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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區警察的記憶

2008-12-31 00:00:00衣向東
啄木鳥 2008年9期

我的自序

沒有開篇廢話。我想說的就是汶川大地震,電視上少有警察的身影,這些平時跟人民群眾形影相伴的“守護神”哪里去了?

我走災區,用小說家的目光去廢墟上追尋警察的足跡。

二十二個日日夜夜,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我艱難跋涉,幾乎走遍四川所有重災區,經歷太多的恐懼,目睹太多的凄慘,心存太多的疑問,流過太多的淚水,到后來一身疲憊,滿心傷痛。

現在,媒體的熱鬧漸漸淡去了,我坐下來寫我眼中的災區。我的故事不太完整,也沒有恢弘的氣勢,因為是用很多人記憶的碎片拼湊起來的,這些從廢墟里走出來的人,大腦還有些暈、有些空白處,告訴我的一些數字或許沒有官方發布的那么準確,但這并不影響故事的真實性。我寫的故事主要是給活著的警察以及他們的親人看的,寫給我一天天長大的女兒和她的同齡人看的。

真正的記憶是不會被時間沖淡的。

一位北川女孩的夢想

我是6月6日上午10點到達綿陽的。陪同我的人聽說我要去北川,就勸我終止采訪的腳步,說為了防止疫情,北川已經封鎖了,而且唐家山堰塞湖馬上泄洪,洪水必經之路就是北川縣城。

我已經從新聞里得知,溫家寶總理昨天趕到綿陽,察看了唐家山堰塞湖,作出果斷決策,增挖了一個輔助泄洪槽。

從綿陽到北川,安縣是必經之路。中午前我趕到安縣,迫不及待地要去北川。一位從北川廢墟里逃生的人再次勸我說:“你真的不要去,北川完了,北川是一座死城。”他說完,眼窩里就溢出淚水。

我看著他眼里的淚水說:“就算北川只剩下一捧土,我也要去看看。”

我們的車子行駛到安州橋停下來,前面排起了長長的車隊。由于橋體在地震中嚴重受損,當地交警在橋頭實行了交通管制,重型車輛嚴禁上橋,小車通過的時候,前后也要拉開一定的距離,減少對橋體的壓力。

安州橋前面就是安昌鎮,也就是安縣的老縣城。在2001年6月,我因為寫電視連續劇《我們的連隊》,曾經在安州大道西段的一個小賓館住了一個多月,對縣城的地物極其熟悉。大約是2004年,安縣才從這里遷移出去的。在這次地震中,距離北川咫尺之遙的安昌鎮竟然受損不大,而新遷移的安縣新城,倒是傷痕累累。

過了安昌鎮,天空開始落雨,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蒼涼悲壯,曾經秀麗的群山,露出白花花一片,像開裂的傷口。路邊的房屋十有八九已經坍塌,房屋的主人不知去向。在安縣和北川交界的洪家灣大橋處,山體嚴重滑坡,一堆巨石橫在路邊,顯然是后來打通道路的時候堆積起來的,上面立著一塊警示牌:崩塌地段,請勿停留。

再往前走不遠,就到了擂鼓鎮,短短幾里路,有十幾處立著警示牌。已經松垮的山體在雨天里很容易滑坡,司機每逢警示地段,都要猛踩油門,讓車子倉皇而過。

北川縣公安局抗震救災指揮中心設在擂鼓鎮。在一頂帳篷內,接待我的宣傳科長何天華聽明白我的來意,不咸不淡地說:“我們的民警都在崗上,你要采訪只能晚上了,不過他們可能不喜歡接受采訪。”

我有些語塞,轉頭去看帳篷外越來越濃的雨霧。擂鼓鎮就像一個大工地,到處是推土機和吊車的影子,有的在清理廢墟,有的在平整土地搭建臨時板房。隆隆的機器聲穿過雨霧,在擂鼓鎮上空回蕩。

何天華沒有在意我的尷尬,轉身走出帳篷。我只好繼續看飄飛的雨,實在不知道該干什么。

片刻,何天華又回來了,身后跟著一位瘦小的民警,黑黑的臉,一腿泥巴。何天華說:“這是我們副政委,市局派下來的。”

瘦小的民警作了自我介紹。他叫袁坤武,綿陽市公安局辦公室主任, 5月13日就被派下來增援北川公安局,24日被換回去休息,昨天又隨同從市局下來增援的20名民警返回北川,臨時掛職北川縣公安局副政委。

顯然,何天華已經把我到北川的目的跟他說過了,他打量著我說:“你專門采訪我們民警?”

我說:“是,采訪民警典型。”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們的民警都是典型,也可以說都是英雄。地震后,他們很多人不是沒了老婆就是失去了孩子,多少年的家當都被埋在廢墟下面,什么都沒有了,只穿了一身衣服跑出來。他們連哭泣的時間都沒有,只要走得動的,都在抗震救災,哪里危險就沖到哪里。他們不哭,我的眼淚卻為他們流干了。”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我也只能拼命工作,想替他們減輕一些負擔,就恨自己只生了一雙手。我不管多苦多累,也是幸福的,因為我老婆孩子都活得好好的,可他們沒有親人了,沒有可以惦念的人了……”

我的心一顫:“民警的親人傷亡嚴重嗎?”

“嚴重?是特嚴重。縣局總共144名民警,當場死亡20人,重傷17人住了院,失去配偶的14人,失去兒女的21人,失去父母的20人,老婆孩子雙亡的2人,如果把失去兄弟姐妹的也算上,就他媽一網打盡了。你想呀,北川城區也就三四萬人,死亡兩萬多,真是太慘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也跟著罵。

大概是我也說了粗話,袁坤武對我竟然有了好感,雙方一下子拉近了距離,他開始主動給我介紹地震后的一些情況。

袁坤武13日增援北川后,當時的北川亂成一鍋粥,壓力最大的就是安縣到北川的公路,傷員要從這條路送往綿陽醫院,北川縣城幸存的人要從這條路逃生,而外面趕來救援的志愿者和所有運送物資的車輛,也是通過這條路進入北川。川北公路成了一條生命線,因此地震后很快就實行了交通管制,凡是與救災無關的車輛一律不許通過。

一周后,北川縣城實行了封鎖,除去救援人員外,所有人不準進入城內。5月19日,有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北川女人,千里迢迢開車趕回來,想進城內看一看埋在廢墟下面的父母,卻被袁坤武攔住了。

女人哭著請求說:“你讓我進去看父母最后一眼,哪怕是能從廢墟上捧一把土回去,我心里也好受一些。”說著,女人要給袁坤武下跪。

袁坤武對她說:“不要,你不要這樣,我給你下跪都行,但我不能放你進去。你活著已經很幸運了,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一定能理解你,趕快返回北京,好好生活吧。”

最后,女人只好哭著,面向自己家的方向雙腿跪地,給廢墟里掩埋的父母磕了三個頭。臨走時,她從一邊的山坡上,捧了一把家鄉泥土,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說到這里,自稱已經哭干了眼淚的袁坤武,又是滿眼的淚水。

這時候,我聽到身邊的科長何天華正跟唐家山堰塞湖那邊的民警通話,叮囑他們一定要挺住。我急忙請求電話采訪堰塞湖那邊的民警。

何天華對著手機喊:“你聽著,有個作家要采訪你。”他把手機遞給我說,“簡短點兒,那邊信號不好,他們上去十多天了,我今天剛聯系上,還有一個民警在黃家壩,一直沒信息,不知道他的死活,急死我了。”

我接過手機問:“你叫什么?”

何天華提醒我:“他叫郭恒明,刑偵大隊長。”

我說:“郭大隊長,我知道你們在那里很辛苦,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們在那里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郭恒明沒有猶豫,說:“就是得不到老百姓的理解,他們都不愿意上山。這里的老百姓養了五六千頭豬,這些豬沒辦法轉移到山上,尤其是一些老年人,房屋倒塌了都不愿意離開家,說就算是被大水沖跑了,也不上山。有些人上山后,深更半夜一不留神就又跑下山了,山區面積大,小路又很多,尋找起來非常困難。有一位老大爺,已經跑了三次了,每次我背他上山,都要走一個半小時,累死我了。”

放了電話,我發現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這時候,有人送來了盒飯,我們三人就在帳篷內晚餐。

何天華端起盒飯說:“湊合吃點吧,現在已經不錯了,能吃上盒飯了。最初幾天,我們就是啃方便面,吃得我滿嘴生泡。”

我沒多想什么,隨口說:“你忙完了這陣子,回家讓嫂子好好給你做一頓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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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發現袁坤武盯著我看,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常識性錯誤。

袁坤武說:“他老婆還在廢墟里埋著,這輩子連見最后一面的機會都沒了。他父母在鄉下,那里現在還不通車,不知道兩位老人是死是活呢,我日他媽呀。”

我愣愣地看著何天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何天華一揮手說:“沒的事沒的事,吃飯。我是夠幸運的了,上帝把女兒留給我了。”

我說:“女兒多大了?上幾年級?”

“十一歲,曲山小學五年級。”

“曲山小學?”我從媒體報道中,知道曲山小學有一二百名孩子被奪去了生命。“你女兒怎么跑出來的?”

地震的當天下午,何天華在縣委禮堂參加“五四”青年節的表彰會 ,這個表彰會本來早該搞了,因為一些事情拖到了5月12日。舉辦方請來了曲山小學文藝表演隊表演節目,何天華的女兒就在其中。地震發生時,孩子們正好坐在前排,何天華沖上去抱住兩個孩子就往外跑,剛跑到外面,就看到禮堂轟然坍塌,他的心一揪,女兒完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女兒的呼喊:“爸爸,爸爸——”

女兒一下子撲到他懷里,這份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激動地摟住女兒哭了。

何天華說:“這孩子機靈,地震的一瞬間,她反應快,在我之前就跑出去了。可惜的是,曲山小學百分之六七十的孩子都遇難了……我不知道準確數字,但聽說北川中學有200多名師生遇難,茅壩初中只有十幾個人逃出來,其余全部被掩埋了。最慘的是老城的幼兒園,四層的樓房坍塌后,又被山體滑坡的泥石掩埋了,孩子們被壓在最底層。幼兒園老師可能是不想讓孩子害怕,在下面組織孩子們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他們相信政府和警察會去救他們的,可是大型機械開不進去,兩天后,孩子們的歌聲停止了……”

何天華抹了一把淚水,說不下去了。

地震后,何天華就在縣委大院組織救援埋在辦公樓內的干部群眾。距離縣委大院不到二百米的醫院,也全部倒塌了,何天華的妻子就在醫院上班,他卻沒顧得上跑過去看一眼。

第二天上午,何天華得到了消息,妻子被掩埋在廢墟里了。最初他還滿懷希望,祈禱自己的妻子能夠像他救出來的那些幸運者一樣,逃過這次劫難。但到了第八天,他的希望破滅了,專業救援隊伍基本放棄了救援,北川縣城被徹底封鎖。

一邊的袁坤武插嘴說:“北川縣城封鎖后,原來的機器轟鳴聲消失了,四周突然靜下來,靜得可怕,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我第一次感覺很恐懼!”

何天華的女兒后來被安置在“八一帳篷”小學。北川縣城封鎖后,他買了一些黃紙,帶著女兒到了荒郊野外,給妻子燒了。自從地震后,何天華從來沒有看到女兒哭泣,但這一天她哭了。

她說:“爸爸,其實這幾天,我每天晚上一個人躲在帳篷里哭,不讓你看到,我想媽媽……”

何天華說:“我當時摟住女兒哭了。就在昨天,她還給我打電話,問我說,爸爸,你夢見我媽媽了嗎?我怎么老想夢見她,就是夢不到?我說爸爸這些日子很少睡覺,沒時間夢見你媽媽,你晚上好好睡覺,一定會夢見媽媽的。”

淚水從何天華眼窩里流出來,他急忙低頭吃飯,大口大口地吃,強忍著往下咽,似乎要用米飯把自己滿心的悲傷壓下去。

我實在不忍心看了,轉過頭看帳篷外的雨水。

這雨天,給太多的人留下了痛苦的回憶。

兄弟們沒一個孬種

晚飯后,何天華帶我去了一頂大帳篷內,里面有十幾位民警,剛吃完飯。何天華說:“北京來了一位作家,要采訪你們。”

半天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聽到外面嘩嘩的雨聲。

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脫了鞋坐到他們地鋪上,半躺著說:“這兒有我的地方吧?今晚我就在這里擠擠了。”

一位民警正在看兒子的照片。何天華忙湊上去說:“你兒子的?我看看。”

他只翻了幾頁就突然把相冊摔在被子上說:“我老婆有好幾本相冊,連一本也沒搶出來!”

他仰頭躺在地鋪上,枕著雙手看帳篷頂,也不說話了。帳篷內靜得有些壓抑。

最后,何天華站起來對拿相冊的民警說:“李寧,你跟作家擺擺。我回去了,你們別都啞巴著,說話!”

何天華走出帳篷后,我從李寧手里拿過相冊翻看著說:“你兒子,好可愛。”

李寧嘆息一聲:“死了。父親母親都死了。”

我把一只手搭在他后背上,使勁兒摁了摁。他大概感覺到了我的善意和安慰,覺得不說點什么就對不住我,于是就說:“很多記者采訪我,我都拒絕了。地震那天我在醫院救人,有一家電視臺的記者追著我拍攝,我氣憤地說,請你閃開,別影響我救人。不過我看你這人扎實得很,我就跟你擺幾句。”

李寧的父親是醫生,全家住在醫院宿舍樓。地震的當天中午,李寧2點08分離開家。出門的時候,3歲半的兒子在臥室睡覺,他過去親了親兒子的屁股,哥哥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父親在屋里睡覺,母親在廚房忙碌,他擔心關門驚醒了哥哥,就把房門虛掩上。

李寧走到了大街上,遇到了同事羅志勇,兩個人剛走了幾步,就感覺腳下晃動,接著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周圍的樓房像一個個喝醉酒的醉漢,搖晃著倒下去。就在他們意識到地震的時候,兩個人竟然被拋起來摔在地上,李寧的一只胳膊骨折。他和羅志勇摟在一起蹲在地上,看著四周山崩地裂的景象,腦子里一片空白。

“地下就像有一條大蟒蛇在拱動,我眼見馬路被拱起來,天空被塵土遮蓋了,三五步外什么也看不到。”李寧說。

大地慢慢平靜下來,塵煙漸漸淡去,李寧和羅志勇站起身,眼前的北川城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一切的景物全變了,尤其是老城區,幾乎被夷為平地。

李寧從地上站起來后,第一反應并不是跑回家搶救父母和兒子,而是想盡快趕回單位。此時余震不斷,到處是呼喊的聲音。大街上滿是滾落的石頭,有些石頭比一間房子還大,短短的一條大街上,被石頭砸死了上百人,砸得像爛西瓜,到處是殘肢斷臂,到處是血肉模糊的尸體。他們邊走邊救人,招呼群眾朝北川大酒店轉移,那里地勢開闊,相對安全一些。

北川大酒店也坍塌了,生還者不足百人,一些死里逃生的人都聚集在大酒店門前。李寧和羅志勇在人群中看到了交警大隊的大隊長何斌和民警趙忠華,就像找到組織一樣跑過去。何斌告訴他們,縣委縣政府的樓房都塌了,跟誰都聯系不上,趕快組織群眾朝城外轉移,城內太危險了。

李寧和幾位民警一邊在廢墟展開救援,一邊組織群眾轉移。他們救出30多名重傷員,并把500多名群眾轉移到了縣城外的任家坪收費站。這里地勢平緩開闊,再往前走就是擂鼓鎮了。他們把群眾安置好后,聽說北川中學垮塌了,立即趕到北川中學救人。

當晚大雨滂沱,救援工作不得不停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李寧就趕到縣城醫院的廢墟上救人。醫院的家屬區距離這里只有200米,他偶爾朝那邊張望一眼,惦記著那里的兒子和父母。

縣醫院有七八棟樓房全被山體滑坡的泥石掩埋了,李寧的妻子母權榮也在其中。母權榮當時在三樓,地震發生時,她立即組織病人下樓,自己還沒來得及跑,樓房坍塌了,她從三樓掉到了一樓,被厚重的樓板壓在下面。好在樓板之間形成了一個三角空間,她幸存下來了。同時壓在下面的還有兩名醫生。

李寧邊救人邊呼喊妻子的名字,母權榮竟然在樓板下面聽到了,答應了。李寧當時欣喜萬分,趴在樓板縫隙處跟妻子對話。

母權榮首先想到的是他們的兒子,問李寧:“兒子好嗎?”

盡管李寧還不知道兒子的死活,卻大聲對她說:“兒子沒事,你要挺住,我找人救你們。”

由于沒有大型機械,沉重的樓板無法撬開。此時有兩支專業救援隊伍已經開進北川,李寧跑過去向他們求援。遺憾的是這兩支隊伍都稱自己沒接到命令,在原地休息而不肯參與救援。

后來,李寧是在幾個民兵的協助下,費力撬開一塊塊厚重的水泥板,直到晚上8點多鐘,才救出了里面的3名幸存者。也就在這時候,李寧得知他的兒子和父母全部遇難了。

母權榮頭部受傷,被送往綿陽某醫院治療時,按規定災區的傷員是不能收費的,但該醫院卻收了她1000元,然后給她的頭部縫了十多針,連麻藥針都沒有打。母權榮眼里冒著淚水,問醫生為什么不打麻藥,醫生說麻藥用完了,你就忍著吧。

李寧講述到這里,氣憤地說:“那些人的良心讓狗吃了!”

帳篷外的雨越下越大,帳篷內的氣氛熱烈起來,那些開始不愿意說話的民警,也都你一句我一句插嘴說話了。

他們給我講了很多“兄弟”的故事。

北川縣公安局有位民警叫李平,地震的時候被掩埋在廢墟下面,自己掙扎著爬出來時,感覺臀部和腰部劇烈疼痛。就在這時候,他聽到陣陣哭喊聲,循著聲音望去,發現不遠處的曲山小學全部倒塌了,于是忍著疼痛跌跌撞撞趕過去。

此時,北川縣副縣長、公安局局長譚佳敏,已經組織了全縣第一支搶險救災隊,正在疏散幸存師生和搶救廢墟中的受困人員。李平二話沒說就加入了搶險救災的隊伍。沒有專業救援工具,李平就用手刨、用腳蹬、用肩扛,跟大家一起將20多名受困學生從廢墟中搶救出來。

夜幕來臨,救援工作停下來,孩子們的父母卻不肯離去,廢墟前一片哭喊聲。為了不讓救出的人員受到余震的威脅,在局長譚佳敏的安排下,李平和其他民警一趟又一趟地轉移傷員。

14日下午,李平在廢墟中繼續尋找幸存者的時候,妻子何云芳突然撲進他的懷中。他愣了一下,沒想到妻子還活著,剛要為幸存的妻子慶幸時,妻子卻聲嘶力竭地哭喊:“我的孩子——”

李平的兒子年僅六歲,地震發生時在縣幼兒園,跟其他孩子一樣全部被掩埋在廢墟下面了。李平得知兒子遇難后,跟妻子抱頭哭成一團。哭完后,他擦了一把淚水,將妻子從懷中扶起,又替妻子擦干眼淚。

他說:“老婆挺住,我們年輕,一切還可以從頭再來。”

李平離開妻子,強忍腰部的疼痛,心里默念著兒子的名字,又沖進了廢墟中。他不知道疲倦是什么滋味了,幾天幾夜熬下來,身子一下子垮了。

6月2日,連續戰斗了二十天的李平,再也支撐不住了,跌倒在帳篷里。

李平被快速送到了附近的沈陽軍區駐災區野戰醫院,經過檢查發現,他的第一、二腰椎已經是壓縮性骨折。局領導立即派車送他去了綿陽市第一人民醫院,醫生說他的傷已經錯過了最佳手術期,只能留下終身遺憾了。

坐在我身邊的刑警王海川說:“我給你說一個人,你要是有機會可以采訪,他叫王明,北川一位普通百姓。地震那天,他一直跟隨在我身后,跟我一起在廢墟上救人,雙手磨爛了也不肯休息一會兒,特別讓我感動。”

我問他:“你當時在哪里救人?”

他說:“我們家在老縣城財政局那里,我剛開車要去上班,就地震了。眼看面前的醫院倒塌了,來不及回家看看,急忙跑到醫院倒塌的廢墟上救人。我和醫院副院長,還有醫院的一位司機,加上我剛說的王明,組成了一個救人小分隊,從廢墟中救出13位傷員。”

后來我才知道,北川縣城的廢墟里,也掩埋著王海川的母親。大地震后他一直沒有回家,在廢墟上組織群眾救人。他們是把13名重傷員一個個背在肩上,從后山爬出去的,他的膝蓋都磨爛了。

有一位女人趴在王海川身上,輕輕對他說:“警察兄弟,謝謝你啦,放下我吧,我不行了,去救別人吧。”

王海川鼓勵她說:“挺住,咱們馬上就出去了。”

剛說完,王海川就感覺后背一陣濕熱,原來女人大小便失禁了,緊接著她的身體就軟了。王海川把她放在地上,看著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王海川嘆息一聲,從路邊揪了幾把青草覆蓋在她身上,撒腿就向后跑。后面還有很多等待救援的生命。

途中,王海川遇到一位只有八九歲的小女孩,走得很吃力。他問女孩:“小妹妹,怎么就你一個人?”

女孩說:“叔叔,我找不到爸爸媽媽了。我的腿很疼。”

說著,她捋起左腿褲管給王海川看。她的腿上有幾道劃破的口子,但并不嚴重。王海川問她另一條腿受傷了沒有,她搖搖頭說:“右腿沒事。”

王海川伸手捋起她的右腿褲子,一下子驚呆了,女孩的右腿已經骨折,白花花的骨頭茬子露在外面。其實女孩子已經被疼痛麻木了,她竟然感覺不出哪兒最疼了。

他急忙給女孩放下褲子,擔心女孩子發現后產生恐懼,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氣。他說:“小妹妹,你沒事,你很堅強,相信你一定能夠走出去!”

我說:“你們救人的時候,沒把一些感人的場面拍下來?”

王海川瞪眼看我:“那時候誰還顧得上拍照?那么多人躺在你腳下哭泣呼救,你還能拍照?有那工夫,能多救一條人命!那時候一分一秒都很寶貴,關系一個人的生死,那時候要是舉著照相機拍攝,老百姓肯定拿磚頭拍死你!不但我沒有拍攝照片,你問問他們,哪一個拍過照片?”

不知不覺已經11點多了,我知道他們難得有休息時間,明天還有很多事情等待他們去做,我不能再打攪他們了。

活著的北川

雨整整下了一夜。吃過早飯,我決定去已經封鎖的北川縣城走一趟。看我主意已定,何天華科長也不多勸了,給我找來一身防疫服說:“我陪你去吧。我其實很不愿意再回去多看一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妻子還在廢墟中掩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場面,又要勾起他傷心的回憶。

從擂鼓鎮開車到北川縣城,也就十分鐘的路程,路兩邊到處是軍車警車和重型機械,還有整片的迷彩帳篷。山體滑坡越來越嚴重,一塊又一塊巨石臥在路邊,可以想見地震的時候,它們從高山上滾落下來的氣勢。這些石頭不知奪去了多少人的生命!

車到北川中學,我讓何天華停一下。北川中學距離縣城設卡的地方還有幾百米,外面有一條長胡同。廢墟前有一張桌子,上面擺放了一些水果,是祭奠遇難學生的。何天華說,現在廢墟已不是最初的樣子了,大型機械在實施救援的過程中,將原來倒塌的樓房徹底摧毀了,因此現在的廢墟平整多了。

他指著一堆結結實實的樓板說:“那下面還有很多沒有挖出來的孩子。”

離開北川中學,車子行駛到封鎖縣城的哨卡處,民警徐根發已經在那里等候我了。徐根發是綿陽市局派下來增援北川的民警,有媒體稱他為“北川縣城最后的守望者”。他到達北川后,一直負責縣城的治安巡邏,護送一批又一批人從縣城安全轉移出來,最后北川縣城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仍舊負責巡邏。山體滑坡和疫情的危險,沒有讓他停止過腳步。

我們換乘了徐根發的白色越野車。由于地層斷裂,進入北川城的入口處,有一個很大的溝坎,路面斷裂處的高低差有一米多高。路當中是一堆堆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有的比帳篷還大。整個北川縣城,能夠站立的樓房屈指可數,即使站立在那里,也是破爛不堪了。尤其是老北川城,幾乎全被山體滑坡的泥石掩埋了,茅壩初中的廢墟上,只有一面紅旗在飄揚。

北川原來的四五條主要干道全部被廢墟掩埋,徐根發開著警車巡邏,走的是震后勉強清理出來的一條道路。通往老縣城的路已經被鐵絲網封閉了。

盡管孤身入城,但徐根發不是孤獨的。北川縣城對面的半山腰上,設立了治安觀測哨,堅守在那里的民警,通過望遠鏡和對講機,及時將縣城里的異常情況通知徐根發。城中的巡邏與山上的守望,構成了一道守望北川城的立體安全防線。

徐根發最初領受的任務其實并不是獨自駕車進城巡邏。 5月20日,北川廢墟被確認已經沒有生命的跡象了,為了防止災區疫情,北川縣城開始封城。綿陽市公安局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在進北川縣城的道路上設立治安卡點,嚴禁無關人員進入。但是,仍舊有少數群眾繞過公路卡點,涉險從山間小路進入縣城搬運物品,尋找廢墟中掩埋的親人。據說還有一些打著尋找親人幌子的偷盜者,從山上的小路潛入城內,在廢墟中尋找財物。他們不但有被搖搖欲墜的殘垣斷壁掩埋的可能,而且極容易將疫菌帶出來。

于是,綿陽公安局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組建了多個民警小分隊,開始在北川城區巡邏,勸說逗留群眾離開。

5月21日,封城第二天,民警發現北川縣城西北側的唐家山堰塞湖一側,山體不停地滲水,使泄洪搶險變數陡增。如果山體滲水繼續擴大或再有較強余震,本是河床的松動山體,在湖水的巨大壓力下崩塌了,湖水將不會再按照預先設計好的泄洪通道排泄,而是以排山倒海之勢先淹沒北川縣城,然后涌向下游,后果不堪設想。觀測山體滲水險情并隨時報告,從此成了警方守望北川的重大內容之一。

5月22日,徐根發臨危受命,駕駛綿陽市公安局最好的一輛越野警車趕赴北川。他的任務是與北川縣公安局民警龍成明、羅志勇等人擔負觀察任務,嚴密監視唐家山堰塞湖山體險情,一旦出險,立即向指揮部報告。此外,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一旦出險,立即用越野車將城內執勤民警火速撤離到安全高地。

5月23日,觀察哨全部設立到位,指揮部決定撤銷北川縣城內的固定巡邏點,改為民警駕車流動巡邏。就是在這一天,徐根發主動提出,讓兩位戰友前往相對安全的觀察哨點執勤,自己孤身深入設立在縣城大橋附近最危險的觀測點巡查,并防止群眾入城。

徐根發作出這個決定,理由很簡單,他說自己有嫻熟的駕駛技術,如果唐家山堰塞湖出現險情,他可以迅速駕車逃離。還有,北川的民警都親歷了地震,絕大多數人都有親人遇難,讓他們反復進入空城,面對還埋在廢墟下的親人和戰友,在情感上是一種折磨。

最初的一周,每天大約有四五十人繞山路偷偷進城。這些天,人少多了,一天大約十多人,徐根發要一個個把他們勸走。

徐根發說:“剛進城巡邏那幾天,還有很多遺體沒處置好,我每次從尸體面前經過,心里特別難受,就會摁一下喇叭,向死難者志哀。到縣公安局門口,我也要鳴響警笛。那里的廢墟下還埋著我們四個弟兄。我要告訴他們,他們并不孤獨。”

我們的車子繞過了一片垮塌的房屋,在一個相對開闊的地方停下了。由于昨晚的大雨,街道上有很多積水。

何天華指著一堆廢墟對我說:“我老婆就應該掩埋在那里!”

我看到何天華的目光在那堆廢墟上留戀了很久。

走完了北川城,我們開車朝上游走,原準備去看一眼堰塞湖,可由于昨晚的大雨,前面的路又出現新的塌方,道路堵塞了,我們只好掉轉車頭返回北川縣城。從河水的流量觀察,唐家山堰塞湖開始泄洪了,只是流量不大。

徐根發說:“咱們抓緊出城,上面放水了!”

唐家山堰塞湖的水,就經過北川老城,或許這座老城要消失了。

徐根發開車行至吊橋前,何天華突然讓徐根發停車。他走下車指著吊橋對面的公園說:“你看到那個公園了?我們一家有時間就去那里散步,在那里喝茶。唉,你過去沒來過我們北川,沒看到我們北川有多么漂亮,可現在,一座死城了!”

在路的一邊,有一個大坑,掩埋了上萬具遇難者的尸體,雖然埋得很深,卻依舊散發出腐臭,于是只好在上面澆了厚厚的水泥。

何天華給我介紹“萬人坑”的情況,說這個大坑原來是剛挖好的大樓地基,地下有兩層樓深……剛說到這里,他看到我瞅著“萬人坑”淚流滿面,于是不再介紹了,對徐根發說:“我們走吧。”

回到擂鼓鎮,我去鎮上的“興川希望帳篷小學”采訪,結果那里空無一人。帳篷前的一幅標語很醒目:我們是北川的主人、北川的希望、北川的未來。

在北川縣公安局帳篷前,遇到了常務副局長佘大慶,我就跟他在帳篷口聊起了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叫蘭加翠,是財政局社保科長,地震那天提前到辦公室上班,因為下午她要組織召開一個會。地震發生后,她非常沉著地組織同事們轉移,自己最后一個朝外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塊重重的水泥板壓在她的身上,隨后整個樓房倒塌了。

佘大慶當時正在國家級風景區猿王洞執行任務。地震發生時,他跟一位鄉長在屋里開會,兩個人是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的。余震還沒有結束,佘大慶就帶領5名民警組織群眾開展自救,在第一時間打通了通往江油的道路。他們走到江油時,發現江油川西北氣田的高壓輸氣管道在地震中遭到破壞,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他立即派民警王海濤趕往江油,將輸氣管道關閉。晚上返回北川縣城,又護送看守所的在押人員到了綿陽。他再次返回北川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就直接參加了廢墟上的救援工作。

他的女兒叫佘蘭,地震發生時毫不猶豫地從四樓跳下去。她跳樓后雖然右腿骨折,全身多處嚴重挫傷,但幸運地活了下來。此時她知道自己的爸爸就算活著,也顧不上跑來救她,于是強忍疼痛,連走帶爬地跟著轉移的人流,逃出了北川城。半路上,她遇到了救援人員,將她送到綿陽醫院,后來又轉到了眉山醫院,到現在也沒有見到她的爸爸。后來,她是在跟爸爸通電話時,才得知母親遇難了。

佘大慶說:“女兒三天兩頭來電話,問她媽媽挖出來沒有,最初我怕她難受,就說快了,直到前天我才告訴她實情,她在電話里就哭了。”

佘大慶的眼里淚花閃爍。這時候,有一位女民警喊佘局長,說吳啟霖的姐姐從成都趕過來,給他們送來三十只烤鴨,還有很多粽子。吳啟霖原來是雷波縣公安局的,地震后調過來,這種關鍵時刻能調到北川縣公安局,是需要一些勇氣的。佘大慶急忙跑過去,真誠地感謝吳啟霖的姐姐。

吳啟霖的姐姐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就用小車拉來的,沒多少東西,對不住呀,過幾天我還來。”

佘大慶說:“你就是送一個粽子來,我們也高興。你是吳啟霖的姐姐,就是我們民警的姐姐,是我們的親人,我們看到你覺得很親很親。”

如果在往日,我會覺得佘大慶的話是一種客套,但現在我知道他是發自肺腑的。民警們都沒什么親人了,相互之間都成了親兄弟。別說民警了,就是所有逃出來的北川人,相互之間也都是親人了。

我相信,無論多少年后,無論在哪里,北川人相遇后,都會彼此感到一家人似的親切。

北川人,已經是一個家族的代名詞了。

祝你生日快樂

在安縣公安局大院的帳篷辦公室,我采訪了安縣交警大隊副中隊長伍豪。這是一個長得很壯實的年輕人,黑黑的皮膚,一臉憨厚相,難怪他的妻子跟他結婚后,感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遺憾的是,他的妻子不能跟他白頭到老,她永遠留在北川縣城的廢墟里。

由于北川縣傷亡慘重,通向北川的道路除了途經安縣抵北川的成(都)青(川)公路外,其他線路全部阻斷。因此這條成青路就成了北川的生命線,必須保證暢通無阻。

地震后,奔向北川尋親友的車輛絡繹不絕,伍豪和兄弟們站到了三元大橋的三岔路口,勸阻那些心急如焚的群眾,自己的心情也非常復雜。他的妻子和爺爺奶奶,還有姑媽都在北川,他理解這些群眾的心情。然而如果設卡不得力,這條生命線很快就會堵塞,進入北川的救援隊伍就不可能順利到達,而此時每分每秒都關系著多少人的生死。他只能把這個道理一遍遍講給群眾聽。

伍豪耐心給群眾做工作的時候,從北川方向走來一群逃生的災民,其中一個女人走到伍豪面前,抱住伍豪痛哭起來:“羅英,沒出來……還有你的爺爺、婆婆、姑姑,都埋里面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伍豪定睛一看,是妻子羅英的姐姐。他的心一沉,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伍豪抹了一把淚水,對妻姐說:“這邊我走不開,再說回去也沒用了!”

此后的四天四夜,伍豪幾乎沒有合過眼。他的嗓子喊啞了,一遍又一遍地勸說那些民用車輛掉頭回去:“別去了,去了也沒用。部隊、醫生、大型機械都進去了,他們會幫你們搶救親人,你們去了幫不上忙……”

然而,焦急的群眾不能夠理解伍豪的一片苦心,很多人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哀求不成就憤怒地謾罵。有一輛湖南牌照的桑塔納車,要帶頭強行闖哨卡。他說:“我全家都在北川,我一定要進去看一眼。”

伍豪站在他的車頭前面說:“你要闖進去,那就從我身上開過去吧,我就是被你撞死了,也不會放你們過去!”

桑塔納轎車的車主下了車,沖到伍豪面前要拼命,說:“你們安縣沒大事,你家里沒死人,可北川全完了,你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還是人嗎!”

伍豪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喊道:“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沒死人?我老婆、我爺爺奶奶和姑媽,都死在里面,我心里比你焦急,可焦急管什么用?要是用雙手能刨出來,我早沖進去刨了……”

伍豪沒說完就淚流滿面了。在場所有的人都被他鎮住了,沉默片刻,就有幾個人圍上來,安慰伍豪說:“警察同志,對不起了,你別傷心了,說不定你妻子還活著……”

后來的日子,伍豪什么都不想了,不想吃飯不想睡覺,領導命令他休息,他也不肯。他就一直站在哨卡上,把守著這條生命線。

看著源源不斷的救援人員和物資運進北川,看著北川縣有幸存下來的災民從這條路上順利轉移出去,伍豪的心里感到了一絲安慰。

5月17日,伍豪才進入了北川,站到了埋葬妻子的那片廢墟前,痛快地哭了一場。

伍豪對我說:“我對不起羅英,結婚八年,從來沒照顧上她。生我女兒時,我沒能在她身邊,是我岳父把她抱上了手術臺。”

伍豪和羅英是八年前的4月30日舉行的婚禮,今年4月29日晚上,羅英從北川給安縣的伍豪打電話,問他說:“豪,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伍豪知道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卻故意說:“我忙得暈了頭,哪里還記得什么日子。”

羅英以為伍豪真的忘了,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第二天,伍豪到鄉下處理一起交通事故,臨走的時候給北川一位朋友打電話,托朋友買了一束花送給妻子。

伍豪結婚紀念日沒有跟妻子在一起,心里有些愧疚,就準備在妻子生日的時候,趕回北川陪她過三十二歲的生日。她的生日是6月1日。

然而妻子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伍豪說:“萬幸的是,半年前我把六歲的女兒從北川幼兒園,接到了綿陽我父母那里。”

伍豪的女兒畢竟才六歲,她還不知道死亡的意義,幾次打電話問伍豪:“爸爸,我媽媽還要在里面埋多久呀?她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伍豪只好哄她說:“北川沒有信號,媽媽打不出電話呀!”

按照女兒的理解,埋在廢墟里的媽媽好像在捉迷藏,藏幾天就該出來了。

“六 . 一”這天是羅英的生日,也正好是她死去的“三七”。伍豪因為悲傷,原來沒準備給羅英過生日,只是買了一些黃紙燒了。然而女兒卻記住了媽媽的生日,吵鬧著要吃蛋糕。

伍豪無奈,就去買了一個大蛋糕,插上了蠟燭,和女兒一起唱生日快樂歌。女兒不懂事,唱完歌就吵著要吃蛋糕,伍豪替妻子吹滅了蠟燭,在心中默默地說:“老婆,祝你生日快樂……”

好孩子不哭

什邡市的湔氐鎮,距離汶川的直線距離只有二十多公里,地震幾乎摧毀了鎮上的所有建筑物。6月1日我走在大街上,仍可以看到來不及收拾的被子和衣物,還掛在斷壁殘垣上。

在湔氐鎮帳篷派出所,我找到了副所長白祿斌。在德陽市局看過他的典型材料了,他在地震后的第一時間內,從廢墟中救出了許多孩子。

我總覺得救出孩子的人功德無量。

提起當天現場的情形,白祿斌連連搖頭,好像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5月12日大地震的時候,白祿斌剛剛到辦公室上班,就感覺整個屋子都在顫抖,辦公桌上的物品全都甩到了地上,門框吱吱嘎嘎地叫著,伴有火車剎車的聲音。這聲音持續了十多秒鐘,更劇烈的晃動開始了,塵土紛紛揚揚落下來,門框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撕裂了。

白祿斌大喊一聲:“不好,地震!大家趕快跑!”

屋內的民警反應迅速,三兩步就跨出了樓內,隨后就聽到轟隆的巨響。他們回頭一看,辦公樓在塵煙中全部坍塌了。白祿斌立即清點人數,除所長外,其余9人都在。這一天下午兩點半,綿竹公安局召開會議,地震發生時,大多數派出所長還走在去往綿竹的路上,因此都躲過了此劫。

所長不在家,作為副所長的白祿斌就承擔起所有的責任,他首先想到這么強烈的地震,災情一定很嚴重,必須立即到鎮政府報告情況,聽候調遣。鎮政府與派出所一墻之隔,白祿斌剛到鎮政府門口,就被龍居中心小學一名男老師拽住了胳膊:“快,龍居小學的教學樓塌了,里面有好多學生,快去救人!”

白祿斌來不及到鎮政府報告情況了,轉身跑回派出所,召集全所民警趕赴龍居中心小學。站在教學樓前,他驚呆了,這棟原本三層的樓房完全坍塌,裸露著水泥板、撕裂開的鋼筋、破碎的桌椅;瓦礫中到處可見孩子的衣服和斷肢,有的孩子倒掛在樓板上掙扎著;廢墟中傳出一聲聲稚嫩但充滿渴望的呼救聲。

白祿斌第一個沖了上去。沒有工具,大家只能靠雙手搬開壓在小學生身上的水泥塊,很快雙手就變得血肉模糊,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隨著一塊塊水泥板被移開,孩子們的呼救聲越來越清晰了,他們的心情也越來越急迫。

白祿斌接連從廢墟中刨出了三個孩子。當他把第四個孩子身上的最后一塊水泥塊挪開時,余震發生了,半空的一大塊水泥板砸下來,與他擦身而過。他被砸了一個趔趄,摔倒在廢墟上,膝蓋被尖銳的水泥塊刺傷。

他咬牙站起來喊道:“全體民警組織群眾有序離開這里,然后繼續搶救。”

白祿斌一瘸一拐地把剛搶救出的孩子抱到了醫院,聽到醫院門口有人說湔氐中學也坍塌了,有100多名學生被掩埋在一樓,他就命令羅高等3名民警趕往湔氐中學實施營救。

除去到縣教育局報信的人,派出所只剩下8位民警,而且要同時對兩所學校實施營救,白祿斌恨自己沒有分身術,不能同時搶救幾個孩子。

他對我說:“孩子們都在喊叫,我救了這個救不了那個,那個焦急呀,比火燒眉毛還急!”

好在這時候,附近群眾和許多孩子家長趕來了,鎮政府機關干部也趕來了,白祿斌忙安排他們回去尋找工具,很快就找來了千斤頂、鋼鋸、鉗子、錘子……雖然這只是一些簡單的工具,但比雙手好用多了,救援速度也加快了。

白祿斌說:“二樓掩埋的學生最多,三樓垮塌下來后,三樓的學生都掉到二樓了,尤其二樓的樓梯口,堆積了20多名學生尸體。慘,你沒有看見呀,慘!”

部隊到達后,龍居中心小學的救援場面有些混亂,剛趕回來的所長陳明和副所長白祿斌商量后,將民警全部撤下來,分成兩個小組,一個小組負責維護秩序,將所有學生家長攔在外面,讓部隊在廢墟上挖人,另一組在馬路口和醫院門口維護交通秩序,攔截交通運輸工具,確保傷員盡快轉運出去。

傍晚7點鐘左右,天空開始下起了大雨,學生家長們就站在大雨中等候著生命奇跡的發生。每當挖出了學生尸體,抬到外面操場上的時候,家長們就圍上去認領,接著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雨水和淚水一起在他們臉上流淌著。民警們一句安慰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陪著家長們哭泣。

我決定去龍居中心小學的廢墟前看一看。剛走到門口,心就被刺痛了。龍居中心小學的大門口,張貼了幾張大白紙,是遇難孩子的名單,還有學生家長的親筆簽名。

我的目光在那些孩子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走進校園后,扎入眼睛的就是一片廢墟,以及廢墟上散亂的課本書包。廢墟前,不知道什么人在那里豎起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一個大大的“奠”字,前面擺放了一堆滿是塵土的書包,紅的、黃的、綠的……不用問,這些書包的主人已經離開了我們。

我情不自禁地跪在石碑一側,默默地向離開我們的孩子志哀。我去的那天是“六一”兒童節,如果沒有這場災難,這些書包的主人,應該正在歡度自己的節日。

廢墟的一塊大水泥板上,貼了兩張照片,一男一女,是龍居中心小學遇難的老師。十幾位學生站立在照片前,正在擺放幾朵玫瑰花。孩子們無處過節,于是就來陪伴他們遠去的老師。昨天和今天,我看到一些地方組織災區兒童歡度“六一”兒童節,但仔細觀察琢磨,其實是一種形式,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參加活動的孩子畢竟是少數,倒是舉著照相機和攝像機的人一大群。

其實這活動是為了那些鏡頭準備的。

在擺放玫瑰花的孩子當中,我看到一位胳膊上打著繃帶的男孩,估計是地震中受傷的,于是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張帥。”

“多大了?”

“十二歲,還不到。”

“地震那天,你在幾樓?”

“三樓。”

我心里一驚:“三樓?你好厲害,怎么跑出來的?”

“我們老師保護我們。”叫張帥的男孩轉身指了指水泥板上女老師的照片說,“就是她。”

我仔細看女老師的名字,她叫向倩。我突然想起采訪的時候,派出所副所長白祿斌向我介紹,說地震的第二天,部隊從廢墟中挖出一名女老師,名叫向倩。地震的時候她沒有自己逃離,而是組織學生逃生,最后自己被廢墟掩埋了,臨死懷中還抱著三名學生。她才二十一歲,永遠跟她心愛的學生在一起了。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照片上。我覺得她很美很美,真的。

我問張帥,學校什么時候開課,他搖頭說不知道,他的課本和書包都沒了,家里的房子也垮了,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搶出來。我一陣心酸,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于是掏出100元錢,對他說:“叔叔帶的文具盒筆記本都發光了,你拿著去買個書包吧。”

我離開北京的時候,女兒給了我200元錢,托我給災區小朋友買寫字本。一路上,我不知道散發了幾個200元了,有太多的孩子需要救助,我卻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讓我意外的是,張帥轉過身子,躲開我拿錢的手,搖搖頭說:“叔叔我不要。”

說完,張帥哭了,大顆淚珠從眼窩滾落出來。

這時候,旁邊一位中年男人走過來說:“你拿著吧,謝謝叔叔。”

這中年男人說完也哭了。我這才知道,中年男人是孩子的父親。

張帥接過錢,用哽咽的聲音說了一聲:“謝謝叔叔。”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傷痛,抱著孩子哭了。孩子,這聲謝謝太沉重了,叔叔擔當不起;這聲謝謝不應該出自你的嘴里,而應該是我,你讓我看到了什么是自尊,什么是堅強,什么樣的淚水最寶貴,什么樣的生活最幸福!孩子,你不該對我說這聲謝謝……

我給他擦去了淚水說:“不哭,好孩子不哭,以后好好讀書,好好生活。”

一塊玉墜的懷念

采訪楊占彪前,陪同我的申平說,楊占彪跟他的兒子感情很深,每次記者采訪他時,提到他的兒子,他就忍不住傷心地哭。申平這么一說,讓我猶豫起來,拿不準是否還要采訪他。我討厭讓英雄人物反復講述他們最悲慘的故事,他們的心靈本來就受了傷害,最好的修復辦法就是讓他們的生活恢復平靜,讓時間沖淡他們悲傷的記憶。

然而,我準備返回德陽的時候,在綿竹市的交通路口上,遇到了正在指揮交通的楊占彪。這些日子幾乎三天兩頭有領導車隊經過,作為綿竹交警大隊副大隊長,楊占彪必須到現場組織本區域的路線勤務。

申平問我:“要不要跟他擺一擺?”

我說:“既然遇上了,就跟他聊幾句。”

今天到災區的是二炮司令員,車隊還沒有進入綿竹區域。楊占彪已經布置完了勤務,正好還有一些閑時間,我就在他執勤的大路口上采訪了他。

我擔心勾起他內心的傷痛,聊天之前先跟他扯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我說:“楊大隊,忙呀你。”

他說:“忙好,越忙越好,忙了我就不會想兒子了。”

他一張嘴就要把話題扯到兒子身上了。我故意不接話茬兒,說起我一路見到的慘烈場面,我說:“這次大地震,死去親人的太多了,面對這種天災,我們人類無能為力,死去的已經死去了,我們活著的還要活下去。”

楊占彪點頭說:“就是,不活下去怎么辦?”

我說:“悲傷是肯定的,但老是走不出悲傷,就不像一個男人了。我覺得這個時候,你不要只考慮自己,要考慮你的妻子,女人更容易悲傷。所以你在妻子面前要顯得很堅強,給妻子一些安慰。”

楊占彪點頭說:“你說得對,我就是這樣做的。”

我說:“那好,咱們今天說好了,不準哭。我采訪你的目的,就是想把你作為警察、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一個男人的堅強,告訴我的讀者。”

5月12日中午,楊占彪在家里午休,他家住在四層樓。快到上班時間了,他起床坐在椅子上,還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劇烈的晃動把他從椅子上彈起來,也就幾秒鐘的時間,他反應過來了,把妻子從床上拽起來,兩個人躲進廁所里。

最初,他摟住妻子,一個勁兒勸說:“沒事,一會兒就過去了。”

可過了一會兒,樓房晃動更厲害了,而且聽到外面樓房倒塌的聲音,他又對妻子說:“糟了糟了,這次有點兇,這次我們要死了。”

晃動了兩分鐘后,有了一個短暫停息的機會,楊占彪果斷地對妻子喊:“快跑!”

他拉著妻子朝樓下跑,剛跑到樓下,又一輪猛烈的震動開始了,他當時兩腿發軟,蹲在了地上。從樓房跑出去的人,不管認識不認識的,都抱在一起蹲在地上。地震持續了幾分鐘,周圍的樓房紛紛坍塌,空氣中彌漫著塵煙。楊占彪意識到這是一場大災難。

地震過后,楊占彪看到了交警四中隊的民警楊曉文,他們是住在一個院子的。楊占彪掏出自己的車鑰匙交給楊曉文,讓他馬上趕回中隊,順路看一眼他的兒子,不要讓兒子到處亂跑。四中隊在漢旺鎮,楊占彪的兒子楊皓天在漢旺東汽中學讀高中。

“說實話,地震來臨的一剎那,我最先想到了兒子冬冬,很想知道我兒子是否安全。”兒子小名叫冬冬,楊占彪喜歡叫兒子的小名。

楊占彪的話說得很實在。他的情況有些特殊,前些年跟妻子離了婚,現在的妻子是后來結合的。在他的生活中,兒子占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跟兒子的感情很深。

他不能自己跑到學校去尋找兒子,職業的敏感,讓他意識到地震后,一定有大批車輛和群眾涌到大街上,很可能造成交通癱瘓。

果然,楊占彪跑到大街上一看,外面亂成一鍋粥,群眾盲目地奔跑,車輛在路口擠成一堆。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幾個人抬著一位受傷的群眾,在人群中艱難地向醫院方向奔跑。

“我突然意識到,現在醫院是重要目標,醫院前面的路口必須保證暢通。”

醫院距離他們家并不遠,平時也就十多分鐘的路,可他卻在人群中擠了半個小時才趕到。

“醫院前面的路口已經被堵死了,我都不知道綿竹哪兒突然來了這么多車。”

楊占彪趕到醫院門口的時候,發現李懷龍等4名民警放棄了家里的親人,已經主動趕到那里了。“他們是事故中隊的,不分管指揮交通,可他們也意識到醫院門口不能堵塞了。那個時候,電話根本打不通,要是靠通知和命令,根本找不到人,這就全靠個人素質了。有幾個民警看到我們在指揮交通,也自發地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楊占彪說話的時候,對自己的戰友抱有深深的敬意。

楊占彪在第一時間組織民警疏散擁擠在醫院門口的人群,勸解他們去更加安全的地方,給醫院騰出空間。醫院門口很快就有源源不斷的傷員送過來,一些志愿者抬著傷員走到醫院門口,遇到堵塞后,干脆把傷員放在路邊,急忙趕回去搶救別的傷員。楊占彪就組織群眾把路邊的傷員抬進醫院,詢問傷員是從哪里轉運過來的。回答最多的是漢旺,他感覺漢旺那邊一定很慘了。

兩個多小時后,醫院門口的交通秩序明顯好轉,楊占彪對民警們說:“你們在這兒繼續維持交通秩序,我到漢旺去看看。”

其實這時候的楊占彪,心里一直惦著他的兒子楊皓天。他趕往漢旺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道路非常難走。

在漢旺鎮的路口,楊占彪遇到了楊曉文。交警四中隊在路口設卡,攔住開進漢旺的車輛,讓他們掉轉車頭朝外運送傷員。

楊占彪焦急地問楊曉文:“看到冬冬了?”

楊曉文搖頭說:“沒看到,學校垮了,亂糟糟的根本找不到人。”

楊占彪撒腿朝東汽中學跑,進了學校大門口就驚呆了,原來四層的教學樓完全垮塌了,只剩下一堵承重墻。廢墟上,許多人在刨水泥塊,在哭喊。地震的時候,東汽中學有兩個班級在上體育課,還有一個班級上電腦課,除去這三個班級沒什么傷亡外,其余1000多學生全部埋在廢墟里。

楊占彪當時兩腿有些發軟,眼淚禁不住流出來。兒子楊皓天的教室在四樓,他雙腳顫抖著跑了過去。

廢墟前被學生家長擠得水泄不通,楊占彪突然冷靜下來了,站在那里不動了。承重墻隨時可能在余震中倒下來,家長們現在已經失去理智,太危險了。他立即沖上去勸說大家,不要都擁擠在廢墟上。

東汽廠的保衛處長認識楊占彪,朝他喊道:“楊大隊長,你來干啥?”

楊占彪說:“我兒子在這兒!”

兩個人剛說了一句話,聽到廢墟上有人喊:“這兒還有活的!”

那是一個三堵墻夾角的地方,三堵墻搖搖欲墜了,救援的動作太大了,就可能造成再次的垮塌。楊占彪把幾個家長勸開了,自己上去用手扒開碎磚,終于在水泥板之間扒出了一個小洞口,露出了一個學生的頭。

“叔叔、叔叔,快救我!”孩子在下面喊叫。

楊占彪忙說:“叔叔就是來救你們的,你別喊叫,留著點兒力氣。你是哪個班的?”

“高二一班的。”

楊占彪心里一顫,跟兒子楊皓天一個班!

楊占彪忙問:“那你知道楊皓天嗎?”

下面傳出很小的聲音:“他在我下面。”

楊占彪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對著那個洞洞朝下面大喊:“冬冬,爸爸來救你們了,你要給我挺住,馬上就有辦法救你們——聽到了嗎?”

下面的孩子說:“叔叔,我渴……”

楊占彪對外面喊:“水!礦泉水!”

立即有五六瓶礦泉水拋向了楊占彪。他把礦泉水遞給下面的孩子,問他們有多少人,說有二十多個。楊占彪覺得靠雙手不可能挖開水泥板,必須找到大型救援工具。

他離開廢墟,跑到東汽廠找到領導,正好東汽的領導在開緊急會議,商量救援方案。最后,他們從東汽營運公司調用兩臺大型吊車開進了學校。

隨著救援的展開,學生們一個個地救了出來。每救出一個學生,現場都響起激動的掌聲。

此時,有位家長突然發現一個“金三角”內也有存活下來的孩子,幾十個身強力壯的家長,不顧危險沖了進去。所謂的“金三角”,就是垮塌的大型水泥板相互交錯,形成的相對安全固定三角空間。

楊占彪也跟著鉆了進去,里面漆黑一片,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摸到一個孩子,就想辦法把壓在他們身上的水泥板掀開。大家都是一樣,不管是誰家的孩子,遇到了就想辦法救出來,一連救了二十多個學生。

由于廢墟上的家長和志愿者太多了,影響大型機械的救援,楊占彪就主動站出來,負責維護現場秩序,疏散廢墟前的學生家長,只留下一些身強力壯的人,協助大型機械施工。許多家長不愿離開,楊占彪非常焦急,帶著哭腔喊道:“請你們趕快退出去,我也是家長,跟你們心情一樣,可你們這樣亂糟糟地守在這里,反而耽誤了救援!”

身強力壯的男人們在廢墟上用手扒,清理出碎石,用臉盆和垃圾桶端走,露出厚重的水泥板后,吊車就可以把厚重的水泥板吊走了。

由于下雨,援救工作不得不停止。家長們不愿離開,仍舊用手刨。然而他們的雙手卻救不了孩子們,有幾個孩子雖然露出了上身,可下身被厚重的水泥板牢牢地壓在下面,無法救援出來。

孩子們凄慘地喊叫:“爸爸快救我——媽媽快救我——”

可是,他們爸爸媽媽的雙手已經磨爛了,就是把雙手磨掉了,也救不出他們。這個時候,在他們眼里曾經像天空一樣罩護著他們的父母,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候在他們身邊哭泣。深夜里,他們給孩子打著雨傘,給孩子圍上一床被子,盡了他們最后的父愛母愛,眼睜睜看著孩子們慢慢停止了呼吸……

這個夜晚,他們的心破碎了。

無論今后時光怎么逆轉,歲月如何變遷,都無法縫補這些家長破碎的心了!

楊占彪說:“有一個碗口大的洞口,伸出一只孩子的手,吃力地揮動著一塊布條,向外面的人求救,大家都看到了,可是根本救不了他,只能看著他揮動的手,慢慢地軟下去,最后不動了。夜里,我聽到至少四個地方,娃娃們在唱歌,他們相信一定會有人來救他們,可是在天亮前,這些娃娃都沒有聲音了。”

說到這里,楊占彪雙手捂住臉哭了。他又被當時的那一幕刺痛了心。

2008年5月12日的夜晚,漢旺天空的星星和月亮,都躲藏起來了。

就在楊占彪哭泣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前方交警向他報告首長車隊已經到達的位置,他邊講話邊擦淚,很快把工作布置完畢,繼續給我講述那天晚上的悲慘故事。

他說:“那天晚上,我和家長們在雨地里守了一夜,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很多家長抱在一起哭了,有些家長實在承受不住這種傷痛,暈倒過去。”

13日凌晨,楊占彪站起來悄悄離開了東汽中學,他知道在那里繼續等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去了綿竹市玉妃路口,指揮疏導交通,后來又去了北廣場執勤,這兩個路口都是漢旺連接綿陽的交通要道。

14日下午4點多,楊占彪接到了前妻打來的電話,說從廢墟里挖出一具尸體,很像兒子楊皓天,但胸前學生證上的名字叫張凱。雖然楊占彪已經預感到兒子生還的希望不大,但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心如刀割。他知道這具尸體十有八九是兒子的,兒子跟張凱是好朋友,經常相互換穿衣服。

楊占彪開車趕到東汽中學,一眼就認出兒子了。他伸手把兒子渾身撫摸了一遍,發現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傷痕。也就是說,兒子在地震之后還活著,說不定唱歌等待救援的那些孩子中,就有自己的兒子。想到這里,楊占彪抱著兒子的尸體嗚嗚地哭了。

一位民警認識楊占彪的兒子,知道小伙子很愛干凈,就去端來一盆清水,把一條毛巾遞給楊占彪,說:“楊隊長,讓兒子干凈著走吧。”

楊占彪用毛巾把兒子的臉擦了一遍又一遍,心里說:“冬冬啊,爸爸不能陪你了!你一個人走吧,爸爸沒能力救你,爸爸不是神仙,原諒爸爸好嗎……”

此時,旁邊有人問楊占彪,孩子的尸身該怎么處理。按照上級規定,所有尸體必須就地掩埋。楊占彪擦了一把淚水站起來說:“按照規定辦理吧,把他和同學葬在一起,他也有個伴兒!”

這次地震中,楊占彪姐姐的兒子也死了,跟楊皓天一個學校,也是高二的學生。

楊占彪從脖子上掏出一個玉墜給我看,說:“我屬馬,這是兒子給我買的。他那年才十歲,就特別懂事,出去旅游的時候,回來還知道給我帶一件禮物,我一直戴在脖子上。現在我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還有這張照片。”

說著,他從一個皮夾里拿出兒子的照片給我看。

楊皓天已經十八歲了,的確是一個很帥的小伙子。

楊占彪說:“我現在不敢閑下來,閑下來就想兒子。我就拼命工作,把自己整得很累,這樣可以減緩一些傷痛。”

他的手機又響了,我站起來跟他告別,握住他的手,半天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話。我就用力握了握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咱們都是男人!”

他邊走邊回頭向我招手,大聲說:“男人!”

漢旺的骨灰盒風波

漢旺公安分局的臨時辦公地點,設在東汽運營公司的大院內,那里是漢旺最大的救災物資接收站。幾頂公安帳篷前,擺放了一排桌子,一男一女兩位民警坐在那里現場辦公。

局長顏坤拿著帽子走出帳篷,聽說我要采訪他,不耐煩地使勁兒揮手說:“沒時間、沒時間,我要出去!”

我有些玩笑地說:“看看,當局長的就是忙,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他有些委屈地說:“什么局長?這個局長還不如派出所長呢。我是權力有限,責任無限,什么事情都要干,打擊偷盜搶劫、晝夜沿街巡邏、搬運救災物品、掩埋腐爛的尸體、說服教育群眾……凡是地方政府不愿干的事,全交給警察去干,就連學生的骨灰盒,也讓警察晚上去守著,骨灰盒破碎了,也當成案子讓我們去偵破,你說我們警察成什么了?成什么了呀?我有三頭六臂嗎?我有嗎?”

他沖我橫眉瞪眼,仿佛這些事情都是我派他去干的,他要從我這里討個公道。

我沒有生氣,反而嘿嘿笑了,說:“現在的警察是什么?是保姆。”

他愣了愣,沖我點點頭:“喔——讓你說對了,就是保姆。”

我們只是聊了三言兩語,他便意識到我對警察行當太熟悉了,而且說話跟他一樣直率,于是他的語氣平和了很多,對我說:“學校那邊有事,我以后抽個時間跟你聊。”

他說的學校就是漢旺小學,那里集中了100多名學生家長,圍住綿竹市一位副市長,要求解答他們提出的疑問。為防止局面失控,顏坤抽調了十幾名民警趕到漢旺小學維持秩序。

我對顏坤說:“走吧,我也跟你去看看。”

天氣悶熱,明晃晃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在漢旺小學倒塌的樓房前,綿竹市分管教育的副市長,被學生家長圍在當中,一頭的汗水。副市長的嗓子已經啞了,她反復重復一句話:“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一切都要用事實說話,我們要等待專家的鑒定。”

她說著,把目光投向廢墟那邊的幾個人,一臉的焦灼之色。

廢墟前,有四男兩女正在用皮尺衡量樓房窗戶的寬度,從斷裂的墻皮上取樣分析。不用問,他們就是副市長說的專家。

倒塌的樓房墻體,全是用紅磚壘建的,每層樓的水泥板很薄,水泥板內有細細的鐵絲。樓房垮塌最嚴重的就是這些樓層與樓層之間搭建的水泥板,那樣子好像一摞子的抽屜底部,稀里嘩啦都脫落了,只剩下兩邊的木板架在那里,很多學生就是跟著垮塌的樓板一起跌落下來的。我在災區看到很多這種垮塌的樓房。

聽學生家長介紹,這棟樓房最初是東汽廠給職工建造小區樓房的時候,臨時搭建給建筑工人居住的宿舍樓,小區建完后,東汽就把這棟臨時宿舍樓租給了漢旺小學。十年前學校就知道是危樓,幾乎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學校都要求家長回家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在樓道內追逐打鬧,如果有六七個學生一起跑動,樓房就顫顫悠悠的,非常危險。

家長們追問副市長,為什么知道是危樓,卻不采取措施?幾次說要搬遷,為什么遲遲沒有行動?綿竹是四川十強縣之一,沒有錢建學校嗎?

當然這些問題,遠不是一個副市長能解答的。據說前些日子,綿竹的市委書記給學生家長下跪了,依舊沒有平息學生家長的怨氣。

其實不管漢旺小學的教學樓是不是危樓,都很難在這次大地震中躲過此劫。漢旺鎮許多堅固的樓房,同樣在百年不遇的大地震中坍塌了。家長們追問政府官員,也就是尋找一種發泄內心傷痛的機會。

民警們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們在現場并沒有顯得太緊張,看到哪一個家長情緒過分激動,他們才會走上去,拍拍家長的肩膀,用跟兄弟說話的口氣說:“喔,別焦急,天太熱,慢點說。”

為了預防家長們因天熱中暑,民警們還用車運來了礦泉水,分發給學生家長。現場也有政府的女干部,在安撫那些女家長。

有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懷里抱著一個紅布包裹的骨灰盒,站在太陽底下,一臉無奈的神色。過了許久,他有些累了,走到一邊樹蔭里坐下,把骨灰盒放在腿上,腦門抵住骨灰盒,垂著頭。這景象讓人心碎。

我想起顏坤局長說警察晚上看守骨灰盒的事情,于是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問:“老鄉,男孩還是女孩?”

他知道我說的是他懷里的骨灰盒,抬眼瞅了瞅我,說:“你是干什么的?”

我說:“警察,德陽市局的。”

他相信了,說:“兒子。”

“叫什么名字?”

“劉新,十一歲了。唉,我這輩子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容易養他這么大,卻……”

中年男人說著,用手拍打兩下骨灰盒,似乎是說給里面兒子聽的。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問什么了,就站起來,說:“老鄉,天太熱,還是趕快讓孩子入土為安吧。”

回到德陽后,我腦子里一直有兩個疑問,為什么讓警察晚上去看守學生的骨灰盒?為什么骨灰盒碎了要立案偵破?

6月4日,我再次去了東汽運營公司內的漢旺分局臨時辦公地點,找到了分局長顏坤,可是只聊了十幾分鐘,他就接了一個電話,對我說:“不行了,我又要走了。這樣吧,我找個人跟你說骨灰盒的事情,晚上看守骨灰盒的人就是他。”

他開車把我送到了武都中心小學,見到了民警黃啟福。

黃啟福今年五十三歲,原來是刑警大隊負責人,家在德陽,卻在漢旺分局工作了三十年,現在退居二線了,曾經多次獲得優秀人民警察、優秀共產黨員稱號,是一名非常敬業的警察。顏坤局長讓他守在武都中心小學,主要負責維持學校的秩序。武都中心小學暫時封鎖了,大門口有警察把守著,學校院內的廢墟上,專家組正在對垮塌的樓房進行取樣鑒定。為了讓遇難學生家長放心,增加專家組鑒定的透明度,顏坤從中協調,選出幾位遇難學生的家長代表,跟隨專家鑒定組一起工作。專家組在水泥板和樓體鋼筋上打孔取樣的時候,都是一次性采集兩份樣品,其中一份交給學生家長代表保存起來。如果今后學生家長對專家組的鑒定持有異議,可以把自己保留的樣品,送交更權威的部門復檢。

武都中心小學的宿舍樓完全坍塌,最底層還掩埋著沒有挖出來的學生尸體。地震的時候,學生們正在午休,因此傷亡慘重。教學樓的三四層樓板已經垮塌,但主體樓墻立在那里,墻體上裂紋縱橫交錯,看起來就像一塊亂刀削過的蛋糕,只要輕輕一推就稀里嘩啦垮塌了。

黃啟福把我帶到教學樓后面,那里有一排石椅子,周圍綠樹成蔭,環境幽雅,一定是學生們平時讀書談天的好去處。他指了指教學樓對我說:“小心,一陣風就能吹倒了。”

我簡單說明了采訪他的意圖。

黃啟福說,最初一些遇難學生的家長,要求政府解釋他們提出的質疑,因為他們不滿意政府的解釋,很多遇難學生家長就集中在垮塌的廢墟前靜坐。到了晚上,有3名家長把學生的骨灰盒放到學校門口,說誰要挪動骨灰盒,就跟誰拼命。鎮政府擔心夜里骨灰盒丟失了,就要求漢旺分局派民警看守,顏坤就派黃啟福在學校門口守護了三晚上骨灰盒。

骨灰盒案件跟守護的骨灰盒是兩回事。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兩年前在外打工的丈夫死去了,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沒想到兒子在這次地震中被埋在學校廢墟里,她的精神接近崩潰了。兒子火化后,她用一個瓷罐裝著兒子的骨灰,瓷罐外面套了個紅布口袋,整天提著個瓷罐到領導辦公室告狀。顏坤局長考慮到黃啟福對漢旺情況非常熟悉,能說一口本地土話,而且特別有耐心,就派他去勸說那位婦女。

黃啟福去村子找到了婦女,發現婦女家的房子倒塌后,她沒有地方居住,就幫婦女搭建了帳篷,安置好了她的生活。

后來在黃啟福的勸說下,婦女同意安葬兒子的骨灰了。根據當地的風俗,安葬死者要選擇日子,婦女就先把兒子的骨灰罐放在丈夫墳頭前,等待已經選好的日子安葬。到了5月26日,婦女突然跑到政府領導那里哭鬧,說有人故意把她兒子的骨灰罐砸碎了,要求警察立即破案,嚴懲兇手。政府領導就把局長顏坤找去,讓顏坤去破案。

婦女對顏坤局長說:“給你們三天時間,破不了案我就死給你們看。”

“這算什么案件?什么案件都不是,可我跟誰講理去?哦,還要去查。”顏坤跟我說起這事情的時候一臉的憤怒。

黃啟福說,顏坤帶著他到墳地勘查現場,一看就明白了,是有人從墳地路過,可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隨便踢了一腳,把瓷罐踢碎了。但婦女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說一定是跟她有仇的人故意破壞的。她提供了5名嫌疑人,都是本村村民。

黃啟福和顏坤局長找5名嫌疑人了解情況,他們都否認是自己干的。

黃啟福說:“我們覺得她只是猜疑,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是5名嫌疑人中的任何人干的,因此沒有追究那幾個村民的任何責任。”

第二天,政府干部又給顏坤打電話,說婦女那邊出事了,幾個村民要把婦女殺了。顏坤因為脫不開身,急忙派黃啟福去處理。

黃啟福說:“我去了村子才知道,婦女把她兒子的骨灰,撒到她懷疑的那幾個村民的水缸里、飯盆里了,激化了矛盾。”

當時幾個村民非常沖動,要跟婦女拼命。好在黃啟福這個人有耐心,做安撫工作很有一套,他磨了一天嘴皮子,終于化解了幾個村民心中的怨氣。

黃啟福對村民說:“她挺可憐的,老公剛死兩年,兒子又死了,能不傷心嗎?她現在其實是一種病態,你們就把她當成病人好了,別跟她一般見識。”

黃啟福說服了幾個村民后,又去了婦女的帳篷內磨嘴皮子。

“我當時想,她的工作做不通,我就在村里住下了。”

婦女在黃啟福推心置腹的說服下,情緒慢慢穩定下來。黃啟福就從兜里掏出400元錢給婦女說:“你趕快去買個骨灰盒,把孩子的骨灰裝好下葬了,也讓孩子入土為安。你這么折騰,孩子的在天之靈也不安息。”

婦女買了骨灰盒后,黃啟福開著警車,拉著婦女和骨灰盒,陪她去安葬了兒子。黃啟福動情地說:“她的做法雖然過激了,但我們要理解她,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失去了一切,怎么能不傷心?我看著她在墳前放聲大哭的時候,也忍不住哭了。”

我采訪完黃啟福,離開武都中心小學,開車穿過漢旺城區的街道,來到漢旺鐘樓廣場。我站在鐘樓前久久凝望。鐘樓已經出現多處裂紋,卻還算完好地站立著。上面的那口大鐘,指針永遠停止在2點28分,這一刻凝固了多少人的笑臉和生命?

鐘樓沉默無言。

他把第一份死亡證明開給了兒子

走進都江堰前,我非常吃驚,疑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我眼中的都江堰,完全不像遭受地震肆虐的城市。她依舊整潔亮麗,依舊充滿了勃勃生機。幸福大道兩側林立的樓房,如果不仔細看,甚至連縱橫的裂紋都看不到。江安路上的商貿街,兩邊是琳瑯滿目的攤位和各種物品,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

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都江堰的重災區在附近郊區。都江堰市區雖然也遭受嚴重破壞,大多數樓房成了危房,但卻都挺立著,不像北川和綿竹那樣一片廢墟。我采訪當地一位市民的時候,她形象地比喻都江堰市區地震后的樓房,是“紙老虎”。

在幸福家園賑災居民安置點派出所,我見到了要采訪的民警鄧波。

鄧波是派出所的內勤,地震的時候他在所里值班。

鄧波跑出派出所后,看到滿大街奔跑哭泣的人群,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鄧培,幼兒園的樓房會不會倒塌?兒子逃出來沒有?

地震后,所里的其他民警迅速上街維持秩序、疏散群眾,鄧波的任務是留守派出所看管槍支。派出所的辦公樓也在地震中嚴重受損,他必須守在殘破的值班室內。

有一位從派出所門口跑過的災民,說那邊有個老婆婆被砸斷了腿。鄧波立即沖出屋子,發現在距離派出所門前一百多米遠的地方,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婆婆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急忙將老婆婆背到派出所的院子里。

剛剛安置好老婆婆,一位中年婦女沖進派出所,哭喊道:“快幫幫忙,救救我的女兒,我女兒在家里出不來了!”

鄧波跟著婦女跑到派出所旁的阿壩州林業木材聯營公司家屬區,發現婦女的小女孩被困在五樓的一間屋子里,樓房在地震中嚴重受損,隨時可能垮塌。鄧波不顧生命危險,從斷裂的樓體上爬到了五樓。婦女的家門已經嚴重變形,小女孩在屋內哭泣著呼喊“救命”,不停地拍打房門。鄧波大聲說:“不要怕,我來救你了!”他一邊撫慰女孩,一邊用找來的鋼筋拼命地撬門,終于把小女孩救出了千瘡百孔的樓房。

鄧波剛返回派出所,一位大爺又氣喘吁吁地跑到派出所求援,說那邊有個婦女被壓在廢墟下面。鄧波跑到廢墟前一看,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被厚重的預制板壓在下面,他組織周圍的一些群眾進行救援,試圖將預制板抬起來,可怎么努力也沒有成功。他只好跑回派出所,通過電臺向當地公安指揮中心求援。

就在這時候,他發現又有一個女人走進派出所,正要問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助,猛然看清來人是他的妻子張娟。看到妻子的臉色,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預感到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不等他說話,妻子就放聲大哭:“咱娃娃被砸著了,走了……”

妻子沒說完話就昏了過去。鄧波雙腿一軟,也差一點兒坐在地上,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鄧波的兒子鄧培六歲了,在新建小學對面的幼兒園上學。地震時候,孩子們都在睡午覺。其實幼兒園的樓房破壞并不嚴重,也就是一堵墻垮塌了,而鄧波的兒子就睡在靠墻角的那張床上。孩子們睡的是高低床,鄧波的兒子睡在下鋪。按說一堵墻垮塌后,高低床是可以抵擋一下的,不可能傷及孩子的生命。可偏偏在劇烈的晃動中,兒子睡覺的那張床晃倒了,兒子從床上甩了出去,正好被垮塌的墻體埋在里面。

鄧波說:“我跑到幼兒園接孩子,幼兒園旁邊的職工醫院門口,擺放了很多尸體,那景象慘不忍睹。”

當晚,都江堰下起了大雨,鄧波家里的房子垮塌了,父母在地震前就到外地旅游去了。派出所那邊又離不開人,他要看守所里的槍支彈藥和貴重物品。沒有辦法,鄧波只好把兒子的尸體放在面包車上,拉回了派出所。他把孩子抱在懷里,說:“兒子,你就陪爸爸值夜班吧。”

妻子張娟坐在他身邊面如死灰,一言不發。

天快亮的時候,派出所的民警都返回來了,看到鄧波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的場面,都不知道該怎么勸慰他。于是幾位兄弟走到他面前,拍一下他的肩膀,說了同樣一句話:“嗨,好兄弟,挺住!”

13日早晨9點,派出所所長讓鄧波趕快去處理孩子的事情。鄧波用面包車把兒子拉到殯儀館去火化,發現火葬場堆滿了尸體,很多車輛正把尸體分散到別的地方。看到鄧波兒子的尸體,殯儀館的人說要立即轉走,轉到哪里不知道。鄧波心疼了,不希望把兒子的尸體隨便拉到什么地方處理了,于是要求留下來。殯儀館的人說:“現在所有的冰柜都放滿了,放在外面肯定不行,天氣太熱,很快就會腐爛了。”

他于是又請求說:“能不能馬上火化?”

殯儀館的人說:“火化可以,但要有死亡證明。”

鄧波一想,去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開具證明不是難事,于是就說:“那好,我把孩子先擱在這里,馬上開證明去。”

殯儀館的人就帶著鄧波去了一個屋子,這間屋子過去是用來開追悼會的場所,像一個大禮堂,非常寬敞,里面擺滿了密密麻麻的尸體。盡管兒子身材瘦小,有個空地就擱下了,可他轉了半天竟然找不到擱置的地方。后來殯儀館那個人把鄧波的兒子塞在一個墻角處,說:“你抓緊開證明,來晚了,下午就要轉走了。”

鄧波一個勁兒點頭表示感謝,然后馬不停蹄地趕到自己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卻發現派出所的辦公樓成了廢墟。他來不及去四處尋找派出所臨時辦公的地方,于是就想,干脆回到自己派出所開一張證明算了。

鄧波趕回派出所后,找了一張紙,在上面寫道:

茲有我轄區居民鄧培,因自然災害在本次地震中死亡,特此證明。

太平街派出所

2008年5月13日

鄧波在派出所就是負責寫公文的,知道這種證明的格式,而且派出所的公章也在他抽屜里。他拿出公章要蓋的時候,舉起的手哆嗦了好半天,終于狠著心蓋下去。

然后,他趴在桌子上哭了。

鄧波拿著死亡證明再次回到殯儀館,還好,工作人員并不知道太平街派出所并不是孩子戶籍所在地,從他手里接了證明,讓先去排隊。

鄧波問:“需要等多長時間?”

工作人員說:“等吧。燒一個人需要將近一個小時,一天最多能燒36個。”

他就在那里守著兒子等,從13日晚上8點,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才送兒子上路了。

這時候鄧波才想起,自己只顧忙乎兒子的事情了,忘了問一下哥哥家里怎么樣了。鄧波的侄子十二歲,在新建小學六年級讀書。他急忙跟哥哥聯系,得知哥哥還在焦急地尋找兒子,立即趕過去幫助哥哥一起尋找。

新建小學在地震中有300多名學生遇難,統一放在兩間大屋子內,鄧波和哥哥挨個兒扒拉著尋找,找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找到。

鄧波說:“我當時特別希望在這里面找不到哥哥的孩子,我希望侄兒逃出了教室,或者受傷后被救援出去了,可最后還是在里面找到了。閻王爺太狠心了,把我們家兩個兒子都收走了。”

侄子身上很臟,像小泥猴。鄧波找來一瓶礦泉水,給孩子清洗了一下臉。

鄧波的哥哥在火葬場排隊,因為要燒的人太多了,最后等不及了,干脆六七個孩子一起燒,用一個大泡菜壇子裝著骨灰端出來大家分,鄧波的哥哥跟另外等候的學生家長,就各自從泡菜壇子里領取了一撮骨灰拿回家。

鄧波說:“侄兒跟幾個同學一起燒了,在那邊也算有個伴兒。”

太平街派出所的民警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來表達對鄧波的安慰,于是自發地給他捐了5000元錢。這件事情被上面知道后,要求太平街派出所寫成材料上報。派出所的民警都忙著抗震救災,平時寫材料的任務也都是內勤鄧波來完成,于是所長就不好意思地對鄧波說:“你自己寫吧,對不住了,我知道這件事讓你自己寫,有些不合情理,可沒辦法。”

鄧波無奈地對所長說:“沒事,寫材料是我的工作。”

民警們都出去忙抗震救災的事情了,鄧波一個人留守派出所寫材料。

他對我苦笑著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寫得最艱難的材料,我要把派出所兄弟們對我的關心幫助寫出來,還要把我接受捐款后感動的心情和實際行動寫出來,自編自導。其實我不想要這份錢。”

不過最終鄧波還是完成了這份材料。材料中的主人公鄧波,在接受了派出所民警的捐款后,對于同事們的關心特別感動,當時就流出了熱淚,他化悲痛為力量,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抗震救災的戰斗中去。

這是事實,鄧波在接受了同事們的捐款后,確實感動得流淚了。由于兒子走了,他似乎沒什么牽掛了,哪里最危險就沖到哪里去,成為抗震救災的英雄。

還有一個事實,就是寫材料的人鄧波,在寫完材料后也流淚了。

他對我說:“作家同志,我沒有想到太平街派出所地震后開具的第一張死亡證明,竟然是我開給自己兒子的。派出所地震后第一份典型材料,竟然也是我寫給自己的……”

我一直忍著自己的淚水。我被鄧波的堅強和平靜震撼了,有了這種精神,中國的警察沒有什么困難不能戰勝!

廢墟中一本記錄愛情的相冊

崇義派出所民警胡軍,在搶救聚源中學師生的過程中立下大功。看了他的事跡材料后,我決定去采訪他。車子上路后,陪同我的都江堰市公安局的一個小伙子,突然又把車開回了市公安局大院內,快步朝辦公樓跑去,說:“衣老師,等我一會兒。”

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一定遇到了什么焦急的事情。

過了十幾分鐘,他跑回來了,一頭的汗水。6月9日,都江堰的天氣也實在太熱了。

我發現小伙子手里拿著一件包裹著的東西,就問是什么重要物品。小伙子打開給我看,是一本相冊。

小伙子說:“胡軍家的房子全倒了,什么也沒有搶出來。妻子單位的辦公樓也垮塌了,他的妻子被埋在廢墟里。這本相冊是他妻子放在單位的,單位清理廢墟的時候發現了,剛剛轉交給我們公安局。這是胡軍妻子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了。”

我問:“胡軍知道這本相冊了?”

小伙子搖頭:“沒來得及告訴他。”

我的心突然一顫,小心翼翼地打開相冊,唯恐將這唯一的遺物弄壞了。

胡軍的妻子叫王月,從相冊里留下的照片可以看出,她是一位漂亮女人,有著模特一般的身材,很像影視演員。她的美,是那種健康而燦爛的美。

我們的后車座上,坐著小伙子的女同學,是一位在校大學生,她看了照片驚訝地叫起來說:“這不是香港演員嗎?”

我翻閱著王月的生活照,突然間我發現相冊里有三首詩,標題是中文,內容卻是英文。

第一首詩的標題是:想念你,在每個回憶的轉角處。

我不懂英文,但看了標題,意識到這應該是一首愛情詩,于是問身邊的女孩子:“你是大學生,你能給我翻譯嗎?”

她接過相冊溜了一眼,就翻譯了:

當我在路上的時候

我感覺你就在我身邊

我無法控制自己對你的愛

每當你站在路口上的時候

你就是我眼中唯一的風景

寶貝我為你付出的不夠

所以無論你需要什么

我都會盡可能讓你得到滿足

見到了胡軍,小伙子把相冊交給他。胡軍的手顫動著打開,眼睛急急地瀏覽妻子昔日的倩影。

我問胡軍:“你知道里面用英文寫的是什么?”

胡軍搖頭。他大概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告訴他是三首愛情詩,并且讀給他聽了,他怔了怔,淚水流了出來。

胡軍告訴我,5月12日,是他跟妻子結婚十九年的紀念日,早晨離開家的時候,他對妻子說:“咱倆老夫老妻了,沒什么慶賀的,我陪你去買件衣服吧。”

王月聽了很高興,她囑咐胡軍說:“你晚上回家吃飯,我早點下班回家給你做飯。”

胡軍沒有等到晚上夫妻慶賀的幸福時刻,妻子就先走了。這個結婚紀念日,從此成了他為妻子祭奠的日子。

崇義派出所的轄區是崇義鎮和天馬鎮,都是傳統的農業大鎮。5月12日,胡軍就在聚源鎮社區值班。大地震剛剛過去,他和同事劉躍剛等民警就想到了聚源中學,在第一時間趕去救援學生。

胡軍在聚源鎮的廢墟上戰斗了三天三夜,心里一直惦記著妻子。12日晚19點47分,兒子給他手機發了一個短信:“爸爸,你在哪里?我和小姨在一起,爺爺奶奶沒事,可姥姥和姥爺……還不知道媽媽那里怎么樣了。”

胡軍收到兒子的短信,得知岳父岳母遇難了,心里很難過。

胡軍立即給妻子王月打電話,卻一直打不通。由于聚源中學救援任務很重,胡軍不可能跑回市內看望妻子,那種焦急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兒子胡浩宇十七歲,在高二讀書。他在爸爸回不來的情況下,自己去尋找母親,得知母親被埋在單位辦公樓的廢墟里,他就一直守候在廢墟旁邊。

16日中午,胡軍接到所長的電話,說他的妻子王月昨天從廢墟里挖了出來,已經死亡,讓他回去處理,胡軍這才返回都江堰市區。

兒子胡浩宇見到胡軍后,抱著他大哭,盡管他也是滿臉淚水,卻從懷里扶起兒子說:“不要哭,這是大災難,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可是我們都要堅強起來。你馬上十八歲了,是個男人了,男人就要有堅強的脊梁!”

胡軍把妻子火化后,17日就返回了崇義派出所。所長楊濤看到他后,吃驚地問:“你怎么回來了?”

胡軍平靜地說:“處理完了。所長,我干什么?”

所長楊濤說:“好樣的胡軍,你還回聚源鎮,負責做遇難學生家長的工作。”

我在采訪所長楊濤的時候,他仍然很激動地對我說:“當時聽了胡軍的話,我心里很感動,為崇義派出所有這樣的民警而自豪。當天,我就號召派出所全體民警,向胡軍同志學習,堅決打贏抗震救災這一仗!”

安撫遇難學生家長的工作,是一項復雜而艱巨的任務,胡軍回到了聚源鎮后,把自己的傷痛埋在心底,一直堅守到現在。我去采訪他的時候,他是特意從聚源鎮趕回來的。

胡軍說:“我們奮斗了半輩子,終于買了新房子,王月很興奮,所有的東西都是她親自挑選,就在地震的前一天,我剛陪著她去采購了燈具,她是一件一件撫摸著挑選出來的,現在那些燈具堆在新房子里,我都不敢去看一眼,我怕看到那些燈具心里難受……沒有了她,我還用這些燈干什么?這都是她喜歡的呀……”

胡軍哭了。

是的,他的妻子用不上這些燈具了,天堂里的燈光或許更明亮。

我勸慰胡軍說:“你別哭……”

可我也哭了,因為我又想起了那首英文詩。

我不需要過多問他們夫妻感情的事情了,這本相冊其實就記錄了他們所有的愛情。

結束語

其實本來就沒有英雄,只是在突然來臨的災難面前,那些平凡的小人物展示出了他們的本色,做出了不平凡的舉動,他們就成為了英雄。

在災區,還有很多警察英雄,他們的事跡非常感人,可由于種種原因,有些英雄我沒有采訪到,因此并沒有把他們寫進稿子。好在我這篇稿子,不是英雄譜,只是我自己眼睛里的災區警察,是我從抗震救災的警察英雄群體中,擷取的一朵浪花。

無論作品成功與否,我都很欣慰。在這次大地震中,作為中國作家,我沒有成為看客,而是站在了廢墟上,成為一名戰士,用自己的筆,記錄下了這場抗震救災戰斗中警察群體的一個側影。無論采訪還是寫作過程中,我一次又一次被這本書中的人物感動,一次又一次流淚。我的心靈再一次經受了洗禮。

我很感謝他們。

經歷了生離死別的災難,我們才知道活著的幸福。

我衷心祝愿活下來的災區警察以及他們的家人,在今后風風雨雨的歲月中,永遠幸福。

我祈愿在地震中遇難的同胞,在天國里安息……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有刪節,全書即將由群眾出版社出版,敬請關注)

責任編輯/楊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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