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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房子

2008-12-31 00:00:00劉連書
北京文學(xué) 2008年12期

這是一篇探索性的寓言小說。一座樓房發(fā)生了蟻災(zāi),打破了住戶正常的生活秩序,引起人們的恐慌,進而出現(xiàn)了各種非常規(guī)現(xiàn)象。當(dāng)一切正常以后,人們又恢復(fù)到以前的生活狀態(tài)。請看看在這所建筑里發(fā)生的各種沖擊社會文明的“怪事”……

這一切都是因為小紅螞蟻吸食了男人的高級蛋白質(zhì)和女人的新陳代謝物之后誘發(fā)的。

不用鬧鐘吵不用老婆叫不用誰來催,每天早晨六點葛良定會準(zhǔn)時醒來,這是葛良結(jié)婚八年多養(yǎng)成的習(xí)慣。新婚第一夜,老婆余帆用嗲嗲的語氣向葛良發(fā)布第一道命令,以后準(zhǔn)備早點的事,就都是你的了。葛良痛痛快快答應(yīng)下來。通過考取大學(xué)才從農(nóng)村落戶城市的葛良,娶了位比自己年齡小一輪,比自己身材高一截,比自己家庭條件好許多,且臉蛋漂亮皮膚細(xì)嫩的女人為妻,別說是準(zhǔn)備早點這區(qū)區(qū)小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更何況那是她被他初夜洗禮后說的,那是她跟他躺在一個暖暖的被窩里說的,那是她用手撫摸著他茂密的胸毛時說的。能不答應(yīng)嗎?別說凡夫俗子,天皇老子都得答應(yīng)。

葛良躡手躡腳起床下地穿鞋,忽然發(fā)現(xiàn)床邊地磚上有一團棕紅的東西連著一條棕紅的長線,一直延伸到靠窗戶的暖氣管子下面,在乳白色地磚上非常顯眼。葛良戴上近視眼鏡,彎腰仔細(xì)一看,媽呀,那一團棕紅的東西原來是他昨天夜里和老婆余帆做愛時套過的一個雨衣,里里外外爬滿了無數(shù)只小紅螞蟻,而那一條棕紅的長線是小紅螞蟻正在往來穿梭搬運他排泄的高蛋白。葛良不禁驚叫一聲,幸虧四十出頭就謝了頂,不然頭發(fā)根子準(zhǔn)得一根根立起來。

老婆余帆被驚醒了,說一大早兒你抽什么風(fēng)呢?葛良拉起老婆,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你快起來看看!余帆就看了,看了就不僅發(fā)出一聲驚叫,還扯過毛巾被護住乳房和下身,哆哆嗦嗦地說,你還傻站著干什么?趕緊想辦法??!

葛良急中生智想出的辦法是,抄起暖瓶一股腦兒地將開水澆在棕紅的一團和棕紅的長線上,一只只小紅螞蟻頓時命送黃泉,縮成一個個小球球兒漂浮在水面。隨后,葛良拿來笤帚簸箕,將那透明的橡膠制品連同無數(shù)螞蟻殘骸掃進簸箕,倒進馬桶沖入下水道,又墩干凈地上的水痕。

余帆埋怨說,全都怪你!

這、這怎么能怪我呀?

怪你怪你就是怪你!怪你軟磨硬泡死纏濫打,不達(dá)目的不罷休。

我是嚴(yán)格按照咱們的做愛時間表,行使丈夫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

那我問你,為什么晚上完了事就跟死狗似的躺在床上不動了?為什么不把你那雨衣扔進馬桶里用水沖掉?為什么把雨衣隨隨便便丟在地磚上,招來那么多螞蟻吸食你那高蛋白?

余帆把避孕工具叫做雨衣,興許暗含著對性的厭惡和對男人的侮辱。

葛良處處事事讓著任性矯情比自己小十二歲的余帆,好好好,怪我行了吧。你再躺一會兒,我上街給你買早點去。

誰還吃得下去呀,簡直惡心死了!余帆干嘔幾聲,不知是佯裝還是真的惡心。

葛良剛要走出臥室,又被余帆叫住,哎,回來!我說過多少次了,怎么還不收好你那些雨衣呀?萬一叫兒子拿去又該當(dāng)氣球吹了。

葛良趕緊把放在床頭柜上的一盒雨衣藏起來,藏到一萬個人也找不到的地方。余帆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緣由。前不久的一天,幼兒園阿姨給余帆打電話,請她火速趕到幼兒園。余帆以為兒子生病了,一路急奔,忐忑不安。到了幼兒園,阿姨陰著臉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紙團,打開看了,竟是一個表面帶有顆粒的橡膠制品!兒子小雨將這東西帶到幼兒園當(dāng)氣球吹,惹得男孩女孩你搶我奪,打作一團。聽了阿姨的介紹,余帆驚得目瞪口呆,羞得滿臉通紅?;氐郊?,余帆瞪眼警告葛良,以后你的雨衣再隨便亂放,可別怪我讓你當(dāng)出家和尚。

葛良和余帆舉辦新婚宴席那天,出版社二編室的郭金寶和葛良同到衛(wèi)生間小解,郭金寶抖動著家伙下流地說,你老婆水蛇腰大屁股倆眼放亮光,床上要求肯定強烈??烧l想,老婆余帆白水蛇腰了白大屁股了也白倆眼放亮光了,對房事深深忌諱甚至達(dá)到厭惡的程度。葛良起初以為她害羞,以為她不習(xí)慣,以為她還沒嘗到甘蔗的甜頭,每次不讓動就不動,不讓摸就不摸,讓老實呆著就老實呆著,讓逗逗咳嗽就逗逗咳嗽,反正老婆是自己的,慢慢享用急不死人。幾個月后,新鮮勁兒一過,余帆越發(fā)地性冷淡,冷淡得葛良著急上火,尿黃尿,嘴起泡??稍傩岳涞膊荒懿蛔屨煞蜃龊檬掳??余帆讓葛良做好事,但不讓頻繁做好事,美其名曰,細(xì)水長流,益壽延年。葛良說,你就不怕肥水流入外人田?余帆說,你敢,借你倆膽兒!葛良當(dāng)然不敢,借他仨膽兒也不敢。余帆說,不怕我把你殘留在禿頂上的幾根毛拔光,你就開閘放水。葛良最怕這一招,本來頭發(fā)脫得只剩下一片瓦蓋著禿頂,再把遮風(fēng)擋雨的那片瓦掀去,就更慘了。當(dāng)年葛良與余帆第一次約會時,為掩飾自己的禿頂,葛良特意戴了一個假發(fā)套??扇思矣喾钦l呀,一家著名婦產(chǎn)醫(yī)院具有豐富臨床經(jīng)驗的助產(chǎn)士,為數(shù)不清的產(chǎn)婦做過產(chǎn)前備皮刮去陰毛,早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助產(chǎn)士一把摘下葛良的假發(fā)套,說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yīng)該剝?nèi)ァ?/p>

說起來,葛良對自己的禿頂百思不解。他的胸毛又黑又粗又卷,頭頂上的毛囊腺卻被堵死了,不管使用什么生發(fā)水護發(fā)水養(yǎng)發(fā)水都無濟于事。葛良也試用過許多偏方,其中一個偏方說,將蛋清兒涂抹在禿頂上,對生發(fā)護發(fā)養(yǎng)發(fā)有奇效。葛良就買了一箱子雞蛋藏在辦公桌下面,每次到單位浴室洗澡時都悄悄放褲兜里一個,趁人不注意秘密實施生發(fā)計劃。有一次他剛把雞蛋清兒涂在腦袋上,忽然聞到一股又腥又臭的味道,原來是個散黃兒蛋。滿滿一箱子雞蛋用光了,葛良的禿頂不僅沒長出一根新毛,反倒被蛋清兒滋潤得比原來更加光亮耀眼了。

都說禿頂?shù)哪腥诵杂麖娏摇8鹆夹杂荒芩闶菑娏遥俨粡娏乙踩淌懿涣死掀庞喾粋€月放一次綠燈,其余時間全是紅燈高照。每次即使亮起通行的綠燈,除了想要孩子的那個月,不管是不是安全期,余帆必須要他戴安全套。余帆說,男人排泄的那東西又腥又臟又黏,與一團糨糊一口臭痰一抹鼻涕沒什么區(qū)別,一見就惡心,一聞就要吐,甚至想一想身上都會起雞皮疙瘩。葛良說,橫看成嶺側(cè)成峰,觀察角度各不同。要我看呀,那東西對女人來說,是久旱的甘露,是治病的良藥,是高級美容滋潤霜。余帆說,高級個屁!葛良說,你簡直不像一個女人。余帆舉例反駁說,廢話,叫你天天看女人做流產(chǎn)生孩子時鬼哭狼嚎的慘相,你不陽痿才怪!

后來,葛良經(jīng)過反復(fù)談判據(jù)理力爭討價還價,夫妻雙方終于達(dá)成共識,制訂了一份每月做愛時間表,明文規(guī)定每相隔十天做愛一次,其中包括節(jié)假日和結(jié)婚紀(jì)念日。這十天里,其中一方若遇到患病出差倒霉等不可抗拒的因素,將自動順延。葛良如果膽敢違章闖紅燈,將給予一倍時間的處罰,相隔二十天做愛一次,并扣掉每月十二個積分的六分;處罰期間若再敢以身試法,將罪加一等,扣掉全月積分。十二個積分扣光了,葛良必須要給余帆洗一個月腳,方可重新獲得駕照資格。他們的做愛,就這樣被量化了格式化了標(biāo)準(zhǔn)化了制度化了。

其實,昨天不是地球日不是環(huán)境日不是愛眼日不是無煙日不是排隊日也不是葛良和余帆規(guī)定的做愛日,但葛良日了,嚴(yán)格來說并不違規(guī)。這全因為制訂做愛時間表時,余帆一時疏忽大意,條款內(nèi)容列得不十分縝密,忘記注明相隔的十天里包括兩個人生日了。昨天是葛良四十二歲生日,四十如虎的葛良趁機鉆空子說,四十二年前從娘肚子里爬出來,今天怎么也得讓我衣錦還鄉(xiāng),返回老巢省一回親吧。經(jīng)過軟磨硬泡死纏濫打,葛良達(dá)到目的才罷休。誰承想,竟招來了無數(shù)只小紅螞蟻吸食他留在雨衣里里外外的高蛋白。

出版社宿舍樓共有二十層,是那種節(jié)省地皮節(jié)省建材卻不通風(fēng)許多房間不朝陽的塔樓,樓頂加蓋有紅色的坡頂。有人來訪若打聽出版社宿舍在哪兒?人們會一指那紅頂子塔樓說,那紅房子就是。葛良上班以后才知道,敢情不止他一家鬧螞蟻,整棟紅房子里住的一百六十多戶人家,幾乎家家螞蟻泛濫成災(zāi)。葛良到行政處討要防治螞蟻的藥物,先后遇到辦公室主任丁玲玲、保衛(wèi)處長趙建勇、二編室編輯郭金寶、發(fā)行處女博士李一妹、一編室編輯田浩等許多職工也為同一個目的而來,都反映家里的小紅螞蟻猖狂之極,無孔不入。行政處的人說,只備有防治蟑螂的藥,沒有防治螞蟻的藥,答應(yīng)馬上去買,保證下班前讓各位帶回家。

葛良從圖書室借來一些書和雜志,查找小紅螞蟻的信息,得知這種螞蟻經(jīng)常出沒于廚房覓食,所以學(xué)名叫廚蟻,又名家蟻、室紅蟻或室黃蟻,在中國許多城市均有分布,是一種世界性的室內(nèi)害蟲,對人類的危害超過白蟻。一只廚蟻身上常攜有三四十種病菌,人若不小心食用了被廚蟻污染的食物,很容易染上腸道感染、乙型肝炎等疾病。如果人被廚蟻叮咬,皮膚會呈現(xiàn)小紅疙瘩,又疼又癢。倘若遭到廚蟻群襲擊,因其體內(nèi)毒素作用,將使人的神經(jīng)中樞產(chǎn)生陣發(fā)性迷亂。

下班回到家,葛良在廚房的犄角旮旯撒上從單位領(lǐng)回來的白藥面面兒。次日再看,廚房里原來經(jīng)常出沒的三三兩兩廚蟻果然不見了蹤跡。

廚房不見了蹤跡的廚蟻,跑到衛(wèi)生間和雙人床上興風(fēng)作浪來了。

余帆的經(jīng)期比當(dāng)下的股票行情還沒準(zhǔn)兒,短時二十五天,長時三十五天。遇到三十五天不倒霉,倒霉的就是葛良了。余帆疑神疑鬼自己懷孕了,對葛良鼻子不是鼻子臉子不是臉子孫子不是孫子。懷疑葛良套的雨衣是劣質(zhì)產(chǎn)品,漏了破了過期了。猜疑葛良存心不良,在雨衣上扎了小孔,想讓她同那些做人流的女人一樣受洋罪。這個月,余帆的經(jīng)期到了三十天,還沒容她對葛良鼻子不是鼻子臉子不是臉子孫子不是孫子,喜訊就飛到邊寨。睡覺前,葛良跟余帆逗了逗咳嗽,余帆覺得下身呼地一熱,知道那個如期而至。

半夜,葛良到衛(wèi)生間小解,發(fā)現(xiàn)余帆專門用來洗下身的白搪瓷盆里涂了一層厚厚的黑紅色,過去蹲下看了,哇,余帆浸有經(jīng)血的三角褲衩上爬滿了無數(shù)只廚蟻,比前幾天吸食雨衣里里外外蛋白質(zhì)的廚蟻,數(shù)量還要多,個頭還要大,肚子膨脹得近乎透明,肚皮里的一縷縷血絲依稀可見。葛良沿用上次急中生智想出的辦法,將暖瓶里的開水倒進搪瓷盆里。一只只廚蟻一命嗚呼,水面上漂起一層層成團成團的小球球。

余帆忽然驚叫起來。葛良聞聲跑回臥室,只見余帆赤條條站在地上,指著床單喊著,螞蟻!床上有螞蟻!葛良伏身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床單上爬著三五只廚蟻,便一一捏起捻死了,手指肚上染有絲絲血跡。無疑,這是老婆的經(jīng)血。葛良不敢把手指肚上的血跡讓余帆看見,也不敢把廚蟻在衛(wèi)生間興風(fēng)作浪的情景告訴她,不然余帆保準(zhǔn)當(dāng)即從密穴里取出衛(wèi)生栓讓他查找螞蟻。余帆睡覺時總愛一絲不掛,要不是來例假,三角褲衩也不穿,說白天又是衣服又是白大褂,遮掩束縛一整天了,晚上睡覺還不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余帆倒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了,葛良身子時時摩挲著余帆的細(xì)皮嫩肉,卻規(guī)定不到做愛日不許做好事。這簡直是把活蹦亂跳的小魚放在饑腸轆轆的饞貓面前只許看不許吃,簡直是把葛良當(dāng)小魚似的放在燒得滾燙的餅鐺里生煎活炮!

余帆不敢再赤身裸體睡覺了,從箱子底兒翻找出還是在談戀愛時葛良給她買的睡衣睡褲全副武裝起來。余帆穿上睡衣睡褲,葛良終于圓了他婚前的美夢,但畢竟已時過境遷今非昔比。葛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余帆不久,二人約會時路過一家針織品專賣店,葛良靈機一動硬是給余帆買了一套印花的睡衣睡褲,全棉精紡,很是柔軟。葛良當(dāng)時心懷的鬼胎是,余帆穿上他買的睡衣睡褲,就形同與他身貼身,心貼心??赡闹?,人家余帆要的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直到新婚之夜葛良才知道,余帆根本就沒把他用心良苦買的睡衣睡褲貼過身,更不曾心貼心了。

穿上睡衣睡褲的余帆不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了,加上余驚未消,怎么也睡不著覺,翻來覆去折餅子,瞎猜瞎想瞎琢磨。一會兒吩咐葛良到兒子小雨臥室查看是否鬧螞蟻。一會兒叮囑葛良明天去單位一定再多要些防治廚蟻的藥。一會兒又忽然想起整個一晚上也沒看見他們家養(yǎng)的貓咪,要葛良立刻去找。

咪咪,咪咪!葛良找遍臥室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不見貓咪的影子。

咪咪,咪咪!葛良出了家門在樓道里找,還是不見貓咪的影子。

喵,喵!葛良隱約聽見貓咪的叫聲,聞聲尋去,上了一層樓梯,來到十層,透過天井里的玻璃窗,發(fā)現(xiàn)辦公室主任丁玲玲家亮著明晃晃的燈光,貓咪站在她家內(nèi)窗臺上喵喵叫著,網(wǎng)狀窗簾后面,身穿吊帶的丁玲玲若隱若現(xiàn),用一個絨球逗著貓。這叫聰明的葛良好不納悶兒。

超大齡女青年丁玲玲至今獨身一人,總是不斷變換對象談戀愛可總是不結(jié)婚,出版社若發(fā)生十條花邊新聞其中得有一半是關(guān)于她的。其實,丁玲玲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有房有車有模有樣,身高一米七十不胖不瘦,皮膚白里透紅人見人愛,嗓音賦有磁性沙啞時髦。唯一不足的是,臀部兩側(cè)寬了一點點,屁股蛋蛋垂了一點點,兩只乳房平了一點點。出版社“腰下株式會社”專愛談?wù)撓氯返膸讉€壞小子暗地里貶損人家是:上邊輕,如浮萍;底盤重,賽猩猩。

前幾年,丁玲玲到外面脫產(chǎn)學(xué)習(xí)很長一段時間,回來后,人整個變了一個樣。臀部兩側(cè)一點兒也不寬了,屁股蛋蛋一點兒也不垂了,兩只乳房一點兒也不平了。豈止是不平,完全可以用堅挺豐滿來形容。走路姿勢也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腰板挺直了,目不斜視了,皮鞋踏在地上的聲音更響亮了。腰下株式會社的壞小子們又有話了,說丁玲玲肯定是借學(xué)習(xí)期間學(xué)影視明星整容了。這些壞小子審美層次太低下,說話太不負(fù)責(zé)任,你們怎么知道人家是整容整的?有確鑿的人證物證嗎?你們是脫下人家衣服看了,還是扒下人家褲子驗了?就不興人家女大三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

不過有一點葛良不能向著丁玲玲說話。丁玲玲的好干凈為她掙得大名,干凈到不折不扣潔癖的程度,光手一天就得洗上幾十遍。別說貓呀狗呀之類的寵物,就是住在一個宿舍樓里的同事也休想輕易邁進她家門一步。葛良倒是有幸光臨過她家一次,從樓道走到她家過道,再走進她家客廳,直到在鋪有地毯的沙發(fā)上落座,拖鞋和套在腳上的塑料罩就各換了三次之多。

幻想生活在無菌世界的丁玲玲,今天為什么把別人家的貓招進自己屋里逗著玩兒?這還能叫潔癖嗎?

沒等好不納悶兒的葛良想明白,隔著玻璃窗,葛良看見丁玲玲抱起貓咪,回身從餐桌上夾起一塊魚嚼了幾嚼,嘴對嘴地喂給貓吃。葛良驚詫得張大了嘴巴。媽呀!緊接著葛良又瞪大了眼睛,餐桌上擺滿了各種佳肴和飲料,足夠三兩個壯漢暴飲暴食一頓,可一會兒工夫就被丁玲玲狼吞虎咽掃蕩了一半。丁玲玲節(jié)食減肥堅持多年,餓暈了被送到醫(yī)院輸葡萄糖已不是新鮮事。但眼前這份饕餮大餐還叫節(jié)食嗎?

第二天早晨,發(fā)生了一件震驚宿舍樓和出版社的事情。葛良買早點回來,在一樓等候電梯,不時和李一妹、郭金寶、田浩等幾位同事聊上幾句。隨著一聲叮咚的鈴聲,電梯門打開了,轎廂里的丁玲玲一絲不掛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還不斷和抱在懷里的貓咪親嘴。人們被這突如其來刺進眼睛里的光芒,晃得目瞪口呆呆若木雞,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見丁玲玲豐滿的乳房有縫針留下的痕跡,像是褲子膝蓋處補了兩塊針腳很大的補丁。這時,丁玲玲沖人們燦爛地一笑,擺了一個模特兒造型,徐徐地轉(zhuǎn)著身子,展露出兩個屁股蛋,上面各有一塊很大的傷疤,疤痕密致有序,肯定也是縫針留下的。要不說不長毛的腦袋瓜兒聰明呢,葛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dāng)即脫下襯衣,剛想披在丁玲玲身上,瞥見腰下株式會社骨干分子郭金寶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立即停止本該是一連貫的動作,義正嚴(yán)詞地聲明,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我這是挺身而出舍己為人,沒有任何私心雜念,以后若有什么流言蜚語,你們可都要給我作證。葛良說完,將襯衣披在丁玲玲胸前,掩蓋住兩個乳房。側(cè)下身一看,不行,還露著一片茂密的黑草地??偛荒茉倜摰粞澴咏o丁玲玲穿上吧?那是傻人的主意。聰明的葛良上前一步用身體將丁玲玲整個遮擋在自己身后,同時也擋住了人們從眼睛里射出來的子彈。

李一妹,你還傻站著干什么?快進來呀!葛良叫李一妹進了電梯轎廂,共同護送丁玲玲回家。葛良拉上女博士李一妹不愧聰明之舉,不然電梯從一層運行到十層,雖說用不了一分鐘,但這一分鐘里,如果就他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和一個裸著下身的女人,倘若讓腰下株式會社那幾個壞小子知道了,不定編排出什么黃段子呢。

電梯在十層停下來,葛良和李一妹攙著丁玲玲走出電梯。葛良從丁玲玲懷里要過自家的貓咪,放在地上。貓咪躥下樓梯奔回家。一個男人不便進入一個女人的閨房,盡管這個女人不再年輕。走進丁玲玲家客廳,葛良知趣地讓李一妹將丁玲玲送進臥室,他動手幫助收拾頭天夜里丁玲玲留在餐桌上的殘羹剩飯,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所有盤里碗里都爬滿了廚蟻,密密麻麻,成堆成團。葛良在墻角發(fā)現(xiàn)一瓶滅蚊靈,抄起來照著餐桌一通兒猛噴,廚蟻死的死亡的亡,沒死沒亡的四處逃竄,有的居然還一跳一跳地奔命。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葛良絕不相信螞蟻還會蹦高。李一妹安頓好丁玲玲回到客廳,剛將那件有功的襯衣搭在葛良肩上,就被濃烈的氣味熏得連連打了幾個噴嚏。待靜下神來,看清餐桌上螞蟻尸橫遍野的情景,女博士大叫一聲奪門而逃。

丁玲玲裸奔的事,很快就傳遍了出版社。腰下株式會社的壞小子們這回總算有話可說了,怎么樣,說丁玲玲學(xué)影視明星整容沒錯吧,把屁股蛋蛋上的贅肉整到乳房上去了,這回是她犯了花癡病,自己脫下衣服讓人看了,自己扒下褲子讓人驗了,人證物證確鑿,不是誹謗誣陷。葛良呢,盡管聲明在先也沒脫掉干系,壞小子們借題發(fā)揮冒壞水兒,為他編了好幾個段子。一說丁玲玲那一片黑草地扎得葛良兩個屁股蛋蛋癢癢了好幾天;二說那件遮掩整過形的堅挺乳房的襯衣,葛良一直到穿餿了才舍得洗;三說女博士李一妹驚叫著沖出丁玲玲家,原因是葛良想要一槍打倆鳥。這畢竟是噴口水,最直接最嚴(yán)重的后果是,老婆余帆以趁機零距離接觸大齡未婚女色為由,將做愛相隔時間從十天罰為二十天。至于十二個積分嘛,念葛良是初犯,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又多少有見義勇為之成分,給予從輕處理,暫時不扣罰了。

不用從輕處理,不用相隔二十天,此后沒幾天,余帆一改婚后長達(dá)八年多的性冷淡為性亢奮,讓葛良足足嘗到了水蛇腰大屁股倆眼放亮光的女人的厲害。

作為助產(chǎn)士的余帆,協(xié)助醫(yī)生給引產(chǎn)生產(chǎn)宮外孕的女人上鉗子使刀子動剪子,臉不變色心不亂跳,見怪不怪習(xí)以為常,卻偏偏對小小廚蟻神經(jīng)過敏恐懼萬分。半夜,葛良睡得正香,被一聲大叫驚醒,余帆從床上跳到地下,非說衣服里有螞蟻爬,脫下睡衣睡褲,又是抖摟又是翻騰,也不見一只螞蟻的影子。葛良說,哪有什么螞蟻呀,是你心理作用,躺下安心睡覺吧。躺下不一會兒,余帆又一驚一乍躥將起來,不說衣服里有螞蟻了,說床單上有螞蟻,令葛良又是仔細(xì)找,又是笤帚掃,末了還是不放心,從衣柜里取出新買的床單換上。這回總該踏實睡覺了吧?不等天亮,余帆再次翻身躍起,不說衣服里有螞蟻了,不說床單上有螞蟻了,說后背被螞蟻咬了??旖o我撓撓后背,癢癢死了!快撓撓呀!

葛良撩起余帆的睡衣,不禁一怔,細(xì)皮嫩肉的后背上泛起一塊塊紅,如同銅錢大小,顏色深淺不一。余帆問,是不是有許多小疙瘩?葛良不敢道出實情,一邊撓著老婆后背一邊謊說,哪有小疙瘩呀,光光溜溜的。余帆不信,那我后背怎這么癢癢啊?哎呀,使勁撓,別舍不得,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快撓,再快點兒,使勁!

看來余帆真是奇癢難忍,不然不會把身體扭動得像蹦到岸上的魚兒一樣。葛良一時走了神,如果做愛時她也這樣劇烈地扭動身體,而不是像個木頭人兒似的,那該有多過癮多滿足多幸福啊。

葛良撓著撓著,發(fā)現(xiàn)了問題。余帆后背的一塊塊紅連成很大一片,顏色也明顯加深,生出無數(shù)個痱子似的小疙瘩。葛良心里犯嘀咕,這真是廚蟻咬的嗎?自己和老婆睡在一個床上,為什么單單咬她不咬我?莫非都是流氓成性的雄蟻不成?如果不是廚蟻咬的,或許就是老婆患上廚蟻恐懼癥,因精神緊張而造成皮膚過敏。

余帆叫起來,哎,我覺出來了,后背有不少小疙瘩,你不許騙我,快說是不是有?葛良只好如實稟報,是有一些小紅疙瘩,不過我覺得不是螞蟻咬的,沒準(zhǔn)兒是新床單惹的禍。余帆聽罷,身體立刻停止了扭動。

新床單惹的禍?

你買的新床單洗了嗎?

本來想洗,沒來得及,今兒一急就鋪上了。

沒錯,肯定是新床單惹的禍。凡是貼身的衣物,買回來都要用淡鹽水洗一洗消毒除菌,不然很容易造成皮膚過敏。你是學(xué)醫(yī)的出身,道理應(yīng)該比我懂。

那你身上為什么不起小紅疙瘩?

葛良被問住了,急速轉(zhuǎn)著聰明的腦袋瓜兒撒謊找說辭,我哪能和你比呀?你細(xì)皮嫩肉蔥白兒似的,一掐一股漿兒;我糙皮老肉水牛似的,一掐一把骨頭。余帆被逗笑了,竟然不覺后背癢癢了,哼,你今天總算講了一句實話。葛良說,對你我什么時候說過瞎話呀?只要不瞎想,鬼魂不上身。來,讓我抱著你睡一覺,天亮還得等一會兒呢。

說著,葛良將老婆放倒在床攬在懷里,下邊剛剛有一點反應(yīng),就被時刻保持警惕的余帆一把推開。余帆說,你不是想乘人之危趁虛而入浴血奮戰(zhàn)吧?葛良說,看你說的,我就這點兒出息?余帆說,你可不就這點兒出息嘛,還能有啥出息?葛良不無得意地說,男人有這點兒出息就足夠了。余帆拍著葛良的禿頂說,出息個屁,大頭比二頭還禿!葛良的臉立刻沉下來。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余帆馬上又安慰說,好吧,給我撓癢癢用功,許你摸許你揉許你逗咳嗽,但不許真槍實彈操練,必須嚴(yán)格遵守做愛時間。接下來,葛良盡管也摸了也揉了,可再也沒了激情。被想象中的螞蟻折騰得幾乎一夜未眠的余帆,在葛良摸和揉的愛撫下,還沒等到逗咳嗽就睡著了。

葛良六點鐘準(zhǔn)時起來準(zhǔn)備早點,將一袋牛奶倒進鍋里加熱,特意剩下一些留給貓喝。當(dāng)葛良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冰箱旁邊放貓食盆的地方,前幾天廚蟻吸食他的高級蛋白質(zhì)和老婆新陳代謝物的類似情景再次發(fā)生了。葛良不再驚慌失措而是鎮(zhèn)定自若,距貓食盆一米遠(yuǎn)停下來,凝神靜氣仔細(xì)觀察。貓食盆是一個不銹鋼的小盆,里面放了半盆水,這本是供貓咪夜里渴了時喝的,現(xiàn)在卻成了廚蟻們的水源地。只見廚蟻組成一來一回兩隊,由冰箱底下爬出爬進。來的一隊,依次從地上爬到盆沿,又從盆沿爬到盆里,每只廚蟻將頭在水里探了一探便抽身離去,即刻加入返回的隊伍行列。整個行動,組織嚴(yán)密,有條不紊。也有個別廚蟻失足滑進水里,它們掙扎著往邊上游。爬上岸的,用觸角和腿腳擦干濕漉漉的身子;爬不上岸的,溺水而死,漸漸沉到水底。借助從東窗照射進來的晨光,葛良清晰地看見,每只回巢廚蟻的嘴上都銜著一粒針尖大小、晶瑩剔透的水珠,而且個個都努力仰著頭,以防止搬運的水珠掉下來。這時,葛良又有一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一只棕褐色的廚蟻從冰箱底下爬出來,有四五毫米長,比一般廚蟻大兩三倍。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大家伙竟然身子一挺,半蹲半站,向從它身旁經(jīng)過的每只廚蟻手舞足蹈,耀武揚威,似乎在督促威脅鞭趕著來來往往汲水的蟻卒們??磥磉@是一只蟻王。葛良還發(fā)現(xiàn),今天廚蟻的個頭兒明顯比前幾次他看見的要大,腿腳腰肢也粗壯許多,身體顏色由棕紅向黑紅演變。這是不是廚蟻吸食了他的精液和老婆的經(jīng)血之后產(chǎn)生了變異?

葛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簡直被迷住了,竟一時忘卻了他要實施的殺戮。

自不必說,開水的伺候!

打掃完戰(zhàn)場,葛良走向兒子房間。小雨的屋門鎖著,推了幾下沒推開。葛良敲著門說,小雨,把門兒開開。聽不見回答,葛良提高了聲音,開門啊小雨!片刻,聽見里面門插銷嘩啦一聲,葛良推門走進房間,小雨已經(jīng)又躺在床上,頭朝里,腚朝外,適時放了一個嘹亮的響屁。臭小子,迎接老爸用不著鳴放禮炮。葛良罵了一句說,你呀你,準(zhǔn)是夜里蹬開毛巾被著涼了,肚子疼不疼?。啃∮暾f,不疼。葛良說,以后睡覺不許再插門了,有什么秘密不能讓爸爸知道啊?好了,不早了,起床吧,吃完早點,咱該去幼兒園了。葛良說完,透過窗戶向天井對面的玻璃窗看了一眼。窗臺上擺著一盆虎皮刺梅,紫紅色的干上張牙舞爪地長著尖刺,一年四季開著圓圓的紅艷艷的小花。這時,天井對面的玻璃窗拉開了,露出一個五六歲女孩的臉。葛叔叔,今天你還送我去幼兒園嗎?葛良說,當(dāng)然了,趕緊準(zhǔn)備吧,過一會兒我到你們家找你。女孩調(diào)皮地沖葛良做了一個鬼臉。葛良擠一下右眼算是回敬。

這個天真活潑長著濃密黑發(fā)的女孩叫小靜,和兒子小雨同在一個幼兒園。小靜爺爺劉軒在出版社當(dāng)了幾十年編輯,退休在家。小靜母親是出版社資料員,前幾天到深圳探望丈夫去了。臨行前,小靜母親特意來到葛家,請葛良夫婦幫助照看兒子大寶和女兒小靜。葛良說,放心吧,遠(yuǎn)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對門不如對窗。小靜母親連連感謝,說這我就放心了。小靜母親不放心的是他們家的大寶。大寶十幾歲時得了大腦炎,后遺癥相當(dāng)嚴(yán)重,至今快二十了還是不會說話,不會做事,連哭也不會,一天到晚就會傻笑,咧著大嘴傻笑。有一天,大寶將電視機碰掉地上摔壞了,大寶母親打了兒子一記耳光。即便是挨打,大寶仍一如既往地傻笑。大寶母親氣急敗壞地哭喊,你哭你哭你給媽哭一個,你給媽哭一個呀,你怎么就不會哭啊!大寶屁股被打腫了,眼睛里流著淚水,但依然咧著嘴一個勁兒傻笑,不會哭,疼死也不會哭!大寶大腦里哭的細(xì)胞被病毒干凈徹底全部地扼殺了。

伺候老婆孩子吃完早點,余帆上班去了,葛良送小雨去幼兒園。臨出門,小雨忽然跑回自己房間,還插上門插銷。這孩子能有什么秘密呢?葛良悄悄走過去,將耳朵貼著門,隱約聽見床頭柜的門響了一下。莫非這小子又偷拿橡膠制品準(zhǔn)備當(dāng)氣球吹?不要總往歪處想,孩子就不興有自己的小秘密小隱私了?沒準(zhǔn)哪天給爸爸媽媽一個驚喜呢!

葛良和小雨來到劉家門口,剛要按門鈴,防盜門打開了,小靜和他爺爺走出來。小靜歡喜地說,葛叔叔咱們走。葛良拉過小靜的手,對小靜爺爺劉軒說,劉老師,我送孩子們?nèi)ビ變簣@了。按常理,劉軒起碼應(yīng)該道一聲謝謝,或者說上一句麻煩你了之類的感激話,但劉軒只是點點頭,什么話也沒說,布滿皺褶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表情。葛良并不介意。葛良曾和劉軒在一個編輯室工作,太了解這位出版界的前輩了。他性格極為內(nèi)斂,處世相當(dāng)謹(jǐn)慎,在葛良的記憶中,他似乎從來沒有主動與人打過招呼。別人一天不跟他說話,他一天不說話;別人一周不跟他說話,他甚至一周不說話。即便是給老伴兒舉行遺體告別時,親戚朋友同事前去憑吊,他也是緘口不語一言不發(fā)。這時大寶忽然從屋子里鉆出來,沖著葛良先是咧開大嘴,隨后發(fā)出一陣傻笑,笑得葛良心里酸酸的??龋@孩子除了傻笑啥也不會,這輩子算是廢了。

別說大寶只會傻笑不會哭。后來,大寶會哭了,是那種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哭,而且無緣無故驚天動地,每哭一次,都鬧得全樓家家戶戶男女老少,不得安寧毛骨悚然。

葛良送小雨和小靜去了幼兒園,回到家編書稿。做編輯最大的好處是不用天天坐班,每周到出版社點兩次卯就可以了。上個月編輯室組織到郊外游玩,葛良看見蜂農(nóng)沿山路叫賣荊花蜜,經(jīng)不住蜂農(nóng)說潤腸通便滋陰補腎的誘惑,就買了一大瓶子。每天沖上一杯喝,效果立竿見影,坐在馬桶上不用再使勁咬牙運氣攥拳頭了,性欲也有所增強,只是苦于有做愛時間表的束縛管制,不能隨心所欲。葛良拿起蜂蜜瓶子準(zhǔn)備沖一杯蜜水,忽然發(fā)現(xiàn)瓶子蓋上有兩只廚蟻被殘留的蜂蜜粘住了、定死了。正是從這一刻起,葛良下定決心,由被動防守變主動進攻,誓與廚蟻血戰(zhàn)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憑一個堂堂副編審的聰明與智慧還斗不過你們小小的廚蟻?葛良主意已定,立刻實施誘殺,找出幾個金屬小盤,在盤子中間倒上幾滴蜂蜜,然后將盤子放到廚蟻出沒的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可謂請君入甕,愿者上鉤。倒要看看,是我誘殺你殺得快,還是你繁殖繁得快!葛良做完這一切,回到書桌前編稿,竟有一種不大不小的興奮。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農(nóng)村玩的陷阱游戲:挖好一個尺坑,搭上樹枝樹葉,蒙上一層地表土,在坑前面放上或一塊糖果或一個煙盒疊的三角或一個更誘人的東西,然后藏在暗處,窺視伙伴兒一步步走來,直到一腳踩入陷阱,摔個馬趴嘴啃泥。

忽然,從樓道里隱約傳來一個女人的喊叫,救命??!快來救命?。「鹆碱D時緊張起來。不久前,宿舍樓里發(fā)生一起盜竊案,盜賊蹬著一二三層的防盜窗,潛入四層住戶家,偷走手機照相機金銀首飾等物品若干,一直沒有破案。莫非盜賊吃慣了嘴兒、跑慣了腿兒又來了?葛良起身奔出家門。隨著一陣呼喊救命聲和一陣砸夯似的腳步聲,一個肌肉瓷實的女人披頭散發(fā)沿著樓梯從樓上跑下來。葛良認(rèn)出這是住在他家樓上的保衛(wèi)處長趙建勇的老婆。葛良迎上前問,嫂子,發(fā)生什么事了?不等保衛(wèi)處長老婆回答,黑鐵塔般高大魁梧的趙建勇沿樓梯追殺下來,手里握著一把理發(fā)的電推子,鋸齒嘩嘩錯動,電機嗡嗡作響。趙建勇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喊叫著,站??!你往哪里跑?你這個資產(chǎn)階級臭小姐,跑到太平洋我也要把你揪回來示眾,不給你剃個陰陽頭,你就不知道革命小將的厲害!

聰明的葛良鬧蒙了,趙建勇唱的這是哪一出兒呀?

保衛(wèi)處長老婆一下子躲到葛良身后,把葛良當(dāng)成擋箭牌。

葛良展開雙臂,老母雞護小雛雞似的攔著沖過來的老鷹,哎,趙處趙處,你干嗎呀這是?嫂子是你夫人,不是資產(chǎn)階級臭小姐,你認(rèn)錯人了!

趙建勇不管不顧左沖右突一心捕捉獵物,借助身高優(yōu)勢舉著嗡嗡響的電推子,越過葛良的禿頂去夠老婆,嘴里不斷說著具有那個時代明顯特征的語言。親不親階級分,我必須和你劃清界線,你燙卷發(fā)講臭美,追求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我今兒非給你剃個陰陽頭,對你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不可!

葛良扯住趙建勇一條胳膊,哎,醒醒,別撒囈掙了,趙處你快醒醒!你看看我是誰?

別說你葛良是誰,趙建勇是誰他自己都不知道。趙建勇對葛良的話連同他這個人,兩耳不聞,視而不見,不把老婆的卷發(fā)剃成陰陽頭不罷休。葛良漸漸察覺到,此時趙建勇的眼里只有他自己和他老婆,其他人一概進入不到他的視線,或者說他此時的意識里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外部世界。所以不管葛良怎么攔怎么勸,趙建勇都無動于衷置之不理,一直深深沉陷在他自己的臆想里不能自拔。

近幾個月來,出版社隔三岔五發(fā)生盜竊案。不是哪位女士的錢包沒了,就是哪位男人的抽屜被撬。有一位新上任的副總編,到食堂吃飯回來,發(fā)現(xiàn)放在辦公室里的提包丟了,后來竟在女廁所里發(fā)現(xiàn),所幸各種證件尚在,但剛發(fā)的一個月獎金不見了。更有甚者,二編輯室鎖在小金庫里的幾捆人民幣,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換成假鈔,直到私分之后到市場上流通時惹出麻煩才發(fā)覺。身為保衛(wèi)處長的趙建勇,羞愧難言丟盡面子,查來查去沒有結(jié)果,到底也不知是家賊還是外鬼。他一天到晚繃緊神經(jīng),睜大眼睛,把誰都當(dāng)成作案的懷疑對象??稍僭趺粗诓筷牱蹠r曾當(dāng)過偵察連連長的趙建勇也不至于被逼成瘋子吧?

多虧宿舍樓幾個身強力壯的保安聞聲趕到,揪住趙建勇連綁帶架送他上了樓。趙建勇老婆余驚未消,理理蓬亂的卷發(fā),面帶慚愧地向葛良說了一聲謝謝,扭動著渾圓的屁股回家去了。

葛良悻悻地走進家,坐在書桌前繼續(xù)編稿。心里卻一直想著趙建勇,由此又聯(lián)想到丁玲玲。趙建勇和丁玲玲同住在十層樓,二人先后都瘋了,一個花癡,一個狂想。這還不夠蹊蹺嗎?是什么原因使他們舉止無常神魂顛倒?

早就有傳言,說出版社宿舍樓這塊地方,過去是一大片野墳場,挖地基時確實挖出不少人和動物的骸骨。自從開始施工,事故就層出不窮。建主體工程時,塌了一次腳手架,民工死了一個傷了仨,被安全部門勒令停工整頓。重新開工不久,又莫名其妙地著了一次大火,消防車來了十幾輛,等滅完火,地上的積水達(dá)一尺多深。這回停工整頓不行了,更換了一家建筑公司。宿舍樓總算蓋好了,沒等居民全部入住,地下車庫就發(fā)生了命案,一個前來祝賀叔叔喬遷之喜的姑娘被勒死在自己新買的臥車?yán)?,人被奸,錢被搶,漂亮臉蛋也被刀片花了。住進樓里幾年以來,已經(jīng)有兩三個職工或家屬得暴病而死。有個司機更邪門兒,還不足四十歲,坐在馬桶上就斷了氣。

丁玲玲和趙建勇的精神異常,莫非也是鬼魂作祟?難道宿舍樓這地方真有一種能使人瘋狂魔怔的氣場?葛良不信鬼不信邪,可發(fā)生的這些鬼事邪事,著實讓他想不明白。

聽見門鈴響,葛良打開防盜門,見是趙建勇老婆,心里不禁一怔。葛良,你家有安眠藥嗎,給我?guī)灼?。葛良說,有,我給您拿。葛良找出安定片交到趙建勇老婆手里,叮囑說,一次最多只能吃四片。

謝謝了。

嫂子,光吃藥不行,還得帶趙處去看醫(yī)生。

等他過了這個瘋勁兒再說吧。

趙處今天犯的是什么病?。?/p>

誰知道他抽什么風(fēng)呢!早晨起來就亂砸東西,滿嘴胡說八道。

最近趙處受到什么刺激嗎?

要說刺激,那就是螞蟻。

螞蟻?

我們家的螞蟻鬧得可兇了,折騰得你哥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趙建勇老婆說完,急急忙忙離去。

葛良明白了,趙建勇的精神異常似乎與肆虐的廚蟻有關(guān),而不是什么宿舍樓的氣場。這么說來,丁玲玲也一定是這個原因了。

葛良忽然想起誘殺廚蟻的盤子,趕緊去檢查。盤子里的蜂蜜皺起發(fā)亮的漿皮,居然沒誘來一個廚蟻。罷罷罷,等著瞧,不信你們不自投羅網(wǎng)。

自投羅網(wǎng)自作自受的恰恰是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葛良。

傍晚,葛良把小雨和小靜從幼兒園接回來,兩個孩子到小靜家打游戲機去了。葛良回家開始準(zhǔn)備晚飯,剛走進廚房,一腳踏在金屬盤子上,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一跤,疼得他齜牙咧嘴,心里發(fā)慌。怪了,這盤子原本是放在灶臺上的,怎么跑到地下來了?盤子里用來誘殺廚蟻的蜂蜜也沒了,干凈得如同被舌頭舔過。葛良檢查了其他盤子,均不在原位,蜂蜜也都不見了。葛良正在納悶兒,傳來一聲貓叫,家里養(yǎng)的貓咪顛顛兒地跑到葛良腳下,撒嬌地蹭著主人的褲子腿兒。明白了,盤子是被貓咪碰掉在地上,盤子里的蜂蜜也是貓咪偷吃的。從這天起,葛良家的貓咪被關(guān)進陽臺,遭到禁閉,直到幾天以后,全樓一百六十多戶人家緊急疏散,才被噴施滅蟻藥的戴有防毒面具的防疫人員釋放出來。葛良刷干凈盤子,重新往盤子里倒上蜂蜜,繼續(xù)執(zhí)行誘殺廚蟻計劃。

當(dāng)悶在鍋里的米飯飄出香味時,老婆余帆恰好開門走進來。每次下班回到家,余帆都甜甜地稟報一聲,我回來了!一來算是向老公問好,二來是向老公發(fā)布信號,意思說可以開始炒菜了。今天余帆進了家卻一聲不吭一臉沮喪。葛良問她為什么不高興。不問還好,一問,余帆眼淚流下來。葛良說,喲,誰欺負(fù)咱寶貝兒了?快跟老公訴訴苦,我替你報仇去。說著,殷勤地抽了一張面巾紙遞給老婆。余帆擦干眼淚說,別提了,今天我特倒霉。葛良故意打岔說,你倒霉不是剛完嗎,怎么又來了?余帆說,沒心思和你臭貧,我說的倒霉不是那個倒霉。葛良說,那是哪個倒霉呀?余帆說,挨了主任一通兒臭批。葛良說,喲,為什么呀?

余帆今天協(xié)助醫(yī)生為一位大出血的產(chǎn)婦做助產(chǎn)手術(shù),醫(yī)生伸手要麻藥針,余帆遞過去的是側(cè)切剪,醫(yī)生伸手要產(chǎn)鉗,余帆遞過去的是紗布。究其原因,全是因為余帆昨晚被螞蟻恐懼癥攪得幾乎整夜未眠,導(dǎo)致神志萎靡思維恍惚??磥沓螐N蟻迫在眉睫。丁玲玲和趙建勇已經(jīng)被折騰瘋了,裸奔也好,剃陰陽頭也罷,總還不至于殃及他人性命。余帆神經(jīng)若不正常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人命關(guān)天啊!葛良原本想把趙建勇追著老婆剃陰陽頭的事說給余帆,現(xiàn)在不敢了。要是知道丁玲玲和趙建勇的撒瘋是廚蟻誘發(fā)的,老婆肯定受刺激,后果很嚴(yán)重。若真為哪位產(chǎn)婦接生時她突發(fā)神經(jīng),把呱呱墜地滿身帶血的嬰兒按進水池子里淹死,把做完剖腹產(chǎn)手術(shù)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產(chǎn)婦送到太平間,都不是沒有可能。

吃完晚飯,葛良正在收拾碗筷,聽見有人按門鈴。葛良問,誰呀?一個女人回答,是我,開門。葛良聽出是趙建勇的老婆。她又干什么來了,莫非還是來找安定片?葛良打開防盜門,不禁大吃一驚,趙建勇老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頭發(fā)已經(jīng)被剃成了陰陽兩半,一半是枯草般的卷發(fā),一半是和尚般的禿瓢。掩藏在老婆身后的當(dāng)年偵察連連長趙建勇突然冒出來,手里依然握著嗡嗡響的電推子,嘴里依然說著極具那個時代特征的語言。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這個出身沒落資本家的臭小姐,追求資產(chǎn)階級糜爛生活作風(fēng),我以革命的名義對你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說著,趙建勇沖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余帆,要給她剃陰陽頭。

余帆嚇傻了,張大嘴巴看著趙建勇。葛良想上前解救,但被一身瓷實肌肉的趙建勇老婆死死抱住,動彈不得。葛良呼喊,余帆,快跑!快跑啊!余帆哪里還跑得了,呆坐在沙發(fā)上,不會說也不會動。兒子小雨聽見動靜從臥室跑出來,一點兒也不知道害怕,還以為大人們在玩游戲呢,拍手笑著說,真好玩兒!真好玩兒!趙建勇一把揪起余帆,手中電推子嘩嘩作響,鼻子里擠出一聲怪笑,哼,階級敵人就像臘月的蔥,葉枯根爛心不死。

一場喪心病狂滅絕人性的暴行將不可避免。

就在電推子插向余帆頭發(fā)里的一剎那,趙建勇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設(shè)定的彩鈴別具一格,一個尖嗓門兒的女聲朗誦著,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分不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最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奇跡出現(xiàn)了。趙建勇松開余帆,果斷地向老婆一揮手,撤退,轉(zhuǎn)移陣地!

趙建勇撤退之后,將陣地轉(zhuǎn)移到了別的樓層,依然以老婆作掩護,敲開好幾家的門,見到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婆,就要給人家剃陰陽頭,直到被宿舍樓保安人員制服。

晚上,葛良安頓好兒子和老婆上床睡了覺,沖了一個涼水澡,沏了一杯龍井茶,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想把這幾天發(fā)生在宿舍樓里的事情理理頭緒,準(zhǔn)備給單位主管領(lǐng)導(dǎo)寫個匯報。忽然聽見傳來小雨的笑聲。葛良走進兒子臥室,怕驚擾孩子沒有開燈,床上熟睡的小雨又咯咯地笑了。葛良曾不止一次聽到、見到兒子睡夢中發(fā)出的笑,每次心里都升騰起一股甜蜜和自豪。而今天葛良心中泛起的,卻是幾分惆悵,幾分悲涼。當(dāng)趙建勇揪住小雨媽媽要剃陰陽頭時,小雨竟然拍著手笑,當(dāng)作成人玩兒游戲。這能怨孩子天真幼稚,不諳世事嗎?

葛良退出兒子房間,覺得腳下有些發(fā)黏,便脫下拖鞋看了,只見鞋底粘有一些薄薄的東西,說不上是膠水還是口香糖。這是在哪里踩上的?葛良返回小雨住的屋子,打開電燈,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隊廚蟻,隊伍拉開一個腳印的距離,不用說是他剛剛踩斷的。隊的一頭從床頭柜伸出來,在床角拐了一個彎,消失在暖氣管子的縫隙里。按說葛良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但讓葛良驚奇的是,每只廚蟻的嘴上都銜著一個乳白色的如芝麻粒大小的物體。開始他以為廚蟻又在搬運水珠,蹲下仔細(xì)一看,銜在它們嘴里的是蟻卵。葛良拉開床頭柜門,柜子里放有一個紙箱子,一只只廚蟻從紙箱子縫兒爬出來。葛良掀開紙箱子,一個不可思議的情景呈現(xiàn)在眼前。箱子原本是裝玻璃杯的,玻璃杯拿去用了四個,還剩下兩個,四個空的紙格子里,起保護玻璃杯作用的如麥秸狀的碎紙,形成了多層的空中閣樓,每層閣樓里都有許多白花花的蟻卵,幾十只身體粗大健壯的蟻王,忙得不可開交,它們將依附在碎紙上的蟻卵叼起來,遞到廚蟻嘴里。一只只廚蟻接過一個個蟻卵,爬出紙箱子。

看來,這是一窩螞蟻正在進行一場大遷移!

葛良找來塑料盆,輕輕將紙箱里的廚蟻和蟻卵連窩端起,放到盆里,再一次用暖瓶里的開水伺候。伴著紙箱子味兒和一股酸腐味兒,水面上漂起一團團棕紅和一團團乳白。

怪了,這個裝玻璃杯的小紙箱子,搬進宿舍樓后就放在廚房的櫥柜里,除了去年家里來朋友從中拿出幾個玻璃杯用,以后再也沒動過。今天怎么跑到兒子房間的床頭柜里來了?還沒等問兒子,小雨醒來,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見地上的情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葛良趕緊關(guān)緊門,捂住兒子嘴,以免將老婆招引過來。不然,余帆準(zhǔn)得又患上螞蟻恐懼癥。葛良從兒子嘴里得知,有一天,小雨打開廚房的櫥柜,發(fā)現(xiàn)紙箱子筑有一窩螞蟻,就把紙箱子搬到臥室,放進床頭柜里,每天喂食喂水,每次插上房門,不讓父母知道。見到有人要給他媽媽剃陰陽頭,他以為是大人玩兒游戲;發(fā)現(xiàn)一窩害人的廚蟻,他藏起來養(yǎng)著玩兒???,真是孩子啊!那么,這一窩廚蟻為什么要整體遷移到別處?直到以后葛良偶然看到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才終于揭開謎團。

這時,真的玩成人游戲的人,找上門來了。

聽見門鈴響,葛良打開屋門一看,是住在他家樓下的田浩,一手攥著一瓶白酒,一手拎著一袋花生米。不等葛良往屋子里讓,田浩徑自走進屋,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搖頭晃腦說,來,大哥,今天我高興,陪你喝兩杯。田浩說話時酒氣撲鼻,熏得葛良直皺眉頭。田浩似乎注意不到這一點,拿過一個杯子倒?jié)M酒,自斟自飲起來,又捏起幾粒花生米送進嘴里,咯嘣咯嘣自管嚼著。葛良心想,這小子一定是喝醉了。可是礙于同事加鄰居的面子,攆不得,趕不得,只好耐住性子陪著。

田浩出生于長沙一個縣城,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后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至今說不好普通話,之吃師不分,湖南說成福蘭。他熱衷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常將草稿拿給葛良征求意見,發(fā)誓要當(dāng)中國的安徒生,刻苦得近似癡迷,三十多歲了也不談女朋友,說那玩意兒太耽誤時間。童話和寓言田浩寫了不少,發(fā)表的不多,刊物編輯在退稿信上常常說他的作品對兒童缺少教育意義。田浩身材瘦小,尖嘴猴腮,外號叫耗子,后來又改叫田鼠,反正耗子田鼠、田鼠耗子,如同一碗豆腐、豆腐一碗,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田鼠又喝了一口酒,現(xiàn)出一臉媚態(tài),拉過葛良的手,用比風(fēng)月女子還嬌滴滴的聲音輕柔地叫了一聲,黑貓警長大哥。

什么什么,黑貓警長大哥?田鼠唱的這又是哪一出兒呀?難道他寫童話寫得著了魔,真把自己當(dāng)田鼠了?葛良想抽回手,但手被田鼠緊緊攥住,不,是鉗住,老虎鉗子般鉗住。

黑貓警長大哥,您把我捉了來,不必急著忙著吃。我懷過十幾次胎了,總共產(chǎn)下七八十只崽子,身上不是皮就是骨頭,沒有一塊兒值得讓您塞牙縫兒的好肉。就讓我給您當(dāng)仆人吧,我會精心地伺候您。如果哪一天您真的想打打牙祭了,我早晚還不是您的掌中物、盤中餐?田鼠央求著,可憐巴巴的樣子,完全進入了一個虛幻世界。田鼠接著說,黑貓警長大哥您放心,我求您讓我多活幾天,絕不是要贏得時間伺機逃跑。我即使真的想跑,也逃不出您的手心兒。不過,您不妨讓我假裝逃跑一次試試,我剛跑幾步您就可以一把捉回來,捉了再放,放了再捉,在一次次捉了放、放了捉的過程中,您肯定會體驗到玩弄的快感。有了快感您就喊,大聲地喊,千萬別憋著。能為您提供快感,是我一輩子的榮幸。說到這兒,請您不要誤會,我說的快感不是肉體的快感,而是精神的快感。其實,我巴不得給您提供肉體的快感呢,可這樣豈不玷污了您一生的美德?再說了,我身上萬一帶有艾滋病病毒,一不留神把您給傳染上了,我的罪過可就大了,千刀萬剮也不能贖罪,您說是不是?

葛良對酒精過敏,不喝一口正好,喝一口便醉,田鼠從嘴里噴出的酒氣讓葛良頭暈?zāi)X脹。但葛良很想知道田鼠下面還說什么,以黑貓警長的身份和口吻誘導(dǎo)說,既然不想讓我立刻吃掉你,那你怎么報答我?

我可以給您擦屁股。

給我擦屁股?

對呀。您不知道,許多心懷叵測的家伙用貓蓋屎兒形容您辦事馬虎,還嘲笑您拉屎不擦屁股。這么著,只要您一天不吃我,我就給您擦一天屁股,用紙擦,用棍擦,用曬得熱乎乎的河光石擦,保證包您滿意。

我可受用不起,你去給別人擦吧。

怎么著,您要是覺得不夠檔次,我可以給您……給您舔屁股。

耗子給貓?zhí)蚱ü桑@不是找死嗎?

是呀,臨死前,我向您盡盡孝心、表表忠心總可以吧?您就答應(yīng)我給您舔屁股吧,別不好意思了。您放心,我會橫著舔,豎著舔,轉(zhuǎn)著彎兒地舔,我會慢著舔,快著舔,不慢不快地舔,舔得絕對讓您舒服,比舒服還舒服,舒服得讓您喵喵地叫喚。

你這般奴性十足,不覺得有失你們田鼠家族的尊嚴(yán)?

黑貓警長大哥,您以為奴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模课易鏍敔斈菚寒?dāng)奴才特容易,會見風(fēng)使舵,會溜須拍馬就行。到我這輩兒上,做個奴才太難了,除了會見風(fēng)使舵、溜須拍馬,還得有學(xué)歷有能力有酒量,還需練得一手好字。不然,只會在電腦前敲鍵盤,寫起字來七扭八歪蜘蛛爬似的,要是給領(lǐng)導(dǎo)起草份報告、給商家寫塊牌匾、給粉絲簽個名字,誰瞧得起你呀?再說了,您以為我甘心情愿卑躬屈膝奴性十足?俺娘說了,百年媳婦熬成婆,千年小溪流成河;吃得萬般苦,方為人上人。

田鼠邊說邊不時扯開襯衣,前胸后背的一個勁兒撓癢癢,皮膚上明顯有許多小紅疙瘩。是廚蟻咬的嗎?葛良身上不禁也癢癢起來。壞了,田鼠敢情不是喝醉了!是不是也像丁玲玲和趙建勇一樣,被廚蟻折騰得發(fā)瘋了?想到這,葛良立刻制止了田鼠關(guān)于擦屁股舔屁股和做奴才的演說,將他連推帶搡攆出家門。

田鼠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身對葛良說,黑貓警長大哥,您多虧沒吃我,您知道嗎,我誤吃了耗子藥,不然您也捉不到我。如果您吃了我,就把自己也給玩兒弄了,倆腿兒一蹬去見閻王。

送走田鼠,葛良心想,田鼠如果把他講的整理出來,興許真是一篇不錯的寓言,比他過去寫的所有作品都好多了。至于對兒童有沒有教育意義,另當(dāng)別論。

想起實施的誘殺廚蟻計劃,葛良馬上檢查了所有放有蜂蜜的盤子,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廚蟻上鉤。是狡猾的廚蟻識破了陰謀詭計,還是家里的一窩廚蟻遷移到了別處,再不就是廚蟻們的嘴越吃越饞,口味越來越刁,除了人的精液和經(jīng)血,別的全都看不上眼?

葛良坐在電腦前上網(wǎng)搜尋,有關(guān)廚蟻食性的介紹還真不少。廚蟻屬雜食性、多食性動物,最大尋食距離可達(dá)四十多米,覓食時間大都在夜間或凌晨。廚蟻既喜歡吃蛋糕、糖果、蜂蜜、燒雞、臭雞蛋、奶制品等;還喜歡吸食人體分泌物,如痰液、精液、膿血以及喝奶嬰兒的糞便;更嗜好動物的尸體,如蒼蠅、蟑螂、蟋蟀、蜈蚣、鼻涕蟲等;特別是對土鱉尤其是對母土鱉情有獨鐘,因為母土鱉身上放射出一種名叫利它素的化學(xué)物質(zhì),對廚蟻有強烈的正趨性。

葛良拿定主意,廚蟻既然對母土鱉如此偏愛,那就投其所好,來它個一網(wǎng)打盡。還是那句話,是我誘殺你殺得快,還是你繁殖繁得快!

可是,上哪里去找母土鱉呀?

葛良家原來住的是大雜院,屋子陰暗潮濕。往出版社宿舍樓搬家時,葛良發(fā)現(xiàn)床下墻犄角隱藏著幾十只土鱉,有公有母有大有小,公的長著翅膀,母的肚子肥圓,大的賽雞蛋,小的如銅錢,清掃起來有半簸箕之多。

這時突然聽見余帆一聲大叫,葛良奔到臥室一看,老婆坐在床上,神色慌恐,滿臉是汗。不用問,她是被噩夢驚醒了。葛良將老婆緊緊抱在懷里,安慰說,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什么也不怕。余帆將頭埋在老公腋下,一邊哆嗦一邊抽泣說,我夢見被剃成了陰陽頭,許多人向我吐口水,朝我投石頭,罵我是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臭小姐。

哄著勸著,像待小孩似的拍打著,老婆余帆終于睡著了。葛良洗涮完畢,挨老婆身邊躺下,心里依然念念不忘,明天要想辦法找到母土鱉,將害人精廚蟻斬盡殺絕。

不費吹灰之力,葛良就找到了母土鱉。

距出版社宿舍樓東邊不遠(yuǎn),有個花鳥魚蟲市場,葛良來到這里,讓他這個整天悶在屋子里的編書匠大開眼界。市場上賣的東西無奇不有,五花八門,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植物類的各種奇花異草就不用說了,動物類的有米蟲、蟋蟀、蟈蟈、蚯蚓、金魚、烏龜、蜥蜴、蝎子、山雞、孔雀、鴿子、百靈、鸚鵡、黃鼠狼、貓頭鷹、穿山甲等,也有毒蛇和沒毒的蛇,居然還有兩箱蜜蜂。葛良看見,有個老太婆將一只手伸進用鐵紗窗制作的籠子里,關(guān)在里面的十幾只蜜蜂立刻蜂擁而上,一根根毒刺蜇進老太婆肉里,疼得老太婆皺起臉上所有褶子。一打聽才知道,這是蜂刺療法,以毒攻毒,治療風(fēng)濕效果極佳。葛良想,這叫不折不扣的花錢買罪受,痛并快樂著。有這么多稀奇的東西,母土鱉自然不在話下。葛良將買的兩只母土鱉讓賣主整死,放進一個小玻璃瓶里。他想好了,絕不能讓老婆看見這東西,也不能讓老婆知道他在誘殺廚蟻。余帆對活物有一種天然的懼怕,即便擇菜時偶爾發(fā)現(xiàn)一條菜青蟲,她都會嚇得一躍而起,大呼小叫。

葛良出了花鳥魚蟲市場,一位臉蛋上一邊長著一塊疙瘩肉的女人,迎面走來,低聲說,要胎盤嗎?葛良一時沒聽清楚,你說什么?女人警惕地四下看了一眼,提高聲音說,要人的胎盤嗎?新鮮的、冷凍的都有,買得多優(yōu)惠多,要是給我介紹幾個下家,三五個胎盤我豁出去白送您。

葛良趕緊走開,心里怦怦亂跳。這個世界真是瘋了,居然明目張膽吆喝著賣人的胎盤。老虎還不食犢兒呢!

后來葛良向老婆提起此事,余帆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許多動物如貓、狗、豬等,產(chǎn)后都把胎盤吃掉,以補充營養(yǎng)。葛良說,可人不是貓不是狗不是豬??!余帆還說,在他們醫(yī)院婦產(chǎn)科,要想搞到胎盤得走后門兒。將胎盤和豬下水一起燉,等燉熟了形狀和味道跟豬肚兒似的,男人吃了腎虛補腎,女人吃了氣虧補氣。最近又有人收集婦科醫(yī)生從子宮里刮下來的那一團血肉,放餅鐺里用文火炮干,研成面面兒沖水服下,作為偏方已經(jīng)有人治好了癌癥。葛良聽了,胃里翻江倒海。而偏方兩個字,讓他不禁想起涂抹在自己禿頂上的腥臭的雞蛋清兒。

回到家,葛良將裝有母土鱉的小瓶子藏起來,等夜里老婆睡覺后再拿出來誘殺廚蟻。

葛良看完書稿的校樣,想了解一下這本書的征訂情況。要知道,發(fā)行量多少直接與獎金掛鉤。電話打到出版社發(fā)行處,無人接聽。近水樓臺,發(fā)行處的李一妹就住在樓下,干脆去向她詢問。

樓道拐彎地方,有個紅箱子,玻璃門里放著斧子、水帶等消防器材。葛良沿著樓梯走下來,見田浩正在用鑰匙鏈上的一把小刀撬著玻璃門,便問了一句,嘿,田浩你干什么呢?田浩側(cè)過臉,先是一怔,待看清是葛良,扔下手中的鑰匙鏈就跑,一蹦一跳的,動作很夸張,說他是模仿田鼠吧,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只猴子。葛良撿起鑰匙鏈,喊著,鑰匙,你的鑰匙鏈!田浩一腳踏空樓梯,摔倒在地。葛良趕過去,攙起田浩,晃動著鑰匙鏈說,沒有鑰匙你怎么回家呀?聽見鑰匙鏈嘩啦啦一響,田浩將兩個手腕并在一起,舉到葛良眼前,哆哆嗦嗦地準(zhǔn)備束手就擒。葛良說,你睜大眼睛看看,這不是手銬,是你的鑰匙鏈!你叫田浩,不是田鼠!我叫葛良,不是黑貓警長!田浩一聲不吭,渾身篩糠,用余光瞥了葛良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從這眼神里葛良看到了田浩內(nèi)心的驚恐,認(rèn)定他還沉浸在田鼠的幻想里,便換了一個角色和口氣說,好了,不讓你擦屁股了,不讓你舔屁股了,不讓你當(dāng)奴才了,我也不想捉了放、放了捉地玩弄你了,拿上鑰匙回家吧。葛良將鑰匙鏈放進田浩的褲子兜里。田浩縮著脖,躬著身,眼睛死死盯著葛良,倒退了幾步,猛地一轉(zhuǎn)身,蹦著跳著逃走了。葛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平時挺聰明挺刻苦的一個小伙子,怎么變成了這樣?

葛良來到住在八層樓的發(fā)行處女博士李一妹家。按了門鈴,沒人應(yīng)答,門卻虛掩著。葛良怕嚇著女主人,輕聲慢語地問,李一妹在家嗎?說著走進門來,不見有人,卻看見房間里從墻壁到地下,從餐桌到椅子,甚至電視上沙發(fā)上茶幾上,貼了無數(shù)張明黃色的紙,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報事貼”,上面涂了一些類似文字的符號,中文英文并用,不成詞不成句。電扇左右搖著頭,吹來陣陣微風(fēng),報事貼隨風(fēng)起舞,像是一面面飄揚的小黃旗子。這讓葛良想到了那部曾讓他感動得一塌糊涂的電影。難道李一妹在家里演繹《幸福的黃手帕》?

這時,李一妹從臥室走出來。葛良向她打招呼,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眼睛直視,神情木訥,頭發(fā)凌亂,服飾妖艷。上身著一件緊身無袖衫,顯出兩個并不豐滿的乳房輪廓;下身穿一條迷你裙,露出大腿已經(jīng)略顯松弛的肌肉;腳上踩一雙高跟鞋,鞋跟兒高有十厘米,走路一步一搖晃;唇上涂著猩紅色的口紅,厚厚的,有幾處越過了唇線。總之,李一妹從上到下打扮得性感摩登,讓人聯(lián)想到深夜在大飯店門前拉客的性工作者。平時李一妹的穿戴可不是這樣,或一套休閑裝,或一身運動服,或一件連衣裙,樸素得甚至有點兒土。

有了與丁玲玲、趙建勇和田浩遭遇的經(jīng)歷,葛良不覺得驚慌了,倒想看看李一妹將幸福的黃手帕如何演繹下去。

李一妹手里拿著一沓報事貼,嘩地撕下一張,啪地貼在葛良襯衣前襟上,將平日的輕聲慢語變成一種盛氣凌人的口吻。

別以為你李一妹是個博士生就覺得了不起,不就多讀幾年書嗎,現(xiàn)在誰還把知識分子當(dāng)寶貝兒啊?我這里洋博士、博士后的簡歷一堆一堆的,都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你們學(xué)校根本不入流。你如果想得到這個高薪崗位,必須滿足我的要求,包括陪我和客人喝酒,陪我到外地乃至外國出差,陪我……啊,就不用我直說了吧,憑你博士的腦袋瓜兒自然明白。不然,等三個月試用期一過,我炒你魷魚沒商量。怎么樣,答應(yīng)我,就在這份用工合同上簽字,否則你立刻從我這屋子里滾出去!

葛良猜想,李一妹莫非遭到過找工作的類似境遇?

李一妹又扯下一張報事貼,貼在葛良一馬平川的禿腦門兒上,似乎懷疑報事貼上的不干膠粘得不牢,用手使勁按了按。李一妹改變了一個角色,改換成一種咄咄逼人的語氣。

我是本科畢業(yè)怎么了?我和前女友同過居又怎么了?告訴你李一妹,男人三十一枝花,追我的辣妹可多了。我年輕英俊事業(yè)有成,要找的是一個漂亮性感現(xiàn)代時尚的女人,不是一個心靈美而相貌丑的。當(dāng)然了,說相貌丑有點兒冤枉你,可再怎么讓我違心地恭維,你也不算是美女吧?你知道嗎,人都說世界上現(xiàn)在有三種人,一種是女人,一種是男人,再一種就是你這類快成發(fā)黃的線裝書的女博士。醒醒吧,我的大姐!好了,就說到這兒吧,我手機快沒電了。不過,以后你哪天想和我做愛了,就給我打電話,如果不與別的女人幽會沖突,我一定赴約。但避孕工具由你來準(zhǔn)備,還是那種進口超薄的。拜拜!

葛良假想,李一妹是否被男朋友玩了一把后狠狠地甩了?

李一妹又撕下一張報事貼,葛良嚇得轉(zhuǎn)身就跑。李一妹瘋了,真是瘋了!再不趕緊脫身,李一妹不定還有什么更瘋更癡更離譜兒的言行呢,倘若扒下他的襯衣,脫下他的褲子,把報事貼貼在他因長期坐椅子而生出繭子的屁股蛋蛋上,那可就毀了他半生的清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聰明的葛良失算了。李一妹一把揪住葛良的衣服領(lǐng)子,雙手掐住葛良又細(xì)又長的脖子。葛良背對李一妹站在原地,不敢再動彈一步,生怕萬一激怒了李一妹,她那雙手若再使些勁,他的小命兒可就難保了。漸漸地,葛良感覺到李一妹的雙手慢慢移開脖子,停留在他的后背上,十個手指頭頻繁地觸擊,像是在鍵盤上敲字。李一妹的語氣也變得舒緩輕柔,悄聲低吟。

我愛你這個世界,世界你愛我嗎?我把一個幼女的童貞給了你,把一個年輕姑娘的激情給了你,把一個成熟女人的坦誠給了你??墒悄惴钸€給了我什么?世俗,淺薄,丑陋,卑鄙,虛偽,貪婪,奸詐,誣陷,刻薄,矯情,滑稽,以及損人利己,見利忘義,同流合污,黑白顛倒,裝腔作勢,物欲橫流,花天酒地,行尸走肉。但是,我不相信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人世間的一切應(yīng)該是美好的。我真得感謝那些跳樓自毀生命的女博士,你們做了我想做但沒有勇氣做的事情。世道合理不合理,你都得要去適應(yīng)它,只有適應(yīng)它,才有可能去改變它。不能靠男人的光輝照亮自己,只有自己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不能自棄,不能頹廢,不能泄氣。努力啊,一妹!你能行,寶貝!

葛良斷想,李一妹是在重溫她命運低潮時寫在博客上的內(nèi)心獨白?

李一妹說完,坐到沙發(fā)上,臉上現(xiàn)出一副心靜如水的神態(tài)。

一個聲音提醒著,還等什么,還不趕緊溜走!葛良一個箭步奔出房門。

然而,不可思議的故事緊接著上演。

葛良逃離李一妹家,在樓道里遇到郭金寶迎面走來。葛良心想,壞了,自己神色慌張,腳步匆忙,從一個大姑娘家竄將出來,特別是撕去衣襟和腦門兒上報事貼的動作,很容易讓人猜疑是在扣衣服扣子、擦腦袋上的汗,這讓再正派的人看了也會起疑心。況且郭金寶是出版社腰下株式會社的骨干成員兼秘書長,具有黃色幽默大師之稱,能把沒影兒的事編得有鼻子有眼兒,能把死去八百年的人說活嘍。雖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可葛良臉上尷尬的表情,足以證明他做了虧心事。等著吧,葛良和李一妹婚外戀的花邊新聞,明天肯定在出版社傳得滿城風(fēng)雨沸沸揚揚,而且很快會傳到老婆余帆耳朵里。住單位宿舍最大的便利是,不管誰在出版社或在家里出了點兒事,會迅速傳播到各家各戶。如果這樣,葛良和老婆再別想按做愛時間表規(guī)定的每相隔十天做愛一次了,也再別指望扣掉十二個積分后被處罰洗一個月腳便可重新獲得駕照資格了,余帆準(zhǔn)得哭著喊著鐵了心地和葛良鬧離婚。

躲是躲不開了,葛良向走到眼前的郭金寶笑了笑。葛良自己都能想象得出,他的笑容要多假有多假,要多裝孫子有多裝孫子??墒枪饘毟揪筒缓透鹆歼^招兒,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下,管你葛良和李一妹搞不搞婚外戀呢,管你葛良是不是剛扣上衣服扣子、剛擦去腦袋上的汗呢,只管低頭從自己斜挎的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里拿出一張紙,小孩巴掌般大,用簽字筆在紙上胡亂畫了幾下,雙手遞過去。葛良接過來一看,是彩票。葛良釋然了,同時又被搞糊涂了,給我一張廢彩票干什么?

郭金寶一改平日的猥瑣,慷慨大方地說,這是十萬元現(xiàn)金支票,你拿去隨便怎么花都行,沖咱哥們兒多年的交情,沖咱兩家樓上樓下住著,你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是嫌我煩我看不起我。說著,郭金寶從葛良手里奪過十萬元現(xiàn)金支票,塞進葛良襯衣兜里。郭金寶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來,錢算什么呀?錢是三孫子,錢是王八蛋,錢是那流氓男人的陽物,錢是那浪蕩女人的陰戶。

不愧是腰下株式會社秘書長,郭金寶三句話不離本行。

葛良掃了一眼郭金寶挎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裝的都是廢彩票。不用說,郭金寶肯定也瘋了。順著陡坡騎驢,蹬著鍋臺上炕,葛良和郭金寶玩起猴爬桿兒,故作驚奇地問,兄弟,你哪來這么多錢呀?不會是綁了大款、搶了銀行吧?

郭金寶身子一斜,鄙視地說,哎喲,我說老兄,你也太孤陋寡聞了,太不食人間煙火了,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編你的書。你不知道我買彩票中大獎了?扣完個人收入所得稅,還凈剩兩千多萬呢!給你這十萬元,簡直是九牛一毛。以后,如果哪個吃皇糧的人,不敢全心全意為我服務(wù),我就以一個高額納稅人的身份訓(xùn)斥他們。對了,我中獎的消息好多家報紙都登了,我一再叮囑那些記者,不許用我郭金寶的真名,要用匿名,用郭金蛋、郭金錠、郭金磚都行;更不能讓讀者看清我照片的真面目,眼睛、眉毛,最好連鼻子也用馬賽克遮住。為什么你知道嗎?這年頭兒哪能露富??!俗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萬一讓哪位江湖大盜惦記上了,早晚得綁了我的票,破費幾十萬元倒沒什么,就怕黑了錢又撕了票。如今的綁匪,太缺少職業(yè)道德,一點兒行規(guī)都不懂。

從中國發(fā)行彩票開始,郭金寶就迷上了這也許是一本萬利,也許是血本無歸的愛好。但好像壓根兒沒聽他說中過五十元以上的獎,純粹算是為光榮的博彩事業(yè)作了貢獻(xiàn)。不光是買彩票,只要有抽獎活動,他就積極參與。有一次中了一套不銹鋼餐具,每天在食堂排隊買飯時,他就把勺子當(dāng)錘子把飯盆當(dāng)銅鑼,敲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很有節(jié)奏,生怕別人不知道那是他抽獎得來的。

郭金寶換了一個話題對葛良說,下輩子呀,如果我托生成豬,我才不傻吃傻睡傻長肉呢,肉長得越快被人宰殺得就越快,還專愛挑你的瘦肉吃。當(dāng)然了,我是打一個比方。下輩子,我才不托生成豬呢。錢嘛,既然能使鬼推磨,就能買通閻王爺,讓他把我托生成……比如說魚,對,就托生成魚,海闊憑魚躍;托生成鳥也行,天高任鳥飛。但說什么也不愿意再托生成人了,人活著太他媽的累,太他媽的虛偽,太他媽的貪婪,太他媽的……老兄,你給補充一句。

太他媽的裝混蛋!葛良說完,忽然覺得不對勁,怎么不由自主上了這家伙的套兒了?我的神經(jīng)可沒不正常??!

郭金寶棄葛良而去,走進李一妹家。葛良悄悄跟在后面,扒著門縫兒看見,郭金寶和李一妹兩位發(fā)瘋之人,配合得倒是很默契,你給我一張十萬元現(xiàn)金支票,我給你臉上貼一張報事貼,誰也沒吃虧,誰也沒占便宜。

葛良回到家,將郭金寶給他開具的十萬元現(xiàn)金支票順手夾在書的校樣里,伏在桌前,奮筆疾書,給出版社領(lǐng)導(dǎo)寫了一個報告,詳細(xì)描述了這幾天發(fā)生的怪現(xiàn)象和彌漫在宿舍樓里的恐怖氣氛,建議迅速采取措施,根治樓內(nèi)廚蟻,不然還會有人精神異常。并透露,在單位沒有實施統(tǒng)一行動之前,他已用從網(wǎng)上獲得的辦法,以母土鱉作誘餌,開始對自家廚蟻進行捕殺,率先向人民公敵宣戰(zhàn)了。

讓葛良聰明的禿腦袋瓜兒想不到的是,用母土鱉為誘餌捕殺廚蟻果然比用蜂蜜效果好多了,只是這個成果太巨大、太輝煌,招來了至少成千上萬只廚蟻。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時,兩個肥大的母土鱉已被廚蟻蠶食得只剩下兩具骷髏!

按照預(yù)想的計劃,待老婆孩子睡著,夜深人靜以后,葛良將小玻璃瓶里的兩只母土鱉分別放在盤子里,盤子一個擱在廚房,一個擱在衛(wèi)生間。母土鱉身上發(fā)出一種特別的氣味,說不上是酸是腥是臭還是咸,像是餿了的豆腐、變質(zhì)的帶魚、腌了幾年的老咸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葛良本想躲在書房,晝夜看守。誰想,連連打了幾個嚏噴,鼻子有些酸,嗓子有些緊,腦門兒有些熱,便吃了幾片感冒藥。而感冒藥里的撲爾敏具有鎮(zhèn)靜安神催眠之功效,葛良半躺半坐在搖椅上想打個盹,卻睡著了。

余帆夜里起來上廁所,先是聞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循著怪味看去,只見地上有個盤子,盤子里,盤子外,盤子四周,集結(jié)了一隊隊一幫幫一群群的螞蟻。

葛良被老婆扯破嗓子的喊叫聲驚醒,疾步奔進衛(wèi)生間,只見余帆屁股坐在抽水馬桶上,身子后仰著,雙腳高抬著,兩臂半舉著,四腿不著地,像是耍雜技,嘴里哭爹喊媽地叫喚。葛良沖上去,英雄救美人,將老婆抱到床上后,又馬上回來收拾殘局。

事后每每想起來,都讓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葛良的頭皮陣陣發(fā)麻。葛良永遠(yuǎn)也不可理解,僅僅兩只母土鱉,總共沒有半兩肉,招引來的廚蟻數(shù)量竟如此眾多。廚房、衛(wèi)生間里的暖氣、天然氣、自來水管子,各家各戶連著,再嚴(yán)也有縫隙。廚蟻沿著縫隙從樓上樓下鉆進家來,形成幾十支來來往往的隊伍,爭先恐后奮不顧身你搶我奪地蠶食盤中的母土鱉。有一隊廚蟻和另一隊廚蟻交叉通過一處時,誰也不給誰讓路,發(fā)生群毆,死傷遍地,看來肯定不是一個窩的。葛良用開水澆,用藥水噴,用雙腳踩,廚蟻大都被弄死了,也有僥幸逃脫的,鉆進管子縫兒和墻面瓷磚縫兒里。最后,葛良掃起廚蟻殘骸,足有一簸箕,到底有多少只,誰也無法統(tǒng)計。再看盤子里的母土鱉,腦袋,眼睛、肢體、肌肉、內(nèi)臟,全沒了,只剩下一副硬蓋兒。這種場面多虧沒有讓余帆看見,不然她就不僅僅是驚得殺豬般的嚎叫,坐在馬桶上耍雜技,非得嚇瘋了不可。

夜里,葛良做了一個夢,是那種和辨認(rèn)不清模樣的女人交合的春夢。年輕時他做過這種夢,精滿自溢,不足為奇。后來他醒了,發(fā)覺不是夢。黑暗中,一個女人劈開雙腿騎在他身上。當(dāng)葛良意識完全清醒過來,看見騎在他身上的,不是別人,而是余帆。老婆今天這是怎么了?為了消除內(nèi)心的恐懼嗎?來者不拒,正中下懷,葛良積極配合著,明顯感覺到自己那東西沒套雨衣。這又為何呀?老婆剛來完例假,處于安全期,不用擔(dān)心懷孕。但過去,不管是不是安全期,她都必須要他戴安全套。她不嫌男人排泄的那東西又腥又臟又黏了?她不嫌一看見就惡心一聞到就想吐了?她真的把這當(dāng)成久旱的甘露治病的良藥高級美容滋潤霜了?她也不管今天是不是規(guī)定的做愛日了?余帆一概不嫌一切不管了,只管上下躍動埋頭做愛一聲不吭,甚至連氣都不喘,像個老農(nóng)耕耘,像個老牛拉犁,像個啞巴推磨。后來時間長了,動作劇烈了,體力消耗多了,才漸漸有了由細(xì)變粗的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葛良平生第一次覺得這么忘情,這么盡興,像發(fā)情的公驢似的嗷嗷叫床。聽見老公叫床,余帆還是一聲不吭,更不說我還沒怎么著呢,你瞎叫喚什么呀?而是騰出一只手捂著老公嘴巴。葛良咬住老婆手指頭,肯定咬疼了。但余帆還是一聲不吭,抽回手拿過枕巾塞進老公嘴里。

這一夜,余帆一改過去性冷淡,主動要了三次,每次都一聲不吭,每次都不許開燈,每次都不讓老公套雨衣。結(jié)婚這么多年,葛良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什么叫云里霧里,什么叫水里火里,什么叫酣暢淋漓,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仿佛步入空靈的仙境。

第二天,葛良多年養(yǎng)成的早晨六點準(zhǔn)時起床的習(xí)慣第一次被打破了。等葛良從睡夢中醒來睜眼一看,已經(jīng)七點多了,再一看身邊,人去床空。小雨也不見了,定是余帆送兒子去了幼兒園。

起床后,葛良身體很爽,心情舒暢,肢體感覺和心理感覺都十分美好,并不像有些勸人節(jié)欲的書里說的,縱欲過度將導(dǎo)致萎靡不振,倆腿發(fā)酸發(fā)軟。恰恰相反,葛良渾身輕松,精神倍增,似乎所有關(guān)節(jié)都活動開了,所有筋骨都舒展開了。這許是性壓抑太久的緣故吧。

葛良熱了一杯牛奶,煮了兩個雞蛋,又從冰箱里取出一塊醬牛肉,以補充身體里缺失的蛋白質(zhì)。剛剛吃完,正準(zhǔn)備收拾碗筷,聽見傳來一陣傻笑,隔著天井的玻璃窗看去,只見對窗屋子里,劉軒舉著雞毛撣子一下又一下地打著傻孫子。大寶一邊用胳膊護著腦袋一邊傻笑。大寶惹什么禍了,讓爺爺這么狠打?不行,得馬上過去管管。小靜媽媽探親前托付葛良夫婦幫助照管兩個孩子,既然應(yīng)許人家,就要負(fù)起責(zé)任。

葛良來到劉家,劉軒已經(jīng)不打傻孫子了。葛良說,劉老師,大寶腦子有毛病,做了什么錯事,您也不該打他,更不能生真氣,如果把您老氣壞了,多不值得啊。劉軒不說話,死死盯著葛良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扔下手里的雞毛撣子,上前一把拉住葛良的胳膊,竟然號啕大哭。葛良猝不及防,一時驚呆了。以往,這位性格內(nèi)斂的老先生,別人一天不跟他說話他一天不說話,別人一周不跟他說話他一周不說話。今天這是怎么了?不僅如此,劉軒還認(rèn)錯了人,拉著葛良的胳膊使勁兒抖著說,李支書,我對不住您,對不住鄉(xiāng)親們?。「鹆枷耄沂裁磿r候榮升為支書了,加入組織的申請交了幾年一直沒討論呢,老先生別是得了老年癡呆吧?

李支書啊李支書,這事兒的責(zé)任全怪我,全怪我啊您知道嗎?全怪我呀!我上大學(xué)時,到你們村里搞社會調(diào)查。有一天,我看見一個人在大街上邊走邊哭,肩上扛著一面黑布做的旗子,我見過紅旗綠旗黃旗白旗,頭一次見到黑旗,黑旗上貼著一只白鴨子,后面跟著一幫吹鼓手,奏的曲調(diào)兒跟送殯似的。我問那扛黑旗的人是誰?您說是公社書記。我問為什么扛黑旗?您說因為上報的糧食產(chǎn)量低,就得扛黑旗。我問為什么黑旗上貼一只白鴨子?您說那是比喻前進的步伐慢得就像笨鴨子,如果再慢就該貼烏龜了。這簡直是侮辱人,不是簡直,純粹就是侮辱人!您沖我瞪大眼睛說讓我閉嘴。我不明白您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的火,嘴是閉上了,可嘴巴半天半天才合上?;氐酱謇?,您跟我說,以后不許再當(dāng)著人胡說八道。我說的是實話,怎么會是胡說八道?好好好,您說是胡說八道就胡說八道,我以后不再胡說八道了。過了沒幾天,公社書記陪著一個記者來到咱村,要拍糧食畝產(chǎn)放衛(wèi)星的照片,拍了幾張都不理想。我看見房東家一個小男孩站在旁邊看熱鬧,就心血來潮,靈機一動,抱起孩子放在稻子垛上。等拍完照片,公社書記和記者拉我到一邊兒,再三叮囑我,這件事以后永遠(yuǎn)也不許說,跟誰也不許說,死了也不許說。我直納悶兒,為什么不能說?有什么不能說的?等照片在報紙上登出來,小男孩明明站在稻子垛上,卻硬說成是站在田里等待收割的稻穗上,踩都踩不倒,站在稻子垛上,當(dāng)然踩不倒了,還把畝產(chǎn)稻谷說成二十八萬斤。公社書記扛上紅旗了,旗子上貼的也不是白鴨子了,是一顆衛(wèi)星,跟在后面的吹鼓手,奏的曲調(diào)兒也變成喜慶的了。這不符合事實??!事實是畝產(chǎn)不到四百斤。報的產(chǎn)量高,交的公糧就得多,村里交了所有打下的糧食,不夠,把留下的種子也都交了,仍沒湊夠數(shù)。到年底,鄉(xiāng)親們一粒糧食也沒分到手。野菜吃光了,樹皮吃光了,草根兒吃光了,全村五百多人,餓死八十多口。這全怪我心血來潮,靈機一動,把房東家的男孩兒抱到稻子垛上。沒有我心血來潮,靈機一動,怎么會造成這么大的罪孽?罪孽啊罪孽,這罪孽我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房東家那小男孩,躺在炕上餓得昏迷不醒,十個腳趾頭讓餓瘋的耗子咬掉仨,走路一瘸一拐的。這件事過去幾十年了,我由一個小伙子變成一個黃土埋到下巴的老頭子,我一直照公社書記和記者叮囑的,永遠(yuǎn)沒有說,跟誰也沒有說,把舌頭咬斷了往肚子里吞也沒有說。可我心里愧疚啊,恨死自己了,常常夢見我吊死在咱們村那棵歪脖子榆樹上,舌頭吐得長長的,被一群野狗撕著吃……我對不住李支書您,對不住鄉(xiāng)親們,對不住房東家那個小男孩!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我孫子是個傻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不可能娶到媳婦。這是我造了孽,老天爺讓我斷子絕孫啊!

劉軒說到這里,淚流滿面,渾身痙攣。

盡管這位老人的懺悔是在病態(tài)之下,而且有些語無倫次顛三倒四,但總算把埋藏在內(nèi)心多年的話傾訴出來,心病興許就好了。葛良以李支書的口吻安慰劉軒,要他放心,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房東家那個小男孩都已經(jīng)抱上孫子了,歡迎他有時間再到村里看看。不知是葛良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激動,劉軒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拉著葛良胳膊的雙手慢慢松開,身子一點點兒矮下去,要不是被葛良及時扶住,就會癱坐在地。葛良將劉軒扶到床上躺下,不等葛良找來毛巾被給他蓋在身上,劉軒就睡著了。葛良看著眼前這位發(fā)出輕輕鼾聲的前輩,鼻子一陣發(fā)酸,眼眶也濕潤了。

葛良忽然想起,自從進屋還沒看見大寶,幾個房間找了一遍,不見人影。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發(fā)現(xiàn)大寶躲在墻角,雙手攥成拳頭放在胸前,嘴唇緊閉,臉漲通紅。葛良走上前說,大寶,沒事了,爺爺睡著了,不會再打你了,走,跟叔叔到外屋去。就在葛良伸手拉大寶的瞬間,大寶忽然從嘴里噴出一個字:渴!

葛良嚇了一跳,退了兩步。大寶自從得了大腦炎就變傻了,變得不會說話了,只會傻笑不會哭,即便挨了打,流著淚也不會哭。今天怎么居然開口說話了?雖然說得有些含混不清,但葛良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大寶吐出的字是渴。

大寶說完渴,停頓片刻,大哭起來,哭聲震天,哭聲拉得很長。

今天可真邪了,大寶會說話了,也會慟哭了。更讓葛良不解的是,隨著大寶的哭聲,洗手池的水龍頭、淋浴的噴頭和抽水馬桶的閥門都一齊自動打開,水嘩嘩地流出來。等大寶哭聲一停,水流立刻止住了。

怪了,真是怪了!安頓好大寶,葛良回到家,心里一直想著那件怪事,為什么大寶一哭,所有水管閥門都自動打開,而大寶哭聲一停止,閥門又都自動關(guān)上?若不是親眼所見,葛良怎么也不會相信。

讓葛良不會相信而又不得不信的事情再次發(fā)生了。隔著相鄰的天井窗戶,葛良看見大寶站在他家窗前,又將雙手攥成拳頭,放在胸前,緊閉嘴唇,臉很快又漲紅了,隨后蹦出一個字:苦!這一聲苦,音量顯然比說渴時大多了,吐字也清晰多了。緊接著,大寶又是一陣大哭,哭得人心驚肉跳,哭聲拉得更長。伴著哭聲,葛良手機驟然響起。葛良以為是誰來了電話,翻開機蓋,手機依然響個不停。與此同時,家里的鬧鐘也鈴鈴鈴地大叫起來。這就更怪了,自從養(yǎng)成早晨六點鐘起床的習(xí)慣,鬧鐘再沒派上用場,也沒上過弦,可為什么忽然鈴聲大作?大寶哭聲停止了,手機不響了,鬧鐘也不鬧了,大寶身影也從窗前消失。

這位患大腦炎并留下嚴(yán)重后遺癥的傻孩子,莫非有什么神奇的通靈之處?葛良有些不放心,生怕大寶鬧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葛良返回大寶家,在他爺爺劉軒的房間找到大寶。只見大寶坐在床邊的沙發(fā)上,又一次攥緊了拳、漲紅了臉,接著又冒出一個字:憋!如同前兩次一樣,大寶隨即大哭起來。哭聲中,葛良莫名其妙地上下一塊兒排氣,打了倆飽嗝,放了仨響屁。大寶哭完了,頭一歪,依偎在爺爺身旁,像是耗盡了所有精力,睡著了。

葛良回到家,點上一支煙,思索著大寶說的三個字。大寶說的渴,是渴望,是渴求,還是渴盼,是說自己還是指別人?大寶說的苦,是苦衷,是苦難,還是苦痛,是指別人還是說自己?大寶說的憋,是憋悶,是憋氣,還是憋屈,是說別人同時也是指自己?葛良思來想去,不得其解。

后來聽宿舍樓里的許多居民反映,那天,一會兒水龍頭自動打開流水,一會兒手機和鬧鐘無緣無故響起,一會兒人們比著賽地打嗝放屁,甚至連家里的狗呀貓呀都跟著一起排氣。只有葛良知道其中的奧秘,但他不能說。說了又有誰信呢?誰也不會相信,因為誰也不能解釋這到底是為什么。

晚上,葛良洗了澡,擦干身子和頭發(fā),剛上床熄了燈,余帆立刻騎到他身上,似乎早已等候多時,依然一聲不吭,埋頭做愛。一番云雨,一身大汗之后,葛良覺得有些累了乏了,不想再連續(xù)作戰(zhàn)了。但余帆豈能容老公掛起免戰(zhàn)牌,再次騎了上來。葛良只好疲于應(yīng)戰(zhàn)。葛良攬住老婆腰,忽然感到老婆不再細(xì)皮嫩肉了,手指觸摸到許多小疙瘩。是不是被廚蟻咬的?想到這里,葛良心里一緊,身上發(fā)毛,下邊頓時軟下來。葛良推開老婆打開燈,看見余帆后背上果然有一片片小紅疙瘩,幾乎每個疙瘩上都冒出白頭兒,如果使勁一擠,定會流出膿血。余帆怎么就不知道癢癢呢?怎么就不知道讓葛良幫她撓撓呢?

葛良照余帆臉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幾下,大聲地問,嘿,你這兩天怎么了?不會也是被螞蟻折騰瘋了吧?似乎一語道破天機,點到致命穴位,余帆愣怔了一下,哭起來,越哭越烈,泣不成聲……

……突然傳來小靜一聲尖叫,緊接著又是一陣大哭。葛良立刻奔出家門,一個身影在樓道里一閃不見了。葛良走進劉家,看到小靜不禁大吃一驚!小靜腦袋中間從前到后被推了一推子,茂密濃黑的頭發(fā)一分兩半。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怎么受得了這般摧殘?罪魁禍?zhǔn)卓隙ㄊ勤w建勇,對一個幼童下如此毒手,真是慘無人道!這讓她怎么見幼兒園的小朋友?怎么面對這個紛雜的世界?等小靜媽媽探親回來,你葛良又怎么向人家交代呀?葛良安慰小靜,叔叔把你的頭發(fā)全推了吧,用不了多久就會長出新頭發(fā),肯定比原來更好看。小靜眼神發(fā)愣,表情無動于衷。葛良說,如果你同意就點點頭,不同意就搖搖頭。小靜不點頭也不搖頭,似是自閉了。葛良推光了小靜的頭發(fā),回家找出兒子的一頂運動帽,想給小靜戴在頭上。葛良返回劉家時,只見小靜正在拔著芭比娃娃的頭發(fā)。葛良沒有阻攔,默默地看著,直到小靜一根根地把芭比娃娃的頭發(fā)全都拔光了。葛良感到眼眶一陣發(fā)酸,用手抹了一把,并沒有淚水,這才意識到是心里在流血……

葛良機靈一下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幸虧是個夢。早晨起來,葛良送小雨和小靜去幼兒園,看見小靜的頭發(fā)茂密濃黑,芭比娃娃的頭發(fā)也一根沒少。葛良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做那樣一個夢?咳,幸虧是個夢啊!

葛良寫的宿舍樓有人精神異常的報告,起初沒有引起出版社領(lǐng)導(dǎo)的足夠重視,后來又有幾個人出現(xiàn)類似癥狀,這才覺得事情非同小可。請來有關(guān)專家,現(xiàn)場勘察會診。專家們一致認(rèn)定,這是因宿舍樓內(nèi)廚蟻泛濫成災(zāi),導(dǎo)致人的心理處于較長時間的焦慮和恐懼而引發(fā)的癔癥,也叫歇斯底里。癔癥具有很強的暗示性,一個人出現(xiàn)精神問題,處在同一環(huán)境下的人就會增加潛在的心理壓力而被感染。換句話說,瘟疫是通過病菌傳染,而癔癥則是通過心理傳染。從目前情況看,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暴發(fā)群體性癔癥的苗頭,若再發(fā)展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防疫部門責(zé)令出版社緊急疏散樓內(nèi)所有居民,徹底干凈地殲滅廚蟻,鏟除產(chǎn)生癔癥的病原。

專家們還通過誘測,對宿舍樓內(nèi)廚蟻存有量進行了估算。每窩廚蟻一般有二三十萬只,全樓住著一百六十多戶人家,如每三個家庭里筑有一個廚蟻窩,全樓大約有一千三百萬只。這一千三百萬只到底是個什么概念?葛良凡事都愛追求完美認(rèn)真,所以活著就累。但他不嫌累,用計算器計算了一下:一只廚蟻有兩毫米長,一千三百萬個兩毫米連起來排成隊,等于兩千六百萬毫米;折合成米,是二十六萬米;折合成公里,是二百六十公里。媽呀,這么說來,那天夜里葛良用母土鱉招引來的廚蟻只是個小小的零頭兒。

情況緊急,刻不容緩。宿舍樓所有居民在一天之內(nèi)就疏散完畢,臨時住進各家旅社賓館飯店招待所,當(dāng)然不是高級的那種,不然出版社可掏不起那么多銀子。

按照宿舍樓每兩層或三層入住一家單位的安排,葛良、劉軒,丁玲玲、趙建勇、李一妹、田浩、郭金寶等二十多戶人家,分派到了一個叫紅房子賓館的二星級招待所,好吃好喝好招待,又有醫(yī)務(wù)人員定時送醫(yī)送藥。沒過幾天,離開了宿舍樓那個環(huán)境,所有患癔癥的人,精神逐漸恢復(fù)正常,與病前沒什么兩樣。

劉軒緘口不語,別人一天不跟他說話,他一天不說話。

大寶不會說話只會傻笑,不會哭,挨了打,也不會哭。

趙建勇睜大眼睛,繃緊神經(jīng),看誰都懷疑是作案對象。

郭金寶繼續(xù)熱衷于為博彩事業(yè)作貢獻(xiàn),賭注下得更大了。

田浩一如既往癡迷寫童話和寓言,似乎比原來還要著魔。

至于丁玲玲和李一妹,為尊重人家女士,不便多說什么。

住在紅墻壁紅窗框紅屋頂?shù)募t房子賓館里,未經(jīng)許可不得隨便出入。葛良閑著沒事,看書翻報消磨時間。一篇養(yǎng)什么樣的花好的文章吸引住了葛良的眼球。文章告誡人們,不要在住家特別是不要在臥室擺放虎皮刺梅,引用一位防治鼻咽癌專家的研究成果說,虎皮刺梅的莖干、葉子、花朵會放射出一種劇毒物質(zhì),而這種劇毒,人的嗅覺根本聞不到。人如果長期呼吸含有這種劇毒的空氣,患鼻咽癌的幾率將增加幾十倍。想不到,這種一年四季花開紅艷艷的植物,竟是人類健康的殺手。人聞不到虎皮刺梅放射出的劇毒物質(zhì),比人的嗅覺不知要靈敏多少倍的螞蟻,是否會聞到?兒子養(yǎng)在床頭柜里的一窩廚蟻為什么大舉遷移?葛良似乎從中找到了答案。等回家以后,一定把小雨房間窗臺上那棵虎皮刺梅,連盆帶花一起扔進垃圾桶,不能再讓它用美麗的鮮花來毒害孩子了。

夜里,葛良鉆進老婆被窩,很想意思意思或逗逗咳嗽,卻被余帆斷然拒絕。不僅如此,對她曾一夜主動和葛良做愛三次,每次都不要葛良套雨衣,一概矢口否認(rèn)。甚至還說,是你想和我做愛想瘋了吧?不行,必須嚴(yán)格遵守做愛時間表,如你膽敢違規(guī),執(zhí)行怎樣的處罰你是知道的。葛良還能說什么呢,性瘋狂是余帆患有癔癥,性冷淡是余帆精神正常。況且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明確說了,不管是誰,癔癥發(fā)作時其所有言行一律不負(fù)有責(zé)任,也不給予法律追究。

居民被緊急疏散以后,防疫人員開始了滅殺樓內(nèi)廚蟻的行動,撒藥面,噴藥水,放煙霧。為了保證滅蟻效果,必須將宿舍樓嚴(yán)嚴(yán)實實密封起來,不能泄漏一點兒空氣。問題出現(xiàn)了,到哪里去找能罩住整棟樓房的東西啊?當(dāng)人們對此一籌莫展之際,葛良想出了一個主意,一個只有絕頂聰明的葛良才能想出的主意。最終防疫人員采納了葛良的主意,請一家中外合資企業(yè),定做了一個特大的橡膠制品,自上而下將樓套住。出版社腰下株式會社的壞小子們說,嘿,真絕了,樓房頂子紅色的,樓體涂料肉色的,罩上一個橡膠套,簡直就像一個特大陽物,應(yīng)該申報吉尼斯世界紀(jì)錄。葛良心里痛罵,這幫壞小子真該槍斃,樓體是男人的陽物,樓里住的居民成什么了?特別是郭金寶,身為腰下株式會社秘書長,你居然贊同這個淫穢的說法,別忘了,你也是住在這樓里的一分子。趕明兒你買彩票即便中了大獎,記者報道時,你的匿名也別叫什么郭金蛋郭金錠郭金磚了,干脆就管你叫郭精子,一個被囚禁在橡膠制品里的精子,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別想擁抱著卵子回游到溫暖的子宮里去,讓你同男人排泄的那又腥又臟又黏的東西一起,成為廚蟻們吸食的美味佳肴。

不管到底像什么,樓房罩上那個密不透風(fēng)的橡膠制品,滅蟻效果極佳。幾天后,防疫人員在每個樓層進行了多點誘測,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活廚蟻,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死廚蟻。真奇怪,難道那一千三百萬只廚蟻上天入地、不翼而飛?

癔癥治好了,廚蟻滅絕了,居民們從各個賓館飯店招待所遷回來了。搬家這天,宿舍樓的三部電梯非常繁忙。一開始還好,運行平穩(wěn),上下正常。后來,每部電梯都出現(xiàn)同樣的小故障,轎廂下降到一樓,按說應(yīng)該與地面保持一個水平才對,但漸漸高出地面有10厘米。等陸陸續(xù)續(xù)搬完家,電梯閑下來,請電梯公司的檢修工一檢查,發(fā)現(xiàn)電梯轎廂底部堆存了近一米厚的廚蟻殘骸。

過了些日子,當(dāng)人們對廚蟻和廚蟻造成的災(zāi)難漸漸忘卻的時候,有一天葛良翻看舊報紙,發(fā)現(xiàn)有一條消息,急于尋找中了800萬元大獎卻一直沒來領(lǐng)取的人,再一看中獎號碼,感到有些眼熟。葛良從書的校樣里找出郭金寶給他開具的那張十萬元現(xiàn)金支票,彩票上的號碼與中獎號碼一模一樣!

郭金寶拉上葛良當(dāng)證人找到兌獎處兌獎,可人家卻說中獎的彩票過期了,作廢了,不如一張擦屁股紙了。郭金寶當(dāng)場暈倒。

當(dāng)?shù)诙旄鹆荚谒奚針菢堑览锟匆姽饘殨r,他又斜挎著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里面又裝滿了廢彩票。郭金寶拍拍書包對葛良說,你聽說了吧?我中了大獎,800萬元啊!葛良應(yīng)付說,好,中800萬好。郭金寶說,我要用這800萬,買通閻王爺。下輩子,我不托生成魚,也不托生成鳥,更不能托生成豬,我讓閻王爺還得把我托生成一個人。葛良說,我記得你原來說,再也不愿意托生成人了,說人活著太累、太壓抑、太虛偽,我還給你補充一句,太裝混蛋。這回怎么又想托生成人了?郭金寶說,我求閻王爺把我托生成一個能人強人巨人,我讓別人壓抑,我讓別人虛偽,我讓別人裝混蛋!葛良頓覺后背嗖嗖冒涼氣,趕緊抽身溜走了。

這天早晨,在紅房子賓館四樓的一個房間里,一位性消費者醒來,發(fā)現(xiàn)性工作者已經(jīng)走了。這位性消費者穿鞋下地,忽然發(fā)現(xiàn)地磚上有一團棕紅的東西連著一條棕紅的長線,一直延伸到靠窗戶的暖氣管子下面。他戴上近視眼鏡,彎腰仔細(xì)一看,媽呀,那一團棕紅的東西原來是他用過的防止染病的套套,套里套外爬滿了無數(shù)只小紅螞蟻,而那一條棕紅的長線是小紅螞蟻正在往來穿梭搬運他的排泄物。嚇得這位性消費者大叫一聲,從此陽痿,吃了各種補藥也不見效。后來聽說吃人的胎盤管用,就買來與豬心豬肝豬肺豬肚豬大腸一起燉成吊子吃了,效果果然神奇,性消費的次數(shù)更多了。

不久,葛良下班路過紅房子賓館,望著四樓他曾住過的從東面數(shù)第二個房間,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種親切感。他看見大門口掛著一塊牌子,醒目地寫著“因故停業(yè)整頓”。葛良一打聽才知道,停業(yè)整頓的“因故”是,紅房子賓館從服務(wù)員到炊事員,從管理人員到總經(jīng)理,一個個都癔癥了……

作者簡介:

劉連書,男,曾用筆名劉連樞,祖籍河北省獻(xiàn)縣,出生于北京市密云縣。北京日報高級記者,北京市文聯(lián)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生死都在黎明》獲青年文學(xué)獎,《黑鳳冠》獲北京文學(xué)獎,《半個月亮掉下來》獲北京市慶祝新中國成立55周年征文中篇小說佳作獎、第三屆老舍文學(xué)獎提名。出版小說集《擁抱愛情》《黑鳳冠》,長篇小說《暗宅之謎》等,編有《暗宅之謎》等多部電視劇。

責(zé)任編輯 王 童莫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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