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的中篇小說新作《狀元媒》即將由《北京文學》發表,要配發一篇評論。主編很欣賞這篇作品,建議由我來寫,說是廣芩也有此意。我很看好葉廣芩的創作。早在她的《祖墳》剛獲得《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的時候,碰到老友李國文,國文對那篇小說的成就和作者的才能,都給予很高的評價,要我多加關注。國文是功力深厚的老作家,經驗豐富,且具法眼,不僅曾熟讀《紅樓》成誦,而且全文點評過《三國》,我稱之為《李批三國》,即使與著名的毛宗崗點評比,也有其特色鮮明的優長。因而,我很相信他當時對剛開始嶄露頭角的葉廣芩的評價。此后,我便很留意葉廣芩的作品和創作發展,也參加過幾次她的作品的評獎,甚至還參加過她的《全家福》改編為話劇劇本在北京人藝上演前的專家討論,雖然那個戲后來的演出并不十分成功。
包括《祖墳》在內的系列家族小說,為葉廣芩贏得了文壇公認的才名。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并且高居榜首的《夢也何曾到謝橋》,就是這個系列中有代表性的作品,能夠反映當代中篇小說創作所達到的最高水平。值得注意的是,葉廣芩的系列家族小說,能夠寫一篇,是一篇,大致都能保持在相近的同一水平線上,沒有太大的起伏。不像有的作家,包括個別大牌作家,好一篇,差一篇,成了名,便疏于打磨,甚至粗制濫造,蘿卜快了不洗泥。
《狀元媒》應該說是葉廣芩家族系列小說的一篇新作,依舊新穎別致,占盡題材優勢,人物聲口畢肖,敘事意趣橫生,而且京腔京韻,京味十足。這篇小說,講述的是母族的故事,兼及父族,寫的是母親的婚前生活和與父親結婚那檔子事。母親是主人公,是故事的主干,其余人物、故事,都從主干生發開去,最終形成枝干交錯,枝葉紛披的整體藝術效果。
先說題目。《狀元媒》本是一出很有名的傳統戲曲劇名,秦腔和京劇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都先后有改編本演出。京劇改編演出于1960年,是張派名劇,張君秋主演秦郡主,馬連良、譚鑫培分別飾演楊六郎和宋王,可謂名角薈萃。葉廣芩開篇便從這個無論劇目和劇情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話題切入,寫出狀元的稀有,和狀元為人做媒的更為稀有。但正是這種亙古稀而又稀,微乎其微的狀元做媒的故事,卻發生在敘事主人公“我”的父母親的身上,從而造成了這篇作品最大的懸念,吊起了讀者的胃口,調動起他們的審美期待和探究心理。襲用的是人家現成的舊題目,做的卻是自家絕妙的新文章,好文章。即以作品的審美境界,文化含量和藝術手法而論,此小說都大大超越了彼劇目,此《狀元謀》已遠非彼《狀元媒》了。
欣賞葉廣芩的《狀元媒》,我以為有三點比較重要:敘事技巧,地域文化氣韻和人物描繪。
葉廣芩很會講故事。故事有情節,有人物,有事件,有場景。如何把這些要素織錦似的編織為流暢、渾然的藝術整體,讓讀者愛讀,讀得興味盎然,甚至入迷,沾上手就放不下?這就要看作者的敘事功力了。敘事功力,一是結構技巧,二是說話技巧。一件平常的事,到了葉廣芩的筆下,總能講得出彩;一句平常的話,從她的筆底流瀉出來,總會意趣橫生。比如,在那個溫暖的冬日,作者寫她最后一次去南營房57號母親的娘家,正碰上她的舅舅和舅舅的朋友老紀就著怪味胡豆喝酒喝得微醺的情景:“倆老頭喝得都有些高了,情緒有些不穩定,被某些悲壯的氣氛包圍著,引得炕上的黃貓也張牙舞爪有些亢奮。我進門的時候,兩人都是眼淚汪汪的。”快要拆遷了,可以住上有暖氣、有衛生間,清新亮堂的樓房了,但是老人在這里住慣了,這里留著他們大半輩子的喜怒哀樂和風雨人生,所以懷舊,熱土難離,所以便有了悲情和傷感,便眼淚汪汪。而旁及黃貓張牙舞爪的一筆,看似閑筆,卻也涉筆成趣,閑處不閑,頓時增加了畫面的動感。以貓的亢奮,反襯托喝高了的倆老頭的亢奮,實在是神來之筆。
敘事就是說話,話說得寡味,索然無趣,是不能指望讀者的青睞的。葉廣芩的家族系列小說所使用的語言,是在她的母語北京地方話的基礎上升華而成的文學語言,藝術語言。從文脈承傳上看,走的是老舍一路,卻有自己的特色與個性。但她的藝術語言,在家族故事的記敘上,亦隨人物的社會身份、階層、文化熏陶的不同而有雅俗的變化與調適。一般來說,講父系家事,雖然清室覆亡后,屢經變遷,早已衰敗不堪,但貴胄皇親的架子不倒,余緒尚存,那作派,那心理,那自我感覺,即使到了葉廣芩這一代,也并不蕩然,故敘事語言多趨雅;而像在《狀元媒》里,講述朝陽門外南營房一帶母系家族人等的舊事,多涉市井小人物的命運,即使日子過得稍好的紀家,也不過炸開花豆而已,至于作“補花”工藝活兒的母親,更是掙扎在生活的底層,所以在語言的運用上便不能不趨俗。但俗也罷,雅也罷,葉廣芩都能運用得頗見亮色,頗多北京話里特有的幽默和意趣,從而顯得京味十足。
語言是地域文化特色的重要表現之一。除了語言,還有如自然景觀,人文景觀,節慶禮儀,婚喪嫁娶,風俗習慣等等,也都程度不同地表現出地域文化的差異性來。
葉廣芩的寫北京,不是身在北京寫北京,而是離開北京的幾十年后,拉開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之后,作文學的和藝術的追憶。有點像林海音寫《城南舊事》,雖說不是海峽遠隔,卻也到了地域差異相對較大的西安。她在北京讀了中學和護校,然后分配到陜西做護士。從事懸壺濟世的醫務工作前后20年,又逐步轉向專業的文學創作。她已經在陜地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成了秦人。北京只是她的故鄉、故園、故家。故園四望夢依依。因此,她的家族故事展開的北京,是記憶中的北京,但也因為有了別處的參照、對比,例如西安的參照對比,而更加突出,地域文化特色也更加鮮明起來。這很像上一世紀20年代前后魯迅的在北京寫紹興,30年代沈從文的在北京寫湘西,當代作家周大新的在北京寫南陽。葉廣芩在《狀元媒》里所寫的母親出嫁前和出嫁時的舊事,以及用以烘托這些故事的環境和不得不營造的氛圍,她都不是親歷者,沒有直接的切身體驗作依據。故事的主體部分是從父親、母親,以及到了上一世紀80年代還活著的舅舅或老紀那里聽來的。但葉廣芩有超常的藝術想象力和故事編組能力,她可以在廣泛收集資料、廣泛尋訪的基礎上,通過假定,復活父輩們的生活場景。另外,在改革開放之前的漫長歲月中,北京的許多主要街區市井和人文景觀,變化都是相當緩慢的,例如,母親娘家朝陽門外的南營房,還有不遠處壇口的景升街熱鬧而又雜亂的市場,葉廣芩就保留著許多自己兒時關于那里的記憶。這些自己曾有的記憶,以散文的筆調抒寫出來,很自然地穿插于許多她不曾親歷過但卻是會有的實情之間,遂使畫面活了起來,顯得可信。比如寫到母親南營房的生存環境和貧困親友時,有這樣一段勾勒:“隨著旗兵的衰落,南營房逐漸淪為窮雜之地,所住人物有旗兵后代,有做小買賣的,唱大鼓的,撿破爛的,還有妓女和盜墓賊,多是窮苦人物。以我母親所住的四甲而論,有賣炸開花豆的老紀,賣炸素丸子的老安,戲園子掃堂的劉大大,澡塘修腳的白師傅,收舊貨打小鼓的葛先生……五花八門,各有特色。”這些市井下層人群,未必都是作者親見和有過直接交往的,但是她寫到小時候陪母親回娘家時,在三甲拐角吃井大姨兒的炸馇,“蘸著蒜湯醬油,外焦里嫩,咬一口能把人香一個跟頭”;還有“蟲子鋪”,以及母親從“蟲子鋪”買了藥給老五烙在餅里吃,打下一盆子絳蟲的記憶,卻是親歷的。正是這類描寫,在會有和曾有的假定或體驗中,營造出濃郁的北京古老都市的地域文化氣氛來,真實可信,令人擊節贊賞。
小說是寫人、人的命運和心理的藝術,而家族小說又常常滲入較多的作者自傳性的因素。《狀元媒》亦應作如是觀。母親的形象是成功的,她勤勞、誠實、孝順,父母過世后為撫養弟弟成人,30歲了,還不肯嫁人。偶然的邂逅,鬼使神差地由狀元劉春霖作媒,續弦給貴胄之家,丈夫比她大18歲。這在她是命運、身份的轉換。然而從婚禮的情況看,她至少在當時沒有幸福感。但后來似乎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自己也對女兒說,她和丈夫的婚姻好,“真的很好。”敘事主人公的結論是:“母親為她衣食無憂的日月而滿足,為丈夫的溫文儒雅而陶醉,南營房的女兒思想簡單,沒有那么多惆悵和矯情”。“母親不在乎文化,母親在乎日子。”
除了母親,和母親有關的人物,包括父親、劉狀元、七舅爺、老紀和老老紀、舅舅,特別是有關李震江、王彩蝶的筆墨,多能給人留下較深印象。看來,葉廣芩的筆墨,不僅能適應皇親貴戚后裔的書寫,而且也能拓展向書寫社會下層的窮雜人等。
2008.10.19六硯齋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