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意外的懷孕使一對年輕夫婦成了父母,但他們還沒有作好當父母的準備,孩子的到來令他們非常不適。孩子被媽媽嚇成了“自閉”癥,他們不能承受這種不幸。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該怎么辦?
據說,她的懷孕完全出于一次偶然。月經停止的那個月,她甚至沒有往這方面想。因為她從沒想過要一個孩子。他也從沒向她提起過。所以,他和她的生殖器,都是隔著一層奶黃色的橡膠制品摩擦的??墒堑搅说诙€月,她嘔吐起來,她就有些驚慌了,她還以為自己病了,就到醫院去檢查。檢查的結果是她懷孕了。
這簡直是一個噩耗:一個孩子,從肚子里生出一個孩子,多疼呀,只要想一想就讓人毛骨悚然;苗條的腰身,嬌美的容顏,將徹底毀了;乳房干癟,屁股下垂,胯部變得松松垮垮,一切都要被他(她)毀了……再聯想到孩子又哭又鬧,一會兒拉屎,一會兒撒尿,一會兒餓了,一會兒又病了,誰有時間和精力來管他(她)呀……她越想越害怕,跌跌撞撞地回了家,感到頭暈腦脹,六神無主,人也一下子衰老了。
晚上,他回到家,見屋里沒有亮燈,還以為她出去了。以往她總是等他回來一起到樓下飯館吃晚飯的。臥室里也沒有。床鋪很亂,好像哭過一場。他于是在屋里叫喚起來。可是沒有反應。她到哪兒去了呢?他打開了衛生間的門,果然,她在里面呆著。只見她披頭散發,一動不動地坐在馬桶上。突現的光也沒有使她有所動彈。
“你怎么啦?病了嗎?”他焦急地問。而她,在一陣沉默之后哭了起來。一陣委屈的淚水就像窗外的雨點噼噼啪啪地打在她的大腿上。妻子的異常表現嚇了他一身冷汗:“你到底怎么啦,誰欺負你啦?”沒想到她哭得更響了,像擰到了頭的音響:“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你這個不要臉的!”“我?得罪你啦?”“就是你干的!你是故意的!你只想著自己快活!你什么時候把它們偷偷放跑了?”“什么……放跑了?”他聽得一頭霧水,愣在衛生間門口了……
一整個晚上他們都沒有睡覺。他們怎么也回憶不起哪一次忘了帶套,或者哪一次用力過猛將套弄破了。混亂的記憶偶爾也讓他們相互猜疑,但到了最后,他們一致為要不要這個孩子感到為難。她無疑是不要孩子的,他也在這個主張上猶豫。但問題是雙方的父母在這之前一直催他們要一個孩子。他的父親在不久前還托人寫來一封信,在信中,就差跪下來求他,他說:“我的兒,錢是掙不夠的,我求你無論如何要抽出時間來,和媳婦要一個孩子,一次不成,就求你再辛苦一次,只要你肯用功,總會讓她懷上的……”因為在農村,沒有孩子也就意味著斷子絕孫,他老人家已經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了。
她的父母呢?雖然是城里人,但傳統的思想卻根深蒂固。一直記得母親對她說的話,大意是:男人的心是天上的云,孩子是婚姻的紐帶,人生最好的作品。于是他們在一番嘆息之后,甚至已經決定要為雙方父母生下這一個后代。可是不行,他們還是感到害怕。害怕有了孩子,像現在這樣逍遙自在、無牽無掛的日子將一去不復返了。
要知道,孩子一出生,得需要多少錢來培養他(她)呀。得上全托幼兒園,得上貴族學校,得吃,得穿,得消費,得出國留學,天哪,那得需要多少錢!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要是將來孩子沒出息,完了之后還得為他(她)買房子,準備結婚的錢。呸,等到那時候,累也累老了。可是不行,孩子又該添孫子了,那肉團又開始新一輪的又哭又鬧,一會兒拉屎,一會兒撒尿,一會兒餓了,一會兒病了,完完全全成了自作自受的奴仆……累死了,操心操死了……萬一生下一個癡呆兒,那就一輩子玩完!什么指望都沒了。他媽的,不要人活了!
他于是決定,一到星期天,就陪她去墮胎??墒瞧诘诙?,是中秋節,中秋節是必須到長輩那兒去過的。所以在這一天,他提早下了班,到超市買了月餅,偕同妻子趕在晚餐之前到達教授夫婦家。教授夫婦呢,得知女兒女婿要來過中秋節,從下午就忙開了,為的是將這一頓和好的團圓飯做得既豐盛又可口。因為教授夫婦當初反對女婿辭去講師職位,已經后悔了很長時間,早想著與女婿和好了。誰不愿意看到女兒女婿活得更有滋有味呢。
天很快黑了。
一輪圓月不知掛在北京城的哪一個方向。站在陽臺上找了半天,也沒有找見月亮。于是只好把家里的一盞沾滿蒼蠅屎的吊燈作為月亮了。他們吃了起來,吃得津津有味。等到他們吃月餅的時候,實際上已經不想吃東西了。但教授說,必須吃,中秋節不吃月餅算什么中秋節。說完這番話,他還莫名其妙地來了一陣鄉愁,他的眼睛一圈圈地紅了———在如此的大背景之下,他只好拿了一塊月餅,硬著頭皮將它吃下去了。而她卻說什么也不吃,不但不吃,還捂住嘴,跑到衛生間,蹲在洗臉盆上嘔嘔作吐?!澳氵@是怎么啦?”她的母親問她。她不作答,一味嘔嘔作吐。什么也沒吐出來。她的父親也急了,還以為是食物中毒了。可是,沒有買死蝦死蟹回家??!
星期天到醫院墮胎的事就這樣擱淺了。早孕的反應如此明顯,你能瞞過誰呢?教授夫婦這下總算找到他們要做的事情了:他們要逼女兒為女婿生一個大胖兒子。在他們看來,一個男人活在世上沒有比第一次做父親更幸福、更愜意的事了。他們將女兒留在家里,并且像照顧國寶大熊貓一般精心照顧起來了。面對岳父岳母的好意,他不知該怎么辦好,支支吾吾著,有苦難言。但有時候又覺得妻子給自己生個大胖兒子,或許能給遠在家鄉的父母漲點面子吧,就像當初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到北京來一樣。于是他在這個問題上保持沉默了。
可她依然哭哭啼啼,說死也不要這個孩子,要過像云一樣無拘無束的生活,并用惡毒的話罵她的父母是將她往火坑里推,似乎這種對生育的恐懼(或者說對孩子的排斥)與生俱來。但教授夫婦總能用巧妙的話將她堵得無言以對。她在疲憊不堪中,感到厭煩,感到郁悶,但終于妥協了。
很快的,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以前的衣服扔了一床,但沒有一件適合她。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壞。她終日躺著,要么看會兒電視,要么聽點音樂,但大部分時間守在電話機旁,逐一打聽她的女同學在生完孩子之后身體恢復得是否好。有時候她會因為得知某個同學產后恢復得很好而感到莫大的安慰,有時候又會因為得知相反的案例而憂心忡忡。她開始變得坐立不安,整天抱著一堆教人怎樣恢復身材的書。從書中,她學到了許多,但與此同時,她的肚子又大了許多。
一天,她竟然發現肚子里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這可把她嚇壞了。一種類似被窩里發現了蛇的恐懼占據了她。她想逃跑,她想脫身,她想甩掉肚子里的贅物……但她又發現自己在恐懼之后產生了一絲驚喜,她不明白這是不是母愛??傊詮挠辛说谝淮翁右院?,她就老把手放在肚皮上,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期待,或者兩者兼有?……
孩子是剖腹產的。因為她從那堆書中得知,剖腹產能更好地保持她的身段,特別是預防胯骨橫向張開。當然,為了保持身材,母乳是絕對不能喂養的,那樣子會使乳房變得大而無當,像兩只布袋。只是,手術后難免要留下傷口,傷口會使她的小腹失去光彩。好在現在有人發明了一種拉鏈,這種拉鏈黏附在傷口兩端,只要將拉鏈輕輕拉上,就等于將傷口拉上了。沒有針線的傷害,由穿針引線造成的歪歪曲曲的疤痕也就無從談起了。
一個星期后,她的體力漸漸恢復了,醫生揭掉了傷口上的拉鏈,都說,沒有比這愈合得更好的傷口了。這時候的她還不能彎腰,讓母親找來一面鏡子,她于是看見了,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像一條纖細的蚯蚓爬在她的肚皮上。她當即就哭起來了,仿佛一個藝術家發現維納斯雕像的下腹裂成了兩半。醫生們嚇壞了。病房里亂成一團。大伙怎么勸她,都無法使她安靜下來。直到這時,她才強烈地感到自己受騙了。被父母騙了。被醫院騙了。被同學騙了。被那堆書騙了。甚至,被剛剛出生的孩子騙了。
他們在醫院一共住了十天?;氐郊遥谝患龅氖戮褪谴粼谛l生間的鏡子前,憂傷得像一個不愿遠嫁的新娘。她一直以為,孕期無限膨脹的下腹隨著孩子的降生會很快恢復它原來的樣子,就像氣球里的氣被釋放了一樣;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太樂觀了。在她的一生中,她第一次發現自己丑了,認為自己丑了。她感到心灰意懶,說不清到底哪兒缺少了美麗,怎么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甚至牙齒,總是讓她感到不滿意,很不滿意。她于是發了瘋似的在鏡子前尋找起化妝品來,就像一個癮君子尋找他的毒品。她是那么迫不及待,一遍遍地涂抹自己,又一遍遍地將臉上的脂粉擦去……
她不明白,生完孩子的女人為什么會變得這樣丑陋!面目猙獰!而她又是一個如此自戀、自命不凡的女人,骨子里討厭平庸,沒有光彩。她又一次為自己當初的妥協感到痛心。她于是哭出了聲,一面哭,一面捶打鏡中的自己……她感到自己是一個犧牲品,被無情的世界玩弄了。她已不再是她,一面旗幟即將倒下。他們于是拍門,喊叫,勸阻,講道理,簡直把世上所有能夠用來勸阻一個女人輕生的話全部從門縫里塞了進去。可是這些七零八碎的話除了稀釋掉一部分空氣,效果并不如意。
很顯然,我們的小說現在已經多了一個人。她剛出生的時候,長得很小,很安靜,濕漉漉的,耳朵很大,頭發很黑,臉及皮膚紫紅紫紅的,乍一看上去,有點像動物內臟似的??山淌诜驄D很喜歡她,自她降臨人世的那刻起,就忙得不亦樂乎,喂她奶水,更換尿片,當她扯起嗓子嗚哇嗚哇哭的時候,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總擔心這一哭就哭出毛病來。而她卻有點煩她,當孩子在深更半夜哭起來,而她又困得要命,她就會發起火來,大意是:“吵死我了,把孩子抱到外面哭去!”老教授夫婦一聽這話,心都涼了。
他對孩子也不冷不熱的。在她住院到出院的十天里,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開車送他們去醫院,一次是開車接他們回家。他的確忙得要命。所以有許多同事為了工作,是不要孩子的。在他們這個圈子里,誰要了孩子,就意味著沒有事業心。他們的時間是用秒來計算的。分秒必爭,不差絲毫。有時候他們的確會花上許多時間去郊游、打高爾夫球、保齡球、開PARTY、泡酒吧,但這跟他們講話時愛夾幾句半生不熟的英文一樣,也是他們這個階層的游戲規則之一。他們這個階層的游戲規則是很多的。
好在這個后來被命名為“剪蘭”的新生兒,在得不到母親乳汁滋養的情況下,在得不到父愛精心呵護的環境里,同樣茁壯成長起來。在她滿月的時候,教授夫婦將她抱到門口的小賣部里稱了一下,呵,已長到了九斤八。并且,比剛出生時長得漂亮多了。她雖然長得有點像爸爸,皮膚比較黑,腦門比較大,但眼睛、鼻子長得像媽媽,一副機靈的樣子。并且,她還特別愛笑,只要教授夫婦用手指輕輕碰一碰她的下巴,或者俯在她的跟前扮個鬼臉,她就會笑起來。笑得老兩口心花怒放,仿佛忘掉了人世間一切煩惱。
一年一年,孩子在老教授夫婦家從九斤八長到了十九斤八,從十九斤八長到了二十九斤八,這時候,她已經快三歲了。早在一歲半的時候,她就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現在已經不怎么讓人操心了。老教授夫婦退休在家多年,自從有了外孫女,累雖然累點,但比起老兩口坐在暮色蒼茫中寂寞地苦熬日子,總是要充實、有趣得多。孩子一天天地大起來,內容也越來越豐富了。他們看著她,哄著她,抱著她,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認為這孩子聰明,漂亮,將來比誰都有出息。這種認為自己的孩子比別人家的孩子更優秀的想法,恐怕在其他孩子的父母那里同樣產生過。現在他們早已忘記他們是孩子的姥姥、姥爺了。至少有時候,他們會誤以為自己是孩子的親生父母。
現在唯一的缺點就是這孩子的膽子比其他同齡的孩子小。尤其害怕見生人。這或許是這孩子一直在屋里呆著,與生人接觸得少,或者生性就是如此。老教授夫婦為了克服孩子的怕生心理,曾顧不得住房高(5樓),隔三岔五抱她到孩子多的地方玩,比如公園、游樂場。但她一見生人就害怕,總想回家。而這種怕生人的表現,在她的親生父母到來之際,達到頂點。應該說,他們并沒有忘記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在每一個周末,只要沒有應酬,他們總是提著大包小包來看望她的。可她呢,一見他們就躲。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將姥爺當馬騎,將姥姥當牛趕,唱著一首剛剛學會的五十年代的兒歌,他們一來,就換了個人似的,躲在里屋,面色蒼白,驚恐不安。這時候,你想盡世上一切能想的辦法,她也不會高興不會活潑了。他和她只好遠遠地看著她,看了很久,看得孩子更加害怕。之后,才站起來回家去了。
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在那一年的初冬。北京開始冷了,一些小區開始供暖。老教授夫婦家的暖氣管不知什么原因,只熱了臥室里的。他們等了一個星期,盼著客廳里的暖氣也能暖起來。負責修理的鍋爐工對前去反映的老教授說:“暖氣管熱不起來是因為里面存有空氣,你只要用扳手擰開螺帽,或者用榔頭敲一敲管子,堵在中間的空氣跑了,自然就熱乎了?!崩辖淌诨貋碇缶瓦@么做了。但他擰不動螺帽,擰了半宿也沒擰開。他就試著用榔頭當當當地猛敲,敲得教授夫人向他宣布:“我的頭都要被你敲炸了。”
事實上,在老教授沒完沒了的敲擊聲中,頭疼得要“炸開”的人不是教授夫人,而是剪蘭。這個小家伙昨晚沒少跟著教授挨凍,當教授齜牙咧嘴試圖擰開銹跡斑斑的螺帽時,她大部分時間站在一旁。現在,她終于在臥室與客廳的溫差中發起燒來。當第二天凌晨教授夫婦發現她的體溫高達40攝氏度時,他們慌了。他們顧不得通知女兒女婿,就下樓去叫出租車??墒墙坦に奚釁^沒有出租車,得到馬路上找去。于是教授夫人騎上自行車,急急慌慌地出了大院。
可是老教授等了老半天,等得渾身發抖,就是不見老伴回來。一刻鐘后,老教授在大院外的十字路頭看到了死去的老伴。他去的時候,已經圍了一圈人。再后來,在交警的辦公室,他看到自己的老伴被一輛運載鋼管的卡車軋死的全過程。那是安裝在十字路口的自動攝像機拍攝的,仿佛特意為他拍攝的,慘不忍睹的鏡頭。他回憶起來,那時候他正抱著剪蘭,腦子里想著昨晚總算把冰冷的暖氣管修好了,當他們從醫院回來時客廳里就不會那么冷了。他怎么也沒想到與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老伴會在這樣一個清晨離開他。離開得這么突然,這么凄慘。
失去了老伴的教授在那些天就像一條烤箱里的魚一樣迅速地干癟了。他終日沉浸在悲傷之中,守著老伴的照片,不吃不喝。他后悔當初讓老伴去找出租車,后悔自己沒有預測到這其中的危險。當有學生來看望他的時候,他總要向他們描述這一切,描述得這么詳細,這么悲傷。以至于他的學生們不得不脫下外套,因為當初沒想到要在這兒呆這么久?,F在屋里的暖氣的確越來越熱了,誰在里面呆上五分鐘,便熱得要冒汗;但老教授卻感覺自己冷得發抖。
災難之后,孩子的撫養成了問題。對老教授來說,他已無力撫養這個孩子。雖然他現在很需要一個人陪著他。他如此孤單,需要安慰。
但這可憐的孩子愿意回去嗎?這是老教授一直擔心的,也是他的女兒女婿一直擔心的。孩子離得開父母,卻不一定離得開姥爺。因為在這三年里,這孩子早已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最后決定:由他和她直接去醫院將孩子接回家(高燒后一直住在醫院)。如果孩子實在無法適應新環境,再接教授去“過渡”一下。
于是在那一天,他和她一早就忙開了。他們去商場購買玩具,兒童床,兒童被褥,兒童服裝,還請了一個小時工里里外外打掃了一下。下午的時候,他們開著車去接剪蘭回家。應該說,他們是懷著愉快的心情去接剪蘭的。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們感到無比沮喪。
這是一間普通的、放了四張床的病房。他們去的時候,屋里歡聲一片。原來是幾個大人在逗孩子玩。玩的無非是一些說不出名堂的游戲。他們敲門,然后進去??匆娕畠赫粋€又臟又邋遢的孩子站在床上樂著呢?!澳銈冋艺l?”站在離他們最近的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問他們。而他們卻不想理他,徑直朝女兒所在的那張床鋪走過去。“我的女兒怎么可以跟一群民工的子女住在一起?”這或許是他們在當時的第一反應。
而剪蘭見到他們時的第一反應是驚愕,恐懼。剛剛還蕩漾著的快樂,此時就像瞬息萬變的水波,消失了。但她的那個玩伴卻還快樂著,“剪蘭,剪蘭,繼續玩呀。”他拉著她,接著發生了一件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剪蘭突然丟下手中的玩具,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屋里的人終于注意到了他和她。他們是一些熱愛孩子的人,特別是在孩子發出求助的哭叫時,這種愛不僅僅局限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們于是警惕起來,用牛一樣的眼睛瞪著他們,“你們是誰?干什么的?”他和她沒有料到孩子會這么不喜歡他們,不歡迎他們,在眾目睽睽下,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這是一種不太讓人舒服的氣氛,他首先伸出了雙臂:“蘭蘭,回家,跟爸爸回家?!彼矊W著伸出了雙臂:“蘭蘭,乖女兒,跟媽媽回家?!焙⒆涌蘖藘陕暎藭r已經不哭了,但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說話。
屋里的人聽出了他們與孩子的關系,都勸起了剪蘭:“這孩子怎么啦?剛才還好好的,害怕嗎?”“剪蘭,怎么了?爸爸媽媽來接你還不高興?生他們的氣了?”“是啊,這幾天幸虧護士照顧她?!薄麄兙瓦@樣嘰嘰喳喳起來。
時間拖得越久,他和她就越感到難堪。因為孩子是這樣的不配合,仿佛存心要讓他們出丑。他們真不知拿她怎么辦才好。他們真想丟下她不管。但是不行,必須把她帶回家,畢竟是她的法定監護人啊。他于是假裝微笑,和藹可親,但面色蒼白的小女孩仿佛看透了一切,機敏地躲開。一種自尊心受傷害的感覺,就像兒時常常體驗的那樣,這樣的傷害,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了?!澳愣悖∧愣悖 彼锨耙徊?,終于生氣了,想強行抱住她。她卻嚇得掙扎起來,差一點將一個病人的吊瓶碰掉了。但他總算抓住了她,任憑她抓住床架哇哇大叫:“姥姥,姥爺,帶我回家……”
這時候,護士來了,醫生也來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首先將哇哇大哭的孩子從他們的手里奪下,他們是那么嚴厲,將他和她罵了個狗血噴頭。最后,誤會消除了,孩子卻不知什么時候躲到了床底下。他和她怎么說好話,她就是不理睬。拖到最后,是兩個醫生將孩子從床底拽了出來,一直拽到了他們的車上??梢赃@么說,在他們的生活中簡直沒有比這一天下午更丟人現眼的事了。于是一回到家,可憐的孩子就挨了父親的一頓痛打。孩子哭了一夜,第二天又發了高燒。
俗話不是說日久生情嗎?剪蘭與她的親生父母的關系卻一直很糟?;氐礁改干磉呉呀粋€月了,她仍感到害怕。除非是有姥爺在身旁,她才放松一些。她是一個古怪精靈的孩子,簡直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會害怕。有時候他心血來潮,在一頓豐富的晚餐之后想抱一抱她,就會坐在沙發的這頭向沙發的那頭喊:“蘭蘭,過來,讓爸爸抱一抱?!边@時候,剪蘭只朝他看一眼,沒有多余的表示。要是他走過去硬將孩子抱在懷里,她的身體就會像泡在冰水里一樣變得僵硬。
她在新家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語,或者說,她壓根兒就沒有在姥爺不在場的情況下說過話。有時候姥爺外出,她就會哭著喊著,抓住姥爺的衣角??山鼇砝褷斢謶賽哿?,雖然他在老伴活著的時候發誓說,終身只愛她一人,但是近來總有老太婆打來電話,在陶然亭公園等他,他如今又快活得跟一條小河里的魚一樣活蹦亂跳了。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她。
她早就不耐煩了,因為這個孩子,她哪兒也去不了?,F實生活就這樣將她禁錮了。她焦灼不安地在煩瑣俗事中困惑,猶如一只被圈在鐵籠中精力充沛的狼,所有的作為只能是坐在梳妝臺前,就像彩繪藝人那樣精心地繪制她的那張臉。一柜子漂亮衣服,旗袍,晚禮服,牛仔褲,高跟鞋,絲襪,披風……從現在開始已經很少派上用場了;羽毛球,羽毛球拍,網球,網球拍,泳衣,健身服,芭蕾舞鞋,帳篷睡袋……更是要退出她的生活舞臺了。她知道,再這樣一日一日守著孩子,她非悶出病來。
更要命的是,她發現自從將孩子接回家,她的身段,苦心經營三年時間才恢復過來的身段,又開始臃腫了。這一點只要伸手一箍腰圍就能感覺到。臀部上的那些肉也明顯下墜了。這可怎么辦呢?對一個女人而言,還有什么比發現自己變老更悲哀的呢?她開始在自己家的木質地板上鍛煉身體,開始的時候也就是做做體操,或者跟著北京6臺的健身欄目練練瑜伽功。后來,她終于發明了一套最適合自己的鍛煉方法,關于這種鍛煉方法她后來寫成了文章拿到某一時尚雜志發表了(她曾經的職業是“專欄作家”),現選摘部分內容如下:
我來到鋪有木質地板、四周滿布鏡子的健身房(其實是在自己家里)。這是一個錘煉身體的冶煉缸。高分貝的音量是滾動的一團火球,將我的身體加熱,每一塊肌肉被激活,我狂熱地舞動它們,四肢超負荷地運動著,扭腰出胯,擴胸收腹,彈跳下蹲,搖頭擺手,每一次出擊都是潛能的充分釋放。在強勁的音樂中我的大腦麻木,感覺麻木,這時身體已不再是我自己的,我滿懷仇恨般地折磨它,反復地出擊,直到松弛的胸部堅挺,微微隆起的腹部平坦,我才心滿意足……
讀了以上文字,相信很多人能想象得到,女主人在一團火球般滾動的音響中,是怎樣瘋狂地舞動四肢,扭腰出胯,上蹦下跳,總之,那場面就像精神病之類的毛病發作了。而我們千萬不要忘了,躲在屋角的剪蘭,她的膽子比誰都小。當她的母親在精疲力竭、披頭散發中結束她的瘦身運動時,躲在屋角的剪蘭早把她的嗓子哭啞了。
對于一個三歲的孩子來說,世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場面嗎?
后來,可憐的孩子終于被她的母親嚇暈過去了。
據說,那是剪蘭回到新家的第三個月了。雖然不能說她已經適應了新環境,但至少比剛來的時候放松多了。對媽媽那張牙舞爪式的瘦身運動,雖然不能說已經消除了懼怕,但她正在慢慢習慣??刹恢獮槭裁矗啾容^而言,她的爸爸一直對她是比較疼愛的(比如愛逗她玩),但她在茶余飯后卻常常呆在媽媽身邊。或許她還記恨爸爸對她的那一頓毒打?還是僅僅因為她跟媽媽呆在一起的時間更長?……
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剪蘭在跟姥爺說起某一件事情的時候,會用到“我爸爸”“我媽媽”這樣的稱呼了。假如當她想到生日蛋糕的時候,就會問:“姥爺,我爸爸什么時候再給我買生日蛋糕?”再比如當她想穿某件漂亮的衣服時,就會說:“姥爺,我想穿媽媽給我買的連衣裙。”看來,這孩子已經被親生父母用物質“賄賂”了。
最值得一提的一次轉變,發生在姥爺卷起鋪蓋卷回家的那天,大家都擔心她會哭著喊著,寧死也要跟姥爺回家。誰也沒想到,姥爺走的時候,她除了哭著說了幾聲:“姥爺來看我,姥爺來看我,姥姥也來看我……”并沒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她是憂傷的,這一點誰都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但她并不是悲傷的。過了沒一會兒,她就坐在沙發上玩起拼圖游戲來了。夫婦倆看著她那入迷的樣子,一顆提著的心落地了。
此時,他們似乎也習慣了她。晚上,夫婦倆怕她一個人睡在小臥房害怕(以前是老教授陪她睡),還特意將她哄到大臥房睡,就睡在他和她的中間。這一夜,他們因為沒能做愛而在床的兩頭輾轉反側,但看著女兒睡著后那一副甜美的樣子,第一次感到一種為人父母的滿足。應該說,這一種滿足跟做完愛后的滿足是迥然不同的,因為這一種滿足不會讓人感到疲倦。
他們打算著:過幾天就給剪蘭找一個年輕的、高素質的保姆,這保姆既要做飯洗衣,還要教孩子唱歌跳舞。孩子是靠培養的,等到明年,就把剪蘭送到京城最有名的幼兒園去。因為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女兒跟那些下里巴人的子女呆在一起。那些人的子女會把他們的女兒帶壞的。然后,他們得在剪蘭六歲之前送她去學習鋼琴,或者小提琴,總之,得培養她高雅的氣質,藝術的修養。然后,至多讓孩子在國內讀完小學,就必須送她出國,一刻鐘都不能停留,因為中國的教育是應試教育,害人的教育,再聰明的孩子也會被這樣呆板的教育貽害終生的。于是,他們想起來了,得從現在起就教孩子ENGLISH。
慢慢,通過這些天的接觸與照顧,她雖然還不曾開口喊他們“爸爸”“媽媽”,但她愛跟他們說話了。她看著他們笑,要她教她唱歌,要他教她畫畫;她坐在他的膝蓋上,胡子扎疼了她的臉,她就將頭歪到一邊,摸他的喉結,說那是一只小老鼠;晚上,她摟著她,剪蘭就問一些小孩子關心的問題,比如玩具熊到了晚上要不要睡覺?姥姥為什么從不來看她?七個小矮人是住在鞋盒子里的嗎?還有,她忘記媽媽白天教給她的“古的毛寧”是什么意思了……
看來,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在發展。如果不是考慮到沒人洗衣做飯,他們甚至不打算要保姆了,永遠讓孩子睡在他們中間,自己抽時間陪她玩,講故事,唱兒歌,學跳舞,教她ENGLISH……
他們開始變得有耐心,不厭其煩地看著孩子,不厭其煩地夸獎她如此聰明,可愛,仿佛在孩子的身上,已經看到了他們一家美好的未來:是的,等孩子將來在國外學成定居,夫婦倆就可以移民過去,在新西蘭?在澳大利亞?或者美國紐約?坐在玻璃窗落地的別墅里,品著上等白蘭地,將血淋淋的牛肉切割……這真是一筆不錯的投資啊。將來老了,女兒大了,老有所靠。
這一天,他一早就去上班了。她跟往常一樣,睡到十點鐘才起床。起床的時候,剪蘭喊著要吃早餐,她就泡了一盒方便面給她。早晨的太陽將屋子照耀,她的心情就跟陽臺上的滴水蓮一樣好。精心洗漱后,她開始對著大鏡子,拿出一套套衣服試來試去,就像演出前的準備一樣,終于找到了一套自以為搭配得很好的服裝。
要是在平時,她這一坐下來,起碼三個小時,化妝完成的時候一般是出去吃午飯??墒墙裉觳恍校氤迷鐜Ш⒆拥絼游飯@去玩。她于是手忙腳亂地化起妝來,就像演出馬上要開始了一樣??删驮谶@時,她發現她的面頰上生了幾顆小紅癍,越看越難看。她的心情頓時變得糟糕了。她對著鏡子愣起神來,就像中毒了一樣。終于記起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做面膜了,生小紅癍肯定是毛孔堵塞了。于是她匆匆忙忙跑到床頭柜前,將一套“臉部桑拿機”找了出來。
說實話,這“臉部桑拿機”聽上去很科學,很復雜,原理卻很簡單。無非是將機器通上電,將漏斗口對準臉,讓它往臉上噴熱氣,噴得小臉紅撲撲的,汗津津的,噴得臉上的毛孔全張開,張得大大的……然后就用不著它了,它只能呆在一旁。
她開始做面膜了:先是從一支膠管里擠出一團黏糊糊的白色汁液,像抹藥膏似的往臉上抹;跟往常一樣,她的兩個面頰很快就白了,緊接著是鼻子白了,然后輪到了額頭;直到最后,她的下巴頦也白了;在她的臉上,現在只剩下嘴巴和眼睛還沒有變白,這三個地方就像骷髏頭上的黑洞那樣可怕地黑著……現在簡直沒有人能認出她來了,就是一直盯著她看的“臉部桑拿機”也認不出她。它嚇得簡直不敢再看她。而她呢,卻興奮起來了。不知為什么,每次做完“臉部桑拿”,戴上這一副駭人的白色面膜,她就會興奮無比。
這的確很刺激,也很好玩。特別是她故意對著鏡子扮鬼臉的樣子,簡直刺激得不能再刺激、好玩得不能再好玩了。多年以來,她還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呢!看著鏡中那個戴著白色面膜的自己,甚至連她自己都害怕了。但與此同時,她又被鏡子中的那個丑陋的自己迷住了。她一會兒躲在衣架后,啊地一聲沖到鏡子跟前,一會兒又將臉貼在鏡子上,啊地一聲退到床沿,她就這樣逗著鏡子中的那個自己玩,樂得她想笑又笑不起來———因為白色面膜下的微笑是緊繃繃的。
可就在這時候,客廳里的電話響了。丁零零,丁零零,響得突然,刺耳,冒失,不是時候。她心想,或者說她什么都沒有想,僅僅是一種條件反射,顧不得揭掉臉上的面膜,就連蹦帶跳地往客廳里躥去,嘴里還伴著剛才自己逗自己玩時啊啊的叫喚。是的,這時候,也只能在這時候,猛然抬頭的剪蘭看見了簡直無法用筆墨形容的恐怖一幕,她嚇得尖叫一聲,然后就像被人用棍子砸中腦袋似的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但又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是那個上午根本就沒有電話鈴聲響,如果有電話打進來的話是能在來電顯示上查到的,所以有人認為是她在做完面膜之后心血來潮,故意將孩子嚇成這樣的。當然,她當時僅僅是想逗孩子玩一玩,壓根兒沒想到會把孩子嚇成這樣。)
遙想未來,他曾經是樂觀的。他現在已是某跨國公司的部門經理,年薪已從原來的十萬漲到了十六萬。只要再存上一年,就可以在北三環購買一套130平米的商品房。那輛破破爛爛的桑塔納,也該換成好一點的奧迪了。他是一個很有計劃的人,什么事情都是由計劃來推進的。在他的一個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寫著關于他未來生活的計劃。甚至,你都能在這個小本子上讀到“從現在開始為蘭蘭存錢”這樣的句子。而現在,一切美好的計劃,全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驚嚇打亂了。
他瘦了,黑了,憔悴了,愁容滿面,憂心忡忡。他不知道剪蘭的病什么時候才能慢慢轉好。說實話,他現在真不知拿她怎么辦才好。京城的幾家著名醫院都去了,都無法治愈她。聽說上海有一家治療兒童智障比較好的醫院,又請不出假??偛荒芤驗橹尾《鴣G掉這么好的工作吧?再說,為了治病,錢已經花掉了不少。再這樣花下去,明、后年實現買車買房的計劃就真的要受影響了。沒有新車新房的白領,已經變得如同沒有商標的西服一樣廉價。
在那些天,她當然更為女兒的病感到傷心,絕望。她蜷縮在家里,不吃飯,睡不著覺,蓬頭垢面,精神恍惚。甚至,她不敢去醫院看女兒,不敢聽見丈夫說到女兒。自責,恐慌,憋悶,焦慮,擔憂,敏感……同時吞噬著她的神經和肉體。她曾經自以為是堅強的,可這一次竟是如此脆弱不堪。雖然他在那些天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可是一想到原本安安穩穩、衣食無憂、陽光燦爛的生活,就這么糊里糊涂地結束了,令她感到很害怕。
女兒的病能治好嗎?如果治不好該怎么辦?難道一輩子養著她?守著她?一輩子被別人指責、嘲笑?在痛苦中煎熬……要知道,她今年才三十一歲,享受人生的年齡才剛剛開始……而她,又是多么向往那種無憂無慮、不愁吃穿的生活啊……特別是有一天,一想到丈夫有可能因為她把蘭蘭嚇成“癡呆”而拋棄她,她的心寒了。到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闖下的禍有多么大。她才發現自己是如此離不開他。
悔恨,終于使她難以自控,她撲通一聲跪在了丈夫跟前,重復著:“老公,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該死……”
而她的丈夫呢,回答她的總是一聲嘆息,仿佛這樣的一聲嘆息讓他感到渾身乏力,他的鼻子突然發酸了。他想起了蘭蘭在幾天前帶給他的快樂,無邊無際的快樂,這樣的快樂是他無法用金錢得到的。到了這時,他才知道他也如此愛著自己的女兒———剪蘭!
后來,是老教授帶著剪蘭去的上海,住在女婿告訴他的那家醫院里。老教授作為北方人,對南方潮濕的天氣很不適應,對上海人嘰嘰喳喳的方言更是討厭。有一次,他甚至被上海人欺負了,原因僅僅是他說了人家一句小氣。但是為了剪蘭的病,為了女兒女婿的幸福,他呆下來了,一住就是半年。在這半年里,老教授通過不停的寫信(他舍不得打長途電話)告訴遠在北京的女兒女婿:他們女兒的病情一會兒加重了,一會兒又好轉了許多。他的女兒女婿呢,則通過不停的匯款,來關心他,關心女兒的病。
雖然回去的時候,剪蘭的智力遠沒有恢復到正常兒童的水平,但她對白色物體的恐懼明顯減弱了,那癲癇癥似的發作也越來越少了。醫生說,只要家長年復一年地努力,小女孩智力的恢復還是有希望的。因為像剪蘭這樣的病,不是先天形成的,她現在只不過是“自閉”而已,而“自閉”是有康復的可能的。問題在于,孩子的家長是否有這份耐心來引導孩子走出她自我封閉起來的世界?而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經過了長達半年的疏遠與冷卻,我們的男女主人公現在差不多已經把他們患病的女兒忘記。許多人都說,時間是治療精神痛苦的良藥,然而時間也會讓一部分人變得無情。當老教授在某一個不合時宜的早晨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女兒女婿的家門口時,他的女兒女婿正光著屁股摟抱在一起。他們以前是從來不在這個時間段做愛的,但自從剪蘭患病以來,一度使他們的性生活受到影響。因為焦慮,憂愁,不安,都會使一個男人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時候無法勃起。除非是在早晨,在經過一夜的休息之后。于是長時間的黑白顛倒竟使他們養成了非在早晨就不高潮的壞毛病。
老教授按鈴不響,就砰砰砰地敲起門來??赡阒溃鰫壑械娜耸遣荒苋ゴ驍_的,一打擾就跟你急。所以當老教授敲響女兒女婿的家門時,首先得到的是一頓異樣的咆哮,這咆哮嚇了老教授一跳。原來,是一條狗。屋里多了一條不容侵犯的狗———后來才得知是他女兒在五個月前花了三千塊錢從寵物市場買的,她給它取名叫“菲利普”———而此時,“菲利普”正在汪汪大叫。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門開了。或許是他和她都沒有想到是剪蘭回來了,都愣了一下:“爸,是你?怎么……回來了?”
老教授并不知道他的女兒女婿會這么不歡迎他,他大聲地回答他們,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他還以為自己付出了半年多的心血,將受到救命恩人般的待遇。然而實際的情況恰恰相反。那條該死的純種狗一見到老教授,又汪汪汪地叫起來了。他成了一個不速之客。
“病治好了嗎?”他的女兒繃著臉,抱起她的“菲利普”,冷冰冰地問他。
在這對夫婦身上,曾經有過的那么一點點對子女的愛,現在已經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就如同肥皂泡爆炸了一樣。當老教授走后,他和她的臉色很難看??匆娂籼m,就好像看見家里來了一個借債的陌生人。
屋內的空氣沉悶,陰冷,氣氛略帶一點緊張。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有話要講。但是,都沉默著。他開始不安地走來走去,手上做些小動作。她則心不在焉地化妝,但是只將這項工作進行了一半。因為她聽見“安”的一聲慘叫,是他狠狠地踢了她的“菲利普”一腳。
她只好從梳妝臺前站起來了,盡管沒有完成化妝的滋味,就好比上廁所上了一半。但她忍著,忍了好長一會兒,最后,她才突然爆發了:“你有種你就踢我!你把我踢死了!我的‘菲利普’得罪你了?我知道你是因為這個白癡又回來了,你不想看見她!你這個偽君子!你只想著你的那點錢,你難受了是不是?你甚至想著把她給宰了!好去買你的車!你的房!……”
要是在以往,她就是再怎么罵,他也會忍氣吞聲、甘拜下風的。更何況自從他到外企工作,特別是這半年多來,她一直是服膺于他的??墒墙裉斓那闆r卻有些不妙,他的內心仿佛被她一下子撕開了。只見他氣得面如土色,一種讓他難以承受的、尊嚴喪失后的屈辱,還有企圖將她活活砸死的發泄情緒,迫使他自結婚以來第一次向她舉起了曾經砸斷過一個村里娃鼻梁骨的拳頭,三十年后更加自尊自強的拳頭,他真想把這個自私自利的可恥女人砸個稀巴爛,砸成肉餅……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爭吵,打架,相互傷害,折磨。仿佛要以此來對抗命運的不公。
離婚,是他先提出來的,因為他始終認為,孩子是被她嚇成這樣的,那么,她就應該承擔起撫養孩子的義務,帶著“這個白癡”滾得遠遠的。雖然這樣的做法無異于逃避責任,但又有什么辦法呢?而她,卻一口咬定孩子是他教唆她父母逼她生下來的,她當初死活不要這個孩子,為什么非要逼她生下來?他當然矢口否認逼她生孩子這件事,為了進一步明確他的立場,他還聲稱:這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理由是他沒有一次不帶套的,并且干完了以后都要檢查一下套子是否漏氣。
這下,簡直捅了馬蜂窩,她顧不得斯文,撲上去抓他的睪丸,追著他抓,她發誓不捏碎他腿根“兩鳥蛋”就不是人!……最后,他的睪丸雖然保住了,但她歇斯底里著,沒個完。
最可怕的一次爭吵發生在一個星期之后,他又逼她去離婚,而她說什么也不愿意。爭吵中,她跪下來求他,抱住他的腳,可是他再也不愿原諒她了。最后,她漸漸喪失了理智,叫道,你要跟我離婚,不就是要甩掉這個白癡嗎?那好,我這就成全你!說著,她就隨手舉起一把椅子,喪心病狂地向躲在屋角、嚇得瑟瑟發抖的剪蘭擲過去。
孩子被凳子砸中了,發出哭爹喊娘的尖叫。她的尖叫仿佛將他的心揪了一下,他沖上去攔她。而此時,她已經將第二張椅子舉過了頭頂。但這一回椅子砸空了。他終于抱住了她。她掙扎起來,叫道:“你不是天天想著甩掉這個白癡嗎?!那我成全你!我這就讓她去死!去死!……”
聽了妻子的話,他的臉刷的一下白了。他知道,只要他一放手,場面就沒法收拾了。但他卻沒有力氣制服她,她的力氣太大了,仿佛殺人的念頭使她的力氣加倍了。他只好求她:“求你饒了她吧,不要這樣……”
但她卻依然掙扎著,嘴里發出可怕的:“你這個畜生……我要殺了她,我要宰了她……你后悔吧……”
他們最終滾到了地上,扭抱在一起,屋里的家電全倒了,嚇得哇哇哭叫的剪蘭和那條名叫“菲利普”的狗躲到了電視柜下。最后,他終于將她壓在身子底下,狠狠地賞了她一個耳光:“你他媽的瘋了嗎?你這喪盡天良的東西!我不收拾你,老天也會懲罰你的!你想想清楚……她可是你的親骨肉??!”
而她卻使出了所有剩余的力氣,臉貼著地板回應他:“你別給我來這一套假慈悲!蘭蘭是我的親骨肉,難道就不是你的親骨肉嗎?”
他被她說得無言以對,只好再次用巴掌來回應她。最后,他問她:“你還敢這樣嗎?嗯?你還敢嗎?”
她動彈不得,臉憋得像一個腐爛的西紅柿,只好吃力地說:“放了我,你這狗娘養的,等我站起來,我就把你先宰了!”
他就把她放了。
可沒想到她剛一站起來,就像一根彈簧似的彈了出去。剛剛從喪心病狂中平息下來的她,這一次變得更加可怕了。他先是聽見了一聲凄厲的哭叫:“白癡!你把我的小狗狗怎么樣啦?它怎么不動了……”然后就看見她顫抖著嘴唇,將她的“菲利普”死死地抱在懷里,親吻著,親吻著它,就好像電影中的母親,親吻夭折的孩子……
可是,她的“菲利普”已經被驚嚇中的孩子捂死了……
最后,她的眼睛漸漸直了,她將懷中的小狗包在一件她花了5000塊錢買的披風里,向廚房走了過去。她先是將小狗連同那件披風胡亂地塞進高壓鍋里,他還以為她是要煮了它,然而完全出乎意料,她將高壓鍋放進了冰箱的冷凍柜里……
這時候,簡直沒有人能洞穿她的內心。她好像真的瘋了,她突然狂笑起來,叫嚷著:“我的‘菲利普’死了,我的‘菲利普’死了,我不想活了……”
然后,她突然拿起了菜刀,徑直朝她的孩子沖了過去……
他雖然想去阻止,但已經來不及:頃刻間,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根血柱沖天而起。
孩子終于死了。
作者簡介:
陳集益,男,1973年生,浙江金華人,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曾在《十月》《鐘山》《中國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發表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