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期內容提要:
戀人和密友突然和身在異國的李光斷絕了所有聯系。回國之后,李光驚訝地發現密友已經與他陰陽相隔,戀人也在鐵窗中苦熬兩年后人間蒸發。震驚之余,李光開始著手調查。為捍衛愛情和友誼,李光在重重迷霧中前行……
第九章
我和田月桂像戀人一樣,坐在植物園的草地上。
我帶她到僻靜的植物園來,目的是想聽她講述去胡巧巧家的經過。
“那家伙——就是項大方啊,把我拉到村口,讓我下了車,他一個人待在車里等我。”在我的催促下,田月桂終于把話頭轉到了正題上。
她接著說了下去:“我在村里遇到一個小女孩,就問她胡巧巧家在哪兒。小女孩說,她家這會兒沒人。她媽去地里干活了,她弟弟上學去了。我帶你去找她爸吧!我立刻就同意了。”說到這兒,田月桂像男人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我問:“怎么啦?”
她說:“要笑死人啦!你說這世界上的人怎么好多都是一樣的。猜猜小女孩把我帶到了哪兒?”
“哪兒?”
“村頭的一個賭窩子。一座挺大的空房子里,十幾個男人圍著一張桌子賭呢!不過,他們下注都很小,最多也不過五十塊錢,半點也不過癮。”田月桂繪聲繪色地說,“胡巧巧她爸賭紅了眼,看著自己的二十塊錢讓贏家劃拉走了,就探出半個身子過去,想搶回來。結果呢,讓贏家狠狠地揍了兩拳……”
我禁不住打斷她的話:“關于胡巧巧的事,你是怎么跟他談的?”
她的吊眼朝上聳動著:“你真是小兒科。跟賭徒還有什么可談的?我打開小坤包,從中捏出兩張鈔票,扔到他跟前,就結了……”
“這么說你已經知道了胡巧巧的下落?”我驚喜地問,“胡巧巧在哪兒?”
“你急什么呀!”她顯得很不高興,“你得先答應我的條件,我才能把胡巧巧的地址交給你。”
“怎么又要討價還價啊!什么條件?說吧!”
“自然是錢啦!我和項大方這一趟跑的,光油錢來回就得六百塊,再加上給胡巧巧她爸那二百,還有在路邊店扔的一百五十塊飯錢……反正花錢的地方很多,你自己算吧!”
于是,我說:“好吧!我給你一千元。”
田月桂生氣地白了我一眼:“就一千啊?我倆的勞務費呢?”
我實在氣不過:“田月桂,請你為我考慮考慮。眼下,我是靠在美國打工時剩下的一點錢過活,連工薪階層都不是……”
“算啦!算啦!你別叫苦連天的!我又不能給你發救濟金。”不等我說完,她就蠻橫地打斷了我的話。
此時,從田月桂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半點善良的東西,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貪婪。吊眼、小嘴,就連呼吸,也像是在喊著“錢、錢、錢”。這些天來,她留給我的好印象,都隨著“討價還價”一掃而光。
“你不想給錢,是吧!那我走了。”她欠起身,把長腿收回來,下巴抵在膝蓋上,坐姿就像一只對蝦那樣彎曲著。
“我給你!一千五百元。不能再多了。”我說。
她竟笑了起來:“哈哈,李光,我就知道你在騙人!你李光是誰呀,房地產大老板的兒子,會沒錢!”
我從衣袋里掏出錢包,從僅有的兩千元錢中,抽出十五張,給了她。她接過錢,數了兩遍,放進身旁的小坤包里。然后,又在小坤包里翻來翻去,最終,找到一張小紙條,遞給我:“喏,這是胡巧巧的地址。”
我接過紙條,見上面潦草地寫著一行字:北京市東城區圈里巷52號。
“你父親的遺書上不是說胡巧巧在南方開發廊嗎?”看著紙條上的地址,我禁不住問。
“那都是老皇歷了。死人才待在一個窩不換地方呢!”田月桂不滿地揶揄我。
“紙條上的地址是胡巧巧的父親寫的?”我仍有點不放心。
“是他寫的。怎么啦?”
“你怎么能證明他寫的是真地址?”
田月桂的吊眼又豎起來了:“李光,你又小兒科啦!你也不想想,他個鄉下老巴子,怎么知道北京有個東城區圈里巷,他編也編不出來呀!”
她說得的確有道理。
我去了一趟銀行,從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筆錢里取出八千元。身無分文是去不了北京的。
東城區沒有圈里巷,西城區也沒有圈里巷。在北京的三天里,我走街串巷地打聽,甚至還去了好幾家派出所,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沒有圈里巷這個地名。
我這才發覺自己是受騙上當了。我和田月桂全被胡巧巧父親這個狡猾的賭徒給耍了。
我又氣又急地給田月桂打電話,盡管我心里清楚,這不是她的錯,但還是想沖她發發牢騷。然而,幾次撥通她的手機,她那邊都大聲嚷嚷著:“李光,你大聲點,可能是線路有問題,我一句也聽不清。”
“混賬!”我罵了一句。
本該上午十點到達白云的火車,晚點一小時。因此,當我踏上站臺時,已近中午。
一走出白云火車站的地下通道,我就直奔廣場上的電話亭。手機早沒電了,骯臟的小旅館房間里,竟連充電插頭也沒有。
“喂——”對方慵懶的聲音,讓我吃了定心丸。
我怒氣沖天地嚷著:“我真是讓那個賭徒給害慘了。”
田月桂大概還沒睡醒,竟沒弄明白“賭徒”指的是誰:“什么賭徒啊?你在說誰呀!”
“我還能說誰!在說胡巧巧她爸。”我越說越氣。
田月桂倒是不慍不火:“哦——是這樣啊!你現在在哪兒?”
我說:“我能在哪兒!我在火車站!”
“這么說你回來啦!找到胡巧巧了嗎?”
“找到還好了。你還沒聽明白啊,我們讓那個賭徒給騙了。北京的東城西城我全找遍了,根本就沒有圈里巷這個地名。”
田月桂不說話了。
“你是怎么跟那個賭徒談的?”
田月桂沒理會我的質疑:“你先消消氣。電話里說不清楚。這樣吧,明天我們見個面。下午三點我去你宿舍。”
回到宿舍,我放下簡單的行李,就給楊干父母打電話。
電話鈴剛剛響了兩聲,楊干父親就接了電話。他告訴我,楊干母親前天去鄉下舅舅家,參加侄兒的婚禮,四天后才能回來。緊接著,他就焦急地問我能不能馬上回家一趟。我答應吃完午飯馬上去。
沒有母親的家顯得有點冷清。變得沉默寡言的楊干父親,更讓我備感凄涼。
我和楊干父親在小客廳沉默地對坐著。他拿起茶幾上一包本地產的金虎牌香煙,抽出一支,我搶著給他點著,他便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抽起來。他像是有什么心事,很沉重的心事,讓他痛苦萬分的心事。他手里的香煙越燃越短,幾乎快要燒到手指了,仍是渾然不覺。
“爸爸,要燒著手指了。”我提醒他。
他這才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慢慢抬起頭,用痛楚的目光望著我,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
“小光,我找你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他咳嗽了一聲,“是小干的事。”
我點點頭。
“這事一直在我心里翻攪著,每晚睡到半夜就醒了,醒了就想這件事。你知道小干是自殺的,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會自殺?他死得太蹊蹺了——”
聽他這樣說,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
“那是他去康復醫院的第四十五天。他去了那兒以后,我每天計算著日子。大清早,康復醫院突然打來電話,說小干不見了。我問他們什么時候發現小干不見了。他們說今天早晨查房時,小干不在房間,四處找了找,也沒見影兒。康復醫院病人的房間晚上是上鎖的,小干他怎么跑得出去?我懷疑是頭天下午護士開門送藥時瞅空跑的。這樣算來,他在外面待了一整夜。我心里那個急呀!我和他媽站在窗前,邊商量著該去哪兒找他邊朝窗外看著。這當兒,就見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樓下,車門打開,小干從里面鉆出頭來。我和他媽連門也沒關,就一前一后地往樓下跑。等我倆來到樓下時,出租車已經開走了,只有小干一個人坐在樓梯口,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地喝著。我和他媽叫著他的名字,問他怎么回來了,他不回答我們的問話,嘴里只是不停地說:我渴。我渴。我說,你快起來,咱們回家喝水。他跟著我倆上樓時,腳底下已經有點不穩了。可我沒當回事,以為是在康復醫院吃藥的緣故。一進家門,他就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我和他媽全嚇慌了,撲到他身上搖著喊著:小干,小干,你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這時,他已不能講話,翻著白眼,臉痛苦地扭曲著,嘴里吐著白沫,手腳也不停地抽搐……我倆的哭喊聲,驚動了鄰居,隔壁的趙大爺跑過來一看,說快叫救護車送醫院吧!這孩子好像是中毒了。救護車趕來時,小干其實已經沒氣了……事后,我就想,小干從醫院偷跑出來,肯定是清醒以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急著去辦。要不,他怎么不先回家呢?整整一個晚上,他去了哪兒?他怎么會想到了自殺?半夜三更的,又是從哪兒弄到的毒藥?我想不明白——小光,你知道小干是孝順孩子,他服毒以后,還搭了出租車回家,見到我和他媽連句告別的話也沒說——這不像是我家小干做的事,他要真是不想活了,會給我們留下遺書什么的,可他就那么一聲不吭地走了……”楊干父親說不下去了。

“你懷疑楊干是被人謀殺?”我字斟句酌地問。
“小干他既然想自殺,又不打算跟父母做個交待,干嗎還要回家呢?我千遍萬遍地想著那天早晨在樓下見到他時的情景,他身上穿著一件白絨衣、牛仔褲,干干凈凈的,就像是早晨剛換的。你說他要是因病情發作,在外面的路邊或是公園的露天地里過夜了,那衣服還不臟得不成樣子?對了,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他穿的這套衣服是他上學時,我們一家三口一塊兒去買的。康復醫院不讓病人穿自己的衣服,我送他去醫院時,什么也沒帶。你說他從哪兒把這套衣服弄到手的……”
“衣服?就從他身上的衣服著手……”我在心里想著,不由說出了聲,“楊干穿的那套衣服,你能確定一直放在家里?”
“這事我說不清楚。他從學校回來時,衣服都由他媽收拾。”
“你從來沒跟媽媽提起這事?”
“沒有。我不敢說。小干走后,我倆都害怕提他死時的情景。我倆不愿承認他已經死了,這你也看見了。我只是在心里偷著琢磨……”
“如果他沒有機會從家里拿走衣服。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那天晚上,他從醫院跑出來后,回了學校的宿舍。從宿舍找到了離開時沒有帶走的衣服。”
“我從沒往學校那邊想。小光,你說那天晚上他干嗎要回學校?是不是想去見什么人?要不,回家的路可比去學校近多了。他干嗎要舍近求遠?”他眼巴巴地望著我,想從我嘴里得到答案。
我絞盡腦汁地思索著。
“我得馬上回學校,去弄清一件事。”我站起身說。
我沒費吹灰之力,便從宿舍窗外的墻縫里找到了我倆藏在那里的鑰匙—— 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我用這把鑰匙打開門,來到楊干的床前,撩起床單,弓身把頭探到床下,伸手在里面摸著,很快地,我就找到了楊干換下的病號服。我們的猜測是對的,楊干從康復醫院跑出來后,的確來過這里。至于楊干為什么要回宿舍,那一夜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就很難再找到線索了。
我把楊干的病號服拿到屋外,抖去了灰塵。然后,攤在他的床上,撫平皺褶,疊好,壓在了他的枕頭下面。我想,總有一天,這套衣服會派上用場的。
下一步應該怎么走呢?
我撥通了教授家的電話。我擔心要求見面會遭到他的拒絕。
電話是那位大嫂接的。我說請教授講話。她說教授不在家,如果有事,可以和夫人說。
“夫人?這么說夫人從鄉下回來了!”
第十章
我走進客廳時,身穿白色絲綢旗袍的夫人,正站在沙發旁等我。
讓我驚訝不已的是,從不幸中挺過來的她,更加富有成熟女人的韻味。三年過去,年輪的刻刀在她的臉上留下的只是幾縷細細的皺紋。在我的眼里,她依然是那么高貴、美麗。唯一有所變化的是,她那烏云般濃密的黑發間,夾雜了一兩根銀絲,還有,她的神情里流露著難以掩飾的凄惶。
我把一束淡黃的康乃馨捧到她面前,她連聲說著“謝謝”,親手將花束插進一只藍水晶花瓶里。
“您身體還好吧?”我恭敬地問。
“啊,自從馬麗音出事以后,我的身體越來越壞——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神經脆弱到不能聽人提起馬麗音的名字。為這,我一直住在鄉下。”她的嗓音越來越低。
“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我說。
“是啊,總算都過去了。”她抑郁地皺著眉頭。
“馬麗音她……現在怎么樣啦?”
“不好……她的情況太糟了……”她連連搖頭,“馬麗音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優越的環境里,就像一朵嬌嫩的小花,在父母溫暖的懷抱里生長。你能想象到,鳥兒被關在囚籠里,是什么滋味……”她哽咽著。
“師母,我知道我不該向您提這樣的請求,我知道我的請求會讓您非常難過。可是,我……”我低下頭,不敢去看她的臉,生怕看到她那痛苦的面容,會讓我失去勇氣,“我想見馬麗音一面。就見一面……我太想念她了。師母,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感情……我……我必須見她一面……”
這時,我聽見一陣衣裙窸窣的聲音。不待我抬頭去看,一雙涼涼的綿軟的手便搭到了我的肩上。
“李光,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就跟我的孩子一樣。我怎么會不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不發生那件事,現在,馬麗音也許已經跟你訂婚了。”她站在我的背后,柔柔地說著,“你們會是多么幸福的一對啊!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可一場車……車禍,改變了一切。馬麗音再也不是從前的馬麗音了。我那可愛的女兒變得讓人不敢認識了。別去見她了,孩子,你就聽從我的勸告吧!作為馬麗音的母親,我更愿意讓你的記憶中,永遠保留著馬麗音的青春、美麗……”
有兩顆溫熱的東西,滴落在我的發間。
我把臉埋在膝蓋上。我哭了。
她用她那雙涼涼的綿軟的手輕拍著我的肩膀:“李光,我知道你心里該有多苦。可我不愿讓你心中的馬麗音毀滅——你知道嗎,孩子,你只要看她一眼,那些美好的東西便從此消失了,帶給你的只會是無邊的絕望和無底的深淵……兩年多來,我一直在這樣的境況中掙扎,我不能把這樣的苦難強加給你……”
我無法遏止地失聲痛哭起來。
“哦,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她在我耳邊喃喃低語著,“別哭了好嗎?你的眼淚讓我感到自己是個罪人,我本應完好無損地把馬麗音交給你的,可我……我沒盡到責任,我是有罪的……”
她滿臉憐惜地望著我:“對不起,李光,實在對不起……”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鐘,離與田月桂見面還有三個小時。為了消磨時間,也為了安頓一下心情,我將所有要洗的衣服都塞進衛生間的水池里,放滿水,泡在那兒。接著就動手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當我整理著楊干的床鋪時,禁不住從枕頭下面,又拿出了那套病號服。我端詳著上面的43號,就在這時,我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43號下面的口袋微微地有些隆起。我把兩個指頭伸進袋里,掏出了一張折疊的小紙條。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折痕處幾乎破碎的小紙條,上面的一行字仍清晰可見:明天晚上八點,我開車在后門接你!字條是用鋼筆寫的,一筆一畫,規規矩矩,很像是出自一個剛學寫鋼筆字不久的小學生之手。毫無疑問,這張紙條就是楊干跑出康復醫院的誘因。由此可見,楊干是被人接出去的,也就是說,在他溜出醫院的前一天,有人來見過他,偷偷塞給他這張紙條。于是,楊干便在第二天護士最后一次送藥時,如約跑出了醫院。這個人會是誰呢?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此人不會與楊干素昧平生……他把楊干接回了學校宿舍,和楊干談了些什么,自始至終陪在楊干的身邊,一直到把楊干送到出租車上……現在,我確信,如果楊干是被人謀害,那么,這個人就是真正的兇手!
難道是他……
三點過去了,田月桂沒有來。四點過去了,田月桂仍然沒有來。我給她打手機,手機已關機;我往她家里打電話,沒人接。田月桂仿佛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當書桌上的鬧鐘指向四點半時,我再也沉不住氣了。我飛快地穿上外衣,換好鞋子,匆匆地出了門。
我氣喘吁吁地來到愛美神酒吧的門口,連想也沒想,就伸出拳頭,用力地擂著漂亮的桃木門。
“狗娘養的!想找死嗎!”門里響起一個男人的叫罵聲。
我不由朝后退了一步。
門開了,一個光著上身、膀大腰圓的男人,兩手叉腰,出現在門口。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男人瞪著一雙牛眼,惡狠狠地看著我。
我當然不敢冒犯他:“對不起!我找田月桂。她在嗎?”我賠著小心說。
男人的目光這才變得稍稍溫和了些:“你找田月桂?你是她什么人?”
我靈機一動:“我是她堂哥。”
聽我這樣說,男人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原來你們是親戚!你去香韻花園找她吧!這小妮子算是完了,徹底完蛋了!”男人邊說邊搖頭。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很想問個究竟,可他已咣一聲把門關上了。
一路打聽,在環海路下了公共汽車后,我橫穿過馬路,上了一條通往樹林的小道。

沿著樹林里彎曲的小路,我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抬頭往前看去,是一片海灘,再向右看,一片由鋼筋水泥組成的黑灰色殘樓群,進入我的視線。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香韻花園了。看著這些有的露天、有的四面是洞的建筑,我自己都想笑了。田月桂怎么會到這樣的地方來?
我正想轉身往回走,耳畔突然響起一聲斷喝:“你在這兒探頭探腦干什么?”
我抬頭看去,見一個矮胖的青年邊系著腰帶邊從林子里鉆出來。看樣子他是進樹林里方便的。
我忙說我是來找人的。
他對著我左看右瞧,仿佛我身上藏著什么秘密。然后才警惕地問:“你找誰?”
“我是出來找我堂妹的。剛才在大富豪廣場,讓人耍著玩,給誆到了這兒。”我故作輕松地笑著。
說完這些話,我原本準備開溜。眼前站著這么個壯漢,讓我缺乏安全感。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策。
但他卻搶先一步,攔住我的去路:“快說誰是你堂妹?”
“田月桂!你認識嗎?”我脫口而出。
青年笑了:“我當然認識。你找她干什么?”
“是她母親讓我來找她的。她家里有急事。”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喊她來。不許再往前走,聽見了嗎?”青年給我下著命令。
青年走向爛尾樓。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座兩層樓的一個看上去很像是門的洞口。
他該不是耍我玩吧!我既緊張又好奇地站在那兒等待著。
不一會兒,青年從洞里鉆出,徑直朝我走來,卻不見田月桂的影子。
為了預防萬一,我躲進了樹林里,躲在一棵樹后面,透過不算濃密的松樹針葉,朝小路上窺探著。
青年越走越近。
“喂,她這會兒手正熱,不能挪窩。”青年粗門大嗓地喊著。
手正熱,不能挪窩。這不是賭徒的行話嗎?
“你們在賭博……”我沖出樹林,憤怒地喊著。
“哥們兒,我們只是湊在一塊兒玩,下注很小,最多也不過五十塊錢。別抓我們——”他可能把我當成了警察,低聲下氣地央求著。
我將錯就錯,扔下他,朝著爛尾樓狂奔而去。
他見狀以為我要實行抓捕行動,便向著相反的方向逃跑。
隨著兩腿機械地跑動,我的腦海里閃過田月桂坐在植物園草地上,繪聲繪色給我講述的去見胡巧巧父親的情景:村頭的一個賭窩子。一座挺大的空房子里,十幾個男人圍著一張桌子賭呢!不過,他們下注都很小,最多也不過五十塊錢……
我的耳邊響著愛美神酒吧看門人的話:這小妮子算是完了,徹底完蛋了。
我霍地明白我受騙了,我被田月桂騙得一塌糊涂。
在那座田月桂給我描述過的空房子里,十幾個男女圍坐在一張桌子前,十幾個腦袋幾乎碰撞到一起。這里,酒氣熏天,煙霧彌漫。袒露在我面前的是一張張貪婪的臉,一雙雙賭紅了的眼睛。
我認出了半瘋半癲的田月桂。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她撲過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凌空提了起來。
“討厭!討厭!”田月桂嘴里嚷著。她的血紅的吊眼正盯在桌邊的那堆錢上,根本就沒回頭看看讓她討厭的人是誰。
“怎么啦?她欠你的錢啦?”
“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干什么!”
當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嚇人,十幾個人眼睜睜看著我把田月桂拎出去,竟沒一人上前阻攔。
我高喊一聲:“她爸死了!我找她去火葬場。”
在賭徒們一片驚呼聲中,我連拖帶搡地將田月桂推出空房子。與此同時,賭徒們害怕引來警察,已作鳥獸散。
來到外面的建筑廢料場,我將田月桂摜在地上,一手摁住她的肩膀:“快說,你一直在騙我,是不是?”
“你松開手嘛!我承認!我承認!”
“你根本就沒去過胡巧巧家,是不是?”
“李光,你干嗎這么兇啊!你把我的肩膀弄疼了。”
我剛想發作,那個青年就趕到了。他發現我不是警察,就從逃跑的路上又折了回來。
田月桂像遇到了救星似的喊著:“項大方,快救我!”
不給我任何防范的機會,這個被田月桂喊作項大方的青年照著我的胸口就是兩拳,我痛得透不過氣,身子趔趄著,倒在一堆建筑廢料上。田月桂趁機掙脫開我的手,朝前跑去。項大方還不善罷甘休,又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對著倒在地上的我又是一陣拳打腳踢。一開始,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一直掙扎著想爬起身,給予還擊。可四肢像是被分開了,怎么也不聽使喚。隨著拳腳的增多,漸漸地,我的眼前模糊了,項大方在我的視線里,就像一個木偶戲中的小人兒,跳躍著,跳躍著。我不再徒勞地掙扎,只是躺在那兒,任憑他擊打。后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
我躺在人民醫院的一間單人病房里,額頭和四肢都纏著繃帶。
我依稀記起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內心又是一陣惆悵。
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警官推門走進來。
我咧嘴沖他笑笑:“是你救了我?謝謝你!”
“這沒什么。當時我剛好在那一帶執行任務。”他淡淡地說。
“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麻煩。”眼前這個與我年齡相仿的警官,竟是如此灑脫干練,這讓我從心底感到羞愧。
“還疼嗎?”他俯身問我。
我說:“好多了。”
他搬過一把椅子,靠近病床坐下:“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昨天下午我在香韻花園外面的建筑廢料堆上找到你時,你就像個血人。”他用探詢的目光凝視著我。
“應該沒那么嚴重,有些地方可能是被廢料給劃傷了。”我說。
“你怎么會到那種地方?”
“我到海邊散步,想不到撞上了一群賭棍。”
“呃——”他對我的話深感意外,“還有呢?”
“就這些了。”我淡淡地說。憑感覺,我知道他是可以信賴的人。我也很想把發生的事全部講給他聽,但那蒙在霧中的真相卻讓我不知應該從何談起。
他半信半疑地望著我,然后,從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我叫馬森。如果需要幫助,請及時跟我聯系。”
第十一章
我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那封遺書上查到了胡巧巧家的地址——位于白云峰山區一個叫小胡莊的村子。我又去旅游用品商店買了一張白云峰山區旅游圖。在旅游圖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小胡莊的位置。
汽車清晨五點半鐘從白云出發,在平坦的國道上行駛了近四個小時,開始爬盤山路。進入白云峰山區,古樹覆蓋的大山呈現出一片黛黑,鉛灰色的霧氣在半山腰繚繞,陰森而又憂郁。崇山峻嶺連綿起伏,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汽車一會兒駛上山巔,一會兒又沖向低谷。有時車子像是吊在半空中,有時又像是跌落在夾縫里。我用兩手死死地抓住前邊座椅的靠背,心驚膽戰地看著窗外的萬丈深淵和條條激流。難怪車上旅客少得可憐,這樣的旅行簡直是拿生命開玩笑。沒有急事,有誰愿意踏上這樣的“死亡之旅”?
下午一點多鐘,汽車在山谷間一個荒涼的小鎮上停了下來。我以為是中途休息,便坐在座位上,從背包里取出面包、火腿腸和礦泉水,吃起午餐來。
司機打開車門,幾個旅客先后下了車。我仍坐在那兒沒動。司機走過來問我:“你怎么不下車?”
我便笑笑說:“我等一會兒再下去。車在這兒能停多久?”
司機也笑了:“我去吃點東西,就往回返。你要跟我回城里嗎?”
聽了司機的話,我一下慌神了:“怎么,這車子不往前開了?”
“不往前開了。前面根本就沒有路了。”司機兩手一攤,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那去小胡莊還有多遠?”
“小胡莊嘛,十幾里吧!遠倒是不遠,就是路不好走。那你抓緊上路吧!這一帶全是山林,天黑了,不安全。”
我只好收拾起背包,跳下車,獨自上路了。
也許是下午的緣故。去小胡莊的路雖然崎嶇陡峭,且淹沒在密不透風的樹林里,但路上不時會碰到一兩個采藥的山民。我向他們問路,他們總是熱情地指點,全沒有城里人的那份冷漠。這讓我孤寂、忐忑的心靈得到了慰藉。
我用手抓著樹枝,用腳踩著石縫,攀上一個個陡坡。當我來到半山腰,朝著山下俯瞰時,按照山民的指點,我知道離小胡莊已經很近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它就會從茂密的樹林間冒出來。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這段路用去將近兩個小時。看看時間還早,我坐到一塊山石上,邊揩著臉上的汗水,邊考慮著見到胡巧巧家人后的對策。
一塊足有五公斤重的大山石夾著一陣嗖嗖聲,自上而下,滾到了我的腳邊。我驚出一身冷汗,扭過頭,順著山石滾下的方向望去——在我的來路上,一個山民打扮的女孩,頭上包著一塊白毛巾,穿一身洗得泛白、已辨不出原色的中式褲褂,胳膊上挎著一只柳條筐,一手扯著路邊槐樹的枝杈,一手捋著樹枝上一串串樹種。她腳上的運動鞋已很破舊,鞋底應該磨得沒了印痕,因此腳下一滑,就蹬落了山石。由于她是背對著我的,我始終看不到她的臉。可不知為什么,她那伸向樹枝的手臂,和那雙靈巧的手,卻讓我感到似曾相識。
是胡巧巧嗎?我搖了搖頭。胡巧巧個子沒有這么高,身材也沒有這么細瘦。我心里正納悶,女孩松掉一根樹杈后,倏地轉過身來——頃刻間,即使整座大山都壓到我的頭上或者突然下陷,我也不會這么震驚!馬麗音,是馬麗音,我的馬麗音就站在我頭頂的槐樹下,正將那只我熟悉的手臂伸向另一條結滿種子的槐樹杈。
我直起身,呆呆地看著她。全神貫注捋著樹種的她,卻一直沒有發現我。
我想喊她。嗓子眼像是被什么東西塞住了,張了張嘴,就是喊不出聲音。
眼淚不由奪眶而出。哦,馬麗音她沒有瘋,我的馬麗音很健康地生活著。我終于找到她了。
我朝著她跑了過去。與此同時,聽到響動的馬麗音也將驚異的目光投向我。她先是松開了扯著槐樹枝杈的右手,長長的槐樹枝噠的一聲,彈了回去。緊接著,她臂彎里的柳條筐也跌落在地上……
她沒有去撿,我也沒有去撿,我們倆癡癡地對視著,許久,許久。
“李光,你不該來這兒。”半晌,她才輕輕地說。
她的語調鎮靜得讓我害怕。這冷漠的聲音,像一根釘子將我釘在原地,讓我不敢上前去抱緊她。
“你怎么會在這兒?”我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想問的話。
她淡淡地微笑著:“都過去這么久了,一兩句話是說不完的。走,我們回家吧!”
“回家?”
“對呀,回家!媽媽在這兒為我買了兩間臨時住房。”
她這才彎下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柳條筐,走在了我的前面。
我跟在她的身后。
“教授和夫人告訴我,你住在鄉下的一個朋友家里。”我說。
“他們說得沒錯。這里有胡巧巧的家人。”
僅三四十戶人家的小胡莊,掩映在山下的一片樹林里。房屋依山勢的斜坡而建,戶與戶之間住得很分散。所有房屋的外墻都是由泥土壘起來的,低矮破舊;門窗大多沒有油漆過,且開得很小,就像是為童話中那些小矮人準備的。每戶人家都有一個院落,碎石塊搭起的院墻上,吊著枯萎的瓜藤和一個個渾圓紅潤的大南瓜。
我跟隨馬麗音來到村子的東頭。她停下腳步,指著一幢簡陋的新房告訴我:“胡巧巧家就住這兒!”
馬麗音帶我沿一條狹窄的山路,穿過所謂的村街,竟沒遇上一個人,只有一條黃狗蹲在人家的門口,懶懶地沖我叫了幾聲。
“這里像是無人區。”我感嘆地說。
“村里人都去山里秋收了。傍晚收工后,這里也會很熱鬧。”馬麗音解釋說。
來到村子的西頭,馬麗音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住腳說:“到家了!”
她推開虛掩的院門,走了進去。屋門拴了搭扣,卻沒上鎖。因此,她只是將搭扣挪開,門就開了。
她先進了屋子,然后回過頭對我說:“進來吧!”
我一腳踏進破損的門檻,就像走進了一座深深的洞穴:黑暗、潮濕迎面撲來。
我拼命用手揉著雙眼。
馬麗音拉我走進里屋。一股淡淡的護膚霜和香皂混合的味道,告訴我這里是馬麗音居住的地方。
我的眼睛開始慢慢適應黯淡的光線。
里屋有十平方米左右,南邊屋檐下開著一個狹小的窗戶。窗下盤著一鋪大炕。炕前靠西墻邊,放著一張沒有油漆的原木長方桌,桌上擺著一只小鳥造型的電子表、一瓶面霜和一瓶搽手油。一只盛著香皂的白瓷肥皂盒擺在桌角。緊挨著肥皂盒的是一個用木棍釘起來的臉盆架,臉盆架上擺著白瓷盆,頂端搭著一條泛黃的白毛巾。臉盆架的旁邊,是一個油漆斑駁、年代久遠、分為上下兩截的衣柜。這種衣柜我在電視劇中見過,卻從沒看到過實物。桌前放著一把制作粗糙的原木方凳。再無其他物品可尋。
沒有電腦,沒有電視,沒有電話,甚至連書報雜志也沒有。
我的目光又移到了土炕上。仍然找不到一件與馬麗音身份相符的東西。鋪著家織彩條床單的褥子上面,整齊地擺著一個蠟染的藍花枕頭和疊得方方正正的家織棉布薄被。
看樣子,這里所有的物品,都是倉促地從山里的小百貨店拼湊起來的。
“你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我心中感到說不出的酸澀和迷惘。
馬麗音并不急于回答我的話,她走到臉盆前,用香皂搓洗著被樹種染成墨綠色的兩手,擦凈后,隨手揭去了包在頭上的白毛巾,露出了長及耳根的短發。她來到炕邊,身子輕輕朝上一蹭,便坐到了炕上,就像打秋千一樣,兩條腿自由自在地懸在半空中,臉上是一副無怨無悔的表情:“這里是我夢中的天堂。”
我在木凳上坐下,一臉痛楚:“你在說夢話吧!”
“不是夢話!這里真的是我夢想過的地方。我在給你發的郵件中講過,大學畢業后,就到山區教書。”
“可你的房間里連一本書也沒有。”
“別苛求我,李光。眼下,我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聽。我不愿讓外面世界的那些所謂的道理影響我的情緒。我要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過去,也想一想將來。白天,我在林子里閑蕩時,晚上,一個人坐在小院里,聽著林子里夜棲的鳥鳴,看著天空閃爍的星星時,我始終在想一些事。” 她的嗓音霍地低了下去,“我需要大量的時間去想這些事。從而像媽媽說得那樣,把該忘掉的東西,從記憶中清除,讓心靈回歸純凈。你應該知道,我從那個地方出來才幾個月……”
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怨艾從她的臉上掠過。
我的心一陣戰栗。
我站起身,走過去,挨著她坐下,把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馬麗音,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她扭過頭望著我,臉上是一副古怪的神情,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你甚至找到了這兒!”
“跟你說實話,其實,我不是來找你的。”
“是來找胡巧巧?”
我點點頭。
“你知道得可真多!居然知道胡巧巧家在小胡莊。”
“可這不是事情的全部。”
她沉思著。
“的確不是事情的全部。你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全部。你走后的這三年,發生了太多的事,不是嗎?”她像夢囈般地說。
我滿懷期待地望著她:“把屬于你的那部分講給我聽。”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側耳聆聽著,以為她要開始講述她的故事,可等了半天,卻沒了下文。她靜靜地坐在我身邊,像是睡著了。
我不敢去驚動她,只能耐心地等待著。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我沒有打斷她。
“我是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她說。
聽著她的話,就像聽人講今古傳奇一樣,讓我無法置信。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凄風苦雨的傍晚,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教師馬楚詩,下班后步行回家。當他經過一座大橋時,隱隱聽到有呼救的聲音。他跑到橋下,看到一個要生產的女孩躺在大橋下面用塑料布支起的棚子里,正痛苦地呻吟。他趕緊攔下一輛出租車,將女孩送進了他妻子所在的婦產醫院,一個小時后,女孩產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嬰。但她連看都沒看女兒一眼,就偷偷溜走了。馬楚詩和妻子把女嬰抱回家,將她撫養成人。在此后的二十幾年里,為了隱瞞女孩的身世,為了不讓女孩的身心因出身的秘密受到傷害,他們數次調動工作,從一個城市調到另一個城市。如果不發生那件事,女孩出身的秘密會一直帶進墳墓。遺憾的是,有一天,車禍發生了……肇事逃逸……”
我知道她的講述快要接近真相,此時,我是不應該插話的,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嚷著:“那天開車的人不是你……你決不會肇事逃逸……”
她的眼睛依然望著星空,面無表情,語調空洞而又冷漠:“你猜對了。那天開車的人不是我。我不過是車上的一個乘客。”說到這兒,她突然緘口不語。
“開車的人到底是誰?”我追問著,生怕她會就此打住。
“是我……媽媽……”
“教授夫人?”仿佛有人剝光了我的衣服,手持皮鞭,朝著我裸露的脊梁狠狠地抽著,我感到了徹骨的疼痛,“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教授夫人,那個高雅的、尊貴的、慈善的,在我的眼里猶如圣母般的教授夫人怎么會……怎么會……”我低聲呻吟著。
她的語調又恢復了平靜:“那個周末的晚上,我開車送媽媽去麗雅賓館看望一個老校友。回來時,已是深夜。大街上空空蕩蕩,幾乎沒有行人。正在跟爸爸學開車的媽媽讓我和她調換了位置……一開始她開得很慢,但逐漸地膽子大起來,不由加大了油門,在一個急轉彎處,前方一個黑影橫穿過來,媽媽手忙腳亂,急剎車時,那個黑影已撞到了車子上。當即,黑影被撞出好遠,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右車燈被撞碎,發動機蓋也被撞癟……我喊著:媽媽,撞上人了,快停車!但她沒有停,反而像發了瘋般地駕車朝前沖去……事故發生的第二天早上,《白云日報》刊登了一條小消息:昨晚在吉祥路口拐彎處,發生一起車禍,一橫穿馬路的中年男子被撞傷倒地,肇事司機駕車逃逸。警方已開始著手調查此案。媽媽在客廳里看完這條消息,就上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爸爸剛好回老家看奶奶,我坐立不安,束手無策。多年來,我聽到的都是父母對我的教導:馬麗音,你應該這樣做;馬麗音你不能那樣做。我從沒對媽媽說過這樣的話,哪怕是一個很好的建議。下午,我就該返校了,可發生了這么重大的事情,我又怎么能扔下媽媽不管?后來,我打定了主意,走前和媽媽談談,當然是聽聽她的打算。但我上樓敲開媽媽的房門后,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不等我走進門去,媽媽就跪倒在我的面前,她用雙手抱著我的腿,哭著要我救她……緊接著,緊接著,她給我講了我的身世,她說我的生命是她給予的,我理應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她說沒人知道她會開車,而我是持有駕照的正式司機。她讓我代替她去自首,她說即使判我幾年刑,出獄后我還年輕,還可以做很多事,而她體弱多病,一旦入獄,恐怕很難活著出來……我答應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怎么能……”
“我不能拒絕。我不能拒絕媽媽的請求。她把我這個棄兒親手養大,我的生命的確是她給予的……”
“天哪!”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呼吸越來越困難,幾乎窒息。
“李光,別為我惋惜,更不要為我難過了。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在監獄里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終于成了往事。”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順著自己的思緒說了下去:“你瞧,我本來就是個不該出生的人。錯誤的出生,出生的錯誤。人人都說孩子沒有罪,人人都說上帝是公平的。其實不然,像我這樣的女孩,與生俱來,就帶著有罪的印記。親生父母因為我有罪,拋棄了我;養父母因為我有罪,將我送進監獄——難怪我常常會感到莫名的孤獨和憂郁,這是我有罪的證明。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這樣想,就感到有某種枷鎖套在自己的手腳上,在爸媽面前,我老是畏首畏尾,莫名地膽怯,話不敢多說半句,言行舉止都要循規蹈矩地按爸媽說的去做。現在我才明白——那是我欠了他們的債,一筆我今生都無法償還的債務,即使我為此負出了沉重的代價,可還不夠,還遠遠沒有結束……”
深山里的夜,依然是可怕的寂靜。我和馬麗音各自躺在土炕的一隅。
大概是勞累過度的緣故,我把身子縮進薄被里,很快就睡熟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蒙眬中,一陣輕微的氣息掠過我的面頰。這是馬麗音的呼吸。我倏地睜開了眼睛。
小窗口射進一縷淡淡的天光。天光下,馬麗音坐在我的身旁,兩眼凝視著我,臉上淚水滂沱。
我伸手把她拉進懷里,吻著她干裂的嘴唇。
她把頭抵在我的胸口上,兩手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哭得更傷心了。
我默默地等待著她平靜下來。
終于,嗚咽變成了抽泣聲,悲傷漸漸止住了。
我這才輕聲說:“馬麗音,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她從我的胸前抬起頭,看著我的臉:“是楊干的事?我都聽說了。他自殺了,是吧?”
“你是聽誰說的?”
“田月桂!”
“田月桂?”
“我從監獄出來那天,媽媽雇了田月桂男朋友的出租車。田月桂也跟著來了。他們一直把我送到這兒。”
“什么?是田月桂和她的男朋友送你到這兒來的?”這個該死的女孩信誓旦旦地說她早就同馬麗音斷絕了聯系……
“是的。聽說我入獄后,他們幫媽媽做了很多事。路上,田月桂給我講了楊干的事。可我不相信楊干會去強奸胡巧巧,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誤會。”
“你沒問過胡巧巧?”
“她在我入獄之后不久,就離開我家,去南方開發廊了。我來小胡莊后,從沒見過她。”
我不打算把田月桂設下的種種騙局告訴已背負沉重十字架的馬麗音。我只好轉了話題。
“馬麗音,你替教授夫人頂罪的事,教授知道嗎?”
“我不清楚。媽媽從沒對我說過。自我入獄后,再也沒見過爸爸的面。”
“可教授告訴我,你……你瘋了……”
“他應該是聽媽媽說的。他愛媽媽,媽媽的話對他來說就是圣旨。”
“楊干強奸胡巧巧的來龍去脈,教授總該知道吧!聽說他給了胡巧巧不少錢……”
“田月桂告訴我,爸爸很生氣,當然是生楊干的氣。關于爸爸給胡巧巧錢的事,是媽媽告訴我的,她說爸爸是在替楊干做補償。”
“你能幫我打聽到胡巧巧在南方的詳細地址嗎?”過了一會兒,我問。
“你找她干什么?”
“我想弄清她和楊干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李光,我發現你就像一個警察!”她不滿地說,“楊干已經死了。已經從混沌的世界中解脫了,你干嗎還要去翻那些糾纏不清的老賬?我不想去問胡巧巧的地址,我不想讓自己陷進塵世的泥潭中去。有時,我覺得楊干,包括李光你,都離我很遠很遠……”
我急切地打斷了她的話:“馬麗音,你怎么能這樣說!楊干是冤枉的,你心里也清楚。所以,我們得還給他一個清白。”
她沒有回答。但她摟著我脖子的雙手,慢慢松開了。
“馬麗音,不行嗎?”我又問。
“不行。別逼我。”她背過身去。
第二天清晨,村民已進山勞作,每家的院門上全拴著搭扣。村街寧靜而又安詳,就像一幅洪荒年代的水彩畫,裸露著貧窮和寂寥,默默地龜縮在大山的腳下。
還好,胡巧巧家的院門大開著。
“請問屋里有人嗎?”我徑直走進去,瞪大眼睛,在空曠的院落里尋找著人跡。
許久,墻角的草垛那邊響起一陣輕微的吱吱聲,緊接著,一個黑色的圓球狀的動物從草窩里滾了出來。那動物滾到硬地上之后,緩緩地舒展開四肢,竟露出了人形——這是個無法確定年齡的男人。從他那頭又臟又亂的長發和堆滿皺褶的臉上,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但他那雙猩紅的小眼睛里射出的警惕的光,分明又是中年人才有的敏感。
“你找誰?”男人蜷坐在地上,用喑啞的嗓音問。隨之,一股劣酒的氣味直沖我撲來。
我說:“我找胡巧巧。”
男人的肢體像是遭了電擊般地豎了起來,盡管矮小,卻是很迅速地站立起來:“你是誰?”
我不禁反問了一句:“請問你是誰?”
“我是巧巧的爹。”
“我是你女兒的一個朋友。”我隨口說道。
“白云的朋友?”男人開始用猩紅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著我。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假話:“哦,不……是南方那邊的朋友。”
“這么說巧巧還在南邊?”男人的臉上掠過一絲喜色。
我心里卻飄過一縷陰云:難道這個男人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哪兒?
在我盯著男人看的同時,他也用猩紅的小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似乎想從我這里找到答案。
“我還以為她回家了。巧巧早就不在南方干了。她一直沒有信來嗎?”我又問。
“虧你還是她朋友。你不知道她是睜眼瞎!”
“什么……”我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但為了不讓男人看出破綻,隨即又把嘴緊緊地閉上了。
胡巧巧居然是文盲,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那么,她給教授夫人留下的那封信又是出自何人之手呢?
“你一直沒有她的消息?”我仍有點不甘心。
“誰知道她死哪兒去了。這死妮子我算是白養了。”男人憤憤地罵著,就彎下腰去,伸手在草垛里扒著,瞬間扒出了一個破酒瓶,脖子一仰,就咕嚕咕嚕地喝起來。
我失望地走出門去。
我在馬麗音家門前的樹林邊駐足沉思。也許我被田月桂騙怕了,一時間,竟分不清胡巧巧父親的話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有一點胡巧巧父親沒有說謊,那就是胡巧巧是文盲。
在我的身后響起腳步踩在落葉上發出的沙沙沙的聲音。我知道是馬麗音來了。但我沒有回頭。
“問到巧巧的地址了嗎?”
“沒有。巧巧的父親說很久就沒她的消息了。這事你聽說了吧?”
“我從來不問他們家的事,他們也不跟我說什么。”
我詫異:“怎么會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們之間會很親熱。”
“親熱倒是挺親熱。如果我需要他們幫忙做事時,他們會欣然前往。只是,他們都是些沉默寡言的人。我們幾乎沒有正式交談過。”
“馬麗音,你知道胡巧巧是文盲嗎?”
她點點頭:“也不全是。她跟我學過認字。”
“那胡巧巧能寫家信嗎?”
“這恐怕很困難。”
我很想將胡巧巧給教授夫人留紙條一事對她和盤托出。可看著她臉上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就又打消了說出來的念頭。
一時間,我們又無話可說了。
“你要走了,是嗎?”過了一會兒,她問。
“我想讓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
我嘆了一口氣:“馬麗音,跟我回去吧!就算我求你!”
“不!我不能跟你走!”她斬釘截鐵地說。
“你打算在這兒過一輩子?”
“我不知道。也許不會那么久。”她微笑著,但目光黯淡。
“我可以再來嗎?”
“我不希望你再來。”接著,她又改口說,“你不要再來了!聽我一次忠告吧,李光,不要去追查那些已成定局的事!遠離白云,割斷同我爸爸、媽媽還有田月桂的聯系。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來過這里,就當我們從未見過面。徹底忘掉我!你走吧!去遙遠的地方,去純凈的地方……”
“馬麗音,如果你能跟我走,如果你跟我去那遙遠、純凈的地方……”
“這不可能了。這不可能了!”她說著,就飛快地朝小院跑去。
自這一刻起,到我拿起背包,走向大山深處,我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離開小屋時,馬麗音只是木木地站在屋中央,兩眼盯著地面,不肯看我一眼,甚至沒有把我送出門。
可走在大山里的我,仍不斷回頭——我的身體被利刃劈成了兩半,有一半留在了這里。我要回來!等到楊干的冤屈洗清的那一天,等到罪犯被繩之以法的那一天,我會回來接馬麗音出山——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
第十二章
傍晚,我背著背包,疲憊不堪地走進校園,老遠就看到宿舍門口的臺階上坐著一個人。
看我走到近前,田月桂一臉燦爛地站起身迎接我:“老海龜,你去哪兒啦?我在這兒等了好半天。”
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生。田月桂的厚臉皮讓我啼笑皆非。
“你找我干什么?”我沒好氣地說。
“賠禮道歉啊!”她眉飛色舞地說。
走進屋里,田月桂把小坤包往床上一扔,噠一聲,踢掉一只鞋子,噠一聲,又將另一只鞋子踢出很遠,緊接著,一抬腿,就上了我的床。
“你要干什么!”我朝她吼著。
她將腦袋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頭上,伸直了兩條長腿,微瞇著吊眼,用戲謔的口氣說:“你放心,我還沒便宜到跟你睡覺的地步!”
我沮喪地坐到椅子上。
“那天,很對不起你!我就是這毛病,玩起麻將,就性命不顧。還有,項大方那家伙打了你,他手重,讓你皮肉受苦。醫藥費我來付。”
我沒接她的話茬兒,我說了另外的話:“你剛才不是問我去哪兒了嗎?”
她突然大笑不止:“我就是隨口問問。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去哪兒了。”
我不禁反問道:“你說我去哪兒了?”
“小胡莊。”她回答得真是干脆利落。
我心里不由一驚:“誰告訴你我去了小胡莊?”
田月桂一臉詭譎:“這么簡單的問題也要人告訴嗎?”
她說得既然這么肯定,我再隱瞞實情,只能是適得其反。我索性將計就計:“對,我是去了小胡莊。”說罷,我就緊盯著田月桂的眼睛。
田月桂竟臉不變色心不跳,依然嬉皮笑臉地說:“這么說你見到馬麗音啦!牛郎和織女在深山里相會啦!”
“是你和項大方把馬麗音送到小胡莊的?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倒是想告訴你,可那要一點一點地來,就憑你給的幾張票子,我能把肚里的料全賣給你?”她振振有詞地說
“你還知道些什么?”
“你問吧!凡我知道的,我全說。這一次是免費的,就當做對你皮肉受苦的賠償。”她不停地眨著吊眼,仍給人真假難辨的感覺。
可我還是問了:“你和教授夫人是怎么認識的?”
田月桂連想也沒想:“就像跟你認識一樣啊!不過是為了弄點錢去賭。你可能還不知道,天下的賭徒都是不要臉皮的。我拿著我爸留下的那份遺書去找教授夫人,想敲詐她。”
“結果呢?”
“結果很好哇!她看了我爸的遺書,也很吃驚。她難過地說,楊干也許是冤枉的。她還說她和教授都上了胡巧巧的當,這個鄉下女孩大概想從楊干那里訛錢,沒訛到,就惱羞成怒地反咬一口。”
“她沒告訴你,教授為什么要給胡巧巧錢?”
“她當然說了。教授給胡巧巧錢,是同情她的不幸遭遇……總之,她是個很善良的夫人。末了,她還是給了我五千塊錢,讓我幫著項大方還賭債,一再讓我規勸項大方不要再進賭場。”
“教授夫人不知道你也是賭徒?”我禁不住揶揄了她一句。
“天機不可泄露嘛!她還說我就像她的女兒一樣可愛。我可不想給她留下個壞印象。就這么著,我倆成了好朋友。我和項大方經常幫她做事,她也從不虧待我們。馬麗音出獄那天,她給我打電話,說給馬麗音找了個安靜的地方休養,請我和項大方幫著送過去。我們就照她的話做了。”
“我從楊干的病號服里找到一張紙條……”
“紙條……你讓我想想是怎么回事。”田月桂很夸張地用手掌拍著腦門,“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夫人讓項大方寫的,說教授看了遺書后想找楊干談談。帶著這個字條,我通過酒吧里一個熟人的妹妹去見了楊干。那女孩在康復醫院當護士。第二天,我和項大方開車去康復醫院把楊干接回了學校的宿舍。第三天清晨,教授夫人打電話,讓我們馬上過去。我們到達教授家門口時,教授夫人和楊干已等在那里……”
“等一等,教授是什么時候知道遺書的事的?”
“應該是我拿著遺書去敲詐教授夫人時,教授夫人把遺書也給他看了。”
“可教授從未跟我提起楊干死前,他與楊干談過話。”
“這就對了。他不能承認這事。他跟誰都不能承認這事。”田月桂一臉的詭譎。
我還是聽不懂。
“是你給楊干下的毒吧?”
“我干嗎要殺他!”
“為了掩蓋你父親的錯誤。假如有一天,楊干證明了自己的清白,那你父親就是制造冤案的禍首。”
“李光,你怎么胡說八道啊!我爸已經死了,我再傻也不會為掩蓋一個死人的錯誤去殺人啊!”
“那么,會是誰呢?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只有你們四人接觸過楊干……”
“我也覺得奇怪呢!當時,他在車上說口渴。項大方從前面的座位下面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他。他拿在手里,一直沒喝。我倆把他送到家門口,他下了車,還說了聲‘謝謝’。他半點也不瘋,挺清醒的。”田月桂一臉的無辜。
“那會是誰呢?”這話我是對自己說的。
田月桂白了我一眼:“反正楊干已經死了,這事就算是無頭案了。不過,我老是覺著教授這個人很虛偽。我爸那封遺書也是話中有話。你敢保證他和胡巧巧之間是清白的?中國的窮人多的是,他干嗎偏偏要給胡巧巧錢?還把胡巧巧打發得遠遠的?你要是往教授身上想,楊干就必死無疑了。不能留活口嘛!要是楊干活著,丑聞總有一天會暴露,像教授這樣的大名人,在全中國恐怕都要臭不可聞了。”
我越聽越糊涂:“教授與胡巧巧之間的事,與楊干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陷害、殺害楊干?”
田月桂眨巴著吊眼:“老海龜啊,你念書真是把自己念傻了。連這也聽不懂!教授為什么要對楊干趕盡殺絕,還不是因為楊干好打聽事。我后來聽說,胡巧巧對楊干還真有那么點意思。你想想,胡巧巧被教授侮辱了,除了楊干,她還能找誰說去!”
“你的意思是說,楊干從胡巧巧的嘴里聽說了教授對她不軌,要揭發教授,于是,教授給了胡巧巧一大筆錢,又設計陷害了楊干?是這樣吧?”
“對呀!對呀!不錯,就是這么回事。”
“教授夫人知道這件事嗎?”
“應該知道吧!”
“可教授夫人為什么還要護著教授?”
“精明的女人都會這么干!”
“也就是說,教授把楊干從康復醫院接出來的真實目的,是要殺人滅口?”
“沒錯!沒錯!”
“那馬麗音肇事逃逸的案子……”
“你又胡扯啦!她都從監獄里出來快半年了,跟這扯得上嗎?”
好險哪!我差點說出了馬麗音的秘密。
難道楊干的死與馬麗音的案子是兩碼事?楊干是在追究馬麗音的案子時,發現了教授對胡巧巧不軌?教授夫人知道這件事后,由于肇事逃逸的把柄在教授手里攥著,為了保護自己,又充當了教授的幫兇。果真如此,教授殺害楊干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田月桂見我不再問什么了,就蹭到床邊,拎起她的小坤包,彎腰去撿她的鞋子。
“好啦!咱倆的賬兩清了。”田月桂大度地朝我擺擺手。
“還有一件事。教授和教授夫人知道你把遺書的知情權賣給我了嗎?” 我站起身,送她出門時,又問。
“我有那么傻嗎?”
我又餓又累,連到外面快餐店吃面條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從背包里搜出一個昨天剩下的面包,倚著床頭,吃了起來。邊吃邊整理著思緒,考慮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不知不覺間,我就這么半躺半坐地睡著了。
電話鈴陡然響起時,我嚇了一跳。我一個激靈跳下床。房間里已是一片昏暗。不過,我很快就摸到了桌上的電話。我拿起話筒,耳邊便響起一個急促的聲音:“是李光嗎?”
“教授?”我愣了一下。
“你去見馬麗音了?”他像是很生氣。
我沒有回避:“是的。她很好,教授!你的女兒根本就沒有瘋。”
“你……你想殺死她嗎?”
“想殺死馬麗音的人,應該是你,教授!”
“你閉上嘴,別打岔,聽我把話說完。否則,就來不及了。”他在電話里一反常態,蠻橫無理地沖我咆哮著。
我只好緘默。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說道:“就在剛才,我往家里打電話,保姆說我妻子去了鄉下的別墅。我往別墅打電話,始終沒人接。于是,我打了她的手機。她停車給我回了電話。她在電話里狂熱地喊著,說她正在去小胡莊的路上。她已經……瘋了……真的瘋了……”
我慢條斯理地說:“教授,你不是又在捉弄我吧!”
“你怎么能這樣想?”他有點氣急敗壞。
“我為什么不能這樣想?自我回到校園后,你捉弄我的事情還少嗎?我要去見馬麗音,你說她瘋了——我向你打聽楊干的事,你裝出一副怒發沖冠的樣子,不許我提楊干的名字……現在,又說你夫人瘋了……”不等我說完,他就喝斷了我的話。
“夠了!難道你也瘋了嗎?你沒聽見我在說什么嗎?馬上去小胡莊!再晚就來不及了!你聽到了嗎?再晚就來不及啦!”
“你為什么要阻止夫人去小胡莊?”我用譏諷的腔調懶洋洋地反問道,“夫人去看她的女兒,這也不行嗎?”
“你還不明白啊!她會殺死她的,她會殺死馬麗音的。李光,你快去吧!我現在在北京機場候機室……上帝呀,我真想插翅飛回去……可你……也許還來得及。她搭的是出租車,速度應該沒那么快,如果這個出租車司機從未到過小胡莊,他在山路上繞來繞去,肯定會耽擱一陣子。這就為你贏得了時間。你不是駕車技術很嫻熟嗎?就開我的車去吧。要快!我已給保姆打了電話,讓她把車鑰匙送給你……今晚我坐最后一班飛機回白云,順利的話,明天上午會趕到小胡莊。”
我終于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可對教授所說的一切仍心存疑竇,也可以說是懵懵懂懂:“等一等,教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大聲說。我希望能得到他進一步的解釋。
“我的上帝,我怎樣說你才能明白?”教授焦急地喘息著,“她說,胡巧巧的父親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你去小胡莊見馬麗音的事,所以,她要去毀滅證據。證據是什么?證據不就是活著的馬麗音嗎?”
我的身子往前晃了一下,幾乎跌倒。
“既然是這樣,那就趕快報警吧!”我急中生智地說。
教授突然變得心虛起來,他吞吞吐吐地卻又說個不停,那語調幾乎是在哀求我了:“不……求你先別報警!求你……她是瘋了……我不想……如果你能阻止悲劇發生,一切都會回到從前……報警,就全毀了……全毀了……”
教授像是失去了理智,又像是著了魔,嘴里念叨著“全毀了”三個字,發出陣陣嗚咽。
“教授!教授!”我不得不大聲呼喊他。
“哦,哦,李光,你在聽嗎?你聽明白了我的話嗎?請你千萬別報警!你要馬上去小胡莊!要快呀……我們這個家,所有的一切都靠你了……”
不等我放下聽筒,門外就響起了保姆敲門的聲音。
清晨的大山籠罩在一片霧的海洋里,就像一艘行駛在汪洋中的大船,飄搖浮沉。
我把教授的別克車扔在小鎮上,就跌跌撞撞地沖向深山密林。我估計教授夫人早已到達小胡莊。因為,在路上,我曾看到一輛返程出租車,亮著大燈,與我的別克車反向擦肩而過。
我在幾乎不算是路的山間小路上趔趄前行。我已記不清跌倒過多少跤,也已感覺不出被山石撞傷的膝蓋該有多痛。我的腦海里只有“馬麗音、馬麗音”。
當我終于爬上山頂時,大霧已經散去,正午明凈的秋陽高高地掛在蔚藍色的天幕上,那燦爛的光輝,照得大山和樹林一片金黃。從夜海和霧海中掙扎出來的我,望著這瑰麗的景色,恍若隔世:我現身在何處?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眼前的一切讓我心神迷亂——藍天白云綠樹,還有唧唧喳喳歌唱的小鳥……我被這美妙的時刻深深陶醉,幾乎忘卻罪惡即將發生——
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李光!李光!”
是教授夫人的聲音。我像聽到了兩聲喪鐘,陡然醒來。
從山頂的東側,走來蓬頭垢面的教授夫人。她就像一個亡命的逃犯,衣衫不整,套裙的上裝敞開著,斷了帶子的胸罩下,露出干癟的乳房;長裙的下擺被樹枝劃得又臟又破;她的腳上只趿著一只鞋子,這讓她走起來路來,就像一個醉鬼,東倒西歪。
“馬麗音在哪兒?”我朝著她跑過去。
她對我溫柔地笑著:“噢,你是來找馬麗音的。她在那兒!”她抬起戴著鉆石手鏈的右手,朝身后指著。
我搭起眼罩,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除了一塊陡峭的直插云端的山石兀自獨立在那兒,什么也沒有。
我往她跟前走了兩步:“請你帶我去找馬麗音!”
“你沒看見嗎?馬麗音就在那兒!”她仍指著那塊山石說,“你自己去吧!李光,我太累了,我走了一夜。”她說著,就坐到了雜草叢中。
我半信半疑地走向山石。
在離山石還有兩米遠的地方,我找到了馬麗音。
她就在山石下面的洼地里。她躺在那兒,睡著了。
我還是來晚了。我撲過去,彎腰抱起了她。
“馬麗音!”我呼喊著。她不回答。她那星星般美麗的眼睛緊閉著,嘴角卻泛著一縷淡淡的笑容。
“馬——麗——音——”我哭喊個不停,整個大山都回蕩著我絕望的慘叫。
“馬麗音睡著了。永遠不再醒來。”一個軟綿綿的聲音在我耳畔輕輕說。
我扭過頭去,看見教授夫人微笑著,坐在我身后。
“是你嗎——”我憤怒地瞪著她。
她優雅地擺擺手:“別那么大聲跟我講話,李光,你是留洋的學生,應該保持紳士風度。紳士是不能大聲跟女士講話的。”
“是你殺了她!”我大聲吼叫著。
“不是我!是你殺死了馬麗音!”她慢聲細語地解釋著,“如果你不找到這里來,她會一直快樂地生活著。本來,我為馬麗音設計了美好的前程——幾年后,等她把肇事逃逸和監獄里的事忘光了,就送她去國外留學。到那時,我和教授也會移居國外,在白云做過的噩夢將被埋葬在大洋的深處。我們一家三口從此在白云消失了,在中國消失了……”
“可罪孽不會消失,教授夫人!罪孽就像一個烙在臉上的印記,不管你走到哪里,罪惡都會被人發現。即使你對自己使用掩耳盜鈴術,將此淡忘了,受害者仍會刻骨銘心地記得!楊干死了,楊干的父母活著;馬麗音死了,可我還活著!”我咬牙切齒地說著。
她低下頭,嘴唇緊抿著,像是在思索。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你在說什么呀,李光。什么罪孽、罪惡,這與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是犯過一個小小的錯誤——肇事逃逸。”
“你讓馬麗音去為你頂罪!”
“那是馬麗音自愿的。她愛自己的母親。”她忘情地陶醉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
“楊干呢?”盡管在楊干身上發生的一切,我很難理出頭緒,但我還是問了。
“楊干是自找的。我曾經很感激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幫我處理那些棘手的事情。可后來,他竟起了疑心,不斷地在我家附近探頭探腦,想從胡巧巧嘴里問出車禍的真相。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如果這事發生在你身上,你會怎么樣,李光?我們家已經為那起車禍付出了代價——馬麗音為此進了監獄,教授知道了真相以后,也痛心疾首地認為自己對馬麗音有罪,每天清晨去郊外的教堂懺悔——我呢,成天提心吊膽,害怕真相被揭露。我們這個家已經瀕臨破碎,這還不夠嗎?難道非要把我也送進監獄不成!”她突然變得激憤起來,氣勢洶洶地質問著我,仿佛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楊干沒有把你送進監獄,你卻把他送進了天堂。”說出這話時,我仍拿不準是否能擊中她的要害。
不幸的是她承認了:“我本不想讓他死。把他趕出校門算是最后的終結。可我從田月桂那里看到她父親留下的遺書之后,我害怕了。我要做到死無對證。我以教授想見他為由,讓田月桂和項大方把他帶到了家里。那天早上,我和他對坐在一樓的客廳里。我對他說了很多感激和同情的話,但他卻一言不發。后來,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我便及時地把一杯咖啡送到他的手里,他沒有猶豫,就喝了下去……本來,那天我也想給你送上一杯同樣的咖啡,要不是害怕教授懷疑……我發現教授比我還希望你早些離開校園。當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對我的愛。” 她微微仰起頭,饒有興趣地回憶著當時的情景。
“你在咖啡里下了毒?可楊干并沒死在你的家里。”
她笑了:“我怎么會讓他死在我的家里?看來你對醫藥方面一竅不通。有些藥物的毒性發作是有一個過程的,只要你算好劑量——別忘了,我原來的職業是醫院的藥劑師,一個相當優秀的藥劑師——”
“這些事教授知道嗎?”
“他不知道。”
“田月桂說教授看過那封遺書。”
“這不可能。田月桂沒有任何機會接近教授。”
“田月桂還說這一切都是教授策劃的。”
“那賭徒是瘋了。”說到這里,她莫名其妙地笑了,“有一件事你也許還蒙在鼓里。田月桂和楊干分手,是因為她又單戀上了教授。你和馬麗音秘密相愛的事,就是她告訴教授的。她愛教授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常常往我家打電話,講一些肉麻的話。嚇得教授聽見電話鈴聲,心里就發慌。后來,我發現她是個賭徒,就用金錢作誘餌將她吸引到我身邊,并告訴她教授愛我,勝過一切,她這才知難而退……”
“你在說謊!”
“你指什么?”
“田月桂單戀教授。這不可能!田月桂恨教授,她認為教授才是毒死楊干的兇手。”
她突然狂笑不止:“李光,你根本不懂愛情!不懂由愛生恨的道理。當田月桂對教授的單戀得到的回報是冷酷無情時,你以為田月桂會怎樣?”
我沒有再說什么,因為不管田月桂與教授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對我都不重要。
仿佛把我打敗了,她得意揚揚地繼續說著:“教授的手是干凈的,像他那樣高貴的男人,手上怎么會染上鮮血?教授也從沒懷疑是我暗算了楊干。他始終認為陷害楊干的人是詭計多端的胡巧巧。
“你居然殺了兩個人。”
“我沒有殺人。我只是為了救自己。”
“你太狠毒了,教授夫人,你連替你頂罪的養女也不放過。”
“在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我必須銷毀證據。馬麗音的生命是我給予的,為了愛我,她并不反對毀滅自己。是她自己上了巨石的頂峰,也是她自己跳下來的……”
我記起馬麗音說過的話:那是一筆我今生都無法償還的債務,即使我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還不夠,還遠遠沒有結束……”
“魔鬼!你是魔鬼!”我怒吼著。
她并不示弱,竟反唇相譏:“天使和魔鬼其實是一個人。當幸運圍繞著你時,你就是天使;當災難盯上你時,你就會變成魔鬼。曾經,你和楊干都很欣賞我,不是嗎?”
她站起身,用手整了整蓬亂的頭發:“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我該回家了!”
我冷冷地望著她:“教授夫人,你是該回家了,警察正在那兒等你!”
她像是什么也沒聽見,趿著一只鞋,搖搖晃晃地往山下走去。
“警察?警察沒有證據是不會抓人的。他們找不到胡巧巧,永遠也找不到她!”突然,她回過頭來,沖我莞爾一笑。
“難道胡巧巧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看著那個罪惡的背影,掏出手機,撥通了警官馬森的電話。
第十三章
一切都結束了。愛情、死亡似乎都是在瞬間發生的事情。仿佛做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夢,夢醒時分,只有月冷風清的秋夜在床前徘徊。我翻然醒悟,馬麗音已經死了。想到此,我的心就像錐刺般的疼痛。我在暗夜中邊欷歔邊舔著自己的傷口,渴望著時間能讓我從刻骨銘心中慢慢地解脫出來。
按照常理,在經歷了這些不幸之后,我應該遠離白云,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安頓下來。可我對楊干的父母承擔著一份責任,我更舍不得將馬麗音孤單單地一人留下。這個不知生身父母是何人的可憐女孩生下來就害怕孤獨,如果我也遠走高飛了,她的孤魂又將從哪里找到依托呢?
如今,我申請留在母校,做了一名外國文學系的教師。我仍住在這間馬麗音熟悉的小屋里,用平淡無奇的日子來撫慰著心中的傷痛。
然而,第二年初冬時節的一次遠足,卻再次將我拽入痛苦的深淵——
那是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校方給了我幾天工作假,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的我,便背上簡單的行李去遠足。
盡管我一路走走停停,但城市還是漸行漸遠,一座大山橫在眼前。這天黃昏時分,我來到大山深處的古剎住宿。就是在這座荒涼而寂寥的古廟里,我與教授不期而遇——他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袍,從服飾上看,與普通和尚沒什么兩樣,但細細看去,他那一頭濃密的黑發,卻在夕陽下熠熠發光。
我見到他時,他正手拿掃帚,專心致志地打掃著院子。
奇怪的是我在這里見到他,并不感到多么吃驚。
我走到他面前,輕輕喊了一聲:“教授!”
他抬起頭,不無驚訝地看著我,然后搖了搖頭:“我不認識你。”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教授,你的幽默玩得有點過火了。既然出家,就應該削發,可你的心恐怕還留在塵世,在我看來,除了場景更換了之外,對你來說,一切都沒有變。”
他這才頹然地扔下手中的掃帚,帶我向邊廂的一間臥房走去。
“是的,你說得對,李光。除了場景更換了之外,對我來說,一切都沒有變。我原以為場景的改變會改變一切,但現在看來,這是徒勞的。從中國到外國,從外國回到這深山古剎,我心依舊——”他毫不掩飾地長嘆了一口氣。
我坐在木桌前,透過晦暗的光線,看著對面突然變得蒼老而又委靡的教授。
“你應該已離開白云大學了吧?”過了一會兒,他問。
我說:“沒有。”
“為什么不離開那片傷心之地呢?”
“我不想離馬麗音太遠。”我想了想,又尖刻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教授,我在情感上是個多么脆弱的人,我永遠也不會像你活得這般瀟灑自在,從國內到國外,從國外到深山古剎……當然,馬麗音不過是你的養女……”
“是養女嗎?如果真的是養女,也許在失去她之后,我就不會這般痛苦……”
“怎么……”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教授用手蒙住臉,開始嗚咽起來。
許久之后,教授才抬起頭,用淚眼望著窗外蒼茫暮色中的黛黑色山巒。
“作為一個父親,我對馬麗音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在A大學深造時,遇到了馬麗音的母親。當時,她還是個在校研究生。我們一見鐘情,很快墜入愛河。就這樣,作為有婦之夫的我,不得不為自己種下的荊棘樹,吞食惡果。離開A大學的第二年暑假的一天傍晚,馬麗音的母親抱著才幾個月大的馬麗音走進我的家門。當著我妻子的面,她把嬰兒塞進我懷里,說她已辦理了出國留學手續,女兒必須留在國內,由我撫養。她說完這些話,就拂袖而去。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抱著那個嬰兒,像凍僵了似的站在原地……
“然而,我的本該是怒發沖冠的妻子,默默地走向我,從我懷里接過嬰兒,溫柔地說:‘你總抱著她不累嗎?把她放到床上吧!’她沖著嬰兒微笑著,嬰兒也對她咧開了花瓣一般美麗的小嘴。‘你瞧,她多漂亮!’就像欣賞自己的杰作一樣,她望著嬰兒,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也就是在這一刻,我在心里暗暗發誓:我要愛這個女人一輩子,在今后的日子里,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對她的愛都將忠貞不渝。
“這個女人為我做出的犧牲是巨大的。為了幫我掩蓋丑聞,她絞盡腦汁編造了天衣無縫的馬麗音系我撿到的棄嬰的謊言;為了能名正言順地收養馬麗音,她甚至放棄了生育自己的孩子。也是為了給馬麗音營造一個幸福的生活環境,在她童年時,我們從一個大學調到另一個大學,不停地變換住址,目的是讓新鄰居不知馬麗音出生的底細。就連馬麗音自己也一直認為她是我和我妻子愛情的結晶……”
“馬麗音到死都不知道她出生的秘密。你妻子在讓她去抵罪時,講的還是謊言。”我打斷了教授的話,生氣地質問他,“你為什么不敢承認自己就是馬麗音的父親?在她經歷了一系列的不幸之后,如果她知道你就是她的親生父親,人世間還有至純至真的父愛值得她留戀,她就不會變得冷漠、厭世了,更不會在一個瘋女人的慫恿下跳下懸崖……”
“我承認我對馬麗音是有罪的!可我之所以不敢承認是她的親生父親,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我擔心自己的名譽會受損,還有,這樣的結果,毫無疑問會傷害我妻子的感情。二十多年來,她含辛茹苦地養育著情敵的孩子,將其視為己出,這需要怎樣的寬容胸懷和博大母愛啊……還有,用謊言欺騙馬麗音是我們收養的孩子,她除了感恩戴德之外,別無二心。而一旦暴露了她出生的秘密,她對我和她的親生母親將懷著怎樣的怨恨,就可想而知了。”教授長嘆一口氣,“李光,你是沒有結過婚的男人,有關夫妻之間、子女之間的事,你很難理解。”
我禁不住哼了一聲:“教授,你對你的妻子真是愛之深情之切啊!即使看著她一步步走向罪惡的深淵……”
“我……”教授呻吟著,“我……怎么說呢?自馬麗音來到這個家的那天起,我就坐到了火山口上。盡管我妻子從沒對我說過責備的話,可我心里清楚,她手里握著我的把柄。因此,我處處謹小慎微,事事言聽計從。我甚至不敢對自己的女兒表現出半點親昵,不管是在我妻子的面前,還是在她的背后……我深知平靜的火山下,壓抑著妒忌的火焰,其一旦燃燒起來,該有多么猛烈,那將是無法撲滅的。就像后來終于發生的那樣……”
教授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就像一個失意的醉漢,不顧羞恥,肆意地宣泄著心中的悔恨。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教授邊哭邊喊。
我沒有勸阻他,只是輕輕地步出廂房。
第二天一大早,我沒向教授告別,便獨自上路了。
我在山路上默默地走著。遠離了古剎,大山又恢復了它的寧靜。
驀地,在我的耳畔響起一串小鳥的歌聲。我抬頭望去,正前方,一只白色的小精靈騰空而起,它呼扇著美麗的翅膀,越飛越高,一路唱著,飛向白云的深處。我知道那是馬麗音的靈魂在飛翔——自由自在地歌唱,自由自在地飛翔——
(全文完)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