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馬美麗被發現的那天,李蕓清晨四點鐘就醒了過來。通常,她要睡到六七點鐘。她是從一個夢境中倏然醒來的。
就是這天的下午,有人發現了已經死亡的馬美麗,于是李蕓被牽扯到了這起案件當中來。她幾乎不太認識馬美麗,她是李子棟的堂姐,這事實毫無辦法,在這個世界上,你總會有幾個或更多的親朋。而李子棟與馬美麗的關系就是他把他閑置的房屋出租給了她和另外一個做同樣營生的女孩子。
馬美麗做小姐,十九歲就開始做了。到今年的第五個年頭上,她被一個出租車司機發現于一棟爛尾樓內。那處爛尾樓在城市西面的紅旗北街,開工時定名叫“希望大廈”。是由兩家房地產公司共同投資興建,計劃要建十八層高樓,但建到第七層時,投資方相互打起了官司,希望大廈的建設就擱了淺。這一擱就是幾年,被市規劃局列入整頓和拆除的爛尾工程。
希望大廈前后的空地上早已蓋起了二十幾層的寫字樓,希望大廈被夾在中間就像一塊三明治中間腐敗的奶油。為防止奶油溢出影響市容,靠近路面的兩邊豎起了幾塊巨大的廣告牌。那個出租車司機駛到這地方一時內急,為了方便,一頭鉆進廣告牌內。過后,司機抬頭瞅瞅剩下主體框架的樓房,低頭看看眼前的碎石瓦礫,他的目光落在離他最近的一個樓口。目光及處色彩斑斕。他走近些,發現晃花他眼睛的是一件衣服,那衣服上綴滿了的亮片,在夕陽恣肆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誰把衣服丟在這兒了?司機感到疑惑,他向樓里探了探身子,一看之下,魂飛魄散。那件衣服穿在一個人的身上,一個女人的身上,直覺讓司機意識到那個女人顯然已經沒有生命的跡象了。司機跳著腳跑開,俯身向外鉆廣告牌時頭被撞了一下,他頭暈目眩地回到車上,手抖得握不住方向盤,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要報警。
一定是因為馬美麗那對好看的乳房,五年的小姐生涯,那對乳房上留下了男人們下工夫揉搓、捏拿、擠壓、啃咬的痕跡。從藝術的角度看去,那些指痕和牙印很像抽象的刺青圖案。因為馬美麗乳房上的無以取代的特征,警方很快鎖定了馬美麗其人和她的職業的范圍。于是,把房屋出租給馬美麗的李蕓的堂弟李子棟被請進派出所配合調查。緊接著,警察們持搜查令又去了馬美麗生前最后居住的地方——一年前李子棟搬出去的那棟房子。
那棟日式二層樓房是十幾棟同樣樓房中的一棟,位處鳳鳴街上,是李蕓和李子棟爺爺奶奶的遺產,歸了李子棟。小時候李蕓喜歡到爺爺奶奶家玩兒,樓前鋪著鵝卵石的甬道,四周花草樹木,高大的槐樹和柿子樹,室內保持著日本風格的一扇扇半透明的拉門,爺爺常在門后給李蕓和李子棟表演皮影戲,爺爺的手能變魔術,好多動物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倒映在門上。
現在,這棟房子的房齡已經超過了李蕓和李子棟年齡的總和,要多破敗有多破敗。二十年前就聽說樓房要拆遷,但至今它還搖搖欲墜地立在那兒。原先種花種草種樹的地方搭建起了一個又一個像火柴盒式的簡易房,擠擠挨挨住滿了人。老住戶一家也沒剩下,有房的搬進了新房,沒新房的也拿了老房的房租另覓他處。
在那地方,工商所稽查大隊搗毀過幾處黑窩點,做黑心豆腐的,制販假酒假煙辦假證件的;派出所的警察也逮住過賣淫嫖娼和販賣黃色光碟的違法分子,還端掉過一個專門偷盜販賣電線光纜的以收破爛為名的犯罪團伙。李子棟大概是最后一個搬走的,他像這里的老住戶一樣出租房屋,先是住進了一個叫小翠的四川女孩兒,然后,是馬美麗。
李蕓跟馬美麗見過一面,那是她出事前的兩個月。馬美麗的同伴小翠四川老家的媽媽病重,家人叫回了她。就在這時候,李蕓住的那個街區因為一項地下施工,下水管線被破壞,自來水公司貼出了停水通知,除了停水,連電也時有時斷。李蕓打電話向李子棟抱怨,說喝水都得買娃哈哈了,難道要我去住賓館或桑拿中心嗎?李蕓覺得,如果不是跟男人約會開房,那就一定要住在家里。
李子棟說你不如去我那兒住幾天。
李蕓說,什么?你讓我跟兩個小姐住一起?
李子棟說,現在是一個人,另一個回老家了,其實,有什么妨礙的,她們白天光是睡覺,晚上又不在家。
李蕓說,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你總去看她們嗎?要不,你是不是也……嗨呀!
李子棟“嘁”了一聲,我就奇怪你干嗎那么煞有介事,就算嫖了又怎么樣,這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哪個男人不嫖,不過就是領域不同方式不同罷了。你沒聽說過,這世界就是個大妓院,你活在其中,就脫不了干系。
真夠難聽的。
別擺出那副假正經的樣子了,你不是男人,再說,說得難聽比做得難看要好。你要不要去?我打電話給那個馬美麗,她會給你開門,不去就算了。
李蕓在李子棟那里住了三天,他說得沒錯,馬美麗白天幾乎就是在睡覺,下午四五點鐘化好妝香氣噴噴隆重地出門,再聽到她的聲音要等到天亮。李蕓住到第二天的夜里,馬美麗帶回一個男人,折騰到凌晨,兩個房間不隔音,那屋的喘氣兒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天亮時,李蕓在廚房里給自己做麥片和煎蛋。她對早餐從來都是一絲不茍。馬美麗打著哈欠,臉上的妝容凌亂地進來在水池里洗臉,她不好意思地說,姐,你也沒睡好吧。
李蕓嗯了一聲。
馬美麗說,其實,我不想帶他們來,但有時你就碰上這樣的連酒店和旅館房費都不肯出的小氣鬼。
李蕓說,那就不做嘛。
馬美麗瞪大眼睛說,那這天不就白浪費了嗎?
李蕓心說,我靠,你可真敬業啊。
馬美麗對她做的事一點都不避諱,談論起來就像寫字間的那些小白領們談她們每天要干的工作一樣自然。

李蕓第一天見到馬美麗的時候就十分驚訝于她的年輕,其實,她也是知道干這行當的多半是年輕的女孩子。馬美麗這天沒化妝,像個高中生,給李蕓開門時白凈光滑的臉上還呈現出一絲羞赧,她說,姐,你來了,你住得慣小屋不?要不,我們兩個換個房間?
李蕓說,不用,我睡那屋的沙發,隨時都走的。她盯了一眼馬美麗撐開了衣襯的前胸,有幾分嫉妒她極好的發育。
姐,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要睡覺了,我剛回來,那是小翠用的鑰匙,你帶著,出門方便。
李蕓說,好。李蕓發現自己對馬美麗竟有一絲絲的好感。
這天早晨,李蕓請馬美麗吃早餐,喝點兒粥吧,有煎蛋,有黃瓜拌火腿,還有些榨菜。
馬美麗挺高興,謝謝姐,這粥可真香,我不吃那火腿,榨菜就好了。好久沒像樣地吃過早飯了。
馬美麗還有個小她五歲的弟弟,她爸爸在建筑公司工作。馬美麗媽媽以前是一所子弟小學食堂的員工,退休了,閑不住,在早市上擺地攤兒,掙得不多,也累不著,就當個營生來干。
李蕓說,那你家境也不算太壞嘛。
馬美麗眼睛機靈地閃了閃,笑了,她一笑,嘴角就顯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姐,我不是為了幫襯家里才出來的。我也不會編那些故事,什么給弟弟攢學費呀,給病重的奶奶看病呀。其實,我是為我自己,我想走什么道兒,我的腳會帶我上路。姐,你大概也會跟那些人一樣說,為了自己干嗎不學好,干嗎要墮落,我覺得我心里不墮落。有一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墮落。再說,就是不干這個的也有壞的,更壞的。我沒多少文化,肯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又沒有什么可攀的親戚,最多就是在工廠做工或到商場或飯店當服務員,每月掙幾百,我長得又不漂亮,以后的日子就像擺在面前一樣,找個跟我一樣的普通男子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就像我媽媽那樣,就像我周圍的那些女人一樣。
李蕓說,那你會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嗎?
一個女的,又能怎么不一樣?可我覺得還是應該有點不同。我想賺一筆錢,回去開家時裝店,賣好看的衣服,不是像我媽那樣在早市晚市擺地攤兒。
李蕓說,這并不是難以實現的目標呀。
馬美麗點點頭,再堅持兩年,就兩年。
李蕓說,就是開時裝店,不是還要結婚?
馬美麗說,婚肯定是要結的,我可沒想過要單身過一輩子。不過,也許那會兒遇上的人就不一樣了吧。過兩年我二十六歲,不晚,反正沒誰知道我曾經干過什么。姐,我看報上說,女人三十五歲以前生孩子都不會有問題,再晚就會影響孩子的智力,是這樣嗎?
也不完全是啊,那個臺灣明星都四十歲了還生兩個孩子呢,也挺聰明的。
馬美麗說,那倒是,可我不想那么晚生孩子,等孩子長大些,人家還以為我是孩子的姥姥呢。我要生個兒子,兒子就沒有可能像我這樣生活了。
李蕓說,那你干這個也是很勉強啊。
馬美麗說,也不是太勉強,做了就做了,習慣了。我見過很多男人都在說自己的工作如何的不好,可還不是照樣干下去。
你有沒想過留在這兒,每年有大型的國際服裝節,服裝生意比其他地方要好做些。
馬美麗搖搖頭,堅決地說,再好,也不留在這兒。我十九歲出來,除了在沈陽一年,在這城市的時間太長,有很多人認識我。
堅決不留在這里的馬美麗終于留了下來,而且,永久性地留了下來。
二
李子棟被公安部門傳訊過兩次,作為馬美麗的房東,是被排查的上百個男人中的一個,而馬美麗也不是第一個被害的小姐,她是兩年之內死的第五個。半年前,春柳河橋下發現了一個二十到二十五歲的女子;再之前的三個月,濱海路的小樹林里發現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孩子;還有之前的之前死亡的另外兩個在不同地點被發現的尸體。這些女孩子因為確定不了身份而成了懸案,而五個人的死因都是人為窒息,被掐死的。公安部門成立了馬美麗案件專案組,由六個刑偵經驗豐富的警察組成。
專案組在各新聞媒體上發布公告,尋找被害人或犯罪嫌疑人的線索,公告上有重獎的數額。現在,馬美麗成為了重新審理那些懸案的關鍵,因為這幾起案件有共性,比如,針對的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比如被確認與馬美麗做的是同樣的營生;犯罪嫌疑人的攻擊目標明確。
這些事情的細枝末節都是子棟跟李蕓當故事講的。他說這事兒的時候,兩個人在一家面館吃面。面館離他們爺爺留下的那棟房子不太遠,也算是一家老店。李蕓上中學時就知道這家面館。每隔十天半月就來一次,不是為吃面,她喜歡這里的煮大骨棒,用塑料吸管插進去吸豬的精華——骨髓。有時,李蕓會叫上子棟。子棟每次來只要一份醬雞爪子加一瓶啤酒,他從不多喝,這是他曾開過出租車養成的好習慣。他現在也開車,為一家公司開班車。
李子棟最初的單位破產后,做過保安,在市場賣過水產品,也倒騰過二手車。接著又炒了一陣子股票,當出租車的替班司機。有一個時期,子棟找不到工作,整天泡在彩票中跟人臉紅脖子粗地爭論下一期的某個號碼的中獎概率。后來,李蕓找熟人幫忙解決了李子棟的工作問題。
在家族年齡相當的兄弟姊妹中,李蕓跟李子棟的關系最好,有時她會覺得子棟像自己的親弟弟。子棟的個子很高,身材瘦削,略微有些駝背。少年時的子棟是個有些羞怯隨和的男生,他曾代表學校參加省里五好小學生的評選。
子棟三十多了,如果李蕓不記得以前的子棟,就不會驚異于他外貌上的變化。以前的子棟舉止文雅,笑容中有點兒天生憂郁的表情。他的性格雖不外向,但并不使人感到沉悶。他常被人以為是做醫務工作或是搞音樂的人,這大概與他那雙特別的手有關,子棟的手指豐潤細長,就像是彈撥琴弦的手。
現在,在李蕓的感覺里,她的這個堂弟卻有一種未老先衰的樣子。子棟嘴角有兩條深深的皺紋,他的臉總給人一種憤世嫉俗的表情。還有,他的眼神也過于憂郁和冷漠了。也許,子棟有理由憂郁冷漠或憤世嫉俗,不到十歲時,媽媽就病退待在家里。子棟十三歲時,當火車司機的爸爸離家出走,后來打聽到爸爸在一個縣城跟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兩個人在集市上擺了個肉攤子。那時的親戚包括李蕓還活著的父親去找過子棟的爸爸,勸他回來。子棟爸爸說,他寧愿坐大牢也不愿到回到那個家里。子棟的哥哥姐姐都是很早就自立了。
李子棟念的是技校,那會兒主要考慮的是畢業好找工作,年紀輕輕的子棟早早就承擔了養家的義務。他很孝順,一直照顧有病的媽媽。結婚后,婆媳不睦,子棟也是站在媽媽一邊。他和老婆關系時好時壞,壞的時候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一住就是半年。李蕓一直都奇怪他們為什么不離婚或是怎么竟然還能不離婚。
一年前,嬸嬸過世,李蕓想,子棟這回總該松一口氣了,至少,跟老婆的關系能緩和。畢竟,家里有個病婆婆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那天,將嬸嬸火化后,一大幫親戚離開火葬場。李蕓和子棟走在一起,她試圖安慰他說,你別太難過了,其實,這么多年,你也盡力了。
李子棟好半晌才開口說話,她早該死了,我一直都恨她,如果不是她,我爸就不會離家出走。
李蕓料不到子棟說出這番話,他那時的眼睛里冷得能滴出水來。這不是李蕓想象中的李子棟。那天,李蕓把子棟拉到自己家里,原本是想讓他好好放松一下神經,喝多了的子棟給李蕓講了一件事。大概七八歲時,他對自己生殖器很好奇,常用手擺弄著玩。有一天不小心被媽媽撞見了,媽媽氣極,罵了很多難聽的話,那些話他還不太懂,是關于男人女人的。而且,媽媽還做了一件讓他終生都忘不了的事,用繩子扎住了他那地方。
李蕓在李子棟的講述中,腦海里浮現出嬸嬸的樣子,嬸嬸很胖,皮膚灰黃,整天病懨懨的,她患有高血壓、甲狀腺、糖尿病等多種疾病。不過,她記憶中的嬸嬸很寵愛子棟,買了好東西總是背著另兩個兒女給子棟吃。
子棟原來是恨他媽媽的,他竟能在這種情緒下,照顧他媽媽好多年,太難以讓人理解了。或者,李蕓想,子棟的心靈深度太深了。子棟第二天清醒過來后,問李蕓他有沒有說胡話,他已經不記得都對李蕓說過什么了。
這會兒,李蕓想借著馬美麗事件開導子棟一番,他該考慮賣掉那房子,賣掉房子可以貸款買新屋,這樣,他和老婆兒子也不用再租房子住了。
那套房子,你不會再留吧。李蕓說。
李子棟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他的意識沒有在眼前,他女人般的手在漫不經心地轉動著玻璃杯。
你說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問。
你的房子,賣了吧,它太老了。李蕓很干脆道。
干嗎要賣?
你不覺得那里面藏了太多你不愿回憶的東西嗎?大概我有點兒迷信,爺爺奶奶走了后,那個家里就沒消停過。
我才不信那個。
子棟,你不要這樣固執,你現在跟老婆還不是租房住,你要租到哪一天?你不是怕賣不上價吧?
不是。
那為什么?
子棟說了一個理由,這個理由讓李蕓很吃驚。子棟說他跟老婆還不知道會怎么樣,買了新房就等于婚內夫妻共有財產,他不想既賠夫人又折兵。
李蕓說,兩個人過到這份兒上,還不如離了呢。
子棟搖頭,不離,她不說離我也不離,離了又怎么樣呢,我看透了,兩口子就這么回事兒。你最好過了,不結婚,也沒有孩子拖累,逍遙自在,事不關己。如果人可以從頭再活一回就好了。再說,也不是你想活到哪兒就活到哪兒,不知道哪天出什么事就死了呢。人可是說死就死的,馬美麗這不就死了?哪一天,我也會挨一槍子兒呢。
馬美麗是個案。李蕓大聲說。
子棟看看李蕓,我怎么覺得馬美麗死了你比別人都激動。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她太年輕了吧,她不該死,干嗎要害了她呢?他干嗎要殺人呢?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一個能殺人的人,是有理智的,理智地去殺人。
你說什么?
我是說,殺人不需要充分的理由,有時動機極其簡單。
動機簡單得去殺人?李蕓禁不住提高了聲音。
那也許還有別的,比如,為了錢。做小姐的一般手里都會有點兒錢,而且,她們是特殊群體,沒有人注意她們是不是失蹤了或消失了。湖北有一個姓郭的家伙不是連殺了好幾個小姐嗎,他從每個小姐那兒都差不多能搞到幾萬塊。你不看報紙嗎?
太殘忍了。李蕓抱住肩膀,覺得冷。
你要小心了。李子棟忽然笑了笑,他嘴角的皺紋更深了,也許,在某個地方,就在你不遠處的地方,有一個人正惦記著你呢。
哎呀,你這個人,呸呸呸!烏鴉嘴,你怕我不出事啊。不過,我要是遇上他,誰死還不一定呢。
李子棟喝了一口酒,他抹了一下嘴角,總歸,女人就是女人。
你看不起女人?來!李蕓朝李子棟伸出手。
干嗎?李子棟嚇了一跳。
咱倆兒掰掰手腕。李蕓說。
你?
我是很有力氣的,你不知道我以前是當運動員的嗎?
就打幾下乒乓球也算運動員?
來不來?怕輸是不是?
李子棟垂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手不像男人的手?
李子棟在李蕓沒防備的時候,驀地握住了她的手,李蕓不禁打個了寒噤,子棟的手冰冷,這種冷讓她在瞬間有惡心的感覺。
你手怎么這么涼,像死人的手。
你握過死人的手嗎?子棟說。
你說這話讓人起雞皮疙瘩。
李蕓和李子棟掰了三次手腕,她輸了三回。李蕓有些不服氣,走著瞧,我總會贏一回的。
三
公安局專案組在馬美麗被發現的現場附近找到了一部手機。經過核實,一個叫劉寶強的復州灣的農民,在馬美麗死亡案件中浮出了水面。
劉寶強是跟老婆一塊進城打工的。他先是在工地上干活,后來,就拉起板車收起了廢品。他媳婦干不了這個,但她能撿破爛,兩口子一個收一個撿,一干就是三年。
最初,寶強和老婆租住遠離市區的城鄉交接處,那地方房租便宜,等他老婆懷孕后,為了節省腳力,他們搬到了鳳鳴街的簡易房內。老婆快臨產時,寶強送她回老家生產。就是這個時候,寶強接觸到了馬美麗。
劉寶強在公安局交代說,他也不算認識馬美麗,馬美麗和另一個女孩子到他這來賣過可口可樂易拉罐還有其他飲料瓶。他手機落在馬美麗被發現的希望大廈那兒,是因為他想去那里找點破銅廢鐵。他去過那地方兩次,都是天擦黑的時候。白天,有些臉面的街區是禁止像他這樣收廢品或乞討人出現的。第一次,他撿了些沾有混凝土的細鋼筋,第二次扒了些整磚頭拉了回去。他在那里沒看見什么人,更沒見到被害了的馬美麗。
辦案警察看不出劉寶強在這方面有說謊的嫌疑,他住處也確實有從希望大廈那里運過來的紅磚,而且,劉寶強在馬美麗被害的可能時間里,他的去向有人證明。于是,劉寶強又開始收破爛了。至此,劉寶強這條線索似乎就中斷了。
十幾天后,警方再次傳訊劉寶強。那個曾經跟馬美麗同住的四川女孩子小翠提供了一個有關劉寶強和馬美麗關系的證詞。小翠自從馬美麗案件發生后,只在警方面前露了一面,之后,就不見了蹤跡。警方也不知道是通過什么途徑找到小翠的。
小翠所提供的材料警方大都已掌握,唯有一點讓辦案的警察們為之一振,小翠稱她曾見過劉寶強從馬美麗的屋子里出去。如果小翠所說屬實,那劉寶強和馬美麗之間的關系就不是他之前所說的那樣清白。
再一次接受訊問的劉寶強承認自己嫖過。是馬美麗上門找他的,在他老婆回老家生產的時候。那天下大雪,地面上的雪足有一尺厚,天上還在往下飄雪。這種天出不了門,劉寶強就干脆躺在床上睡覺。這一覺他睡到了快中午的時候,馬美麗在外面喊時他還沒起床呢。
馬美麗喊道,老板,有東西賣。
劉寶強把袋子里的易拉罐倒在地上數起來,馬美麗站在一邊也跟著數。最后,劉寶強遞給馬美麗幾枚硬幣。馬美麗接過錢幣時問,老板娘呢?
劉寶強說,回家生娃兒去了。
馬美麗喲了一聲,生了?
劉寶強咧咧嘴,生了。
啥?馬美麗好奇地問。
劉寶強嘴咧得更大了些,男娃兒。
馬美麗說,帶把兒的,恭喜啊老板,有接戶口簿的了。
劉寶強笑出來。
馬美麗說,我也喜歡男孩兒,比女孩兒好,用不著操心。
劉寶強說,喜歡你就生一個唄。
馬美麗嘆了口氣,哥,我跟誰生啊。
劉寶強說,你這么漂亮,男人不都想跟你生娃兒。
馬美麗說,你們男人都一樣,就會說好聽的,你要是知道你老婆是干小姐的,你樂意啊。
劉寶強沒吭聲,他心里當然不樂意。老婆傻點兒能將就,做那營生他受不了。
馬美麗說,沒話說了吧,連你這樣的老板都不想找我生孩子,還會有哪樣老板找我。
劉寶強聽出馬美麗話里有瞧不起他的意思,笑呵呵的臉就有點兒僵。他看馬美麗沒有走的意思,就走到敞著的門前,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雪。這大雪。他說。
馬美麗也走到門口,跟他一起看下雪。有那么幾秒鐘,他們兩個誰也沒說話。劉寶強突然緊張起來,直往下咽口水。
馬美麗開口了,哥,你不悶啊?
劉寶強說,那咋樣?
馬美麗說,上我那兒玩玩兒?
劉寶強的喉嚨里咕嚕地響了一聲,他差點兒把自己嗆著了。劉寶強不是沒遇到過這種情形,他的一個老鄉曾帶他去捏過腳,說又解乏又舒坦。一個穿著短裙的女子把他的腳抱在胸前捏了一陣子,然后問他,哥,要不,開個房間?
寶強看他身邊的老鄉。老鄉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寶強直搖頭。
后來寶強就想,自己拒絕開房間的原因,除了舍不得掏那一百多塊錢,還因為他的腳被那女子捏得不僅沒舒坦,反倒有些酸痛。
到這會兒,面對馬美麗,劉寶強心猿意馬起來。那……我……你……
事后,劉寶強在兜兒里摸索著掏錢,還合計著是掏一百還是五十。馬美麗說,給五十就得了,哥,我可從來沒這么賤過。又說,哥,你收拾收拾不比城里小伙子差啥,你像韓劇里的那個叫金什么來的大明星。
劉寶強在被訊問中,一口咬定跟馬美麗就這么一回。
這時候,前去馬美麗家調查的警察回來了,帶回一個看起來相當重要的線索,馬美麗的父母講,他們的女兒有一個男朋友,之前的春節,馬美麗帶男友回家見過父母。那個小伙子樣子不錯,挺靦腆,不大愛講話。說是姓劉,馬美麗說他在一家物資回收公司工作。
警察根據馬美麗父母的描述,畫了一張那個所謂男友的模擬像,中等個,長臉,皮膚挺黑,眼睛不大。這不就是劉寶強嘛。物資回收公司——收破爛,這小子還真是一管牙膏,有的東西擠。
再一次訊問時,劉寶強當場就尿了褲子,這一回,他是干凈徹底地交代了。
四
李子棟有一段時間沒到面館喝酒了,李蕓打過幾次電話,他都含糊著說忙呢。當李子棟這天出現在李蕓面前坐下,露出牙齒沖她笑的剎那,李蕓奇怪自己對子棟竟有一種陌生感。她從來沒見過子棟留過胡子。李蕓呀了一聲,盯住子棟看。
子棟用手摸了一把下巴,有這么奇怪嗎?
李蕓說,還不算太難看,就是顯得有些邋遢。你要脫胎換骨呀?手上還戴了那破珠子。
李子棟垂頭看了看手腕上的珠鏈,這是平安珠,開過光的。你信這個?李子棟說,其實也不信,跟幾個人去響水寺院,有和尚在干這個。花了多少錢?李蕓問。子棟比畫了一下。八十?李蕓說。八百。天呀,你中彩了,十塊錢地攤上有的是。我也知道,不過……
一定是有什么事發生吧?李蕓敏感地問。
沒有,我想把房子賣了,你幫我留心這事兒。
想通了?
李子棟張了張嘴,看看李蕓,想說什么,沒說。他開始喝酒吃菜。一會兒,他抬眼又看著李蕓,姐。他叫李蕓。
李蕓的心一跳,子棟很少叫她姐姐,他總是直呼她名字。李蕓能清楚地記得子棟叫她姐姐時的情景。那回是他要結婚,他打電話告訴李蕓時叫她姐姐。另一次就是李蕓嬸嬸過世,子棟從醫院打來電話時叫了聲姐姐。李蕓清楚,子棟叫她姐姐都是有鄭重事情才如此的。她心想,他不是要離婚了吧?然而,卻是另外一回事。李子棟說他最近總是做噩夢。李蕓說所以你就去求了那串珠子?李子棟說他總夢見一個人。李蕓問是誰。李子棟說是馬美麗。李蕓說這算什么噩夢,她倒是聽說了一個死去的人要是放心不下什么人,就會到他的夢中來。
李子棟在他的座位上扭了扭身子,其實,我……我跟她……他欲言又止。李蕓等了一會兒,等得不耐煩了,你跟誰?跟馬美麗?你還真去嫖了?我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
姐,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我曾跟她許諾過,我要離婚,我想跟她……
李蕓盯住子棟,不太相信他的話。
姐,你跟她接觸過,你不是也說她是個挺不錯的女孩子嗎?我的婚姻你也知道,根本就是一樁不該締結的婚姻。
可……這太……那她……你們到了什么地步了?
也沒到什么地步,就是一起吃過兩三次飯。
吃飯?
對,就是簡單地吃頓飯,就在這兒,沒花多少錢,她是個節儉也挺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不喜歡亂花錢,再說,我又不是大款。她清楚。
李蕓一時想不出他要說什么話,這太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了。半晌,李蕓說,就算是,現在也沒什么了,她死了。李子棟說,就因為她死了,我可能被警察懷疑上了。
跟你有什么關系?你不過是她的房東,不是已經都傳訊過了嗎?不是說有個姓劉的是嫌疑犯嗎?
就是那個收破爛的,他住咱那房子的樓下,他還扮過馬美麗的男友去過她家,但他已經被放出來了。警察現在正在尋找一輛面包車,姓劉的提供的線索,說馬美麗出事那天,他看見她了,她在一輛面包車上,白色的。警察大概很快就要找上我了。
你是說……這很巧,你也開面包車,也是白色的……李蕓覺得這會兒自己頭腦有些迷糊。
子棟說,那天我根本就沒跟她見過面,人要是倒霉了,什么事都會發生,我怎么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巧事,更巧的是我跟她還真的就有關系。你別這樣看著我,好像我干了什么似的,那絕對不可能的,你是我姐姐,你最了解我。
當然,你又沒瘋,你怎么能……既然這樣,你擔心什么?如果警察真的找到你,說清楚就行了,白色的面包車,這城市有上千輛。
事情不那么簡單,我把房子租給了她,警察已經找過我了,如果這次再列入他們的視線,他們就會追查到家里,就我那老婆,她能說出什么好話出來。姐,我就是不愿再讓警察盯上,不管怎么樣,你做沒做,都是很糟糕的。你根本不了解這些警察都是一副什么德行,你知道誘供這個詞嗎?他們專攻你的弱點,有影兒沒影的事兒,也要詐出來。還有一種測謊儀器,那東西并不可靠,要是被測了沒過關,我就完了。
李蕓直搖頭,你什么也沒干呀,就算你有一大堆弱點,就算測謊儀測得不準,難道你就要承擔殺人的罪名嗎?
子棟說,你真是天真,什么都不明白。李蕓說,那你要怎么辦?子棟說,你要幫我。李蕓說,你讓我去跟警察說,你不是殺害馬美麗的兇手?子棟說,其實,也差不多,你只說那天晚上,我在你那兒喝醉了,一切就過去了。李蕓說,你說哪天?子棟說,六月二十號那天。李蕓問他,那天你在干什么?子棟說,我在家睡覺。李蕓笑了,那就說睡覺好了,干嗎要撒謊。子棟說,不是撒謊,如果我說我在家睡覺,沒有證明人,我老婆又回娘家了,自己做自己的證明人是沒有說服力的,我就是不想被牽扯進去。李蕓說,可那天我們沒在一起。
姐!子棟喊了一聲,李蕓看見他頸動脈在跳個不停,有時候撒謊就是為了事情變簡單,我這樣說你還不明白嗎?你要相信我,你看看我的手,像是殺人的手嗎?你最了解我,我有過幸福嗎?我這輩子就算是白來了一趟。我以為,我遇上了馬美麗,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她也是這樣想的,她并不愿意一直都做小姐的。那你,就眼看著我被拘留,沒完沒了地被訊問?你根本就不知道!警察沒有不打人的,打不死你就是了。到最后,我崩潰了,我承認了,我殺了人,可我殺了誰?我不過是把我自己給殺了。
李蕓這會兒感覺胃口和鼻子都不舒服,好像隨時都會打噴嚏,會把零碎的唾液濺到對面子棟的臉上。一絲疑竇鉆進了李蕓的思想里,她越想,那感覺就越深。她搖搖頭,甩掉了一瞬間襲上的某個幾乎可以肯定的想法,這不可能。她想。可是,她內心有東西放不下。她盯住子棟,腦海里有節奏地回響著三個字,為什么?
李蕓忽然又笑了,自己不知道為什么要笑,這笑是不能自制的帶有神經質的意味。她說,我們是在喝酒吃飯嗎?好像你真干了什么事,而我真的就需要說不該說的謊言。
子棟也笑了,你就當一切是個夢,帶有陰謀性質的夢。姐,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我爬樹摔了下來,門牙都摔掉了,那回我嚇壞了,晚上睡覺一驚一詐的,其實,我膽子本來就不大,總是你慫恿我干這干那。我媽說要給我叫叫魂兒,半夜你就跟我媽一起到街上喊我名字,要把我叫回來,你喊得那么大聲,聲音都喊岔了。姐,你知道我過得不好的時候會想什么嗎?我會想,我還有個比我媽我爸都好的姐姐。我都想過,如果我們不是堂姐弟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追求你,愛你,我的生活可能就不是這樣了。
李蕓聽子棟在說,有一會兒,她從子棟的臉上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表情中帶有幾分羞怯的小男生的面孔。
五
劉寶強直到跟馬美麗坐上開往佳木斯的火車上,他發脹的腦袋才多少有些冷下來。他怎么就答應她了呢。事實上,他跟馬美麗的關系始止于那個雪天,他們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除了他無意中得知馬美麗的“理想”與自己的目標有驚人的相似之外,他們是兩條道上行走的路人。
馬美麗掙錢為了開店,他也是要在城里拼上幾年回鄉做事情。寶強的理想是要開個有規模的廠子。現在,他每天拉著平板車到處扯著嗓子喊叫,就是為了將來回鄉有臉面地生活。他已經不再相信算命女人的那番話了,他不能靠女人,他也不想永遠在城里遭他人的白眼。他有點兒明白了,活著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盤,他的地盤是在鄉下,而馬美麗同樣也有她自己的地盤。
自從那個雪天后,馬美麗再沒去寶強那兒,倒是那個小翠去賣過飲料瓶。那天,馬美麗在路上遇見了他,劉寶強身邊橫著平板車,蹲在一個墻根下看舊報紙。馬美麗走到他面前說,哥,過年回家不?
回。他說,他還要接老婆兒子出來。一個男人單獨生活就像孤魂野鬼似的,他又不同于他的老鄉,時常去娛樂解悶。
哥,你晚回家幾天行不?
咋樣?劉寶強問。
幫我個忙唄,不白幫忙,你回家來回的路費我包了,再給你兒子買套新衣服。
我做啥要你包路費和衣服?
你跟我回趟家,見見我父母,當我一回男朋友。
你說啥?劉寶強愣怔地看著馬美麗,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是真的男友,反正,你也順路。我不得不這樣騙我爸媽,我若不回去,他們就要過來,那我就全露餡了。
劉寶強明白了,他搖搖頭,囁嚅道,我不行。
你行的,換身衣服就行了。
劉寶強還是搖頭,不是這個意思。
哥,你就幫幫我吧,我其實是覺得你可靠老實才找你幫忙的,我知道這樣不好,對我爸媽,對你都不好,我沒辦法,我爸媽本來不同意我出來,要是知道我干上了這個他們會氣死。他們養我這么大也挺不容易,可除了這些,他們也給不了我更多,我得靠我自己。行不?那我再多給你點報酬。
我咋說……我……劉寶強被馬美麗的懇求有點兒動心了。
你也不用說啥,我爸媽喜歡老實巴交的。
那我……想想。
我可提前訂票了,哥,謝謝你,你們家老板娘一點都配不上你,真的。
劉寶強終于跟著馬美麗登上了去往她家的火車,他不是為了馬美麗給他的報酬,也不是對馬美麗有其他想法,他心情復雜,他和馬美麗的距離很遠,但有點兒相同的“志向”,他們都是有目的性地干著各自現在不愿意干的營生,他覺得自己和馬美麗的內心都不像表面上表現的那樣快樂和輕松。
在火車上,為了解除路途上的乏味,馬美麗找話跟劉寶強說。
哥,你跟老板娘是怎么認識的?
一個村的,有人給提的親。
那你們談了多久的戀愛。
見了一面,沒啥意見,就定下來了。不像你們城里人,一談就是好幾年。
那,老板娘有吸引你的地方嗎?或者,她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沒想過,人到了歲數就要結婚的,有一個人愿意跟你結婚,跟你過一輩子,還想啥?
哎呀,你們怎么那么原始啊。你們過得好嗎?
沒想過好不好,人咋著都得過一輩子。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過法,我們有我們的樣子,就像這火車必須在鐵軌上跑,到馬路上它就跑不起來一樣。人像草木,一茬茬地長出來,又一茬茬枯了死了。
哥,你說的這話挺深的,還挺有文化的呢。那你覺不覺得做農民很苦,你也愿意做城里人吧?
城里人和鄉下人肯定不一樣,做城里人當然好,但還是農村人多嘛。
你要是個城里人多好,要是我從一開始不干這個多好。馬美麗嘆了一口氣說。
劉寶強在馬美麗家待了兩天,那兩天過得如坐針氈。好在馬美麗爸媽一點都沒懷疑他是冒牌的,見了他,對女兒未來的生活就放了大半個心。馬美麗媽媽對他講了女兒小時候的很多事情,連最怕打防疫針的事兒都沒落下。
馬美麗媽媽一張一張把照片指給劉寶強看,劉寶強從這些照片中看到了一個被父母寵愛的女孩兒的成長經歷。從一個母親那里知道一個女孩子的生活,讓他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異乎尋常的親切和親密感。有個念頭涌上他的腦海,如果他果真是馬美麗的男朋友……這念頭一閃而過的同時,他也生出了些恨意,恨馬美麗,恨她欺騙自己滿懷期待的父母,恨她做了那種營生,干什么不好呢。之前,劉寶強從未恨過像馬美麗這樣的女孩子,她們與他毫不相干。
馬美麗爸媽在廚房里忙碌時,劉寶強聽到她爸在說,這個小劉是不是太悶了點兒。
馬美麗媽媽說,那也比油嘴滑舌的好,你忘了之前小麗處過的那個對象,就長一張好嘴。
馬美麗爸爸說,那會兒還小呢,也不算正式的。
馬美麗媽媽說,我看小劉不錯,長得不是那么打眼,可受看,越看越像個男人的樣兒。
劉寶強和馬美麗同時離開她家,在火車站,兩個人分手,劉寶強回老家。他在家住到正月十五,本來要接出老婆和兒子,但又改變了主意,天氣冷,孩子小,就等到開春時再說吧。寶強過了正月十五就匆忙又離開了。
劉寶強再見到馬美麗時,馬美麗已經死了。馬美麗出事那天,他也剛巧拉著板車往回走,他看見馬美麗從她租住的地方走出來,接著,就上了一輛顯然是等候在那里的面包車。
六
李蕓在家門口見到了那兩個警察,他們在等她。警察掏出證件,話語直截了當,我們在等你,事關你堂弟李子棟,有些事向你了解一下。跟她說話的是一個面孔黝黑、頭發絲又粗又硬的一個警察。
我們沒有去你單位或傳你到公安局,是覺得這樣談話能輕松些。
李蕓點點頭,她開門時,鑰匙捅了三次才捅進鎖眼。說,請進吧,可以不用換拖鞋。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
警察進屋后,四下打量一下,那個皮膚黑黑的警察說,一個人住三間房子,好像有點空吧。
李蕓說,習慣了,請坐,子棟發生了什么事?
兩個警察坐在李蕓的對面,那個頭發硬硬的直立著的警察鼻音很重,但說話不拖泥帶水。
我姓張,這是小趙。你跟李子棟常見面吧?李蕓回答說,是。張警官問,多久見一面。李蕓說,十天八天,一年半載,不一定。張警官問,見面在家里,在你這兒,還是在他家?李蕓說,很多時候在外面,飯店,吃頓飯。張警官問,你們姐弟關系很好?李蕓說,非常好。張警官問,無話不談?李蕓說,不可能。張警官“噢”了一聲。
李蕓說,沒有誰會跟誰無話不談。
張警官又“噢”了一聲。接著問,六月二十日那天你在干什么?李蕓說,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張警官問,你記得這么清楚?李蕓說,不,我記不清楚,現在是九月份,我不記得六月的某一天我在做什么,我所以那樣說是除了特殊日子外,那是我通常情況下的生活狀態。張警官說,六月二十日是星期天。李蕓說,那我休息,我從來不加班。張警官問,那天你在干什么?有沒有去過什么地方?跟誰見過面?李蕓說,不知道,如果你問我昨天在干什么,或見了誰,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
一直坐在一旁聽的趙警官說,李子棟說,那天,你們在喝酒,在你這兒。李蕓說,哦,也許吧。趙警官問,你不能肯定?李蕓說,我不肯定,不過,既然子棟說了那樣,就是那樣了,他記性比我好。趙警官說,但是,他的證詞在法律上,我們可以不予采信。
李蕓說,我說的可以采信嗎?
趙警官頓了一下,張警官接過話頭說,李子棟說,他那天晚上喝醉了,沒回家。對吧?李蕓說,有過這種時候,但是不是那天我想不起來。張警官說,你仔細想想。李蕓說,太久了,抱歉。
張警官說,你開始說,你們喝酒總在外面,飯店,對吧?李蕓回答說,是那樣,我說的是很多時候那樣,但也有在我這兒喝酒的時候。張警官問,他經常喝醉嗎?李蕓說,不。張警官問,他在什么情況下會喝醉?
李蕓垂下頭,想了想,我記得嬸嬸過世那天他就喝醉過。
趙警官問,你嬸嬸是什么時候過世的。李蕓說,快兩年了。趙警官哼了一聲,快兩年的事情你記得很清楚,三個月前的事情卻忘記了,是這樣吧?
李蕓一直平靜的臉上出現一絲慍怒,我怎么了?子棟怎么了?犯法了嗎?從你們一進門就開始連珠炮似的追問,我是可以保持沉默的,但是,因為你們提到了子棟,盡管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可我盡量配合你們,我不希望我弟弟有事情。
張警官和趙警官相互看了一眼,張警官的語氣緩和許多,說,涉及到一起殺人案件,你認識馬美麗吧?李蕓回答說,認識。張警官問,怎么認識的?李蕓說,她租了子棟的房子,我和她見過面。張警官說,她死了,被人殺了。李蕓說,我知道。張警官說,你怎么知道的?李蕓說,報上有報道,你們也傳訊過子棟。
兩個警察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那兩次傳訊,只把李子棟認作是受害人的房東,現在,我們拘留了李子棟,據我們調查,馬美麗被殺的那天,有人看見她上了一輛白色的面包車,李子棟開的就是這樣的車,對吧?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李蕓說。
張警官說,案發那天,馬美麗從她住的地方走出來,在一個路口,上了一輛等候在那里的面包車。她沒有任何防范就上了這輛車,顯然,她認識這個人。據目擊證人講,從馬美麗的身形姿態上表明,她事先并不知道那輛車是在等她。馬美麗做事情的凱撒夜總會領班告訴我們,馬美麗平時六點左右會到,除了每月幾天生理特殊情況,沒誤過一次,但那天不屬于特殊情況。馬美麗就是那天被殺害的,她被那輛面包車載走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多鐘,死亡是在晚上九點到十一點這個時間段上,希望大廈不是被害人死亡的第一現場,她是遇害后被拋在那里的。我們認定,那輛面包車的司機是殺害馬美麗的嫌疑人。所以,李子棟那天的行蹤是我們要了解的,他在哪里?他干了什么?有什么人可以證明?這樣說,你明白了吧。我們會給你留出時間去想六月二十日這天的情形。
李蕓點點頭,我明白了,有人看見馬美麗上了一輛白色的面包車,而子棟恰好開這樣的車,他又是馬美麗的房東,他們相互認識,可這能說明什么呢?只能是一種可能吧,子棟遇見了馬美麗,他讓她上了他的車,然后,送她去她要去的地方,他不知道她后來又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分析,但是,我會因此想一想那個不幸的日子子棟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不敢肯定會想起來。還有,我并不認為這個證明就能決定一切,如果能,我會撒謊,因為子棟是我弟弟,我弟弟不會是兇手。
李蕓說這話時,眼睛沒有回避兩個警察的盯視。有一會兒,三個人誰也沒開口。張警官打破了沉默,好吧,那你知道李子棟為什么要出租那房子,如果他買了新屋還可以理解,他現在租住的房子并不比他原有的房子條件好。
李蕓說,子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如果要我來猜測,其實,也根本不用猜測,明擺著,那地方環境不好,眾所周知。
李子棟的經濟狀況你知道多少?
他日子過得很普通,兩口子都是工薪階層,談不上好,但也不是特別差,多數人都是這水平。
在這方面,你給予過他支援沒有?
我不會讓他覺得是在受我的施舍,除了給他孩子買東西,過年多給些壓歲錢,別的也沒什么了。
據我們了解,李子棟好幾次去萬事達車行,他對轎車很感興趣兒,似乎有購買的意向,你認為他有這方面的經濟能力嗎?
如果是貸款,也未嘗不能,怎么,子棟又偷了人家的錢包嗎?
馬美麗有一個七萬多塊錢的賬戶,在她死后,賬戶上的錢被人提走了,之前另外四個女孩子也同樣如此。
李蕓忽然笑了,那種不能自制的帶有神經質的笑,讓我說什么呢?不,我無話可說。
張警官盯視了李蕓幾秒鐘,他轉換了話題,李蕓女士在大學學的是心理學吧?
李蕓說,那是我選修的科目。
張警官說,你曾經的理想是當個作家,對嗎?
李蕓一頓,那不過是一篇作文,每次作文中的理想都不一樣,我還曾想過當警察呢。李蕓心想,也許他們連她跟男友約會做愛的事情都了解到了吧。
那么,我們就這方面聊聊好嗎?張警官說,比如,現在拋開誰是殺害了馬美麗兇手這個問題,你能不能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或判斷那個人的心理動機,兩年之內有五個女子被害,有跡象表明,似乎是一人所為,屬于系列殺人,什么人這么殘忍地殺戮無辜的生命,他有可能是個什么樣子的人呢?
李蕓說,這個,你們得找犯罪心理學專家。
不,想聽聽你怎么說。當然,你可以拒絕。
李蕓沉吟了片刻,兩個警察的目光一起射向她,等待著。李蕓猶猶豫豫道,一個人去殺人,要么是沖動,要么有預謀,想通過殺人這種方式獲得某種利益或解決問題的人,一定有不同于常人的生活經歷,殺人者不可能是個事業成功類型的人,家庭也許不完整或不幸,有過創傷,或受到過威脅,人沒有天生要殺人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錯,人具有善惡兩面性,即使最惡毒的人也有好的一些東西存留在他身上。當然,這也許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我對這方面沒有更深的認識。
李蕓停住了,張警官突然說,李子棟受過傷害嗎?他有過不幸的經歷嗎?
李蕓的臉漲紅了,她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她的聲音高了,是的,子棟有他的不幸,他很早就沒有父親,他很小就承擔了家庭的責任,可是,不是每個不幸的人都會殺人。你呢,警察同志,你就敢肯定自己的生活一定是幸福的?如果不肯定,你是不是想過要殺人!
一瞬間,李蕓覺得自己跟兩個警察對立起來,他們怒目而視,她回以同樣的顏色。半晌,張警官審視的目光松弛了,變得有幾分溫和,你說得蠻有道理的,你該去當個心理學家,而不是給人做廣告。
那是我的工作,而且,我對人的心理沒興趣,人心復雜,深度沒有底線,我想活得輕松一些。李蕓說。
不過,我覺得,李蕓女士知道了這些情況后,尤其事關你的堂弟,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能輕松得起來。張警官溫和的目光變嚴峻起來,我們會逮住他,否則,接下來就會有王美麗或劉美麗被發現在某個地方,她們像馬美麗一樣被人為地殺害。任何一個人,干了滔天的事,不可能不留下一點痕跡,這樣殘暴的人,我們不會讓他逍遙法外。
李蕓感覺她的胃像被灌進了空氣一樣冷而虛空。
張警官表情嚴肅,法網恢恢,疏而不漏。請想一想那五個年輕的生命,你也有過那個年齡,你想過死嗎?再見。如果想起什么,跟我們聯絡。
七
李蕓接到子棟電話那天,天空正密集地往下落著雪花。子棟在電話里說,姐,我沒事了。他被公安部門拘留了三十七天后,因證據不足被釋放了。
李蕓聽到自己薄而軟弱的聲音,你……沒事了?
沒事了,我沒殺人。姐,幸好你沒咬定那天我們兩個在一起,那樣的話反而對我不利。姐,你比我聰明。我們去吃頓飯吧,我們去一個好一點的地方,每次都是你花錢,這次,我請你。
要慶祝嗎?那就到我這兒來吧,我想,我已經準備好了。
李蕓坐在沙發上,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可抑制地在抖動,有一種可怕的、黑暗的、旋渦式的混亂正包圍著她。她突然想哭,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是怯懦的。她茫然的目光落在窗臺上那六盆叫不出名字的綠色植物上,她因為它們是綠色的才搬回家,如果它們當中的葉子變了顏色,那就意味著死亡。植物的死亡是不知不覺的,感覺不到痛苦的吧。可人的死亡一定是經歷了痛苦和恐懼的過程和折磨。
你想過死嗎?不,沒有。李蕓咬住嘴唇。
門鈴響了,李蕓一哆嗦,一瞬間,她幾乎改變主意了,她鎮定了一下情緒,終于去開門。子棟站在那里,他一定是事先做了些修飾,臉頰有刮胡子劃傷的痕跡。李蕓看著他,神情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臉上掛著羞怯笑容的小男生。李蕓默不做聲地讓開路,子棟跨了進來。
李蕓在他身后說,沒準備飯,我想你也許吃不下。
子棟驚異地回轉身,看著李蕓,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李蕓從他身邊走過,進來坐吧,我沒想到你會被放出來。
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張矮矮的茶幾,李蕓沒去看子棟的臉,我怎么沒看見你的平安珠?
子棟說,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你覺得你已經平安了是嗎?
子棟過了一會兒才說,他們抓錯了人。
李蕓倏地把目光射向子棟,你撒謊。
子棟皺了皺了眉頭,嘴角的兩條皺紋像溝渠一樣深,你……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
那天,你沒在家睡覺,沒有。
姐,你怎么了,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你沒發生什么事吧?
你撒謊,是因為你不知道馬美麗是不吃葷的,我恰好了解這一點,盡管我跟她只接觸過一次,而且時間短得只是一頓早餐時間,可了解到的足夠能戳穿你的謊言。你們從來沒在一起吃過飯,更不可能在那家只供應大骨棒的面館吃飯。你除了是她的房東什么都不是,她未來的那個人,將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
怎么了,你懷疑我……
是你,是你干的。
姐,別胡思亂想,那樣會毀了一個人。
你想到那五個被毀掉的年輕的生命嗎?你就是現在毀掉了,也抵不過五個。
子棟的身子向后閃了一下,似乎要躲避迎面的一擊,但他沒有退路,他咬了咬牙,說,她們也不是什么好貨,像剝削者,利用男人身上的弱點剝削我們,她們這樣的人越少越好,這樣,男人就不容易犯錯了。
你不害怕嗎?你不后悔嗎?你做的噩夢不折磨你嗎?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殺一個跟殺十個沒有區別。如果要挨槍子兒也就挨一個槍子兒,不會因為死了五個,就多挨一槍子兒。姐,你不會告發我吧?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處境,我是你弟弟。
那不是殺人的理由!李蕓對子棟的冷酷感到絕望,你真殘忍,我一點都沒想到,那個總是黏糊在我身邊的弟弟是一個雙手沾滿他人鮮血的劊子手!
子棟說,姐,我已經從鬼門關走出來了,我不會再往里走了,我保證不再干這事兒了。
李蕓笑了,無法控制的神經質的笑,我真希望你沒被放出來,那樣,我可以保持沉默,揣著讓我不安和愧疚的秘密繼續生活下去。我知道不能,我做不到。
李蕓瞪著子棟,見他把細長的手攥成拳頭,她聽到骨節咯咯的響聲,像是斷裂的聲音。她知道這雙手有多大的力氣,她也知道這雙手有多冰冷。
李子棟把拳頭舉到眼前,嘴角抽搐了幾下說,她們都有過掙扎,但仍然沒有逃過我這雙手,你別逼我。你別逼我!
李蕓背水一戰道,你沒忘記吧,我說過,我要贏你一回……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