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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林賽在北京時的同事,她離京去上海后失去聯系了,我一直試圖找到她。如果您認識她,請代轉此意。如果我真打錯了就不打擾,謝謝。”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認識她,我姓石,抱歉。”
“沒關系,打擾了。”
以上是我與一位素不相識的上海女孩的短信往來。
我的尋找林賽之路徹底沒了線索。
林賽是我在京城某報供職時認識的,那是2003年,“非典”之年。
那天我正在報社編稿,一個戴米白色鴨舌帽的女孩徑直走到我身邊,并在我對面找了個空椅子坐下。我抬眼隨意打量了她一眼,第一印象便是,這是個自小營養充足不懂得憂愁為何物的女孩,蜜色的皮膚,微黑,卻光滑細膩,飽滿的身材,微胖,卻彈力十足。眼睛很大,黑棕色的瞳孔因為放松而顯得很亮,一雙眉毛卻被修剪得細彎,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那是有大好青春作底的自信,是收放自如的嫵媚。
偶爾聊起來,才知道她是新來的實習生,唐山人,竟來自河北我的大學校園,而且還是同一個系!老鄉兼校友,于是一下近了許多。初來乍到的她也表現出很興奮,明顯得跟我這位學姐要比跟其他編輯親近許多,就連去食堂吃飯也跟我擠在一塊兒。
我有些選題就派她去采寫,事先還幫她做些功課。每次她都能很準時合格地完成,尤其是采訪海巖那篇消息,得到了海巖本人的贊許,還被多家網站轉載。
“孺子可教啊,沒給咱們學校丟人。”有時我跟她開玩笑。
“我這塊朽木還仰仗學姐刀工了得。”她笑起來很燦爛,很雙的眼皮有幾分歐洲大妞的份兒。
有時候不忙,平臺上人不多,她會笑著跟我講對部門其他人的看法,其中她最不喜歡的是那位四十多歲的女主任。“成天板著一張臉,端出一副威嚴樣來,看到她我心里就冷得哆嗦。你打招呼她也不正眼看你,就鼻孔哼一聲,她老公是不是有外遇啊?要不就是她兒時家境不好很缺錢……”“別瞎說,人家可是名校畢業的呢,誰像你,不求上進。”“可是我那天躲樓道里去抽煙,分明聽見她在旮旯里跟人惡狠狠地說半個版少了五千塊不登,我聽他們幾個老記者都說她太黑,把部門的版面都當成她的自留地上收費稿。張潔出新書《無字》的新聞今天各大報都發了,就咱的版漏了,記者白采訪半天……”
“你就做好自己的事,別的少摻和。”
“我知道,可我就是看不慣她那種自私嘴臉。怎么不讓你當主任呢,大家都那么尊重你,又是部門老人兒。”
“少貧。我只會干活兒不會當官。”
一次某時尚雜志社通知我參加活動,其實就是某飾品的新品發布會,為了能吸引更多媒體人前往助陣,往往會在結束后舉行抽獎。那位主編是位老大姐,理應去捧場,可我當天確實要編版走不開,看到在一邊無聊玩兒童游戲的林賽,便問她是否愿意去,“也好,反正寫了稿也上不去,那個死八婆……兩張票我都帶著,萬一運氣好呢。”
兩小時后,電話里傳來她興奮的聲音,“冰姐你說是不是運氣來了擋不住啊,咱們有張票居然被抽中了一等獎,猜猜是什么?暇步士的腕表一塊……好漂亮啊,湖藍色的表帶,帶日歷的仿鉆表盤,就連包裝盒都很酷。哎,說好了,表歸你,盒兒給我留著吧。”她在路上走著,加上興奮,說話都上氣不接下氣的。
“非典”疫情加劇,林賽租住的小區被隔離了,她無處可居,我便收留了她。當晚,她背著一大包瓶瓶罐罐搬進了我位于和平門的一居室。
只有一張大床,只好共睡同寢。
她開始倒還自覺,煙癮上來了也跑到廁所去。
可后來我才發現,她的存在實在是為我本不好的睡眠雪上加霜。
當時林賽有個男友在東北某校讀書,她給我看過照片,極帥的男孩,我多次質問她,“就你,找到這么帥的男友,憑什么?”她總大笑說自己在男友眼中也很有魅力啊,并坦言她正考慮是否要與他分手。
“憑什么?人家哪兒不好,雖然身上有日本血統(男友的奶奶是日本侵華時遺留下來的日本女人),那不意味著將來你們有了小孩也會是個高智商的寶寶嗎?”
“哎呀,好姐姐,誰會去想那么遙遠的事,再說要孩子,你還是先等我這個孩子長大吧。我們都交往三年了,沒什么意思了……”
“我就不懂你了,當年寧愿補考也要逃課跑到那冰天雪地的地兒去,只為給他過個生日,如今卻說沒意思就沒意思。你倒給我說說,你找男朋友的標準是什么?”
“標準?我沒想過,以前我全靠感覺,看著順眼。將來嗎?社會上的男人,還是得實際點吧,長得帥,有經濟基礎,性能力要強。這三條,怎么樣?哈哈……”
“真不害臊!”
“別打我,我說的是心里話呀!”
正因為這段感情的糾結,每到晚上兩人電話不斷,感覺得到那男孩的極力挽回與痛苦掙扎,我都為他難過了。可林賽似乎并不為所動,反而像個姐姐在開導小弟,“相信我,你一定會遇到另外一個喜歡的女孩。咱長得那么帥,又是名校,小女孩看了都流口水啊!”
深更半夜,你來我往。后來看我面有不悅,她改為發短信,雖然比之煲電話粥動靜要小很多,但嗶嗶的按鍵聲就響在耳旁,亦可聽得如雷貫耳。
可是談戀愛總沒錯,何況獨自漂在北京的單身女性。可是……
“你不能影響別人的休息呀!老這樣是不是有點過分?”有兩次我亦板出女主任式的臉孔。
剛好報社有另外一個賈姓女實習生找合租,林賽打聽到了,自覺地搬了過去住。
2
我們仍只在報社見面,她絲毫沒有芥蒂,仍是大大咧咧地穿她似乎天生就該穿的奇裝異服,抹著藍得發青的眼影。
“哎,今天在路上碰到一熟齡帥哥,好讓人心動哦……”
“那又怎樣,素不相識的陌路人。”
“嗨,熟人總是從生人開始的嘛,我跟他搭話了。”
“啊,你說什么,沒把人嚇著吧。”
正說話間,陰沉著臉的女主任低頭快步走了進來,一屋子正說笑的人都噤聲。
“大家都反映版面不夠,寫的稿子總上不去,這樣長期下去會影響你們在座的收入,所以從明天起,實習生的稿子一律要與記者合署名才能刊登……”
不久,我通過一個朋友介紹某少年讀物主編給林賽,他答應接收她實習。飯后主編要求去三里屯酒吧街找個地兒喝兩杯,昏暗的燈光下,那年屆不惑的主編色瞇瞇的眼神把我們嚇得落荒而逃。
出來我跟林賽開玩笑,“你不是喜歡熟齡男士嗎,怎么還說人家惡心?不就是把手搭你肩上了。”
“嗬,就那副縱欲過度的臭皮囊,倒貼我個主編我都不當……”她一邊補妝一邊作嘔吐狀。
報社的工作是不干了,她便四處投簡歷,并上網搜索。好像一直沒什么進展,其間倒是她父親開車來看她,帶了皮皮蝦來,她跑到和平門給我送了一半。“冰姐我又打算搬家了,我實在受不了那小賈了,她三天兩頭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雖各住一室,但那動靜兒哎喲不跟你說了,你這老封建更受不了。她那床單,你沒見都臟得看不出花色了還不換洗一下,我實在惡心……”
我在猶豫是否還讓她回我那兒,但一想到那夜不能寐的手機聲音,就發憷。她大概看出了我的顧慮,“我找了家中介,明天去看房,有合適的我再搬,你放心,林大俠不會凍死街頭的,再說這偉大的首都多溫暖啊!對了,我剛找了個時尚雜志的活兒,幫編輯去借衣服,擺好造型讓攝影師拍照。”
轉眼秋天了,突然接到她發來的短信:冰姐,我上周來上海了,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友,他在新加坡搞建筑設計,我在找工作,妥了會告訴你,這是我新手機號。
此后便無過多聯系。半年后某天,她突然來信息說第二天她與男友回唐山見她父母,路過北京,如我有空可以見面,說她要結婚了。
第二天我剛好接待從重慶來的兩位老師,便未能見成。
隨后便是去深圳又回北京,換工作適應新崗位努力打拼等一系列忙碌奔波,走在街頭與活力女孩相遇,不時會想起那遠在上海的林賽,想,她過得好嗎?
發過一次短信,卻未收到回音。
一晃到了奧運年,我新注冊的文化公司也開張了,好多項目都需要人手,時不時,腦子里會浮現出那個發育良好快樂簡單如一根飽滿的麥穗的女孩。
那天又翻出手機里存的那個號碼,打過去,無人接聽。一會兒,有人回過信息來:你是誰?
我是你的學姐啊,你好嗎林賽?
對方便是沉默。
難道真能徹底失去聯系嗎?
家里訂了份都市報,平時我極少瀏覽報紙邊欄上的更正啊啟事啊之類邊腳料,那天卻突然發現那個欄目的署名分明是:本報記者林賽。難道?這小家伙又回到北京來做新聞了?我沒換手機啊,她怎么不找我呢?
激動之下沒忘了給報社撥電話,總機小姐很客氣,問我是否要報料找林賽,還是有什么糾錯。我說都不是,我是林賽以前的朋友,失去聯系了,一直在找她。對方說她并不認識林賽,可能是新來的員工,畢竟報社有好幾百人。“能提供她的手機號給我嗎,我直接打給她。”“抱歉不行,這樣我幫您查一下她的準確信息。”一會兒電話回過來了,“我查過了,您是要找林雪芬嗎,林賽是她寫稿時的筆名。”
……
3
一個大活人找另一個大活人難道就找不到嗎?
幾天后又不死心撥打那個上海手機,仍無人接聽。
這次倒是有人回撥了過來。
“你是誰?”一個女孩的聲音,卻聽不出是不是林賽。
“林賽嗎,怎么你的電話一直不通了?”
“你怎么知道這個號碼的?你有什么事?”對方是警覺的口吻。
“我找林賽,這是嗎?”
“你打錯了!”對方掛斷了。
再重新查看手機號碼,明明沒錯啊。
便有了文首的短信對話。
石沉大海,這個成語太精妙了。
這世間有那么多人,他們化身為鄰居同事出租司機售貨員保安……每天出現在你周圍,你與他們絲毫不會發生任何私人式關聯,甚至有些讓你避之不及,他們都好端端在那兒,較勁般與你同生共死。而有些人,你明明在意記掛的,卻被時間之手空間之腕輕轉翻覆間,石沉大海,永不可重逢。兒時我在重慶,與一位叫秦文的女孩素好,都在部隊大院出入,上學亦同路,她高我三年級,長得極美麗動人。記得夏天的早晨,兩人背著書包慢悠悠走在上學路上,有蜻蜓三三兩兩飛過,“我們云南老家管蜻蜓叫螞螂,你們河北呢?”“啊我們那兒也這么叫呢!”“是嗎?那螞蟻呢,螞蟻叫什么?”“叫蚍蜉!”“是,蚍蜉,我們那兒也是!”晨光下,兩個年輕的女孩為這一發現興奮地叫起來,惹得前面的路人回頭直看。秦文后來考上了同濟大學,兩年后我亦隨父親離了軍營回河北。二十年過去了,這期間再無聯系,可是分明,夢里多少次,出現她那張熟悉的臉,永遠年輕,友善,清純如茉莉花朵……
與一個朋友講到此中的無奈與傷感,他推薦上尋人網上試試,“如今可是網絡時代,我看到有媒體報道有人通過網絡找到失散親人的消息……”
結果滿懷希望撲到電腦前,赫然眼前的不是110尋人的頁面,就是種種離家出走者的面目可怖的照片……
為什么在網絡如此發達的今天,在為婚嫁牽線搭橋的網站如此之多的世界,沒有一個網站將這本可化解的無奈與遺憾降到最小呢,比如開個網名就叫“你知道我在找你嗎”的網站,會圓多少人只能放棄掉的夢?畢竟,人不只需要丈夫,妻子,父母,兒女,他們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壯大主干。可是,某個黃昏,倦了累了,你坐在樹下抬眼望去,每一片樹葉,不都有其動人之處嗎?
這種無奈卻被榮格化解掉了。
那天看榮格自傳,他提到在非洲考察時,火車在懸崖間穿行,在一塊峻峭巖石上,一個黑褐色人一動不動地站著,倚著一根長矛,俯瞰著火車,他身旁高高聳立著燭臺形的仙人掌。“這一景象迷住了我,畫面盡管全然陌生,卻帶來了一種極為強烈的似曾相識感……似乎我早就認識這個黑色膚色的人,而他等待我已經有5000年之久……我只知道,千萬年來,他的世界一直是我的世界。”
誰說不是呢,有些人之所以存在,之所以陰差陽錯地被時間之浪在某個時分推送到你身邊,然后如一粒沙墜入無垠之海,永不再現,其意義就是在夜不能寐時供你懷想,在后無來者時供你感嘆,這已足夠了。你們,是互相忘不掉的兩粒沙,被命運的風偶爾吹送到一起,分離是因為,你們已經完成了相遇的使命。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