。
都市的一個別墅里,楊梅已經洗完了澡,躺在了大床上。陳軍正在浴室里洗澡,可以聽到里面傳出的嘩啦嘩啦的水聲。楊梅看著電視,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著一個談情說愛的肥皂劇。電視劇里的人全在笑,楊梅沒有笑,她的心顯然沒有在電視劇里,她在想自己的事。
陳軍從浴室里走出來。穿著睡衣走到大床邊,躺到了楊梅身邊。陳軍側過身子想去擁抱楊梅。楊梅用手把他推開。陳軍說,什么意思?楊梅說,你愿意娶我嗎?陳軍笑了,說,那李康怎么辦?楊梅說,我和他離婚。陳軍說,別開玩笑了。楊梅說,我說的是真的,早就想和他離婚了,是你讓我終于下了決心。陳軍有點吃驚地看著楊梅,沒有想到楊梅會這么說。
吉普車在追趕著一群藏羚羊。雪亮的燈光照到了藏羚羊后,藏羚羊們馬上站下不動了。吉普車停在了藏羚羊跟前,藏羚羊也不跑。幾個人跳下車。馬乃拿著槍,把槍對準了發呆的藏羚羊。不遠處的草叢里,李康喘著粗氣看著他們。馬乃扣動扳機。槍一響,馬上有一只藏羚羊倒了下來。藏羚羊一倒下,就被四個家伙拖到一邊,他們拿出了刀子,開始剝藏羚羊的皮。
楊梅坐在沙發上,陳軍點了一支煙,坐在她的對面。陳軍說,真沒有想到你會這么想,什么年代了,還想著結婚。你知道嗎,這年頭,結婚已經不時尚了。時尚的就是找情人。這是個情人時代。以為你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沒想到還是沒有脫了那個俗。楊梅說,難道說你從一開始就沒想和我有什么結果嗎?陳軍說,什么結果?大家在一起,開心,高興,這就是結果。楊梅說,這么說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和我結婚?陳軍說,早些年也想過。這些年不想了,一個人多好,多自由,多瀟灑。別跟我說結婚,一聽到這兩個字,我就像吃了蒼蠅,心里要多膩味就有多膩味。楊梅說,那你為什么說愛我,又為什么對我這么好。陳軍大笑起來,說,你呀,可真夠傻的。不結婚,就是不愛了嗎?這些天,我們在一起,你不覺得快樂嗎?這就是愛,你不這么認為嗎?楊梅說,一分鐘以前,我還這么認為,可現在,我不這么認為了。我們對愛的理解的確不同。楊梅不再理會陳軍,走出門,走出別墅,走到了大街上。
馬乃又把槍口對著了另一只藏羚羊。正想扣動扳機時,聽到了從黑暗中傳出了一聲怒吼,不許開槍。這一聲怒吼,把馬乃和四個人全嚇呆了。李康從黑暗中走出來。看到走出來的是李康,馬乃沒有那么緊張了。其他四個人也放松了。只要不是警察,他們就不會害怕。馬乃說,是李老師啊,還當是誰呢,把人嚇一跳。李康說,馬乃,你不能開槍。馬乃說,這東西,阿爾金山多得很,打幾只不影響個啥。李康說,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你們這樣做是在犯法。馬乃說,看你說的,沒那么嚴重。不就是只動物嗎,又不是人,犯啥法呀?李康說,真是犯法,你得信我說的。不能再打了。馬乃說,行,我們聽你的,打了這幾只,就再也不打了。馬乃說著又舉起了槍,槍口對著藏羚羊。手剛觸到了扳機,李康沖了過來,一下子把馬乃的槍奪了過去,扔到了一邊。馬乃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其他幾個人臉色也跟著變了,沖了過來,手里的刀子不由得對準了李康。
馬乃把槍撿了起來,還想要繼續射殺藏羚羊。李康用身子擋在了藏羚羊前面。李康說,除非你把我打死,不然的話,我不會讓你再向藏羚羊開槍的。馬乃有點吃驚地看著李康。有點不明白李康為什么要這么做。看到李康那種生氣的樣子,馬乃想不明白。
一場屠殺,被李康制止了,事情并沒有完。李康和馬乃都想用一種道理說服對方。他們全都走進了帳篷,在蠟燭昏暗的光亮里,開始了爭論。李康一個人坐在一個地方,馬乃和他手下的四個人坐在對面。李康說,你們為什么要殺藏羚羊?馬乃說,羊絨可以賣錢。李康說,藏羚羊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不能打,你們知道嗎?馬乃說,幾級不知道,不讓打,知道。李康說,那為什么還要打?馬乃說,兄弟,你是城里人,不知道我們鄉下人的窮。我們窮得很啊,到現在,還不能想吃肉了,就去買肉吃。不能想穿什么,就買什么穿呀。還有,我的娃呀,要上學也沒有錢。李康說,再窮,也不能來掙這個傷天害理的錢。馬乃說,你這個人真是可笑得很,掙不掙這個錢關你屁事。這些羊,不是我養的,不是你養的,也不是國家養的,是野的,沒人管,有那么多,打幾只有什么,就算是支援貧困地區了,幫著窮人致富了。李康說,你知道嗎?這個地球,不光是我們人類的,還是所有野生動物的。它們也活得很不容易,我們要是不保護它們,它們就會滅絕。李康讓馬乃停止殺戮,馬乃斷然拒絕了。李康說,看來,我說什么,你們也不會聽了。只有無情的國法,才會讓你們認罪低頭。李康說完,拿起照相機,走出帳篷。
馬乃和手下的人,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看著李康走出去有點發呆。
一個家伙反應過來說,他要是碰上了巡山的警察呢?這句話提醒了馬乃。馬乃說,我怎么把這個事忘了,快,把他追上,不能讓他走了。
五個家伙一塊沖了出去,不大一會兒,就把李康追上了。追上李康后,他們就把李康捆了起來。李康說,你們要干什么?馬乃說,大兄弟,對不起了,我不能放你走。李康說,你快放開我,你們這是犯罪。馬乃說,放你走,我們就走不了了。李康說,不是我不放你們走,是法律不會放你們走。馬乃說,現在我不怕法律,我怕你。李康說,你們想干什么?馬乃說,不想干什么,想讓你陪著我們一塊打幾天獵。李康說,我可以照相嗎?馬乃說,隨便你照。可以讓你一直照到我們安全離開這里,一直下了山。李康說,不過,我不會讓你們朝藏羚羊開槍的。馬乃說,只怕到那個時候,你連自己的命都顧不上了,哪還顧得上那些和你非親非故的藏羚羊呢。
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楊梅坐在沙發上,發著呆。慢慢地抬起頭,看見了掛在墻上的照片。照片上楊梅和李康依偎在一起。楊梅笑得那么幸福甜蜜。李康眼睛也是那么清澈。楊梅被李康的這雙眼睛看得有點無地自容。楊梅站起來走過去,把照片翻過去,不想和李康的眼睛對視。翻轉照片時,一個紙條從相框的夾縫中掉了下來。楊梅把紙條拾起來看。看到紙條上寫著,“梅,每次離開家去野外拍攝時,我都會寫一張紙條在這里。沒有別的意思。我干的事情和別的事不太一樣,說不定會在什么時候出點什么事。萬一出了什么事,我想這個照片上的我也要隨著消失了。我想這個時候你一定會看到這張紙條。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愛你,可因為老去野外,不能讓你得到更多的關愛,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千萬不要恨我,不管我在天上還是在地下,我都會祝福你,因為我愛你……”
讀著信,楊梅的眼淚流了下來。
15
艾力把手中的望遠鏡舉起又放下。艾力知道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他不知道李康遇到了什么事,但他知道李康肯定是遇上事了。不然的話,他不可能兩天不出現在自己的吉普車前。吉普車里裝著他生存必需的糧食和水。艾力拿出了本子和筆。艾力在本子上寫下了下面幾行字:“我看到了老李的吉普車,但我沒有看到人。我在吉普車前,等了兩天了,還是沒有見到他的影子。我擔心他出事了,要馬上去找他,看到我的這個條子后,請立即讓上級派人來增援,不管有多大困難,我們一定要找到老李。”
艾力把寫了字的紙從本子上扯下來,走到他的坐騎跟前。把紙條放到了馬鞍子的下面。在馬頭上拍了一下,說,回到鄉派出所,把我的信交給甫拉提。
馬好像聽懂了艾力的話,仰頭長叫了一聲。向著東南方向飛奔而去。
目送著馬的遠去。艾力鉆到了吉普車里,發動了車子,車子轟鳴著,朝荒野深處馳去。
一個土坡上,馬乃和他的人還在那里用望遠鏡往遠處看,尋找在什么地方有藏羚羊群。李康也和他們坐在一起,手里拎著一個帶長焦鏡頭的照相機。李康站起來往坡的另一面走。馬乃馬上說,你干什么去?李康說,我去撒個尿。馬乃說,這里又沒有女人,用不著走開,尿就是了。李康說,有人看著,我尿不出來。李康說著,還往坡下走。馬乃示意一個家伙跟著李康。
走到了一片草浪前,正尿著,一群藏羚羊從遠處跑過來,李康顧不上尿尿了,站在那里舉起了挎在胸前的相機。
跟在李康后邊的那個家伙也叫了起來,讓馬乃過來看。馬乃跑過來,也看到了那群藏羚羊,眼睛馬上放出了光亮。對身邊幾個家伙說,太好了,把這一群藏羚羊干掉,咱們就可以大賺一把了,就可以回家了,可以從此過上好日子了。
看到了藏羚羊不能馬上打,要等到天黑才能打。離天黑還早,馬乃沒有事干,看到李康拿著照相機拍照,就問李康,你這樣照相,是不是可以掙好多錢?李康說,我不但掙不上錢,還要往里賠錢。馬乃說,你別騙我了,這年頭,賠錢的事,哪里還會有人干,鄉下人不會干,城里人更不會干。李康說,我一年下來,至少要賠好幾萬。馬乃說,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干,你又不是個傻子。李康說,我當然不是個傻子。我喜歡這些野生動物。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在這里生活著許多美麗的野生動物,包括藏羚羊。我想讓大家看了我的照片后,能更加熱愛我們的這片土地,更加自覺地保護咱們的野生動物。不再讓有獵殺野生動物的事情發生。這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情啊!只要不是傻子都會懂得我為什么要這么做。馬乃說,可我還是不明白。李康說,你是不明白,你要是明白了,你就不會干這個事了。馬乃說,你不要想說服我,除了錢以外,什么也不能說服我。李康說,如果把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錢帶給人的就不再是快樂而是災難了。馬乃說,真有這樣的災難,我倒情愿接受。李康說,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馬乃說,沒有錢我才會掉淚。
一個家伙跑過來,對馬乃說,馬大哥,一個放羊的過來了。馬乃說,什么樣一個人?那家伙說,一個小姑娘,上次買的羊就是她家的。馬乃說,不能讓她過來,你看著他,我過去看看。
古麗婭騎著馬走過來,被馬乃攔住了。馬乃問古麗婭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古麗婭不說,反而問他到這里來干什么。馬乃說,我們是來找礦的。古麗婭說,這里不讓開礦,你找什么礦?馬乃說,現在不讓開,以后就讓開了。
遠處的李康看到了古麗婭,也認出了她。李康想走過去,和古麗婭說幾句話。可身邊兩個家伙把他看得死死的,讓他一點兒也動彈不了。
不讓李康走近古麗婭,李康還有別的辦法。李康突然放開嗓門唱起了歌。李康會維語,他把想說的話變成了歌詞,放到了一首當地流行的民歌里。他用歌聲告訴古麗婭,這是一群盜獵者,是一群壞蛋。你趕緊離開,去找艾力,來把他們抓起來。
馬乃聽到了李康唱歌,可他不會維語,不知李康唱的是什么。也就沒有管那么多,任李康把一首歌唱完。不過,馬乃多了個心眼,問古麗婭認識不認識那個唱歌的家伙。馬乃想,如果古麗婭說認識,就不能放她走,就得她把抓起來。可古麗婭說,我不認識他,也不認識你們,我的羊丟了,我要去找我的羊了。說著,古麗婭撥轉馬頭,讓馬兒跑了起來。
馬乃走過來問李康唱的什么歌,亂七八糟的,李康說,情歌。馬乃說,你們城里人真騷,一看見女人,就亂唱,就想著亂搞。
16
艾力開著車在荒野上奔馳,開到了一個高坡上,艾力把車停了下來。艾力舉起了望遠鏡,突然發現里面有一個活動的黑點。以為是李康,等了一會兒,等黑點變得大了起來,清楚了起來,才發現不是李康,而是古麗婭。當然,這個時候看到古麗婭,也一樣讓艾力很激動。
艾力的坐騎跑到了派出所門口,嘶鳴了一聲。民警甫拉提從里邊走出來。在馬頭上拍了一下。好像知道在馬鞍子下面藏著什么一樣。掀開馬鞍子,取出了艾力寫的信。
看過了信,甫拉提馬上跑進了派出所,撥通了縣公安局的電話。
古麗婭身上散發著一股氣味,在沒有看到古麗婭的影子時,艾力就聞到了這種氣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一下方向盤,吉普車就迎著古麗婭開了過去。
車子還沒有停穩,艾力就跳下了車,朝著古麗婭飛跑過去。在這美麗的草灘上,這樣的相見,本來會像一首千古流傳的情歌一樣,在陽光下展開一幅幅動人的畫面。可他們卻來不及說一句和愛相關的話。古麗婭說,快,艾力,有盜獵者。艾力說,在什么地方?古麗婭說,就在前邊。艾力說,我去抓他們。古麗婭說,還有那個城里人。艾力說,他怎么樣了?古麗婭說,他好像被綁架了。艾力說,只有我能救他。古麗婭說,我和你一塊去。艾力說,你不要去。古麗婭說,為什么不讓我去?艾力說,我一個人行。古麗婭說,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艾力說,我是警察,我有槍。對付盜獵分子,我沒問題,你就放心吧。再說了,我已經讓我的馬送信回去了。增援的人馬上就會到了。你在這里等他們,要是他們到了,你就趕緊給他們帶路。古麗婭說,好吧,我聽你的。艾力說,這才是個好姑娘。古麗婭撲上去抱住艾力,在艾力的臉上親了一下。艾力跳上車,開著車,朝著古麗婭指的方向把油門一腳踩到了底。
帳篷里,馬乃和幾個盜獵分子決定在天黑后開始行動,馬乃說,今天夜里的行動很重要,我們干最后一次,干完了就走。那個姑娘的出現不是個好事。這里的人和巡山警察關系好得很,有一點事他們都會去報告。此地不能久待了。得趕緊走。那群藏羚羊不會走遠。天一黑下來,咱們就開始干。
馬乃說這些話時,沒有避開李康。李康不甘心,他得做點什么,讓他們干不成他們想干的事。李康看到了放在馬乃身邊的槍。對了,這幫家伙能夠干壞事,全靠這支槍,沒有了槍,他們就什么都干不了了。他想要是有個什么法子能把這支槍拿到手,再把它破壞掉就好了。李康打算悄悄地把槍栓卸下來,沒有了槍栓,槍就成了一根棍子,就沒有什么大用處了。
可馬乃這個家伙很狡猾,李康剛一靠近那支獵槍,還沒有把手伸出來。他馬上就把槍抱到了懷里。看來這支槍的重要性,他比誰都明白。一個家伙指著李康問,他怎么辦?另一個家伙說,不行,把他干掉算了。馬乃說,他幫過咱們,咱們不能殺他,做人不能不講義氣。
不殺李康,帶著他又很麻煩,放了他,他又會去找警察,也不行。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了。馬乃讓人用繩子把李康捆了起來。不是一般的捆法,是從頭到腳全都捆了起來。讓他想動一步都不行。這個時候,看起來李康還是個活人,可實際上,他和一個死人已經沒有什么區別了。
馬乃對李康說,讓你受委屈了。這也是沒辦法,只能這樣了。說著,馬乃讓手下把捆起來的李康抬出了帳篷。把他放到了沒有任何遮擋的太陽底下。
馬乃走到李康身邊。馬乃說,其實我不并想這樣,這是你把我逼的,是你自找的。我們本來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你拍你的照片,我打我的藏羚羊。可你就是要多管閑事。李康說,這樣的閑事,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管。
馬乃把一塊破布塞進了李康嘴里后,站了起來,對著其他人喊道,走,干咱們的事去。
幾個人很快就把帳篷拆了,開著吉普車,朝著發現了一群藏羚羊的地方駛去。離開時,馬乃沒有忘記把李康的照相機也一塊拿上了。馬乃知道這個東西里,有他們的影像,怕留下來,會成為他們犯罪的證據。馬乃雖然沒多少文化,但腦子并不笨。
17
雖然是下午,可太陽仍然很厲害,如果這么曬下去,就算不能把李康曬死,也能把他曬得昏過去。不過,這會兒,可怕的還不是太陽,而是狼。
看著幾只餓狼走過來,只能看著,一點辦法也沒有。可就這么死掉,李康實在有點不甘心。不過,不甘心又有什么用,人都會死,各種死法都有。被狼吃掉,也算一種。明知要死,而沒有辦法不死時,人反而會變得平靜。一平靜就會想起一些事。先想到楊梅,這些年,老在野外跑,很少陪她,確實對不住她,楊梅是個好女人啊,要是有來世,還要和她在一起,補償自己的過失。還有影展,這些年,東跑西顛,吃了那么多苦,就是想舉辦一個野生動物攝影展覽,實現自己的一個心愿。還有艾力,說好了,要參加他的婚禮,還要給他拍婚禮照,答應的事,做不到可不太好。還有,那幾個盜獵者,自己把命都搭上了,還是不能擋住他們朝藏羚羊舉起槍,接下來,還不知會有多少藏羚羊遭到殘殺啊,連幾個盜獵者都對付不了,自己真是太無能了。野狼們越來越近了,可以聞到從它們嘴里呼出的腥臭味了,可以看到它們眼睛里放出的藍黑的兇光了。不過,就算到了這會兒,那幾個盜獵分子讓他選擇,他也一樣不會與和他們合作,他還會和他們繼續斗爭。盡管他是多么想活下去啊,多么去把想做的事情做下去啊。
突然,李康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聲音。是車子發動機的聲音,準確說是他的吉普車發動機的聲音。天天開著這輛車,車子就像他的親人一樣。不過,他有點不敢相信聽到的聲音是真的,直到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他才相信了他丟失的吉普車真的又回到了他的身邊。當然,他也知道這個奇跡的出現,一定和一個男人有關。
李康睜開了眼,果然,他看到了艾力。
沒有走太遠,馬乃一伙就追上了那群藏羚羊,看到太陽還沒有落山,馬乃就在附近找了塊地方,扎下了帳篷。并讓手下人煮了一鍋肉,打算吃飽了喝足了,狠狠地大干一場。
艾力把綁在李康身上的的繩子解開,拿掉了塞進了李康嘴里的破布,趕緊把李康扶了起來,拿了一瓶水讓李康喝。喝完了水,李康馬上說,走,咱們快去抓那些盜獵分子去。艾力說,你的身子骨有些虛,要不,你在這里休息一會兒,等增援的人,我去追趕他們。李康說,我知道他們朝什么方向走了,我給你帶路。艾力說,上去會有危險的,你還是留下吧。李康說,不行,我也要和你一起抓住那些家伙,他們實在太可恨了。艾力拗不過李康只好同意了。
上車后,李康沒讓艾力再駕車,一是他知道朝什么方向開,二是車是自己的車,他熟悉,開起來順手,知道如何讓車能在荒野上跑得更快。再說了,有李康開車,艾力就可以騰出手,去做一些對付罪犯的準備。比如說,把沖鋒槍從肩膀上取下來,拉開槍栓把子彈推上膛。查看手銬有幾副,設想可能出現的情況。得把每一個步驟想好,怎么以少勝多,把幾個罪犯同時制伏。不用多想,這事很危險。每次抓盜獵分子,不管什么情況,都不容易。幾乎從來沒有一個盜獵分子,肯老老實實伸出手讓你戴上手銬的。艾力一個人拿著槍,再給盜獵分子戴手銬,不好戴。只能讓李康幫忙。問李康會不會用手銬。李康說不會。艾力就把手銬拿出來,教李康怎么使用手銬。這個活不復雜,沒什么技術含量。李康很快就學會了。
古麗婭在離開了艾力后,沒過多久就遇到了甫拉提他們。聽到古麗婭介紹的情況后,甫拉提他們馬上帶著古麗婭,順著艾力留下的車輪印,用最快的速度追趕上去。
18
追上馬乃他們并沒有用太長時間。追上馬乃后發生的情況,也沒有艾力想象得那么兇險。馬乃他們那會兒,剛吃完飯在帳篷里休息,等著黑夜來臨。吃飽了,就有了點睡意。馬乃想著他們晚上要干活,要用氣力,就說咱們睡一會兒吧。顛了一天,還真有些乏了。說睡,一會兒就睡著了。所以等馬乃發現艾力時,艾力端著沖鋒槍,已經站在了帳篷門口。
一看到馬乃,艾力馬上記起上次抓獲的盜獵者的交代。原來上次跑掉的那個盜獵分子,就是這個家伙了。艾力在心里想,這回可不能讓他跑掉了。
讓馬乃把獵槍交出來,馬乃就把獵槍交了出來,讓馬乃他們舉著手走出帳篷,他們走了出來。也就是說一場追捕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接近尾聲。五個盜獵分子臉色灰白,兩腿發抖,一副可憐相。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已經被艾力威嚴的氣勢完全鎮住了。接下來只要李康用手銬把他們銬住,行動就可以結束了。
艾力朝李康使了個眼色,李康馬上拿起了一副手銬走向了馬乃。馬乃是頭兒,把馬乃的手銬住了,等于就把其他四個人銬住了。
可就在把馬乃的手往手銬里塞的時候,馬乃的手有些不聽話了。他在朝另一個方向使勁。氣得李康不由得朝他大吼一聲,老實點。可馬乃好像并沒有聽明白李康這句話的意思,卻似乎從這句喝斥里得到了另外一種暗示,并且馬上就做出了一個誰都沒有料到的舉動。
馬乃像變戲法一樣,一把明亮的刀子突然出現在了他的手中,并且幾乎就在同時他和李康變換了位置,躥到了李康的背后,一只胳膊摟住了李康的脖子,另一只胳膊把刀子架在了李康的脖子上。
等到李康和艾力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時,刀尖已經觸到了李康的喉結。也就是說,只要馬乃稍稍用力,刀子就會刺進李康的要害部位。另外四個家伙,看到了馬乃這樣干時,馬上都學馬乃的樣子,拔出了刀子,一塊逼向了李康。
沒錯,這會兒,艾力手里有槍。和刀子比起來,子彈會比刀子快許多倍。但是馬乃已經把李康推到他的前面。也就是說,如果艾力開槍,子彈射向馬乃時,沒法做到不傷害到李康。艾力沒法開槍,艾力只能大聲喊著,讓盜獵分子放下刀子。
馬乃當然不會放下刀子,知道只要一放下刀子,他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他知道這個警察,他們打過交道,向他求饒不會有一點用,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會放過他們。他現在只能用這個辦法最后一拼了。
艾力讓馬乃放下刀子,馬乃卻讓艾力放下槍。艾力當然不能放下槍。馬乃就說,如果你不馬上放下槍,我就會要他的命。說著馬乃的手腕使了一點勁。刀子真的刺進了李康的皮膚,能看到血從李康的脖頸流出。
艾力一看李康受到傷害,沒有辦法了。對馬乃說,只要不傷害李康,他可以答應馬乃提出的條件。馬乃說,我讓你把槍放下。李康一聽,急了,大聲說,你千萬不能聽他的,快把槍拿出來,不能沒有槍。艾力說,馬乃,我知道,你們干這個事,就是想發財,就是想把藏羚羊的皮倒賣出去,掙些錢。我想你并不想殺人。你只要殺了人,你有再多的錢,也保不住你的性命了。你聽我的,我至少可以讓你保住命。馬乃說,別給我說這些大道理,我不聽。我再說一遍。我數到三,你要是再不放下手中的槍,我就要他的命。艾力說,槍是警察的生命,我告訴你,我不會放下槍的。馬乃說,那你就看著你的這個朋友去死。我知道,警察是不能讓一個人隨便死去的。艾力說,你說對了,我們不會讓一個好人隨便死去的。馬乃說,那你把槍放到地上。艾力說,我也提一個條件,只要你答應了,我就把槍放下。馬乃說,那你說吧。艾力說,你不就是想把獵獲的藏羚羊皮帶出山嗎,不就是想不讓警察把你們抓住嗎。這樣吧。你把他放了,我跟你們走。我可以讓你們平安地出山。他什么也沒有,沒有刀沒有槍,只有一個照相機。什么用也沒有。馬乃不吭聲了。顯然艾力的話讓他動心了。馬乃說,你不會使什么圈套吧?艾力說,我把我整個人還有槍都交給你們了,我就算是有什么圈套,又能怎么樣呢。
馬乃看到艾力放下了槍,馬上讓手下的一個家伙過去把槍拿了過來。同時,逼在李康脖子上的刀子也離開了。
這時阿克其鄉派出所的電話響了。值班的女民警拿起了電話,聽到里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艾力在不在。知道艾力不在,去巡山了。又問有一個拿照相機的人從山上下來了沒有。女民警告訴她沒有從山上下來后,問她是誰,需要不需要什么幫助。電話里女人說,我是他的妻子,如果他從山上下來,請你告訴他,我想讓他給我打個電話。女民警說,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轉達到的。
19
艾力已經取代了李康的位置,被馬乃用槍抵住了后背。艾力的槍也被家伙甲拿在了手中。艾力對李康說,李老師,你走吧。這里沒有你的事了。李康沒有馬上走,他跟馬乃要他的車和照相機。馬乃說,車和照相機只給你一樣,問他要什么。李康想了想,說,把照相機給我吧。照相機對李康來說,就像士兵的槍。沒有槍,士兵就不是士兵了。
拿到了照相機的李康沒有馬上離開,他喊了一聲艾力。艾力正被馬乃他們往車上推。聽到了李康喊他,艾力轉過身,朝著李康笑了笑。李康快速舉起了相機,拍下了艾力的微笑。艾力朝著李康揮了揮手說,說,李老師,快離開這里,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
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什么響動,馬乃趕緊把艾力推到了車上。兩輛車,馬乃和一個家伙開了一輛。這輛車子是馬乃的,上面有許多藏羚羊的毛皮。另一輛車是李康的車,馬乃讓另外三個家伙開這輛車。他把獵槍留給了這三個家伙。他的車在前邊走,讓另一輛車跟在后邊,并告訴他們,如果有警察追上來,就朝他們開槍。馬乃想實在不行了,就讓這三個家伙和警察去拼,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像上次一樣,趁亂帶著藏羚羊皮跑了。
事情果然和馬乃設想得差不多,追上來的警察甫拉提幾個人,在看到了李康以后,問明白了情況,馬上就追了上來。考慮到了這幫盜獵分子手中有槍,就讓李康和古麗婭騎在馬上,跟在了車子的后面。
警車很快就發現了馬乃他們的兩輛車子。可警車只有一輛,只能先制伏后邊的一輛,才能收拾前邊一輛。知道艾力在前邊一輛車子上,對后邊這輛車就沒客氣。對著天空放了幾槍,車子就嚇得停了下來。可以說,很容易就把車子里的三個家伙給抓住了。
追擊前邊一輛車時,遇到了麻煩。知道車子里有艾力,甫拉提他們怕傷害到艾力,就不敢開槍。只能是邊追趕邊喊話,讓馬乃把車子停下來。馬乃看出了警察們的顧慮,不免有些得意起來,膽子也更大了。不但不停車,還從窗子里,朝警車不停地射擊。結果,還真有一顆子彈打中了警車的輪胎。
警車不得不停了下來。
眼看著馬乃他們的車子越跑越遠了,并且天色也越來越暗了。等到了天真的黑透了,馬乃他們就真的可能會跑掉了。
不過,這時,大家想到了艾力。想到艾力,大家心情有些復雜。想到艾力為救李康,落入盜獵分子手中,隨時都會遇到危險,不由為艾力擔心。又想到艾力在車上,憑著他的膽識,他是決不會讓盜獵分子輕易逃脫的。這么一想,大家不由得又有了最終戰勝盜獵分子的信心。
沒有了警車,就騎上馬繼續追。
不過,馬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汽車,眼看車子就要從視線里消失時,大家先是聽到了幾聲槍響,接著看到了車子好像停了下來。
不是好像,是真的停了下來。雖然不知道車子怎么會停下來,但大家知道一定是艾力讓車子停下來的。
李康家的電話鈴響起來,以為是李康打來的。楊梅高興地抓起電話。楊梅說,是你吧,李康。電話里說,我不是李康,是陳軍。楊梅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陳軍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馬上下樓,帶你去個好地方吃飯。楊梅說,我不去。陳軍說,不是我不給你機會啊,別說我無情無義啊,別后悔啊。楊梅說,我已經后悔了。陳軍說,真的?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快下來吧,我一定會讓你幸福快樂的。楊梅說,我后悔是從一開始就不該坐進你的車。陳軍笑了起來,說,楊梅,你這樣做,我真的很高興。為你高興,也為李康高興。李康真的比我強,也許我現在的錢比他多,可我還是不如他,他活得比我有意義,比我精彩。我真的很羨慕他,羨慕他有你這樣一個女人。
20
究竟艾力是怎么讓車子停了下來,李康他們沒有看見。等他們趕過去,只看到艾力站在車子外邊,那支被馬乃拿去的微型沖鋒槍,也回到了艾力手中。而馬乃和他的同伙也被艾力制伏,雙手抱著頭乖乖地跪在了地上。
看到李康他們走過來,艾力笑著舉起了一只手,做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李康趕緊用手中的相機拍下了艾力的這個姿態。
古麗婭這時從李康身后跑到了前邊,邊喊著艾力的名字邊撲向艾力,看到古麗婭像鳥兒一樣飛過去,大家都不由得為這對年輕戀人高興起來。就在艾力也張開雙臂馬上就要把古麗婭抱進懷里時,艾力好像一下子支持不住了,身子軟軟地朝地面癱去。不過,不等他癱倒在地面,古麗婭就把艾力抱住了,讓艾力倒在了自己的青春的懷抱里。
所有人的心頭緊縮了一下,趕緊一塊兒飛奔過去,跑到艾力跟前一看,大家全愣住了。艾力胸口有一個子彈的孔洞,正流淌著鮮血。
鮮血像泉水一樣向外涌著,一會兒,就把身子下面的一片土地染紅了。
艾力犧牲了。誰也不相信艾力竟會這樣永遠地離去,大家繼續喊著艾力的名字。艾力的名字一遍遍地在荒野上回蕩,一直傳向無邊的遠方。
馬乃交代,當時,他讓艾力開車,艾力開著車,就沒法干別的事了。他用槍抵著艾力,他想好了,艾力要是不聽他指揮,他就開槍打死艾力。艾力一直勸說馬乃,可馬乃不聽。知道后有警車,馬乃不怕,他看出來了,艾力在車上,警察不會開槍。他有些得意,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成功了。等到天黑下來,跑出大山,他就會沒事了。正在得意時,艾力突然把方向盤一打,讓車子對著一塊巖石撞過去。車子猛地一震,馬乃的頭撞到了車頂棚上,還沒有等到他回過神,艾力就抓住了他手中的槍。眼看就要被艾力奪過去了,馬乃的手指碰到了扳機,他使了一下勁,槍響了。就在槍響的同時,槍也到了艾力的手中。艾力好像并沒有發現自己中了槍,他一腳把馬乃和他的同伙踹下了車,用槍抵住了他們腦袋。
五個盜獵分子,全都抓住了,沒有一個逃脫。
21
在首府城市中心廣場一個展覽館的大門的上面,扯開著一條很大的橫幅。上面寫著: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野生動物攝影展。這行大字的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獻給一位名字叫艾力的巡山警察。
這個時候,離城市很遠很遠的一個山坡上,一座新的墳墓散發著泥土的鮮濕的氣味。古麗婭懷抱著剛剛采集的野花,走到了墳前。把它們放在了墓碑前。同時,她輕聲地唱起了一首流傳了很久的當地民歌——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紅得好像火一樣
它是用那青春的熱血來澆灌
花兒為什么這樣鮮
鮮得使人不忍離去
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背著攝影包站在展覽大廳前面的李康,似乎聽到了古麗婭的歌聲,同時看到了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的山巒和荒野。他還看到了艾力正微笑著朝他走過來,正要迎上去和艾力擁抱……他聽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轉過身,看到了楊梅。
他從攝影包里取出一張紙。李康說,字已經簽好了。楊梅把那張紙接過來,看也沒看,就一點點撕碎了。接著,輕輕一撒,揚起了一片雪花。楊梅說,早點回去,我給你做你喜歡吃的羊肉抓飯。楊梅轉身走了。李康一動不動,久久地看著楊梅的背影。
歌聲繼續在野山間回蕩,艾力的戰友甫拉提騎著艾力騎過的馬,和另外兩個警察一起來到了艾力的墓前。他們向艾力的墓碑敬過禮后,拿起了手中的槍,朝著天空射出一串子彈。
歌聲和槍聲一起響起時,一群正在奔跑的藏羚羊,突然停了下來,它們好像聽懂了這種聲音里包含的意思,它們發現這個時候,天格外藍,陽光格外燦爛……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