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閱覽室

回憶是痛苦的，勒蒂迦也想把往事忘掉，但是……

引自[印度]沃爾瑪《候鳥》

現在，天空是一張很薄的紙，只要一捅，它就下起了雨，在曠野的農場。一塊荒地上，它長滿了雜草，妻子就睡在雜草的底部。我不想捅破那張痙攣的有些灰白的紙，因為，今天沒有夢想!今天誰也無法關閉我的另一扇窗口。今天的陽光燦不燦爛這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沒有了妻子的男人也像棵草，這棵草如今就長在這荒涼的曠野上。今天是寒衣節。

看到自己逐漸老去的面孔，縱使把天底下所有的花都堆在我的枕邊，也無法使我發出那曾經的笑聲，那笑聲來自天堂上的河流，那笑聲來自田邊的花香，那笑聲來自枕邊的麥浪……

十月一，鬼穿衣。沒有哪一個人不想穿件新衣，沒有哪一行文字不朝向夢中的天堂，也沒有哪一條根不想舉起一片綠葉，沒有哪一滴淚水不是從黑暗深處砸向光明。在這間閱覽室里，我輕而易舉地讀到了妻子，但是我又很難進入關于妻子的每一個細節，甚至說我還不能完全讀懂，妻子給予我們這個家庭帶來的一切及我們的未來。我每天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地查找和閱讀，我還是未能深刻領悟妻子這本書，還有關于生命的解析，在這間既簡單又龐雜的閱覽室里……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看到你和土地一樣寬闊的胸襟，還有這黃土一樣顏色的臉，我的苦命的妻子呀。我只是整天埋在詩歌的字里行間，在痛苦的詩歌中掙扎，在我的每一行詩里我都能看到你對家庭的重新詮釋，這間閱覽室是我唯一能找出答案的地方。

你去世的那一天晚上，女兒還在大學的校園里。深夜十點鐘當我給女兒和親友們打過電話，看著你就在這瞬間離開了我及我們一手親自建立和經營的貧瘠的小家，我的腦子里突然出現了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空白帶給我的茫然和驚恐。我沒有眼淚，植物人一樣看著你。空白!就像一片樹葉突然被暴風雨刮到天上，剎那間什么都沒了，沒了思想思維思考，沒了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這樣的空白不是人人都有的，現在我懂得了，只有災難瞬間降臨在自己頭上的時候，空白才會出現的。你走的那天，真正是咱們家天塌地陷的日子……

到了醫院后，搶救室哭聲一片，尤其我的小女兒撕心裂肺的喊叫，叫我肝腸寸斷。她不停地晃動你還沒有冷卻的身體：媽媽，媽媽，您不要我們了？您不管我們了？我呆若木雞瞧見大女兒進了門，我突然失聲地痛哭起來，然后跑出了屋子。我三個兄弟眼淚也刷刷地流，三個兄弟媳婦哭著說：嫂子，嫂子你看看王粲回來啦，王粲回來啦!她們把她拉到你身邊。她只大聲地喊了一個字：媽……搶救室里撕心裂肺的哭聲讓天地動容，恍惚中我只聽到你的三姐哭著說：你這孩子心怎么那么硬，你就不會哭兩聲？你媽拉扯你們倆不容易，你還是大學生呢，白養活你了。你媽最疼你，幾十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供你上大學，盼你有出息，可你連哭一聲都沒有，你這孩子……然而她還是沒有像她們那樣哭喊，她只是眼淚不停地往下淌，小女兒哭得已經沒了力氣。室內，哭聲將我帶向另一個世界……你安詳地躺在病床上，要不是小兄弟媳婦把你眼睛合上：嫂子，你閉眼吧，你放心，有我們呢。你就放心的走吧。你的眼睛始終是睜著的……

后來我聽說因為你不放心我和你最驕傲最疼愛的大女兒。你不放心的不是女兒的學業，而是女兒上大三時受學校環境的影響，也在隨波逐流找男朋友，而且在春節時還把他帶到家里，你一眼就看出來了。我還傻子一樣愣是沒看出來，我跟你說是同學間互相玩玩而已吧。而你說：你們男的就知道喝酒抽煙，什么你也看不出來，不行，你得管管，要不然這孩子就完了。還是你猜得對看得準，現在想起來，要不是你逼著我教訓她，女兒不會有今天的幸福和快樂。

在我的筆記本里，到現在還保留著女兒當年給我們立下的保證書：“我答應你們不再和他來往，我說話算話，并希望你們別去打擾我的同學，不然我不會原諒你們。2000年2月4日。”也許真的是因為女兒的年幼無知，過了一個月后，我的苦命的妻子你就這樣地走了。小女兒怪她姐姐，家里其他人也怪她，太固執……然而我沒有責怪她，只是沉默中想著怎樣面對以后的生活。我不知道真的是不是女兒和我的原因，現在想，雖然是由于她常年從事繁重的農業勞動積勞成疾造成的，但也的確有我和女兒的責任，假如她沒有那段沖動的行為，也許……現在想來這是所有大學生年輕人的一種經歷，說是經歷倒不如說是無法彌補的慘重的代價。我想用我過來人的故事來告訴現在的大學生，千萬不要一時沖動，尤其那些從農村來的，從艱苦環境中掙脫出來的正在上大三大四的學生，一定要冷靜地思考你的一切行為，不能因一時沖動給你的家人及社會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關鍵時刻一定要聽聽家長對你們的叮囑。

記得正月初九那天，你把兩個女兒叫到村西邊的菜地里，你警告了她們，你說：我活著一天不許你和他來往，大學還沒畢業就先急著搞對象，你有沒有文化?你懂不懂?可是她當面頂撞了你，暗中和你較勁，把你頂撞得啞口無言，氣壞了你。回來后，你就跟我說了。讓我也怒發沖冠，差點拿起棍子就打她。此時，你又心疼起女兒，跟我連嚷帶吵，氣得你哭了一宿。2月27號，我送女兒上學的那天，我一再告誡她：你如果把你媽媽氣出個好歹，我就跟你沒完，你以為我們把你拉扯這么大容易嗎?我真是憤怒到了極點，在我的威懾下，她也害怕了。臨上車，我一再叮囑：到學校給你媽媽打一個電話。告訴她，她就放心了。

到了學校后，女兒便給家里打了電話。后來，在我的文章里，寫你在接到電話后，眼睛里閃著又是恨又是愛的淚花……在我嚴厲的管教下，女兒終于寫下了這張決定她今后命運和幸福的保證書，那時女兒“恨”你。現在用事實來說話，你是正確的。苦命的妻子，你能原諒咱們的女兒嗎？

知子莫如父母，常言說有往下疼的沒有往上疼的，意思是說，哪有天下父母不疼愛孩子的。女兒的幸福和快樂是你用生命換來的。她現在知道錯了，可是晚了，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現在體驗到了。我看到女兒寫的日記；“九泉之下的媽媽啊，如果讓我選擇幸福和你的話，那我寧愿不要幸福還是有個媽媽好啊。現在我一聽到那首歌：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我就眼淚圍著眼圈轉。現在同學們常跟我說：我和妹妹都已結婚了，還是有個媽好，回家顯著暖和，最起碼能給我帶大一個孩子。看到同事同學們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她們的媽媽，我好生羨慕。”

妻子是個農民。具有很多農民的優秀素質，樸實勤儉慈愛寬厚吃苦耐勞，按村里人說，炕上地里那真是一把好手。村里人都夸你，地里的農活沒有不會干的，家里家外都是你一手操持，還會自己裁剪做衣服做鞋。那時由于家里貧窮，我們都穿她做的衣服和鞋子，一件毛衣一個禮拜就能織完，一臺縫紉機一本毛衣編織書，一把尺子一把剪刀一把毛衣針就是我們家生活的全部。十多年前我們家種了四十多畝地，上茬是麥子下茬是棒子，非常的累，把我累得直犯脾氣。可你從來就沒叫苦喊冤過，村里的干部和街坊都夸：瞧人家蕭桂芹真能干，拉扯倆孩子還種那么多的地，而且還種得那么好，就沒聽人家喊累過。的確，賢惠的妻子和全中國的農民一樣，就像一頭黃牛。你的為人還特別地好，死的時候沒有一個老人婦女不惋惜不落淚的。你當姑娘沒進到我家時曾當過生產隊長，那會兒不能干是當不了隊長的。如果不跟我結婚的話，你也入了黨，也能進城當工人……可是命運就是捉弄人，你選擇了我，跟我一天福也沒享到。

出殯的那一天，可街筒子的人全哭了，大女兒摔盆的時候手一直在顫抖，我的弟弟說：“王粲，照準了摔，喊一聲媽，大點聲，把你養這么大!”結果她還是沒把盆摔碎，最后，還是大弟弟一腳把盆踩碎。她只叫了一聲媽，也沒哭，不像小女兒哭得驚天動地，眾親屬哭成一片……當大女兒抱著你的骨灰盒走出院子的時候，我瘋也似的沖了出去，大聲地哭喊著，院子里真的是天塌地陷一樣，那么多圍觀的人都跟著哭起來。幸虧女兒的舅舅抱住了我，把我拖回了屋子。我在一篇文章里曾這樣寫道：媽……媽……小女兒哭著喊著跟我要她的媽媽，我的心就好像被群狼撕扯著，然后，我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被拖回屋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癱軟在冰冷的床上……許多老太太說：我真的不敢看了，太慘了，這么好的一個人，一輩子沒跟誰紅過臉，沒吃過一頓可口的飯菜，扔下兩個水蔥兒一樣的孩子，剛四十多歲，多可惜呀……

妻子走了，走得是那樣匆忙，那樣不可思議。到現在我也想不通，我們沒有得罪過誰，沒有做一件傷天害理的事違法的事，為什么上帝不肯放我們一碼。其實，你再堅持一年，女兒就大學畢業了，你就可以享享福了，我下崗沒有工作怕什么，她還不能養活我們？可你就是不等，不等這一天的到來。桂芹啊，今天是你離開我們離開你的家滿周年的日子，你能告訴我你需要什么嗎?在這一段時間里，這間冰冷的屋子每天我都夢見過你，想我做的那些每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桂芹啊，請你原諒我吧，我現在才體會到沒有你在我身邊我們這個家不叫一個家呀。我想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帶好咱們這兩個孩子，老大的婚事我會把好關的，絕對不會辜負你對她的期望。你好好睡吧，你太累了，桂芹，我可把這間閱覽室關上了，我隨時都會來看你，聽你對我們的安排。我隨時都會取一些你的聲音在我的枕旁……

現在，大女兒已經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學教師了，這有我的功勞，但是這個功勞應該首先記在你的身上。因為你的身上沒有懶惰。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懶惰是你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你最不喜歡的。農民的孩子身上不允許有半點兒懶惰的影子，要想作業本上不長雜草，你就必須勤奮。要想在這個世上做出些許成績，你就必須刻苦。我知道你年輕的時候曾有機會進校當一名教師，可那是個陰錯陽差的年代，誰也無法左右自己。這些話你沒有說給女兒聽，是說給我聽的。

我們今生的行為是墨，我們今生的心靈是紙，我們把善與惡兩種筆跡寫在上面(賈卜吉)。女兒在她的本子上說：我不知道我們今生的行為有沒有錯，媽媽，我們一直在盡最大的努力學習你那種吃苦耐勞的精神，為人寬厚仁慈善良，我們不會讓你失望的。安息吧，媽媽，我的苦命的媽媽。爸爸現在生活得不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的詩歌創作上，發表了很多很多作品，獲過很多很多獎勵。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校園兒童詩人和作家了，我們姐妹兩個都已成家立業了，我的丈夫和妹夫都是很不錯的青年，我會時常告訴他們，沒有母親的諄諄教誨，不會有今天的美好和幸福!媽媽，放心吧!

苦命的妻子，你已經離開我們5年了(到2007年已經離開我7年了)，今天又來到你的這間閱覽室，給你送兩件棉衣，讓你好好地過一個暖暖的冬天。我雖然還過著單身的生活，女兒們遠嫁他鄉，她們都很幸福快樂，而我整天有電腦、書和詩歌陪伴著，也很幸福快樂。現在我單位的樓房也分下來了，今年我也住進去了，有暖氣真暖和呀。是咱們的大女兒幫助咱們買的，你看你如果等到現在該多好啊。你也能住上樓房享受享受，可以告別那間冰冷的平房了。好了，我就寫到這里，在你這間閱覽室里我依然感覺暖如陽春。你睡吧，我陪陪你……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