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爺爺去世時我六歲,對他的印象朦朦朧朧。依稀記得他個子很高,清瘦,說話聲音宏亮,常常在一只胳膊彎里夾著弟弟,另一只手里拿著旱煙袋,含在嘴里,一邊走一邊吐著嗆人的青煙。我和哥哥牽著他的衣襟,跟在他身后滿村溜達,就像他放著的幾只羊。爺爺在村中的人緣很好,遇到一些蹲墻根聊閑天的老頭老太太們,爺爺便放下我們,去和那些老人們抽煙聊天去了。
爺爺愛抽煙,手里常年不離煙袋,口里每天吐著煙霧。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原農(nóng)村,火柴奇缺。爺爺抽煙點火,用的是火鐮。火鐮是個馬蹄形的鐵片,爺爺用玉米稈的芯裹在火鐮周圍,另一只手拿著一塊礦石,猛烈地撞擊火鐮,火星便飛濺出來,散落在玉米稈芯上,點燃了玉米稈芯,然后再把一根火香引著,就開始一袋一袋地抽起煙來。過足了煙癮,把火香往地上的浮土中一插,悶一會,火香就會熄滅掉。奶奶說,就是因為這根吸煙的火香,差點要了爺爺?shù)拿R荒甏汗?jié),全家人舍不得用,一年收獲的棉花,給爺爺做了一身新棉襖。爺爺穿著新棉襖,和一幫老哥們聊完天、抽完煙后,把火香在土里悶了一會兒,順手就裝進了棉衣口袋里。走著走著,棉襖突然冒出青煙,當時正刮著寒風,風吹火旺,很快就躥起火苗來。爺爺趕緊脫下棉襖扔在地上,用腳去踩,捧土去滅,過路的行人也一塊兒幫著他,才把火熄滅。好好的一件新棉襖成了一團又臟又爛的垃圾,爺爺?shù)纳砩弦脖粐乐責齻J潞蟛虐l(fā)現(xiàn)原來是那根火香沒被完全悶滅,裝進口袋后死香復燃,引起了一場大禍。爺爺抽的旱煙葉常常是最便宜的,實在買不起煙葉時,就把桑樹、艾蒿、紅薯等植物的葉子采下來曬干,揉碎,再兌上點調料,裝在煙袋鍋里當煙葉抽。
爺爺一生沒有功名,卻常對我們講起他那有功名的爺爺和父親。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的高祖父叫馮立恭,大約生活在1820年至1900年之間,高祖父其實也沒有真正考取過什么功名,聽說也只是花錢買了個捐生。爺爺?shù)母赣H馮步云,則是個名副其實的武秀才。他大約出生在1860年左右,卒于1943年的河南大災荒年。據(jù)說他武功不錯,百十斤重的大刀揮動自如,跑馬射箭鳳奪巢,用一根棍子支撐著可上房逾墻,如走平地一般。年輕時,村里蓋寺廟,要把百十斤重的脊獸送上房頂,好幾個小伙子抬著都很吃力,曾祖父獨自一人提起脊獸能直奔房上。由于他考取過功名,因而成為后來馮家?guī)状逃訉O的楷模。爺爺常說:“你曾祖父是個秀才,十里八莊都有名,你們可要好好讀書,不然將來會成為吃才。”爺爺雖然沒有功名,但從小耳濡目染,也讀過《四書》《五經(jīng)》之類的不少東西,一些典章名句常常脫口而出。爺爺為人正直豪爽,談吐幽默,在村中威望很高,遇到村人之間無法解決的矛盾糾紛,只要爺爺一出面,事情很快就會平息。他自己沒有功名,卻把考取功名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子孫身上。最值得爺爺驕傲的是他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伯父。伯父天生聰穎,記憶力強,從小受到曾祖父的熏陶和教育,琴棋書畫,技藝精通。據(jù)說他可以不看棋盤和棋手下象棋,雙手能打算盤,書法也好,可以說滿腹經(jīng)綸,少年成才。伯父十四五歲時就在我們家開設學館教書,現(xiàn)在還有被稱為“學屋”的地方。由于他年少氣盛,要求學生過嚴,反受個別年長學生的欺辱。伯父一氣之下和村中一個好友先奔武漢后跑廣州,考上了黃埔軍校。黃埔軍校畢業(yè)后,在河南省主席劉茂恩手下當見習連長。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伯父隨部隊開赴太原抗日。據(jù)我父親講,伯父為報答曾祖父的養(yǎng)育之恩,在太原花大價錢為曾祖父買了一件虎皮大衣。兵敗撤退時,伯父負傷,血流不止,把能扔的東西全扔了,唯有這件虎皮大衣一直背在身上。幾天后,伯父跑了幾百里地回到家中,把沾有血跡的大衣敬獻給他的爺爺。曾祖父看著渾身是傷的孫子,禁不住老淚縱橫,半天說不出話來。伯父深受曾祖父、祖父鐘愛,不料23歲便英年早逝,對兩代老人的打擊可想而知。
爺爺?shù)乃朗俏胰松?jīng)歷中遇到的第一位親人去世。那是在1959年的深秋,村中建起了大食堂,家家戶戶的桌、椅、板凳全都送到大食堂的院里,也不能再有做飯的鍋盆,不能再存有糧食和其他食物。為了保證“共產(chǎn)”的徹底,工作組要求每戶人家必須把鐵鍋砸碎了放在門口的大街上,村里的青年突擊隊員和婦女積極分子拿著桿秤,拉著人力車,一家一家地過秤驗收,看誰家的鍋砸得最多,碎鐵的分量最重,然后送到小高爐去煉鐵。另一些突擊隊員和婦女積極分子手拿一米多長的鐵條,深入到各家各戶的院里屋里,東邊敲敲,西邊翻翻,棚上捅捅,地下扎扎,尋找那些被埋藏起來的食物和東西。當時,爺爺已臥病在床幾個月了,骨瘦如柴,話語已不太清晰。奶奶為了應付檢查,把留給爺爺?shù)膸讉€雞蛋用小手帕包著,偷偷地塞進了爺爺?shù)谋桓C。婦女隊長進來了,她樂呵呵地坐在爺爺床上,聲音洪亮地說:“大兄弟,病好多了吧?來,老嫂子摸摸你還燒不燒。”婦女隊長說著,手就伸進了爺爺被窩,很準確、很熟練地掏出了那包雞蛋。然后,她故作驚訝地說:“大兄弟,現(xiàn)在都吃社會主義大鍋飯了,你還留這幾個雞蛋干嗎?大鍋飯香,保你吃了幾天后就會好。這雞蛋交到社會主義大食堂去吧,讓全村社員們都嘗嘗。”婦女隊長掂著那包雞蛋樂呵呵地走了。爺爺一言不發(fā),過了很久,兩個眼睛里滾落出幾顆清淚。
沒有幾天,爺爺就去世了。爺爺?shù)乃篮湍莻€婦女隊長的神色、話語、動作,幾十年來,我始終沒有忘記過。
生死情
外祖父臨去世前,拉著母親的手交代說:“我死后,你們一定要照顧好你媽,她對我有救命之恩,這你知道。”母親含淚點點頭,說:“您放心,我知道。”外祖父在親人們一片哀哭聲中撒手而去,永遠離開了我們。
外祖父生前和外祖母關系非常好,這是他們那個村里的人和我們都知道的。外祖母性格內向,不太愛說話,臉上大部分時間都一個表情,很少見她十分高興的時候,也很少見她有不高興的時候。但外祖母十分勤勞,家里家外,沒有她拿不起的活兒。外祖父則是個樂天派,痛快人,臉上天天都帶著笑容,說話聲中透著爽快,好像從沒有遇過什么愁事難事。外祖父眼很明,見到外祖母不高興,從不去論誰對誰錯,立刻說幾句逗樂的話,不管外祖母笑不笑,自己先哈哈一笑轉身就走,回來后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因此,兩位老人吵嘴臉紅的時候不多。但外祖母對外祖父有救命之恩,我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外祖父、外祖母死去多年后的一天,和母親閑聊,又翻出了外祖父臨死前說的那句話。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思量半天,才對我們講述了兩位老人當年那段悲壯的往事。
民國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河南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災。春天干旱無雨,夏天暴雨成災,糧食幾乎絕收。度日如年的人們把收獲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秋天,不料秋天又鬧起蝗災。據(jù)母親講,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蝗蟲,飛起來遮天蔽日,“嗡嗡”作響。落到莊稼上,只聽見“咔嚓”咔嚓”聲響,不到一袋煙工夫,玉米成了光桿,谷子、高粱成了空殼,連一片葉子也沒有剩下。人們餓急了,開始吃樹皮、草根,吞鹽堿土。村中能跑的人都“走西口”,到陜西一帶逃荒要飯去了。有人走著走著,突然倒在地上就再也沒有起來。村外的田野里、道路旁,都躺有被餓死的人。村中的屋檐下、房間里、院子里,被餓死的人躺在那兒尸體腐爛發(fā)臭,也沒有人去收尸。真是“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就在那個時候,外祖父病了,病得不省人事,眼看就不行了。外祖母到七八里地外的一個村里去請醫(yī)生。見到那個老中醫(yī),他說什么也不肯去。外祖母“撲咚”跪到他面前,求他無論如何也要去救外祖父一命。老中醫(yī)說:“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今年已七十多歲了,餓得走不動,哪還能再外出行醫(yī)?”外祖母說:“沒關系,我背您走。”外祖母年輕時個子很高,骨架也大,她背著那個老中醫(yī),一步一晃,幾步一歇,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老中醫(yī)給外祖父號號脈說:“他沒有病,是餓的,我無法救治,你娘兒倆別管他了,快到外地逃命去吧。”外祖母吞了兩把粗糠,喝了幾口涼水,又背著那個老中醫(yī)送他回家。回來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外祖母看著奄奄一息的外祖父,把母親拉到跟前說:“閨女,你叔怕真的不行了,但咱娘兒倆再盡盡心吧。你在家等著,我去村后地給你叔拔幾個胡蘿卜來吃。”母親一聽就急了,她知道村后地有幾畦胡蘿卜,蝗蟲吃秋時把上邊的葉子吃光了,蘿卜留在地下,但被皇協(xié)軍雜牌隊給“號下”了,說是充當軍糧,誰敢動一個蘿卜格殺無論。昨天夜里有倆不怕死的去偷蘿卜,被亂槍打死在地里。見外祖母要去那里拔蘿卜,母親緊緊抱住外祖母的腿說:“媽,您不能去,昨天夜里被打死的人尸首還沒收呢。”外祖母說:“我要不去,你叔活不過今晚,正因為昨天夜里剛剛打死過人,今晚上站崗的會認為沒人敢再去偷了,我這時候去可能會沒事。咱不能在這兒等死。”外祖母拿著工具執(zhí)意要去,她臨走時對母親說:“我走后,你守在咱家后門口,估摸著時辰,如果聽見槍響,那娘肯定是回不來了,你千萬別去給娘收尸,等你叔一閉眼,你就逃命吧。如果沒聽見槍響,娘大概沒事,你聽見腳步聲,就給娘開門。”母女倆抱頭痛哭一會兒,外祖母打開后門,消失在黑夜里。
母親當時還小,她一步不離地守候在后門口,心懸得老高,只怕聽見后地槍響。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母親焦急地從門縫里張望著外面。外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靜得讓人害怕。但也讓母親感到寬慰,因為那說明外祖母很安全。終于,母親聽見了外祖母的腳步聲,打開門,外祖母懷里抱著幾個蘿卜回來了。母親的心才安定下來。外祖母把蘿卜洗洗,切成片,煮熟了,先讓外祖父喝點蘿卜水,又喂了幾片蘿卜,外祖父才慢慢清醒過來。最終是那幾個蘿卜,把外祖父從死亡的邊緣救了過來。就這樣,外祖父臨死前都沒有忘記外祖母對他的救命之恩。
六十多年過去了。外祖母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度過了幸福的晚年,如今已故去多年。但母親講起這段往事,依然禁不住眼眶濕潤,我們也被感動得流下淚來。令我們不解的是,外祖父、外祖母生前那么多年,這件事為什么從來沒對后人說過?母親說:“兩位老人聽信一句老話,叫‘氣死不告狀,餓死不做賊’,他們認為夜里去偷蘿卜是件不光彩的事。”我告訴母親:“外祖母對外祖父的行為那是生死情,外祖母的行為很光彩,很偉大,我們會永遠記住。更何況那幾畦蘿卜也不是皇協(xié)軍雜牌隊種的。”
母親的老話
春節(jié)回到老家,80多歲的老母親連續(xù)幾個晚上都和我談話到深夜。母親談的話都是些老話,有的是她從老輩人那兒聽來的,有的是她從自己生活經(jīng)歷中總結出來的。其實這些老話,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少聽她講。離開家鄉(xiāng)近40年,每次回家也都聽她講。而今我已年過半百,回想起自己走過的風風雨雨,才更加感到母親講的老話含義深刻,充滿人生哲理和辯證法。
“做事要走過自己,也要走過別人”。這是母親教導我們?yōu)槿颂幨赖脑瓌t。遇到什么事,特別是處理自己同他人之間的利益關系時,不能總想到自己,也要想到與這些利益相關的他人。母親說,這如同走路一樣,有的人光想到自己如何能走過去,從來不想別人能不能過去,這種人私心重、貪心大,時間長了,愿意和他打交道的人越來越少,自己的路就會越走越窄,直到最后無路可走。因為他自己把路走絕了。還有的人無論同誰打交道總想沾光、占便宜,一次人家不說,兩次人家不說,時間長了,人家就躲開了,不愿和你交往。這是占了小便宜,失去了人生的大寬路。你常年出門在外,接觸的人什么都有,無論別人如何待你,你不能做那樣的人,也不能和那樣的人打交道。老輩人講,人不能太精,糊涂的人路寬。做事寧可讓別人虧自己,自己不能虧別人。這樣你的人生就好,朋友就多。母親的這些話,實質上講的是無論做什么事都要有個度,超過了這個度,就會適得其反。
“有飯送給饑人,有話說給知人”。第一次聽母親說這句話,大概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那時候,徐州等地發(fā)洪水,遭了大災,那里的老百姓四處逃荒要飯。當時,我們那里剛剛過了三年自然災害,生活狀況有了些好轉,但仍然沒有得到溫飽,一看到有要飯的走過來,我和弟弟就趕緊跑回家里,“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防止要飯的進來。母親見到這種情況,以為我們和鄰居家的小孩打架了,就訓斥道:“大白天關什么門?”“有徐州要飯的人來了。”我和弟弟說。母親一聽,便對我們說:“老人們講:‘有飯送給饑人,有話說給知人’。你們剛吃了三天飽飯,就忘記了餓肚子的滋味了?要飯的人是沒有辦法才走到這一步,到咱們家門口,家里有多就給多,有少就給少。家家戶戶都把門關上,哪還有要飯人的活路?”因此,只要有要飯的人進門,母親無論多少,總要給他們些東西吃。到了現(xiàn)在,母親還講這句話,有她新的用意。她說,你看咱們這兒有的大干部、小干部,送禮請客吃飯成風。你大小也是個干部,你送不送禮?請不請人吃飯?要知道,現(xiàn)在生活好了,家家都不缺啥,當官的家里更是不缺啥。別人送給你的東西千萬不能要,要了不僅會犯錯誤,良心上也過不去。要送,你們就送窮地方的窮孩子,那里的人更需要。從電視上看,有的地方孩子上不起學,大冬天光著腳沒鞋穿,多可憐!母親還舉例說,有一次到了一家,那家人的孩子在縣上當干部,別人送東西巴結他,誰知送東西的人前腳走,人家就把東西給扔了。你送的東西你認為是好的,可人家的東西太多了,成了負擔。你看看扔了多可惜?還不如送給窮地方的窮孩子。母親雖然平時離我很遠,但她的這些話說到了我的心里。我也常常告誡自己,不要去做那些有違于這句老話的事情。
“十里地吃個嘴,不如在家歇歇腿”。小時候,家里很窮,沒有什么好吃的。一遇到哪家親戚有婚喪大事,我和哥哥、弟弟都爭著跟母親去,為的是能夠吃點好的。大人不去說不過去,可小孩子去得太多,又會被別人看不起,認為你家太下作,帶一幫兒女來吃。母親是個十分要面子的人,在這個時候,她就用“十里地吃個嘴,不如在家歇歇腿”來教育我們,最后決定一次只帶一個。幾十年過去了,家里的生活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每次回老家,母親還是常叨嘮這句話。這是她有意的。平時,母親常惦念著我,時不時地往北京打電話想和我說上幾句話,可十次有八九次都找不到我。妻女會告訴她我又出去喝酒應酬去了。第二天,我給母親打電話解釋一番,母親聽完后又開始重復那句老話:“老人們講,十里地吃個嘴,不如在家歇歇腿。你現(xiàn)在當干部了,請你吃喝的人多了,那是好事嗎?不好。一是雞鴨魚肉吃多了,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二是吃人家的嘴軟,有些事是不能辦的,你一吃一喝給辦了,就會犯錯誤。我常給你們講的那句老話你怎么就記不住呢?”母親說完就掛上了電話。為這句老話,我心里總要沉思上一段時間。
母親講的老話還有很多。每句老話都有它很深的含義,每次說起那些老話,也都體現(xiàn)著母親對兒子的一片慈愛之心。
五爺
五爺其實是父親那一輩人叫的,按照輩分,我們應該叫他五老爺,因為他同我們曾祖父是一輩人,大排行老五。大概是由于中間加了個“老”字,叫起來不順口,馮氏家族里的晚輩們就都叫他五爺。
聽老人們講,五爺?shù)淖嫔喜]有人行醫(yī),五爺本人也不懂中醫(yī),不會望、聞、問、切和開藥單,但五爺開了一輩子中藥鋪。我記事時,五爺已告老還鄉(xiāng),住在他家那個院子中的一間草房里。他個子不高,身材瘦小,腰板挺直,兩眼炯炯有神,給人一種仙風道骨之感。夏天,五爺穿著白綢衫,手里拿著一把芭蕉扇,一邊走一邊撲扇。冬天,五爺穿著一件灰棉袍,雙手背在腰后,一邊走一邊哼著“皇戲”(當?shù)厝藢⒕﹦〗谢蕬颍N鍫斝愿裼悬c孤僻,很少同人們交談,遇見人們同他打招呼,也只是微微一笑,點頭應酬一下。看見路邊和溝邊長的一種植物,就俯下身子拔下來提在手里,甩甩上邊的泥土,嘴里叨嘮著:“這叫老婆紡花,中醫(yī)上叫車前草,煎水喝能去火。”看見路邊的小桑樹上長出的嫩葉子,就摘下一些串在樹枝上,說:“這桑葉曬干了可以當茶喝,老輩人稱桑茶。”初春時節(jié),五爺看見地上長著一種草,就拔下一些拿在手里,說:“二月茵陳三月蒿,現(xiàn)在這叫茵陳,吃了可以清肝明目,等到下個月就成蒿了,只能用來點火熏蚊子。”總之,在五爺眼里,自然界長出的許多植物都對人有用途,都可以為我所用。
一年端午節(jié)前夕,五爺在村東邊的水坑旁抓住一只癩蛤蟆,又用一塊寫毛筆字的墨塊從癩蛤蟆嘴里塞進去,然后用繩子拴著掛在屋檐下。我們感到很驚奇,癩蛤蟆是人見人怕的東西,特別是癩蛤蟆背上的包塊上常滲出白色毒液,很是嚇人。但五爺不怕,他把癩蛤蟆抓在手里,像玩一團泥巴似的。我們問五爺這樣的蛤蟆有什么用?五爺笑著說:“等明年春天你們就知道有啥用了。”第二年春天,老天滴水未下,氣候異常干燥,許多孩子得了痄腮,這種病現(xiàn)在醫(yī)學上叫腮腺炎。孩子們的腮幫子又紅又腫,不能吃飯,有的疼得哇哇直哭。當時的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家長們急得團團轉。五爺對那些家長們說:“不用著急,把孩子給我抱來吧,我給孩子們治治。”五爺拿出一個硯瓦,倒上點清水,取下掛在屋檐下風干的蛤蟆,在硯瓦上磨上一陣子,然后用毛筆蘸著涂在孩子們紅腫的腮幫上。孩子們立刻感到一陣冰涼,第二天就開始消腫變軟,幾天后就完全好了。五爺神手治痄腮很快傳遍了整個村莊。
1966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村中傳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五爺死了!他用一根繩子掛在梁上,上吊死了。五爺平時雖然性格孤僻,但為人很和善,從沒有同村中任何人爭吵過什么,為什么突然尋了短見?后來,從大人們議論中得知,農(nóng)村中開始了文化大革命,正在“破四舊、立四新”,批斗地、富、反、壞、右等牛鬼蛇神。在那年春天,為了防病治病,村中造反派找來幾個人,在一個大土坑邊挖幾個灶臺,放上幾口殺豬鍋,熬大鍋藥讓全村人喝。沒想到有幾個人喝了這種大鍋藥后又吐又瀉。造反派就認為有階級敵人破壞搗亂,要毒害貧下中農(nóng),妄圖破壞文化大革命。幾天后,有人揭發(fā),說五爺曾推薦了幾種中草藥放在了大鍋里。造反派開始審查五爺,發(fā)現(xiàn)五爺年輕時曾在國民黨軍隊里當過醫(yī)官。這下可惹了大禍。造反派們決定要拿五爺開刀,開大會批判他。五爺一時想不開,就用一根繩子套在脖子上走了。
那年,五爺大概不到六十歲。
憨俊
憨俊是我兒時村中的名人,住在村東頭,但全村的孩子們都怕她。這不僅因為她是個瘋子,又憨又傻,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樣子十分可怕,還因為她耳朵特別靈,跑得也特別快。只要哪個孩子說“憨俊來了”被她聽見,無論多遠,她都會飛一般地跑過去,抓住那個孩子,不打不罵,只是抱在懷里,咧開大嘴不停地傻笑,不停地在孩子臉上親吻。嚇得孩子或是“奶奶”或是“大嬸”或是“大姨”或是“大姑”地叫著求饒,并保證以后不再喊她“憨”,才會放手。因此,全村孩子們只要看見她,都遠遠地躲開。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憨俊,是在跟母親去姥姥家的路上。那是一個冬天,天很冷,殘雪沒有化盡,麥苗沒有返青,路上行人稀少,田野里也看不到人影。快到了和鄰村之間那條河的橋上時,突然從橋下躥出個人來,身穿一件破爛棉襖,下邊只穿一條單褲,光著腳丫子,滿臉污垢,懷里抱著一捆在河溝里撿來的柴禾。她看見我們,先傻呵呵地笑,接著便大聲說:“二嫂,去娘家?”我一看,原來是憨俊。母親笑著說:“去娘家。俊,大冷天,快回家吧!”憨俊說:“不冷,撿點柴禾送給老×,換點黃豆吃。”然后抱著柴禾一扭一扭地走了。瘋人的頭一兩句話一般都很正常,因此對她說的后一句話我卻不理解。我問母親:“憨俊說的老×是哪村人?她干啥要把柴禾送給他換黃豆?”母親說:“老×是1959年駐咱村的工作組組長,早不知調到哪兒去了,她是瘋人說瘋話。”母親面色凝重,嘆了口氣又說:“就是那個老×把她逼瘋的。她瘋了,到現(xiàn)在還忘不了他。人真是不能作孽呀!”從母親的嘴里,我才知道了憨俊瘋的原因。
憨俊是外村人,娘家姓郭,名俊,年輕時長得十分漂亮。她嫁給我們村一個姓馬的男人,父母早亡,家里很窮,土改時分了地,分了房,才過上了好日子。郭俊生了四個孩子后,丈夫突然死了。家里沒有公公,沒有婆婆,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日子過得十分艱苦。50年代末刮起了共產(chǎn)風,農(nóng)村辦起了大食堂,憨俊一家覺得這一回可過上天堂一樣的生活了。誰料不到一年時間,鬧起了糧荒,大食堂飯開始按人定量,大人一天三兩,小孩一天二兩,人人都吃不飽飯,個個餓得面黃肌瘦,很多人得了浮腫病。這時,農(nóng)村中出現(xiàn)了反對大食堂的言論,還有不少社員開始偷生產(chǎn)隊地里的糧食。為了扭轉這種傾向,上邊派出了工作組進駐農(nóng)村,老×就是我們村的工作組組長。老×到村里后,大隊安排他住在郭俊家的街屋。郭俊人品和善,待人厚道,看到這位組長沒日沒夜地開會、講話,滿村亂跑,家又不在本地,生活上沒人照顧,就經(jīng)常給他洗洗衣服,送點開水,倆人關系逐漸好起來。一天夜里,孩子們都睡下后,郭俊敲開這位組長的門,送上半小碗煮熟的黃豆,輕聲說:“老×,你一定餓吧?趁現(xiàn)在沒有人,這點黃豆你趕快吃了,墊墊肚子。”組長看著黃豆,問道:“你哪來的這東西?”郭俊是個老實人,她一臉真誠地說:“沒收糧食時我留下一點黃豆,埋在我床的下面,沒有誰知道,孩子們實在餓了,我給他們幾粒吃。你是大干部,工作又累,肚子又餓,身體不能垮了,這點豆你趕快吃吧!”工作組長沉思一會兒說:“豆子放在這兒,你回去睡吧。”郭俊不好意思地出去了。沒有多長時間,郭俊突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婦女突擊隊長帶著一群人站在門口,個個目露兇光。他們闖進屋里,搬開床,從地下挖出了埋的半小缸黃豆。郭俊被帶到了大食堂的一間空倉庫,要她交代私埋糧食,破壞大食堂的罪行。原來是工作組長老×揭發(fā)了她。突擊隊員們折騰郭俊到雞叫頭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罪行,便把她關在那里,回家睡覺去了。工作組決定第二天召開全村大會批判斗爭她。沒料到第二天早上一開門,人們發(fā)現(xiàn)郭俊瘋了。她自己把衣服撕得一塊一塊的,袒胸露肉,頭發(fā)亂蓬蓬的,在地上拉屎撒尿,滿屋腥臭難聞。見人就咧開嘴傻笑,不停地說:“老×組長,給黃豆吃。”郭俊真的瘋了。全村人都為她和她的一家人嘆惜。
我長大了以后,又聽到了村中一些老人關于郭俊瘋的不同版本。說是那個工作組長住到郭俊家后,想占郭俊的便宜,被郭俊罵了一頓。工作組長看到郭俊家日子過得艱難,就想用半口袋黃豆拉攏郭俊,沒想到郭俊收了黃豆后仍不順從。工作組長惱羞成怒,就設下圈套陷害郭俊,把這個年輕漂亮的農(nóng)村寡婦逼成了瘋子。
憨俊已死去多年,愿她飽受苦難的靈魂能夠安息。
老跑
老跑是一個生產(chǎn)隊長的外號。此人長相很兇,光光的頭頂沒有一根頭發(fā),滿臉雀子就像撒了一層黑芝麻。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大眼睛眼角向上吊著,看東西時斜著眼珠子才能對準要看的目標。老跑個子不高,走起路來像去救火似的,邁著兩條小短腿,一腳踩下去拍起一股塵土,一路走過去拖起一道黃煙。人稱“個小能上天,走路起塵煙”。就這么一個人,竟能統(tǒng)治一個生產(chǎn)小隊近二十年。
在我的記憶中,老跑管社員有一個很有效的辦法,就是跑。他每天不干活,就像一只精力充沛的牧羊犬,邁著兩條小短腿,滿世界跑。從這一家跑到那一家,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從這塊地跑到那塊地,永不停留,永不歇息。碰見了誰,總是那幾句話:
“還不快去地干活?”
“這塊地還沒弄完哩?”
“又在磨洋工哩?”
“再瞎胡弄,沒糧食你吃球?”
社員們最怕老跑的就是他那種跑功。有時,社員們在干活時停下來剛說幾句話,竟然會從旁邊的玉米地里鉆出老跑來,弄得大家措手不及。有時,有人剛剛看見老跑還在村南地里轉悠,忽然發(fā)現(xiàn)他又在村北地里訓人呢。社員們只要看見他,就會相互提醒說:“小心點,老跑來了。”能躲的趕緊躲開,正在偷懶的人立刻裝得勤快起來。老跑活像幽靈一樣飄忽不定,弄得社員們心神不寧,整天提心吊膽的。老跑雖然眼睛大小不一,但看得很清楚。話雖然不多,但心里很有數(shù)。晚上,他會把白天看到的每個社員的表現(xiàn),按照不同標準記在這個社員的“工分冊”上。這一手很厲害,因為年底要按工分分口糧。工分少的不僅不能多分口糧,還得給生產(chǎn)隊里交錢,這當時叫缺糧戶。工分多的除去分得足夠的口糧外,還能得到幾元、十幾元的余糧款,這叫余糧戶。缺糧戶不僅在錢上、口糧上受損失,在名譽上也不好聽,被人們稱為“懶漢”“落后分子”“老缺”等。
生產(chǎn)隊里只有一個人不聽隊長的,就是張六指。張六指是光棍漢,因一只手上多長了一個手指頭,被人戲稱六指。六指好吃懶做,重活不愿干,輕活不好好干,每年底全隊就他工分少,分的糧食也最少。但他不怕,因為他有一個本事,就是偷,而且是光偷不拿,就是在當時當?shù)匕淹档臇|西用嘴全吃進肚里,手中從來都是空空的。紅薯、玉米、芝麻、高粱、小麥、白菜、黃豆等,什么東西下來他偷吃什么。社員們正在地里干活,突然不見了六指,再出來時,人們會看見他嘴里好像剛剛偷吃過什么東西。六指自己就說:“操,弄進肚里了,你還能把肚給我切開?老子臨死也要落個肚兒圓。”
有一次,六指卻被老跑抓了個正著。夏天的打麥場上,社員們拉著石磙壓麥,用木杈翻場起垛,用拱板把麥子推到一起,再用木鍬揚場,最后,光滑飽滿的麥子堆得像小山一樣。收工時,社員們光著膀子,用草帽扇著熱汗離場回家。六指走時,把穿著鞋的兩只腳往麥子堆里狠狠地踩了進去,出來時兩只鞋里灌滿了麥子。他剛剛離開打麥場十多步,老跑叫住了他,讓他把鞋脫下來,從鞋里倒出了足有三兩多的麥粒。當天晚上,在打麥場上開起了斗爭會。社員們圍成一圈,六指站在中間,地上放著他偷的麥粒。老跑上去抽了六指一個耳光,罵道:
“我操,你幸虧多長了一個指頭,要再多長一只手,還不把隊里的東西偷光?”
六指仰著頭,兩眼盯著老跑,不卑不亢地問:“偷了,咋辦?”
老跑說:“都說賊記吃不記打,你能不能記打不記吃?”
六指說:“老跑,你的意思是打,是吧?”
老跑說:“打,自己打自己,我打你嫌手疼。”
六指說:“中。”
然后,六指兩手提著兩只破鞋,在自己臉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頓。
這件事過后沒有幾天,老跑竟然也被人發(fā)現(xiàn)偷了生產(chǎn)隊的東西。那天早晨,社員們正要上地干活,六指突然指著撒在地上的小米喊道:
“快來看,哪來的小米?”
社員們立刻圍過來,然后分成兩隊,順著地上的米查尋過去。六指帶著的一隊人轉了幾個彎,穿過幾個破院,最后停在了隊長老跑家的門口。六指立刻拍著肚子說:
“我操,你老跑還說我偷?你這咋說?”
很快,另一隊人查到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發(fā)現(xiàn)米是從那兒偷出來的。“隊長老跑偷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像風一樣傳遍了全村。這件事很快驚動了大隊、公社和縣里,公安部門派人來調查,查來查去,也沒有在老跑家搜出一粒米來。六指說:
“全都吃進老跑家人肚子里了,還能查出個球來?”
這件事調查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證據(jù)不足,最后不了了之。只是老跑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兇相,走起路來步子也明顯放慢了許多,看見六指,也不再提他偷麥子的事了。
許多年過后,老跑死了。又過了幾年,六指臨死時才告訴別人,當年老跑偷小米的事是他弄的。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