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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蘭奇小姐并不總是表現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至少在盛大的集會上或在公眾的眼里并非如此。不過,在普羅沃斯特太太的音樂晚會上她肯定會陶醉其中,達到一種忘我的境界。假如那是一種高雅的音樂,人們倒也可以理解她那副出神的樣子。然而,那音樂明顯屬于一般水平,而維奧萊特的聽覺又是那么敏銳,她的樂感向來都是訓練有素的,不是真正最優秀的音樂,她不會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
同樣,她也沒有理由找一個單調乏味的人陪伴自己。那天晚上,陪她一起赴會的男伴非常健談。然而,維奧萊特似乎已經忘了他的存在,只是偶爾出于禮貌,向他做出側耳傾聽的舉動。正是由于這一點出神暴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難道她心中有什么疑團還沒有解開?從她剛才離家時說話的那股快樂勁兒可以看出情況似乎并不是這樣。維奧萊特對她的兄弟說道:“我準備出去好好放松一下。其實,我不是去消愁。從我開始記事起,我還沒有任何憂愁呢!”然而,她似乎還從未像今天這樣與周圍的人們顯得那么不協調,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表現出遠離通俗音樂的那份孤傲情結。那么,究竟又發生了什么事情使她那愉快的心情轉眼之間便消逝了呢?
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回答。
維奧萊特已經注意到,在遠處一條走廊里站著一群年輕男子,其中有一張面孔顯得十分特別,面部表情也是那么非同尋常,使她對周圍的人一下子沒了興趣,就像一座時鐘一樣,一旦鐘擺被卡住,它自然也就停下了。此時此刻,別的人她誰也看不見,別的事她什么也不去想了。倒不是這人有多么英俊瀟灑,而是因為那縈繞在他心頭的憂郁的表情——其憂郁是那么深沉,因長期憂慮而產生的影響是那么明顯——從而引起了她的關注,在她的整個一生中,還從來沒有什么人像今天這樣叩動了她的心弦。
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維奧萊特了。
毫無疑問,她已經被深深觸動了,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起碼應該知道這位年輕人是誰,甚至去了解他的身世。她只是想靜靜地做著自己的夢。
因此,在演出后的招待會上,當維奧萊特覺察到這位英俊的年輕男子在有意接近自己并以右手觸摸左肩的特殊方式向她表示可否以正式或非正式的介紹方式與她約談時,她的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種不愉快的觸電似的感覺。
難道她能對這種精神折磨置之不理?對他的種種舉止置若罔聞,不等他走近自己便揚長而去,繼續做著自己的夢嗎?不可能。他的那種眼神已經使她無法再袖手旁觀了。他那匆匆一瞥剛好與維奧萊特的目光相遇,她只好等待他向前邁進,等自己一有空就安排與他見面。
這一時刻很快就來臨了。當他走近時,維奧萊特面帶微笑地迎了上去。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接待一個陌生人時露出了信任的微笑,盡管對他們要談的內容不甚了解。
讓維奧萊特感到欣慰的是,盡管他沒有向自己報之一笑,但對她的燦爛笑容卻心存感激之情。由于急于想釋放那種快要讓他無法承受的精神負擔,他省去了談話前的一切客套,直截了當地對她說道:
“斯特蘭奇小姐,謝謝你穿著這身不落俗套的衣服來接待我。眼下,我的心情非常焦急,所以,我也顧不上那種常規禮節了。你愿意聽一聽我的訴狀嗎?有人告訴我——你知道是誰——”說著,他又摸了摸肩膀,“你足智多謀,特別善于處理我所遇到的非常棘手的案子??梢哉埬愦姨幚磉@些訴訟程序嗎?要是可以的話,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如果……不過,我知道你不認識我。我叫羅杰·厄普約翰。我之所以能參加這個聚會是因為我們的女主人熟悉而且喜歡我的母親。為了急于見到你,提供我的辯詞,我愿意面對周圍人們的冷漠的眼光,這一點你可能從他們那一張張面孔上已經看出來了。然而,我沒有權利使你也遭人指責。我……”
“繼續往下說?!本S奧萊特的聲音變得有些異樣,無法再保持剛才那副鎮定自若的神態。不過,她的語調中帶有一種命令口吻,然而,他卻非常樂于服從?!拔抑滥莻€名字?!?誰人不知!)“就我本人而言,我不應該接手你這種案子,否則,我不但沒有解決你的問題,反倒會增添我的負擔。不過,既然你是我一位非常敬重的人叫你來找我的,那么……”
維奧萊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聲音,她停了下來。眼前這張面孔明顯表現出來的痛苦表情讓她看了有點揪心,使她失去了判斷力。她不希望讓人看見這一點,于是,她沉默不語。
羅杰·厄普約翰利用她此時表露出來的為難情緒趕緊說道:“如果當初我沒有取得邀請人的信任,那么,我是否能見到你呢?你知道我現在涉及到一樁丑聞,其中有些屬實,可其中有些卻有失偏頗。如果你能賞光安排明天見上一面,我會盡力去反駁一些對我的不公正指控。而到現在為止,對這些指控我還無所作為。你愿意幫我這個忙嗎?你愿意在你的府上聽我吐露實情嗎?”
憑直覺,她不能作出這種讓步,并要求她對眼前這位看外表可愛但不優秀、值得信賴但又沒有充分理由的年輕男子保持一份戒心。然而,同情心又促使她答應了下來。那天,同情心完全占據了上風。盡管意識到自己的弱點,她,這位在關鍵時刻連那些貌似強壯的男人們也對她有所依托的維奧萊特·斯特蘭奇要求作出清醒的判斷——她不愿讓這個問題老是縈繞在心中、揮之不去,也不會讓自己在他出現時所產生的第一印象過后還沉湎于那些毫無意義的懊悔之中,而且,她已經回憶起那些給他的名聲蒙上了一層陰影的一系列案情。
羅杰·厄普約翰是個鰥夫。這樁一直困擾他的丑聞正與他妻子的死亡有關。
雖然在某些方面有些頹廢墮落,缺乏那種讓人敬畏的霸氣,缺乏剛毅的心理素質,也缺乏先輩們所具有的堅韌不屈的特質,但是,如果不是將自己的情感那么冒冒失失地寄托在一個冷酷無情和詭計多端的女人身上,那么,羅杰·厄普約翰——這位在海濱擁有一座與馬薩諸塞州歷史一樣悠久的豪宅的富翁完全可以憑借其擁有的各種天賦,憑借其自身的魅力,成為其家族中一位受人尊敬的繼承人。正是因為那外在的美貌迷住了他的心。而有一天,正當他那位望子成龍的嚴父通過精心安排擬定出一套課程,準備將他培養成一個響當當的人物時,這個兒子卻從外面帶回了一位被他稱為妻子的女人。
她的到來使人們感到頗為震驚,這倒不是因為她的美麗(雖然說正是這種非凡的美貌扼住了一個男人的咽喉,并使他成為一個臣服的奴隸,而第一次意外相遇往往讓人永生難忘),而是羅杰·厄普約翰放棄了所有的希望和人生奮斗目標,這使得他的父親荷馬·厄普約翰幾乎一病不起。正如大多數人所預料的那樣,羅杰后來慢慢地意識到,她那如綢緞一般爽滑的皮膚和玫瑰色紅潤的臉蛋,她那美妙的頭發,像箭一樣具有穿透力,像美酒一樣溫暖的微笑給這個家庭帶來的可能是禍根而不是幸福。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不到一年時間,這位年輕的丈夫立下的雄心壯志和上進心已經喪失殆盡。他不再喜歡讀書學習。白天,他把時間全花在滿足妻子的一時興致上;到了晚上,他又與那些由妻子介紹給他的狐朋狗友們一起縱情狂飲。在波士頓,厄普約翰老先生就是對他們不滿也是鞭長莫及。然而,等到他們的兒子出生之后,父親執意要求他們返回家中。這便成了一系列大騙局以及一場讓人無法理解的悲劇發生的直接誘因。這對夫婦天性好賭——這在整個波士頓的社交圈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家中,由于荷馬·厄普約翰討厭玩紙牌,他們便覺得生活在這座巨型豪宅里簡直度日如年,心情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了——或者如我所說的再次發現——隱藏在海濱周圍巖石中那個著名的古老巖洞。在這里,他們找到了一個理想的藏身之所(人們經常以為他們上床休息和睡著了)。于是,他們在一起賭錢或者賭進城吃飯,或者賭那個愚蠢的瘋子所提出的其他任何東西。當他們的兒子還處在襁褓之中,這種情況維持了一段時間。后來,他們的欲望逐漸膨脹,越來越難以滿足了。這對夫妻倆都渴望交際活動,喜歡刺激,喜歡花大把大把的錢去豪賭。于是,他們開始呼朋邀友來這個巖洞里聚會,甚至還安排一個對他很忠實的老仆人來經辦此事,可見其荒唐到了什么程度。經過一番維修并添加照明設施后,這個巖洞不僅變得舒適,甚至還略顯奢華。這個隱藏在巖石灘轉彎處的巖洞雖然空間較小,但十分隱蔽。它可以在漲潮時乘船抵達,退潮以后,也可以從穿過隱蔽這個巖洞的海角上面的一條小徑直接到達。羅杰·厄普約翰從母親那里所繼承的遺產足以供他們揮霍無度。然而,成千上萬塊錢在一個毫無責任感的女人的魔法下很快付諸東流,更別提他還債的那幾千塊錢。幾個知情的朋友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毀滅也只好袖手旁觀,而不敢對那位獨木難支的父親透露一個字。因為荷馬·厄普約翰并不那么平易近人,也不會在沒有得到確切證據支持下就輕信別人的指責。這就需要有勇氣,需要比那些了解他們父子倆的人有更大的勇氣。

這個讓人望而生畏的人就是荷馬·厄普約翰。不過,對于那些他所愛的人來說,他卻有顆金子般的心。這一點就連那個在他面前表現得小心謹慎的兒媳婦也深有感觸。在孩子出生后的相當長的時間里,她在荷馬·厄普約翰面前總是施以哄騙手段,展示其迷人的魅力。然而,老厄普約翰根本改變不了對她的第一印象,而且,她也完全明白即使自己費盡心機最終都是徒勞無益的。于是,她干脆放棄了所有取悅于老厄普約翰的嘗試,并公開表現出了一種滿不在乎的樣子。后來,這種態度逐漸蔓延開來,不僅波及到她的孩子,還殃及她的丈夫。是的,他們的婚姻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羅杰·厄普約翰給她的愛再也無法讓她感到滿足了。隨著一天天的過去,她的虛榮心逐漸膨脹起來,眼下又想勾引那些偶爾從波士頓來到巖洞與他們一起玩樂的放蕩男人。為此,她穿得像女魔王或巫婆似的,這又驅使她的丈夫更深地陷入賭博中而不能自拔,并威脅要將丑聞曝光。而一旦丑聞曝光不僅對她自己,而且對整個家庭都將是一場災難。
所有這一切,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羅杰成了她的奴隸,并心甘情愿地成了她那反復無常性格的犧牲品。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原因徹底改變了他,讓他們談到了分居,甚至具體地談到分居條件的呢?一種傳聞聲稱,羅杰的父親已經發現了巖洞的秘密,并以此作為對讓他蒙受恥辱的兒子的一種懲罰。還有一種傳聞認為是羅杰本人在這起事件中采取了主動行動:一天晚上,他從紐約出人意料地返回家中,發現她沒在自己的房間里,于是,便悄悄地來到了巖洞,發現妻子正在與一個他最不信任的男人干著那見不得人的勾當。
有關他們夫妻關系的這一突變目前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解釋,但有一點幾乎沒有什么疑問:這對并不相配的夫妻之間的法定分居手續一直都懸而未決。在一個陰冷的秋日的早晨,有人發現她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死亡現場疑竇叢生,眾說紛紜。
開具死亡證明的那個醫生將她的死亡歸咎于心臟病發作,可其中某些癥狀近來卻遭到了家庭醫生的強烈質疑。從使她的手腕變黑的幾處淤傷可以明顯看出,在受到致命襲擊之前她曾經有過身體搏斗。要是她的喉嚨部位也出現類似的淤傷的話,作為丈夫的羅杰·厄普約翰可能就有重大犯罪嫌疑,因為,人們都知道羅杰一直在考慮將她攆出這座房子。然而,所有的證據只是她手腕處變色,而手腕淤傷是不可能直接導致死亡的,而且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在那起悲劇發生之前,兩個人在一起待了十個小時以上;而與此相反的證詞卻言之鑿鑿,令人信服。于是,這件事便不了了之,所有刑事訴訟均宣布無效。
然而,這起丑聞并不會就此不了了之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位年輕鰥夫那異樣的眼神逐漸流露出心靈深處的不安。于是,人們對此心生疑惑。有關他這樁不幸婚姻所帶來的悲劇性結局的種種奇談怪論在坊間不斷流傳。一時間,有關巖洞的各種繪聲繪色的描述,加之那些未經證實的所謂家庭暴力的模糊暗示,把這個古老的巖洞搞得聲名狼藉。結果,在德高望重的老父親控制的社會團體以及羅杰自己那個不知名的小團體的共同影響下使他在總體上免于訴訟,但是,由于這一小團體在行為準則上的放蕩不羈,所以,對于易受驚嚇的人來說,其作用極為有限。
這就是傳到了維奧萊特耳邊有關這位當事人的一些閑言碎語??偟膩碚f,她以前對羅杰·厄普約翰一直抱有成見。而眼下,看到他那深深的痛苦的眼神,意識到他的無辜,她的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絲同情,并促使她最終應下了羅杰那極為誠摯的約請。
羅杰·厄普約翰準時趕到了約定地點。當維奧萊特再次看到他那徹夜未眠的一臉倦容以及在他那異樣表情中顯得更為痛苦的神情時,她感到自己的心往下一沉,那感覺簡直無以名狀。維奧萊特對快要聽到的案情有點心存恐懼,這使得她無法保持平時那種鎮定自若的神態。當羅杰向她發出第一聲問候時,她依然還呆呆地站在那里,宛然置身于夢中。隨后,他停頓了一下,集中自己的精力,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看來,我不得不打破自己訂下的誓約了。你無法理解我的處境,除非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我所苦惱的并不是人們如何看待我,而是有別的原因,它遠比前一個問題更讓人難以承受。這事讓我丟盡了臉面,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應得的報應。而眼下我要面臨的訴訟則涉及到另外一個人,對我來說,他比我自己更值得珍重,而且完全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除非你……”羅杰停頓了下來,嗓子有些哽噎,隨后又十分唐突地說道:“我的妻子”——維奧萊特屏住呼吸——“被判定為心臟病發作致死,或者……或者死于某種讓人意想不到的自殺行為。得出這一結論的理由很多——這些理由我基本上都可以接受,沒有什么重大疑點,直到大約五個星期前,我發現一個情況,這讓我有些擔心……”
羅杰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仍然沒有說話,只是神情有些慌張。維奧萊特情不自禁偷偷地朝他的臉上看了一眼。盡管那張面孔轉向了一邊,但從側面可以看出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懼。這讓她看了不禁產生一絲憐憫之情,從而彌補了由于他的沉默而產生的空虛感。
“你擔心這事件會招來報復,擔心這種報復會給你本人還有另外一個人帶來更大的煩惱?”維奧萊特盡量平靜地試探性地問。
“是的,巨大的痛苦。不過,也許是我犯了一個非常愚蠢的錯誤。我現在對自己的結論還沒有多大把握。假如我所疑惑的事沒有任何事實根據——假如它們只是我自己胡思亂想出來的話,那么,這對于我所敬重的人來說是個多大的侮辱??!簡直是忘恩負義和難以饒恕的誤解……”
“講一講實際情況?!睆木S奧萊特說話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種驚訝的神情?!耙苍S它能給我們一些啟發?!?/p>
羅杰·厄普約翰迅速哆嗦了一下,用手捂住自己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以意想不到的堅定口吻急切地說道:
“這正是我來這里的目的,而且我也愿意這么做??晌覐哪膬洪_始說起呢?斯特蘭奇小姐。有關我妻子死亡的一些公開報道的具體細節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不過,還有一些其他隱情沒有坦陳,如今,我必須向你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哪怕有損于我的自尊和所謂的榮譽也在所不辭。第一件事就是:我妻子厄普約翰太太死亡的前一天,我們見過一次面,當時我的父親也在場。斯特蘭奇小姐,你可能不了解我的父親。他是一位身體健壯的人,一個嚴肅的人,一個毫不動搖地固守舊傳統的人。如果說他有什么弱點,那就是對待我的兒子小羅杰問題上。從小羅杰那樂觀的性格上,他看到了可以挽救我們整個家族的希望。我了解這一點,也意識到對他這樣的老人來說這個孩子在這個家庭中意義所在,所以,我覺得憂心忡忡。在商議我妻子答應的永久性分居的過程中,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跑進了房間,一頭卷發蕩來蕩去,滿臉喜氣洋洋,活潑可愛。
“在此之前,她還沒有提過孩子的歸屬問題。不過,我非常了解她,看到孩子特別喜愛我和他的祖父,她肯定會提出孩子的撫養權要求,而且是絕對不會放棄的。我不敢說話,只是非常嚴肅地皺著眉頭面對他那熱切的眼神,希望通過這種嚴肅的表情阻止他過于親密的舉止。然而,他那幼小的心靈表現得愛憎分明。小羅杰沒有理會她那伸出的雙臂,直接撲向我的懷抱,并發出極為熱情的呼喊??吹竭@一幕,她明白了,于是向我發出了最后通牒:孩子應該隨她而去,否則,她就不會答應分居??磥?,我們再談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了。她已經攤出了最后一張底牌。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當時,我大概就是這么想的。這時,我看了看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會出現那么大的變化。他站了起來,嚴肅地面對著我們,目光中充滿了無言的譴責,而他的心卻像大海一樣在奔騰。
“有一種意見認為我應該調動自己的所有資源,讓她維持現狀。但是,我對她的感情已經徹底改變了,父親那銳利的眼睛已經徹底看穿了她那冷酷的本性,所以,想維持現狀已經不可能了。同樣,我也不可能訴諸于法律。父親最害怕的就是家丑外揚,沒完沒了的離婚訴訟是他最為擔心的事情。兒子看來不得不離開我們了,除非我能找到一條途徑利用她自己的稟性去影響她。我知道只有一個辦法——別那么看著我,斯特蘭奇小姐。這事對我們倆來說都不怎么光彩。如今,一想到它,我就感到不寒而栗。不過,這在當時自然就成為我的最后一招。那就只剩下我妻子曾經欠下的一筆債務,也就是她曾經承諾要償還的那筆債務。那是一筆在賭桌上欠下的債務。父親意識到眼下的情形毫無扭轉的希望,便顫顫巍巍地走出那個房間。我隨即便提出要為了兒子跟她賭一把。
“而且她同意了?!?/p>
從這最后一句低語可以看出他的心中有一種恥辱感。這時候,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看來,暴風雨就要來了——這讓維奧萊特感到一種靈魂的顫栗。她神情緊張地凝視著眼前這個人。此時此刻,在一片昏暗中,他比一個影子還要渺小。維奧萊特等待他恢復常態,而且徒勞地等待著。幾分鐘過去了,黑暗變得無法容忍,她的手慢慢地往前伸去,憑著直覺摸索著座位下的電燈按鈕。但是,她沒有按著。一個如此隱秘的案情自然需要有其自身的氣氛,她不會去開燈,否則就破壞了這一氣氛。然而,隨著沉默的延續,她開始感到瑟瑟發抖,并開始出現難以控制的沮喪情緒。這個時候,眼前這位陌生的客人終于起身站了起來,只是仍然沒有說話,而是從她的身邊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講述那個不光彩的故事。現在,她又一次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們的房子很大,里面的房間很多。但是,對于我們倆所熱衷的那種事情來說,只有一個地方讓我們擁有絕對的隱秘性。也許你已經聽說過了,在我們海濱別墅所屬區域隱藏著一個著名的天然巖洞。這樣,如果我們想避開父親的視線,它就非常適合作為我們縱情發泄的隱蔽場所。那個巖洞不容易進去,就我們所知,至今還沒有人跟我們去過那個地方。
“不過,為了保證不被外界發現,免受任何干擾,我們一般要等到整座房子里面的人都上床睡覺之后才去那個巖洞。那天晚上,我們是乘船去的,船槳入水的聲音我至今還依稀聽得見。她那張在月光下充滿魔力的面孔;她那充滿嘲諷的陣陣低笑!從她那銀鈴般的起伏聲中,我隱約聽出了一絲不祥的音符。假如我再無法保持沉著冷靜的話,我知道擺在我面前的將會是什么。所以,我努力保持鎮靜,用我的堅忍面對她的鎮定,用我外表的紋絲不動面對著她那嘲弄的表情。然而,這一努力毫無作用。發牌時間終于到了,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似乎在熊熊燃燒,覺得自己的那雙手像樹葉一樣在越刮越猛的風中瑟瑟發抖。
“我們賭了第一局——我的妻子輸了。接著,我們又賭了第二局——而這一次我的妻子贏了。于是,我們又賭了第三局——從第一局開始我已經預感這場游戲的結局便是我的結局。這一次,她很幸運。我已經失去了兒子!”
一聲嘆息之后,他停了下來。在此剎那間,外面雷鳴電閃——隨后,他急忙喘口氣,繼續講述他的經歷。
“一陣狂笑聲漸漸掩蓋了大海的隆隆聲。這笑聲宣告了她的勝利——她一邊笑,一邊充滿嘲諷地說道:‘羅杰,看來你運氣不佳。孩子現在是我的。千萬別擔心,我會教他如何尊重他的父親。’我還可以用什么話去還擊呢?沒有。當我發現自己站在巖洞口,無望地凝視著大海時,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男子漢。此時此刻,我們在漲潮時所乘坐的那只船已經在幾英尺遠的地方擱淺了,然而,我伸手又夠不著它。走那條巖石小路可以讓我更快地逃離這個地方,于是,我朝那個巖石方向跑去。
“把她丟在那里,讓她和我一樣走在那條同樣崎嶇不平的小路上在午夜時分獨自尋找回家的路是一種懦弱的行為。可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在逃避自己的過去,我在逃避我自己,逃避那縈繞在腦海的對瘋狂行為的恐懼。當我醒來,再次回到現實時,我發現我們離開這座房子所經過的那個小門微微開著。此時,我的心里產生了一絲疑惑。因為,我確信自己已經關過這道門了。不過,當時那種印象只是一瞬即逝。于是,我進去了,我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樓,進了我的房間,并在身后留了道門,除了努力做到不去想她之外,我已經全然無力運用我的自控力了。
“斯特蘭奇小姐?!?他已經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徑直站在她的面前。)“請你務必相信接下來我要講述的那個不幸的夜晚我所經歷的一切。其實,到達我要去的那個房間完全沒有必要經過兒子的房門。然而,極度的痛苦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里,讓我站在他的房門前挪不開腳步,我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當我最后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時,我選擇了去頂層那個房間。在那里,我經歷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正視自己凄涼的未來。你問我在此期間有沒有聽到樓下大廳什么聲音?沒有。我是否聽到她回來的聲音?沒有。我除了感到痛苦之外,對一切都沒了感覺,對一切都麻木了,連什么時候天亮的我都渾然不知??赏蝗婚g,一陣尖叫聲傳到我的耳邊,打破了這座房子的沉寂。那凄厲的尖叫是從我妻子的房間里傳來的,有人發現她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床上,尸體已經變得冰涼了。
“他們說我面對她的死亡沒有表露出一點點感情來?!绷_杰·厄普約翰又開始來回走動,然后站在某個陰暗處說道,“這一切都是仁慈的老天爺精心安排好的,難道你還用對此感到驚訝嗎?既然我的妻子死了,兒子羅杰就會留在我們身邊!這是我的內心表白。但我表面上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以免他們看出我心中極度的快樂。也許你會說那是一種幸災樂禍的病態心理。你說得沒錯。不過,我當時對自己在那場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已經沒有了記憶。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不顧一切逃離那個巖洞,把她一人丟在那里孤立無助,僅憑她那份得意揚揚的余興支撐著她離開那片危險的巖石灘。我知道,要想讓我們這段不光彩的隱私秘而不宣,我就得盡可能把它忘掉。然而,當一個新的可怕的事件,一個新的疑點出現后,它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迫使我不得不認真去回顧那個恐怖之夜所發生的一切。
“我根本就不是那種做事有條有理的人。就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們找到了我,把我帶到了她的房間,指著錦緞床罩下躺著的那具看上去十分安詳而美麗的僵尸,然后指向放在一把椅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那堆十分考究的衣服,而上面只有一只小巧玲瓏的拖鞋。看著她悲慘的命運,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然而,我卻沒有提出任何疑問,甚至當一個女傭提及她只穿了一只拖鞋并說應該找到另一只配對時,我都沒有提出半點質疑。還有,當有人在我耳邊低聲提醒說她的手腕有些不對頭時,我也沒有太多在意。我撩開了他們精心覆蓋在她手腕上的花邊一看,情況確實如此:那條變了色的印痕像一只手鐲一樣環繞著她那如珠玉般的手臂上。然而,她是否遭受過任何暴力,我已經完全沒有了記憶(在巖洞里,我并沒有對她下過這么狠的毒手),這些痕跡當時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哦,現在,我得跳過一年來講——這兩個事實如今又重新在我的腦海里非常清晰地浮現出來了,并強烈要求得到合理的解釋。
“如今,我的感覺已經麻木了。假如再次面臨類似的死亡我不會感到震驚了。如今,我和父親已經完全和好如初,并在父親的鼓勵下努力去過一種新的生活。出于一個偶然原因,我后來又重新踏入那個悲劇發生后再也沒有去過的那個巖洞。那天,我特別喜愛的一條獵犬在追逐一個冒失闖入的獵物時掙脫脖子上拴著的皮帶,跑進它那陰暗的窩里,任憑我怎么呼喚它就是躲著不出來。因為我考慮到出去打獵馬上就要用到它,于是,我跟著它來到了海角。我壓抑著我心中的怒火,溜進了那個巖洞去找它。從位于巖洞上面那聳立的巖石高處一頭栽下,差點要了我的性命。在那樣一個遙遠的角落,靠著大海反射來的一點亮光,我看見我的塞特種獵狗正蹲伏在一件什物上面。后來,我認出那是我死去的妻子丟下的一只拖鞋。竟然在這里!不是在海水里,也不是在外面的巖縫里,而是在這里!這就證明了那天晚上她并沒有回到那座房子,也并不是像人們發現的那樣靜靜躺在她的床上死去的,證據確鑿!因為我實在太熟悉那條路了,我知道她的那雙腳特別嬌嫩。
“她當時究竟是怎么回到房間的呢?而且又是憑借誰的手到達那里的?進入房間時,她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了?那只精美的鞋子伴隨她從船上來到這些陰暗的隱蔽場所已經有一年了,然而,我卻覺得仿佛只是一天之隔。此時此刻,那天我們坐在那里為爭奪孩子而打賭的所有情形又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仿佛又看見了她那雙閃亮的眼睛,她那玫瑰色顫動的嘴唇,她那戴著鉆石戒指、握著紙牌的纖細而白凈的手……我仿佛又聽到大海拍擊巖洞外面的鵝卵石所發出的聲音,聞到了她為我們倆準備的那葡萄酒的香味。那個裝葡萄酒的瓶子、她喝酒用的玻璃杯如今已經成為碎片,散落在碎石地面上。整個場面又出現了我的身影,當我順著那個事件追憶起那個令人失望的結局時,我仿佛看見自己那瘋狂的身影從她的身邊跳到了巖洞入口,然后又跨過那些巖石。然而,那幻想在此搖晃了一下,接著便是一段快速的回憶。在此之前,我還從來沒有去想過這段回憶。沿著那些巖石路走著,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月光下有點隱隱綽綽的那低矮的灌木叢中傳到我的耳邊。也許是風吹草木產生的聲響,也許是在我走近時一些夜游的小動物被嚇得跑開了。我當時肯定就是這么想的。然而,現在我的腦海里充滿了種種疑惑。我覺得,那聲音似乎更像是一個人被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我覺得,有人一直躺在那里等待著什么,并通過巖石中的一個窺視孔窺探著巖洞里的一舉一動。可那究竟是誰呢?會是誰呢?而且躲藏在這里又想達到什么目的?又會導致什么樣的結局呢?
“盡管我不再愛我的妻子,甚至不愿去回憶她,可每當想到這些問題,我還是覺得毛骨悚然。而最后那個問題似乎只有一個合乎邏輯的答案,那就是:她是經過一番搏斗之后死去的。從她腳上脫落的鞋子,在她的房間里發現的折疊好的衣服(我的妻子從來沒有這么井井有條地收拾過東西),她那洗牌時看起來雪白的手腕變得晦暗發黑——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得出一個結論。她可能死于心力衰竭,但在她死亡之前,她曾經經歷過一番搏斗。在搏斗過程中,一個男人強壯有力的手緊緊地掐著她的手腕。于是,那個疑問又提出來了,那是誰的手呢?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么地方遭人痛恨的話,那個巖洞就是我最痛恨的地方。我痛恨它的墻壁,痛恨它的地板,痛恨所有光顧這里的我曾經見過和沒有見過的每一位來客。整天在那里轉悠——仔細琢磨——幾乎把我搞得失魂落魄,可我仍然在那里轉悠,仍然在那里仔細琢磨。不過,我還是有所發現。
“從那個依然還掛著一條破舊地毯的一塊凸起的石頭巖架后面,我看見兩條相距幾英尺的巖石縫里釘了兩個釘子。那些釘子是我很早以前親手釘進去的,主要用來懸掛一種當時極為流行的體操用具。走到近處,我發現一根繩子的兩端系在釘子上——我過去經常用那根繩子讓自己蕩來蕩去。在此之前,除了那些平淡無奇的回憶之外還沒有想起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然而,當我聽見那只狗的低吟聲,看見它在繩子繞接端縱身跳躍,然后用鼻子嗅了嗅,并用急切的眼神望著我時,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經常撫摸過的戴在母親手腕上的那對手鐲留下的一圈深黑色的壓痕。想到這,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當我慢慢蘇醒過來,可以再一次走動,再一次去看去想時,我又注意到另一個情況:紙牌撒滿一地,而且每張都是面朝上,呈現出一種固定的順序,好像是在一種嘲弄的心態下有意排列留給那些很不情愿看到這一切的人看的。在靠近那個不吉祥的半圓形紙牌的地方,休息室里的一個坐墊浸染了非常恐怖的血紅色。我原來以為上面染的是血跡,后來,我才發現那上面染的其實是葡萄酒。從那些繩子和精心排列的紙牌來推斷是為了復仇,而從被枕墊悶死這一點來推測是出于謀殺。也許是一個人眼看著她那些不良惡習漸漸地吞噬著我一生的尊嚴而采取報復行動。他是那么深愛著我們的小羅杰,所以,在他看來一切能夠讓小羅杰繼續留在這個家庭的行為不僅是正當的,也是義不容辭的。唉!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如此珍愛感情,或者擁有這么大的意志力將她那已經毫無生命跡象的軀體搬回那座房子,放到她的床上,而且迄今為止沒有讓他那可惡的行徑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斯特蘭奇小姐,這世界上確有一些人對責任有著特殊的理解。我的父親……”
“你不用再往下說了。”我們的維奧萊特說得是那么溫柔,那么體貼,“我理解你的苦惱……”
她果真理解了嗎?她停頓下來,問自己是否真的如此。而羅杰,可能沒有聽見她的話,接著剛才被打斷的話,繼續說道:
“那天,我去巖洞探查后搖搖晃晃地進了屋,我父親當時就待在大廳里。我們彼此相對無言,只是目光相遇在一起。從那一刻起,我便從他的臉上明白了妻子死亡的原因,他也同樣從我的臉上明白了死亡的原因,就像兩個冤家對手,彼此心照不宣。我們面對面站在那里,強裝笑臉,直到笑容最終消失。我父親將會最先倒下。他老了——自從五周前的那天開始,我就覺得他已經非常衰老了,看來我要為他送終了,只是沒有把握——眼看著一個可能是無辜的人走向墳墓,而我卻要帶著一份遺憾離開這里,在我永遠閉上眼睛之前可能都看不到那個讓我感到欣慰的案件真相。這一切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任何一個兒子都無法做到。難道你就不能幫助我找到一條明確的線索嗎?想一想!想一想吧!女人的眼睛往往具有不可思議的敏銳的洞察力,而且,有人告訴我,你還具有一種比那些男人們的推理更為可靠的天生的直覺。必須想出什么辦法來證實我心中的種種疑慮或消除這些疑慮?!?/p>
這時候,維奧萊特動了一下身體,看了看他,最后開口說道。
“跟我講講你父親的一些起居情況。他有什么習慣?他晚上睡得香,還是睡不著?”
“他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究竟有多難,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并不經常和他待在一起。他的貼身仆人和他睡在同一個房里,并充當他的長期護理員。他過去一直都待在我們家里,在護理我父親方面,他比我更為周到,因為他沒有任何讓他分心的煩惱?!?/p>
“那么,小羅杰呢?你的父親是不是經常要見小羅杰?是不是喜歡撫摸小羅杰,看到他的出現是不是顯得十分高興?”
“是的,是的。對此,我也常常感到十分詫異。但是,他確實如此。他們爺孫倆是一對十分要好的朋友??匆娝麄冊谝黄鸫_實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p>
“那孩子靠近他……沒有絲毫畏懼……坐在他的膝蓋上或坐在床上,像嬰兒一樣撫弄著他的胡子或玩著他的表鏈?”
“是的。只有一次我看見我那小家伙顯得有點畏縮。當時,我父親異常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或許是在從他身上尋找他母親的影子吧。”
“厄普約翰先生,請原諒我問起這個問題。這似乎很有必要。你的父親——更確切些說,在生病之前你的父親是否——朝那個巖洞方向走過或者在巖洞周圍的巖石灘附近駐足停留過?”
“這我說不清楚。大海就在那邊,他平生就喜歡大海??晌覐膩頉]有見過他站在那個海角邊?!?/p>
“他房間的窗戶面朝哪個方向?”
“朝向大海?!?/p>
“這么說也就朝向那個海角?”
“是的?!?/p>
“他從床上能看見那個海角?”
“看不見?;蛟S是他養成了一種特殊的習慣吧?!?/p>
“什么習慣?”
“每個晚上,他在上床之前(他當時還沒有病倒在床上)總是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幾分鐘。他說,那是他跟大海道聲晚安。當他不再這么做時,我們就知道他的生命快要結束了。”
維奧萊特的面孔開始變得舒朗起來。她站起身,打開電燈,然后又重新坐了下來,帶著一份淡淡的喜悅之情說道:
“我有兩個計劃,但是,這兩個計劃都需要我親自到你府上去一趟。你不會介意我的造訪吧?我兄弟會陪我去的。”
羅杰·厄普約翰并不需要開口說話,甚至也不必做出任何表態。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維奧萊特對他道謝了一聲,仿佛他已經用語言做出了回答。隨后,她又從容而謹慎地補充道:“在這件事上,老天爺會幫助我們的。下個星期,我將應邀去比弗利山參加一個婚禮。我原打算在那里停留兩天,不過,現在我改成三天了。多出的一天,我準備和你在一起。”
“斯特蘭奇小姐,你有什么要求?我想你肯定有一些要求吧。”
維奧萊特一直在嚴肅凝視著厄普約翰先生那威嚴的肖像,聽了這一問,她轉過身去,目光剛好與眼前這位年輕男主人那憂慮的眼神不期而遇。不過,她沒有用語言作答,而是舉起了右手,用一根纖細的手指在旁邊的門框上細心地撫摸著,一直摸到差不多與她等高的老紅木門框上的一處凹痕才停下。
“你兒子小羅杰有多大?身材有這么高?”她的手指停在它那被劃得凹凸不平的木框上,眼睛看著羅杰,“我還認為他是一個小不點呢!”
“他是個小不點。那個劃痕是由……由我的妻子刻下的。這也反映出她那反復無常而任性的性格。她想在我們家的財物上,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她自己的印記。那個劃痕標的是她的身高。她當時一邊刻著那個凹痕,一邊還面帶微笑地說道,‘我要讓它留存下去,直到這些墻壁倒塌或燒毀為止。’我原以為她的笑總是那么迷人?!?/p>
說著,羅杰突然收住了笑聲——這笑聲讓一位女士聽起來頗具諷刺意味——隨后,他開始走動起來,好像要走向房間的另一端。然而,維奧萊特并沒有注意到這一細節,仍在默默地考慮著那個讓人產生種種聯想的小劃痕——這座殖民地時代留下的富麗堂皇的老宅子中唯一的一個瑕疵——她深思熟慮地說道:
“這么說,她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隨后又補充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話,“就像我一樣。”
羅杰顯得有點閃爍其辭。這句暗示中的什么話傷害了他,所以,羅杰點頭時的那副神態顯得有點冷淡。在平常情況下,她肯定會考慮他的情緒變化,不再進一步探究這個話題。不過,眼下情形非比尋常,于是,她繼續追問道:
“那她跟我大不相同?——我是說,在體形方面?!?/p>
“不。你為什么要提出這個問題呢?我們是不是該去露臺找你的兄弟?”
“不急。先等我回答了你剛才提出的那個問題再說。你希望知道我有什么要求。其中一個最重要的要求你已經滿足了。你已經給仆人們放了半天的假,這樣就足以保證我們可以自由行動了。其他我建議要做的,你可以在這張便箋所列的清單中找得到?!闭f著,她從手袋里掏出一張便條,隨手遞了過去。要是他當時心中不是想著什么心思的話,肯定會注意到維奧萊特的手在瑟瑟顫抖。
羅杰讀著字條,維奧萊特注視著他,她的手指緊張地捏著自己的喉嚨。
“你能提供我所要的嗎?”她支吾地問。羅杰沒有抬起眼睛,甚至連快要到嘴的一聲嘆息也被他咽了回去?!澳阍敢鈫幔俊本S奧萊特又急切地追問道,他的手痙攣似的捏著那張便條。很顯然,他終于明白維奧萊特那個大膽行動的意圖了。
“我愿意??蔀槭裁础彪m然回答得有些遲疑,但畢竟還是有了回應。
維奧萊特抬起手,做出一種懇求的手勢。
“別問我,你只管將我和阿瑟領進花園就行了,讓我們看看那些花。然后,我想去看一看大海?!?/p>
羅杰點點頭。于是,他們跟著已經邁開腳步的阿瑟朝目的地走去。
維奧萊特很少在談話中感到不知所云,哪怕在最關鍵時刻也是如此。然而,在今天這個場合下,她竟然會變得張口結舌起來,羅杰也是這樣。他們三人默默地穿過一個接一個的涼亭,只是阿瑟偶爾評論幾句,這讓人心中有些焦慮不安。繞過綴滿鮮花的花壇,再一個急轉彎便來到了一個可以放眼遠眺大海的地方。
“啊!”維奧萊特的眼睛朝地平線望去,嘴里不禁發出一陣陣贊嘆聲。隨后,他們便在從巨大的弧形海岸線蜿蜒伸出的一堆巖石旁停了下來,維奧萊特向男主人身邊靠了過去,低聲問道:
“就是這個海角?”
羅杰點頭了。維奧萊特不再往前邁步,而是在那里站了片刻,眼睛凝視著那些凌亂的巖石。然后迅速轉過頭來望著那座房子,要羅杰指明他父親所在房間那個的窗戶。
羅杰指了指那個窗戶。這時候,她注意到那個窗戶正對著大海,視野顯得非常開闊。她的表情比剛才輕松了一些,言行舉止也沒有剛才那么拘謹。
當他們轉身重又走進那座房子時,維奧萊特注意到一位老人從延伸到廣場一側的一條蔓藤上摘著鮮花。
“那人是誰?”她問。
“我們家年紀最大的仆人,我父親的貼身仆人。”羅杰答道?!八诓烧腋赣H喜愛的一些鮮花,一些遲開的金銀花?!?/p>
“真是碰巧了!厄普約翰先生,跟他聊一聊。問問他你父親今晚怎么樣?!?/p>
“你陪我,我就去。別害怕跟他談話。他在我們家可以算是一個最溫順的仆人,對他的病人非常盡職盡責。他最喜歡別人談到他?!?/p>
維奧萊特意味深長地朝她的兄弟看了一眼,然后跑到羅杰的身邊。就在這過程中,老仆人轉過身來。他注視維奧萊特的那種渴望的眼神讓她著實嚇了一跳。
“多么親切的老人??!”她低聲說道,“瞧他那看人的神態。你還以為他早就認識我呢?!?/p>
“在這個地方能見到一個女人他感到非常高興。他已經體會到我們這里的與世隔絕了。艾伯蘭,晚上好!給這位小姐送上一枝你這里最為芳香宜人的金銀花。噢,艾伯蘭,你在臨走之前,先告訴我們我父親今晚狀況怎么樣?還是坐起的嗎?”
“是的,先生。他每天的作息時間非常有規律。到了九點鐘他便開始睡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當他說‘好啦,艾伯蘭,我坐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我不用看鐘表就知道是什么時間了?!?/p>
“艾伯蘭,如果我父親在他九點之前就躺下了或者沒有看一眼大海就上床睡覺了,那就說明他就要得重病了?!?/p>
“是的,羅杰先生。你說得沒錯。不過,今晚他顯得非常虛弱,非常虛弱。我注意到他親吻小羅杰沒有以往那么頻繁了?;蛟S是他感到疲倦了吧,因為小羅杰比規定的時間早來了半個小時。他不喜歡改變作息時間。羅杰先生,這你是知道的。他不喜歡改變作息時間。我簡直不敢告訴他今晚仆人們都一窩蜂地出去了。”
“我很抱歉。”羅杰輕聲低語道,“不過,到了明天,他就會把這事給忘了。這次聽音樂會把任何一個人落下不去我都于心不忍。他們會及時趕回來的,在此期間,我們還有你在這。斯特蘭奇小姐,艾伯蘭干起活來一個人可以抵得上他們五六個。我們不會耽誤什么事的?!?/p>
“謝謝你,羅杰先生,謝謝你!”老人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會盡心盡力的?!闭f完,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維奧萊特一眼,然后慢條斯理地離開了。這時候的維奧萊特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非常甜美,充滿了青春活力。
艾伯蘭離開后所形成的沉悶氣氛使她感到非常難受,對羅杰·厄普約翰來說也是一樣。維奧萊特想打破沉默,便說道:
“那個老仆人不應該在你父親面前談起我。他甚至不應該提到你今晚有客人來訪。你去追上他,把我的意思告訴他。沒有必要讓你父親為眼下發生的事操心??烊?。”
羅杰聽從她的吩咐,匆匆走了。當他回來時,維奧萊特正要朝她的兄弟走去。于是,她停下腳步,發出最后一道指令:
“我要離開這個書房,或者我們可以去什么地方坐一坐,一直等到時鐘敲響八點半。阿瑟也一樣,八點半以前,他可以在露臺上抽他的煙。你不要跟著他,也不用陪著我。不過,你可以站在這里,這樣你可以觀察到整個右廂房,又不至于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當你聽見大廳里的大鐘敲響九點鐘,你就趕快抬頭看一眼你父親房間里的那個窗戶。你所看見的可以確定……哦,阿瑟!還在欣賞這里的景色?我并不感到好奇。不過,我覺得這里有點寒冷。我們還是進去吧?!?/p>
羅杰·厄普約翰獨自一人坐在書房里。他眼睜睜地看著壁爐架上的時鐘指針慢慢地走近九點整。
此時此刻,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寂寞和從未有過的孤獨感。然而,大海的隆隆聲就在他的耳邊真切地響起,不遠處還可以看到阿瑟·斯特蘭奇獨自一人在露臺上抽著雪茄。那份寂寞和孤獨來自羅杰的內心深處。隨著那個預料之中的決定或改變他未來命運的的案件真相的逐漸顯現,他內心的悲痛簡直難以名狀。
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羅杰最后站了起來,匆匆走出書房,來到斯特蘭奇小姐指定的地方。這個地方是觀察他父親房間那扇窗戶的最佳位置。它剛好位于廣場的末端,那里掛滿了盛開的金銀花,空氣中彌漫著讓父親感到心曠神怡的芳香氣息。不過,讓羅杰陶醉的不僅是花的芬芳,還有它勾起的許多回憶。他回憶起他們父子關系中所經歷的各個階段,父親那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隨之一一浮現,讓人感到眼花繚亂。早年喪母使得他們彼此形成了一種相依為命的關系。在這個相互信任的初期,荷馬·厄普約翰在他童年的眼中是一位備受歡迎的慈愛父親;隨后那慈祥的面孔變得嚴肅起來——父親只看到這個世界上通向成功的唯一一條捷徑;接著出現的是一位老師和無微不至的指導老師。然后——哦,這形象發生了劇烈的演變!如今望子成龍的希望已經落空了——兒子的生活已經被徹底攪亂了,全都是因為那個如今偷偷來到這里,老是在他們之間舉著她那綴滿珠寶的纖細而白凈的手臂的她。是她!而他是否認清了她的本性呢?這時,那個嬌美的身影再一次從仙境里走來,漂亮而優雅的容貌可以誘惑一個男人,并最終使他毀滅??吹竭@一切,他發出一陣顫抖,并期望這可怕而難耐的等待快一點結束,也期望這次可能會暴露他父親心底秘密,驗證他心中的疑慮或者徹底消除這些疑慮的測試計劃早點過去。
然而,這次危機——如果算是危機的話——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如今既無法迅速了結,也無法逃避。羅杰迅速朝父親房間里的那扇窗戶瞥了一眼,然后不耐煩地轉向大海。此時此刻,大海那永不停息而連續不斷的嗚咽聲一直回響在他的耳邊。今晚,大海難道在發出什么呼喚,使得他的身體向海邊傾斜,好像被什么可怕的磁力吸引住似的?他生來就經受過那洶涌澎湃的海浪的洗禮,了解大海的每一種脾性和一切情感,從輕松歡快的潺潺細語到悲傷憂郁的挽歌。然而,此時此刻,當他面臨大海,他感覺有一種古怪而無以名狀的東西在影響著他的精神世界。陰森可怕而且難以駕馭——那是一種聲音,而不是一幅景象——在那看不見的遠處似乎出現預示他未來命運的幻影。這幻影究竟是什么呢?在這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上,他又為什么要去尋找這個幻影呢?他不知道。當大廳里傳來了他靜候已久的準備行動的鐘聲時,他感覺自己兩腿僵硬,挪不開腳步,就像在對付一個神出鬼沒的敵人一樣與這一影響進行抗爭。就在這時,時鐘慢慢地敲響了九下,預示著他觀察父親出現在窗口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假如他還安然無恙的話,他不會不去看一眼大海。假如他已經在死亡中閉上了眼睛,或者如他感知的那樣,那么,聽到這一呼喚和有望揭開的真相,那顫抖的嘴唇可能早就一下子張開了。
他看見了什么呢?那個窗口向他展現了什么呢?
任何一個晚上,在這個時刻,他都不會在那里看不到任何動靜的。父親的身影在窗格玻璃后面停了下來,然后默默地祈禱著。他的姿勢沒有任何明顯的變化,他的行為舉止也沒有任何不自然或異?,F象。就連他那抬手將窗簾放下的動作還是那種熟悉的猶豫不決的樣子。再過一會兒那窗簾就會放下了——然而,情況并非如此!那只舉起的手又放了下來。原本安詳的神態變得緊張而又僵硬。此時此刻,他凝望遠方——不僅在凝望著窗外那片廣闊的天空和大海——羅杰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還屏住呼吸凝望著遠方,而此時此刻,映入眼簾的情景是那么不可思議。
一個幽靈在海角的上空漂蕩!一個女人的幽靈——他的妻子,穿著衣服,穿著和那個悲慘的夜晚完全一樣的衣服!在超自然光的映照下顯現出清晰的輪廓。那幽靈舉起雙臂面對著他們,可以看出那條繩子兩端在她的手腕處擺動著。對于任何一雙眼睛來說,那都是驚心動魄的一幕,而對那個心存負罪感的人來說……
??!那叫聲又響起來了——這位備受痛苦煎熬的兒子一直在傾聽的那個叫聲!那是一位老人的哀鳴,這叫聲有些嘶啞,充滿了無限的悔恨和良心的自責!這叫聲刺破夜空,撞擊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快要暈過去了,然而,他必須朝那窗戶再看一眼,用他那最后一點清醒的意識看見——然而,眼前的場景已經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他看見的不是那個因內心的負罪感而顯得消沉的父親,而是另一個仰面跌倒在地板上那個羸弱的老人!艾伯蘭!這個向來體貼入微、外表看起來毫無惡意的仆人,這個家庭的守護神!艾伯蘭!這個除了一副溫順而令人憐憫的仆人形象外,在他們那一系列荒唐可笑的戲劇性事件中從未扮演過其他角色,從未說過一句話,也從未看上一眼!
簡直讓人意想不到!不過,這對他們父子之間的相互信任無疑也是一種安慰。他,那個巖洞秘密的偷窺者?他,作為這個家族榮譽的復仇者?他,為了讓小羅杰繼續留在這個家庭,不惜犧牲那個最愛他的母親,難道他寧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償還債務?是的!這位老仆人那呼天搶地的舉動絲毫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而荷馬·厄普約翰仰天長笑和張開的雙臂同樣也意味深長。這個老仆人在乞求一個人的寬恕,而主人卻在感謝上蒼。為什么要感謝上蒼呢?難道他也是這些丑聞的受害者?這位父親所擔心從兒子身上發現的不正是這位兒子擔心從父親身上發現的嗎?
這一點也許不難看出。羅杰終于知道了事實的真相,清楚地認識到他們彼此生活中的整個悲劇,于是,他在那片金銀花中跪了下來。
“維奧萊特,你真了不起。你哪來這么大的膽量?”
清晨,當他們兩人驅車來到火車站,阿瑟這樣問道。
她的回答多少有點猶豫不決。
“我不知道。不過,我對自己的膽量還是感到吃驚。你看我的手,自從你的手電照到坐在巖石上的我身上那一刻起,它們便一直不停地在發抖。窗戶中的厄普約翰老先生的形象顯得那么威嚴?!?/p>
阿瑟,朝她伸出的那雙小手瞥了一眼,然后微微聳了聳肩。他覺得,維奧萊特所抱怨的手在不停顫抖主要應歸因于羅杰·厄普約翰說出的某句臨別的話語,而不是對她自己的大膽行為產生后怕的延續。不過,對于這一結果,阿瑟未加任何評論,只是說道:
“我聽說,艾伯蘭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罪行?!?/p>
“是的,他將會因此丟掉自己的性命。這下,他的主人要為他送葬了,而不是他為主人送葬?!?/p>
“那么羅杰呢?我不是說那個小家伙,而是指他的父親?”
“我們不去談他?!闭f著,維奧萊特朝大海方向放眼望去。這時候,一輪紅日正沖破層層低云,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冉冉升起。
責任編輯/筱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