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走的古樹
古樹是村莊的根。
古樹是村莊的魂。
誰都說不清楚,一個村莊是跟著一棵或幾棵古樹長大的,或者是一棵古樹或幾棵古樹是跟著一個村莊長大的。連村莊里的人自己都琢磨不清楚。或許是一群輾轉(zhuǎn)漂泊的祖先們,他們蹣跚著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終于,在一個天高地低的地方看見了一棵蓊蓊郁郁的大樹,他們思謀,既然這里能長這么一棵大樹,那么這地方的泥土肯定很肥厚,一定能生長稈壯穗大的莊稼,在這地方安家,繁衍子孫是足夠了。于是他們?nèi)拥艄照龋驮诖髽涞紫陆Y廬而居,從此一個村莊就在大樹的綠陰下誕生了。也或許是,一群背井離鄉(xiāng)的祖先們來到了一片豐厚的泥土上,他們選擇了在這里安身立命,但又在日落時分,總是剪不斷那蒼蒼茫茫的一團團鄉(xiāng)思惆悵,于是他們找來了一棵故鄉(xiāng)曾有的槐樹苗或皂莢樹苗,栽植在他們剛剛結廬的房舍旁,一棵大樹便從此扎根了。
我和村莊里的鄉(xiāng)親們一樣,曾好多次思謀是先有大樹,才有村莊,還是先有村莊才又有大樹,但至今我們還是思謀不明白。盡管想不清楚,但這卻絲毫不影響村莊與大樹的關系,在外邊偶然遇上方言相同的老鄉(xiāng),相互之間總不免熟稔地探問:“是白果樹的,還是槐樹營的?”是“榆樹下的還是皂角灣的?”白果、槐樹、皂角、桫欏、柏樹,在豫西南的鄉(xiāng)親中并不僅僅是一種種樹的名字了,它們是一個又一個星羅棋布的村莊的名字。攤開豫西南的樹落分布圖,簡直就是一張張的古樹名目圖。想看銀杏,那么你就去白果樹莊吧,那兒一定有一棵虬枝橫斜的參天老白果樹。想看皂角,那么你就去皂角灣吧,那個村莊的中央或村頭,肯定有一棵掛滿皂莢的古老皂角樹。
一棵古樹的名字,往往就是我們故鄉(xiāng)的名字。一棵古樹,往往就是我們牽掛在心靈里的故鄉(xiāng)。
很多個黃昏,當我一個人默默獨坐在村頭老皂角樹的稀疏樹陰下,看著蒼蒼茫茫的遠處山腳或河灣里莊里的人畜從暮色深處影影綽綽地緩緩歸來,聽著頭頂樹蓬中那些歸鳥召喚的一聲聲啼鳴,我就禁不住為祖先們的浪漫襟懷所暗暗得意,他們把家園喻成了一棵參天古樹,他們把來來去去的鄉(xiāng)親們喻成了一只只鳥兒,那是多么貼切又多么溫馨的一種詩意啊,那是即使不懂文字也能讓人深深領會的一首樸素詩章。
擁有古樹的村莊是極有根基的。記得有一年,我們的村莊和鄰村一個叫秧田的村莊發(fā)生了邊界糾紛,面對爭吵不休的人群,村莊里老得須眉皆白的韓四爺說:“看看俺們村里的那棵老皂角樹吧,它的一個碗口粗的枝杈,也比你們秧田村的年代遠,它上面的一個叫雞巢,也比你們秧田村的時光長,你們有什么理由和俺們爭的呢?”秧田村的人愣了,是啊,和我們這個有參天古樹的村莊比,他們村莊的根基太淺了,如果我們村莊的祖先圈地時稍稍把犁鏵兒往他們那里偏一槽兒,如果我們村莊的祖先墾荒時稍稍用鎬尖兒往他們那兒伸幾把,還會有他們的地盤嗎?秧田的人羞赧地訕訕而回了。
擁有古樹的村莊是有福的。春天的時候,村頭或村中央的古樹萌芽了,新芽淡淡的甜香和腥香氤氳了整個的村莊,讓村莊里的鄉(xiāng)親和牲畜早早就窺見了春天。夏天時,畝把地大的濃濃綠陰下,蹲滿了村莊里的老少和納涼的牲畜,左鄰右舍在一起談天說地,牲畜和家禽們蹲在一旁靜靜地打盹,孩子們在村下三五成群地嬉鬧。大樹,像一個不緊不慢的巨大蒲扇,不時為村莊搖起一絲絲謐涼的清風。尤其是我們村莊的女人們,她們要下河灣去浣衣或洗發(fā),就操起樹下的長長竹竿,采下一嘟嚕一嘟嚕又嫩又肥的皂莢來,在河邊的長石上砸碎,代替肥皂洗衣洗發(fā),洗得渾身上下洋溢著一團爽香的皂角味,讓一只只的蜜蜂和蝴蝶圍著她們上上下下直打轉(zhuǎn)兒。
擁有古樹的村莊是有依靠的。莊里哪家的嬰孩體弱多病,都是要認干爹的。那些沒有古樹的村莊孩子就麻煩了,他們家人要備豐厚的禮品,帶著孩子四處磕頭去認干爹干媽。而我們這些有古樹村莊的孩子則幸運得多,只需備一份果品,幾炷檀香,送到村頭或村中央的古樹下,擺下果品,焚幾炷香,古樹就成我們的干爹了。命里的劫難,古樹一一為我們擔承,生活的風雨,古樹挺身為我們遮擋。村莊里沒有孩子不認古樹做干爹的,一棵古樹,往往把村莊里的所有孩子都結義成了兄弟。
我是尤其喜愛我們村莊里的那棵蓊蓊郁郁的古樹,它是一棵皂角樹,就挺立在我家那條歪歪扭扭的巷口。當濃濃的夜色剛剛褪去一點點蒼黑的時候,這棵村莊中央的皂莢樹上的叫雞鳥便醒了。它們清脆的啼鳴聲像一粒粒從樹蓬中滴落的露珠,一聲一聲地叩敲著鄉(xiāng)村的夜幕和寧靜。東山頂上的星星,在它們的啼鳴聲中一顆顆地消隱了,一絲乳一樣的淡白靜靜地在山頂隱隱約約的樹梢間氤氳。而大樹枝蓬下的村莊也漸漸醒了。雞們的啼叫顯得有些慵懶而惺松,那些在欄中蜷臥著一直閉著眼睛默默反芻著的牛們,一頭接一頭緩緩站立起來,不停抖索著身上沾滿的溫熱細碎草屑。做了一夜青草夢的羊兒們也醒了,它們搖晃著下巴頦下被反芻的草汁染得暗綠的胡須,咩咩叫著,爭先恐后地把腦袋從羊欄彌漫著濃濃腥膻味兒的柵欄縫隙間探出來。
寧靜的村莊惺忪著蘇醒了。再有一袋煙的時辰,那些叫雞鳥們開始撲棱撲棱抖拍掉身上落滿的謐涼夜色,從巢中一只接一只跳出來,在密密匝匝的枝丫上振一振羽翅,然后就掠翅向村莊外迷迷蒙蒙的山野間飛去。而大樹下的村莊也意猶未盡地醒了,牛們的蹄聲像散漫的鼓點,撲通撲通,不緊不慢地擂動著村莊的青石街道,一聲一聲嘈雜著朝村外擂去。羊群像村莊的云朵,從村莊里咩咩地叫著飄著,向著升騰著一團團濃濃青草腥香的河灣或山岡上涌去,它們要到那里和一襲襲乳霧們?nèi)跁?/p>
村莊的一天從古樹開始了。
而村莊的一天也從古樹結束。傍晚的時候,當古樹的樹陰漸漸濃成黛灰的暮色,當那一團暮色從樹蓬間緩緩升騰上天空,把天空一點一點氤氳蒼黑的時候,那些在外野了一天的叫雞鳥們便撲棱撲棱飛回來了。跟著叫雞鳥們返回到村莊里的,還有那一群一群漫不經(jīng)心的牛羊,那些荷著鋤頭或背了一捆木柴,提著一籃青草的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們。這時候最喧嚷的就是村頭或村中央的古樹下,一群老人們閑散地蹲在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閑話,而村莊的孩子們則涌在樹下,邊嘰嘰喳喳地玩游戲,邊伸長著脖頸,不時張望著那一條條灰煙一樣靜默在暮色中的田間小道,等著那些在田間勞作的父母們裹滿疲憊和夜色歸來。村莊里的狗們也來了,它們耷拉著腦袋在人群中蹭來蹭去,有的趴臥在地上,慵懶地貼著地諦聽一陣,或一會兒昂起頭來,向著暮色漸濃的村外機警地眺望……
古樹,給予了我們童年和少年生活以濃濃鄉(xiāng)野詩意,也賦予了鄉(xiāng)村少年以濃郁綿綿的鄉(xiāng)思和鄉(xiāng)愁。它像一只溫熱的大手,緊緊扯拉著我們這些從村莊飛出的風箏;它像一個滄桑的歲月鳥巢,永遠在我們靈魂中響著一聲一聲蒼涼的召喚;它像黃昏時村頭那母親一樣模糊而熟稔的背影,在白云蒼狗中引領著我們沿夢回家。沒有人不相信,這棵把根須扎在村莊幾千年歲月深處的樹,它將越扎越深,扎向那些我們只能遙想的未來。不論多少代的村莊人逝去了,但它仍將站著,不論多少歲月落葉般飄落了,但它仍將站著。它是村莊永恒的綠色太陽和月亮,即使枯死和腐朽,它也不會離開村莊的,它是村莊的泥土和雨露滋潤的,它必將回歸自然和村莊。
但是它卻飛走了。先是被鋸掉一根根粗大的枝杈,僅僅保留了千瘡百孔的滄桑枝干,然后在機器的轟鳴中被刨去了樹根,用龐大的吊車小心翼翼地吊起,裝在一輛轟轟隆隆的卡車上飛向遙遠的都市,移植在陌生城市的某個園林里。
它不是去都市打工的,春天去了,年底就會踩著沸沸揚揚的雪花歸來。它去了,永不再歸來了,那些失去了巢的叫雞鳥們等不到它的歸來了,那些村莊的藍藍炊煙再也等不到它歸來了,那些常常蹲在它樹陰下的村莊老人們再也等不到它歸來了。它被刨開的樹坑,像一個巨大的傷口讓村莊疼痛著,兩年了,沒人往里面填上一鍬的土,只有一些老人和村莊的牲畜默默蹲在一旁失神地悵望著。它的離去,讓村莊有了無邊無際的空曠和虛浮,似乎某一個冥冥時分,這個沒有了根須的村莊就會被風吹起來,浮到混混沌沌的天空中,湮沒在一片風來雨去的蒼涼里。
我不知道一棵樹或一棵草有沒有鄉(xiāng)愁。而我是有著一縷一縷濃濃的鄉(xiāng)愁的,在惆悵的鄉(xiāng)夢中,我常常望見巷口的那棵參天古樹。有時我是它枝蓬中那一只常常繞樹三匝的叫雞鳥;有時,我是它細細碎碎在風中輕輕拂動的一枚葉子;有時,我是它一朵米黃色的米粒大小的皂角花;有時,我是它的一枚豆莢一樣墨綠黝黑的皂角莢……它幾乎是我的全部鄉(xiāng)愁夢,而我,只不過在它的濃陰下僅僅生活過二十年。而這棵樹呢,它陰下的泥土已和它緊緊相擁了幾千年,它樹蓬中的炊煙已和它盤繞了幾千年,在它樹陰下生活的人們已經(jīng)伴了它十幾代幾十代,它周圍的田野和山岡已和它默默相望了幾百年數(shù)千年,它的汁液中已飽含著我們村莊多少代人濃稠的血漿,它的年輪中,已藏滿我們村莊的風聲、雨聲、人喧聲、家禽和牲畜的記憶。如果它有鄉(xiāng)愁,那會是多么濃郁,多么沉重的一縷鄉(xiāng)愁啊,而且,它的鄉(xiāng)愁將無邊無際。它不像我們,能在某個時刻重返到村莊中去,它只能站在陌生都市的某個園林中,朝著村莊的方向永恒地悵悵眺望,它只能在城市的燈紅酒綠中孤獨地寂然佇立,在清晨的每一枚樹葉上盈涌一滴蒼涼的老淚。
我不知道飛走的古樹還記不記得那個和它一樣古老的村莊,我不知道飛走的古樹還記不記得那一輩一輩都繁衍在它枝冠下的鄉(xiāng)人,我不知道飛走的古樹還記得不記得它周圍的田野和山岡,我不知道飛走的古樹還記不記得那個它濃陰下生長、拜它做干爹、把一夜一夜鄉(xiāng)愁都皂莢一樣結滿它枝頭的人。但我是深深記憶著這棵飛走的古樹的,它曾是我們那個村莊的根,是我們那個村莊的魂,而今,它是我們村莊那片泥土,那方人,那方牲畜永遠的一種骨頭里的傷痛。
曾在酒醺時為它寫過一首詩:
村莊露珠一樣最美的女人
被城市吮吸了
村莊盛滿了文字的人
被城市蠱惑著遠走了
村莊肩膀和手腕有力的人
被城市的工廠拉走了
村莊的糧食村莊的果蔬
甚至村莊最美的草和最丑的石頭
都被城市奪走了
村莊還有什么現(xiàn)在
僅剩的一棵古樹
這村莊唯一的根和魂
也要被城市拔走了
多少的鄉(xiāng)愁 徘徊著
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柴門
沒有了古樹,沒有了根,哪里是我們的村莊?哪里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呢?
我真的無法再找到讓靈魂回家的路,因為我的靈魂丟失了自己鄉(xiāng)愁的路標。
游走的田壟
暮秋的時候,當滿野葉子枯白得像草紙一樣的玉米棵子被一棵棵地全部割去,當那些橫七豎八的豆秧被一棵一棵地盡數(shù)拔去,田野一下子就空曠起來了。那些曾經(jīng)被掩在莊稼深處的村莊,那些曾經(jīng)緊依村莊不露聲色躲在田野旁的稻場和灰黃色的麥秸垛,甚至村頭那些正在發(fā)酵的牛糞堆,都一下子顯得突兀起來。整天在田里勞作的人,那些整日圍著田野忙碌的牲畜,譬如那些總想趁人稍不留神就啃一把葉子的羊,那被戴了籠嘴卻見了綠油油的莊稼總也不死心的牛、毛驢和騾馬,那些總是游走在密密莊稼棵子里的狗,甚至那些在莊稼地里覓食蟲子的雞,它們也都曲盡人散地回到了田野中間的村莊里。漢子們在稻場上摔谷打稻,女人們在庭院里拍豆掐穗,那些曾經(jīng)瘋孩子一樣一群一群在田野上空撲棱棱飛來又撲棱棱飛去的麻雀,也整日盤桓在了村莊。田野一下子就寂寥了,只有三兩聲孤寂的南去的雁鳴,滴落并很快融化在曠野的瑟瑟寒風里。這個時候,忙碌在田野中的往往只有一個人,他是我的父親。他先是駝著腰,把地里那些枯凋的一坨坨野草一叢叢耬掉,然后就套牛扶犁,一浪一浪地把顯得沉實的土地犁得暄起來。
我曾經(jīng)跟父親學過掌犁,但父親一直覺得我掌犁太毛糙,不是犁淺了,就是在泥浪下掩遮了隔垅。父親扶犁扶得極好,犁的深度均勻,一犁緊貼著一犁,并且父親犁地不像別的犁把式,只顧吆喝著牛滿地跑,父親赤著腳,又黑又瘦的脖頸上掛著一個柳條筐,邊扶犁,邊用腳丫踢碎那些犁鏵翻出的大坷垃,偶爾泥浪中一閃,父親便立刻彎下腰去,探囊取物般從濕潤、溫熱的黝黑泥浪中撈出一些物件,有時候這些物件是裹滿泥巴的小石塊、瓦片,有時候是一團被漚得臭烘烘的布團子,有時候是長滿了紅銹的小廢鐵。一道犁犁下來,那柳條筐里總是盛滿了濕漉漉的東西,父親把它們倒在了田野邊的山坡畔。我很喜歡看父親掌犁,泥浪在他的腳前洶涌地翻滾,被他不時踢碎的土坷垃像一朵朵紛紛揚揚綻開的黝黑色花朵,溫熱的地氣在他的腳踝上氤氳著,彌漫著,父親就像一葉顛簸在黝黑大海中的斑駁老船。
半晌短歇的時候,父親會蹲在地頭緊靠坡邊的墳地旁。那是我家的祖墳。老曾祖的、老曾祖奶奶的、曾祖的、曾祖奶奶的、爺爺?shù)摹⒛棠痰模€有伯父的,大大小小幾十座。我家的祖墳不像別人家的,任憑荒草洶涌地潛滋暗長,父親總是把上面的草拔得一棵不留,有時在上邊種兩窩南瓜、冬瓜,有時在上面種幾秧豆子或撒一片高粱。父親說,寸土寸金呢,這是咱祖上傳下的習慣,不讓一粒土閑著,這些先人們才會高興啊。歇晌的時候,父親讓牛在一旁的坡邊忙中偷閑地啃食幾把野草,他則靠在陽光照耀的墳堆上,很短促地打一陣盹兒,有時甚至會響起幾聲嚇得身旁的牛愣幾愣的響亮呼嚕。
我們跟著父親在田里做活,又累又煩的時候忍不住偷幾次巧,父親發(fā)現(xiàn)了,便漲紫了老臉橫眉豎目跳腳大罵我們說:“能糊弄住老子,還能糊弄住祖先?還能糊弄住咱這十幾壟地嗎?沒瞅瞅祖先都在眼睜睜瞅著咱們呢!鬼東西,你們瞧瞧。”父親一指地頭那幾十座墳說:“那是墳堆嗎?那是咱祖先盯著咱的一個個眼珠子呢!”
父親像愛命一樣溺愛他那十幾壟田地。農(nóng)忙的時候,他一頭扎在那十幾壟地里忙碌;農(nóng)閑的時候,別人聊天打牌,父親還是天天踱步在那十幾壟地里,有時拔一拔地里那些剛剛露出嫩尖尖的野草,有時蹲在莊稼棵子里一棵莊稼一棵莊稼地捉蟲子。尤其是玉米剛剛吐纓結穗的時候,父親早早就在墳地旁的空地上搭起了棚子,夜里拎一口破盆,一把能裝五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就宿在那棚子里,半夜地里有沒有野豬、豬獾之類的糟踐莊稼,父親總會隔三岔五地提著破盆繞地敲幾敲,或者拿上手電筒,朝莊稼的深處亮晃晃地刺幾刺。我們都勸父親說:“現(xiàn)在莊稼不值錢,哪還有誰季季去看青的,地頭露濕霜濃,還是回來睡吧。父親斷然拒絕說:俺這輩子習慣跟莊稼睡在一起啦,睡在家里反倒一點也睡不著了。
十七八歲的時候,我跟著父親在田里做活。短歇的時候,我和父親坐在地頭的那片墳地里,父親叮囑我說,你這人蒔弄農(nóng)活不盡心盡意,有時好偷巧,別以為俺沒瞅見,眼下能看見,老眼昏花時也能看見,就是哪一天俺死了,也還埋在這地頭眼瞪著瞅著你。你知道咱家的先人為啥都葬在這地頭嗎?都是幫你們守著這十幾壟地,瞅著,不讓你們做活時耍弄奸巧的。有時候我也坐在這里胡亂思謀,我想這十幾壟地或許就是我們這個家族永遠的繁衍地和棲息地了,我的祖先們把他們的汗水一滴一滴灑在這里了,把他們的時光一寸一寸融進了這片泥土里,最后把他們的靈魂也埋進了這十幾壟地里。他們像一條不斷延伸的千年樹根,在時光和歲月中越扎越深,讓我們的血脈和這片泥土相擁相融不能舍離。我知道,在那一座座墳墓的邊緣,有一塊七尺大小的地方注定是父親的,也有一塊七尺見方的地方在幾十年后是我的。在村莊,沒有人能走出自己家的那幾壟土地的,活著的時候,他們披著陽光在這片土地上播種和生活;離去以后,他們還是對自己的那幾壟土地永恒守望。
但父親和我誰也沒有想到,那十幾壟我們耕種了幾百年的土地,那些早就被我們一代代一輩輩人用體溫和血液焐熱的土地,竟會從我們的手中游走了。
那是一個黃昏,面目蒼老稀發(fā)半白的父親來城里找我,沉悶了半天父親才告訴我說,他是來城里上訪的。父親說鄉(xiāng)鎮(zhèn)要在我們村莊建一個工業(yè)園區(qū),村莊里里外外的耕地都被征用了,他和一幫鄉(xiāng)親跑鎮(zhèn)上、縣里、市里上訪,但無絲毫結果。父親說已將家里的豬、羊全賣了乘車、吃飯,他們還要到省里、北京去上訪告狀。我知道那十幾壟土地是父親的命,誰怎么勸阻都是沒用的,一切只能由著他了。
父親上訪的結果是村莊里的地還是被全部征用了,當那一片片土地被紅磚墻一塊塊圈起來的時候,父親和鄉(xiāng)親們用盡了村莊鄉(xiāng)民全部的耍潑、無賴招式也無濟于事。丟失了土地的父親一下子蒼老了,他的稀疏頭發(fā)、眉毛在幾個月之間全白了,腰也一下駝了下去,整天恍恍惚惚的,像掉了他的老魂。我回鄉(xiāng)下看望父親,父親蹲在院子里半天也沒有一句話,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嘆息,就像被酷霜煞蔫的一棵老瓜秧。父親整日在院子中哆哆嗦嗦地擺弄他那些長七短八的農(nóng)具,鎬、鋤被他用砂布擦抹得锃亮,犁和耙掛在泥土斑駁的老墻上,他費力地把它們?nèi)∠聛恚瑪[弄半天,又默無聲息地把它們一一掛上去。
那年初冬,父親來電說鎮(zhèn)里三番五次逼著讓遷墳,父親憤憤地說:“祖先守了幾百年的地如今也不能守住了,俺和你的叔伯商量定了,墳不能遷。我說那怎么行呢?父親沉默了好久才說:“墳還挖在老地方,不過把坑打深些,也不留墳堆,不影響工廠起房蓋屋就成。咱多少年的地了,不論那里變成什么樣子,都還得讓咱祖先們守著。”我聽得出,父親最后的幾句話里幾乎滲透著忍不住的哭腔,流露著深深的無奈和蒼涼。
常常在黃昏的時候,父親就爬上屋頂,怔怔地看那被紅磚墻圈起的土地,在屋頂上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偶爾抬起他蒼老的手,用衣袖擦抹一把他業(yè)已渾濁和紅茫茫的老眼。清晨撲棱棱飛到村莊外叼食蟲子的麻雀和叫雞鳥飛回來了,它們貼著父親的額頭掠過飛回到檐下和大樹上它們的巢窩里;在河里游了一天的鵝鴨回來了,它們嘎嘎啊啊地叫著,搖搖擺擺回到了各自主人的庭院里;藏了一整個白天的星星回來了,它們在村莊低垂的天空依次亮起來,像釘在天幕的一顆銀釘。父親還坐在屋頂或者能遠遠望見他土地的坡頭或山梁上,在山野的晚風中一動也不動,像守望著自己走失的兒女和丟掉的魂魄。父親每每喝醉,便老淚滂沱,嘴里囁嚅著喃喃自語:“俺的地啊,俺那十幾壟地啊!”
事情的轉(zhuǎn)機是在翌年的暮春。當庭院榆樹的榆莢紛紛揚揚飄落了一院時,當村莊中央那棵千年古皂角樹開滿了粉黃粉黃的花粒時,當一只只燕鳥又忙碌著在潮濕的村巷里叼啄泥粒時,那些被紅磚圈起的一片又一片土地卻依舊空寂著,那些灰灰菜、薺薺草、汪汪狗把那被圈的土地生長得亂七八糟。在墻外袖著手急得團團轉(zhuǎn)的父親和鄉(xiāng)親們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們先是搬了梯子翻進去,各自墾挖以前自己的土地。后來見牛無法進去,有些膽大的便趁夜晚將磚墻掏了個能鉆進耕牛的大洞。父親更決絕,他將圈住我家那十幾壟地的磚墻甚至推開了一個能進牛車的大豁口,一車一車的糞運進去了,一袋一袋的化肥撒下去了。父親套上牛,挽起褲腿,赤著他枯瘦而黑紅的脊梁,又眉開眼笑地在他的土地上掌犁了。泥浪在他的腳前不停地洶涌著翻卷著,一群群的麻雀、燕鳥跟在他的身后撲棱棱地起飛停落,瘋搶從泥土里翻出來的草籽和蟲子。父親依舊手腳并用,用腳丫踢碎那一團團濕潤的坷垃,不停地彎下腰去,撿拾被犁鏵翻出的草根、石塊,他攆著耕牛,耕牛牽著他,他們在泥浪翻騰的田野上越走越遠,也越來越小,最后似乎融化在那黝黑、濕潤、腥香的泥土間。
我不知道那些被紅磚墻圈起的村莊土地我們還能耕多久,我不知道那些被燈紅酒綠誘惑著一撥一撥走進城市去打工的村莊青年們能不能再回來,我不知道藍藍的炊煙以后還是不是故鄉(xiāng)對游子的一個個溫暖的路標。但我清楚,田壟是村莊枝繁葉茂的根,田壟是村莊被拽著穿過時光的韁繩,田壟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大的一方人的魂。沒有了田壟,一個村莊就成了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一個村莊就成了沒有源頭的河流,一個村莊就沒有了自己的根須。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jīng)多少次咬牙切齒憎恨過那片總讓我們天天蒔弄的土地,現(xiàn)在,我卻莫名地和父親一樣對土地有了難以割舍的情結。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村后的田野里去走走,一個人到田壟上去靜靜地坐一坐。我不知道,這片我們耕耕種種了幾百年的土地我們還能守多久,這片我們賴以存活的土地我們還能種出多少茬莊稼。但我知道從一片土地上跋涉出的每一個人,都不過是一粒漂泊的泥土,不論我們被生活的風吹得多么遙遠,多么飄忽不定,但總有一天,我們會被還原成一粒泥土,徹底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這片泥土中來。但是,如果我們的田壟就這樣游走了,我們將魂歸何處,身棲何處?
黃昏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久久坐在那些彎彎扭扭的田壟上,我看見自己就是一粒小小的泥土,對田壟作著最后的守望,對靈魂作著最堅決的守望,對家園和村莊作著最揪心的守望,對鄉(xiāng)思作著最眷戀的守望。
但面對工業(yè)化云朵堆積越來越厚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守多久。
真的,我想不清楚。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