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碎影

上個世紀的90年代，我大學剛畢業，住在北京城南宣武門外的椿樹地區一個叫山西街的胡同里。當時，那里保留著大片的胡同，除了周邊有一兩處二層樓高的商場和學校，居民都住在老胡同里。那些個胡同年代久遠，很多在明代就有了記載，胡同里的四合院兒也很古老，只是已經銷磨了最初的模樣，成為名副其實的大雜院兒。

每次從自己的住所走出來，都會看到對面那幢古老的四合院兒。這個院子有兩扇鐵皮的大門，似乎永遠是關閉著的，從沒看見過有人出入。山西街這條胡同里其他的院落都是大雜院兒，只有這個院子是個獨門院落，門樓高高的，如果看得仔細，能看到屋檐灰黑色的瓦上雕刻著“祥”字和中國結形狀的花紋。屋頂長著草，北京老四合院兒的屋頂上都長著疏疏密密的草，我不能全部叫出它們的名字，但是有一種很常見的是白茅草，夏天會結出長毛的穗子。這是一種北方常見的草，我小時候會把它們摘下來，幾根綁在一起，就好像刷子或掃帚一樣，不過只有巴掌大小，小孩子可以拿著玩兒。

這個院落的大門前有一個不高的臺階，臺階的兩側，各有一個圓鼓形狀的石門墩兒，上面雕刻著一些花朵的圖案。大門旁邊的墻壁上掛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大小的白色牌子，上面用綠色的楷書鐫刻著幾個字：“荀慧生故居”。那以前我并不知道荀慧生是誰，住在那兒之后才知道，他原來是梨園界的名流，京劇的四大名旦之一，而且椿樹地區在過去曾是梨園界人士的聚集地。

荀慧生1900年出生于河北，出身貧寒，幼時被賣到戲班學習梆子戲唱旦角兒，后來又學習京昆，被當紅的武生楊小樓帶到上海，唱出了名氣，回到北京后，有了自己獨立的戲班。他與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被稱為四大名旦，代表戲是《紅娘》《杜十娘》《紅樓二尤》等。

這個宅子是解放后50年代初，荀慧生從一個晉商的手里買下來的。當年荀慧生住在這里時，大院兒里經常出入一些文化界和梨園界的人士，院落里經常傳出咿呀的皮黃調，老舍就是這里的常客。然而文革時，他們兩人同一天被抄家，被批斗，第二天，老舍就跳太平湖自盡了，荀慧生也在后來的日子里因不堪折磨而死去。據當年目睹抄家場面的人說，那天這個院里到處都是破碎的金魚缸和垂死掙扎的金魚，院子里荀慧生手植的五十多棵棗樹、山楂樹、石榴樹等也折的折、倒的倒。“天棚石榴金魚缸，先生肥狗胖丫頭”，此時我會想起老北京形容大戶人家四合院的那句俗話。

夏天的風有些黏稠，老宅的故事就在風里漫著，化不開。我揣摩著屋檐上的那些草在屋頂的姿態，不知它們曾目睹過多少檐下的過往得失、悲歡離合。它們的腳下一代一代地更替著不同的主人，而它們卻像在堅守諾言，每年的同一個時刻，便趕來赴東君之約。到了秋冬，它們便枯萎成大雁南去后遺落的半根羽毛，或是蜷縮成一只花貓荒蕪的睡夢，在灰冷的天空下塵封住檐下的秘密。離離檐上草，一歲一枯榮，它們才是這房屋永久的主人。我猜想它們必聆聽過荀慧生親唱的《紅娘》：“小姐呀， 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 君瑞你大雅才。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去了相思債，一對情人稱心懷。”檐下檐上，近在咫尺，恍若隔世。

緊靠荀慧生故居南面的一家人臨街開了個小賣店，還設有公用電話，那時的人還只有BP機，路上的行人收到傳呼后經常需要找電話。

我的住處是我姑媽的家，這個院兒也是個北京典型的大雜院兒，共住了5戶人家。姑夫早已去世，表哥移民去了加拿大，于是姑媽讓我來和她同住。姑媽的家在院落的最里面，有一道籬墻與其他人家隔開，相對比較獨立。我離開校園快一個月了，胡同與校園生活的區別就像流水與行云一樣，遙不相接，各循其蹤，但是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住在里面的人都會午睡。在這樣的午后，泡上一杯茶，獨自坐在如傘蓋的樹陰下，聽著頭頂上古老的蟬鳴，一種亙古曠野般純粹的詩意便會伴著那蟬聲輕奏起來，這種感受需要獨享。它不是從人的心底升起來的，竟是從樹葉上沉下來的。它被旺盛的陽光曬得暖暖的，從枝葉間輕輕彈落，悄然地浮動在四周。

頭頂的這片樹陰來自墻外一株茂盛的洋槐，它濃密的枝葉從墻外伸展過來，偶遇風起，沙沙的聲音便穿透安靜的中午，間歇的蟬聲也隨著應和。濃濃的陽光落在樹頂，被搖動的樹葉撕扯成斑駁的碎片，隨風甩了下來，于是地上、墻上、人的身上都濺上碎了的陽光。若逢初夏時分，那滿樹槐花兒染得蟬聲都是香的，芬芳的蟬聲落到地上碎成了花瓣，黃黃白白的讓人不忍落腳。

這株洋槐長在墻外的另一個胡同里，胡同的名字叫棉花下七條。山西街的盡頭有好幾條與之垂直的胡同，都叫棉花，有棉花頭條、棉花上六條、下六條，這些胡同之所以叫棉花，都源于一個共同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明代的將軍秦良玉。秦良玉是四川忠州（今忠縣）人，有膽有謀，善騎射，通詞翰，是當地少數民族的土司，她建立了一支驍勇善戰、紀律嚴明的軍隊。明末，后金兵屢屢來犯，秦良玉多次奉命率兵進京護駕，屢立戰功，而丈夫和兒子卻相繼戰死。她的功勛受到崇禎皇帝嘉獎，皇帝曾賦詩贊曰：“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里握兵符。古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后來因女將軍才華出眾，數建功勛，竟遭到了其他漢族男性臣子的嫉妒，引得這位“夷狄”女子對明朝的“六尺須眉”恥笑了一番。在中國千年的男權社會中，或許也只有在那些受男尊女卑的漢文化影響較小的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才能成長出這種叱詫風云的女將軍吧。清末同是女豪杰的秋瑾也曾賦詩贊云：“執掌乾坤女土司，將軍才調絕塵姿。靴刀帕首桃花馬，不愧名稱娘子師。”

秦良玉入京時，她的軍隊就駐扎在宣武門東南一帶，也就是椿樹地區，有一個胡同至今保留了當年的名字———四川營。現在順著棉花下七條胡同走下去，就是四川營胡同。四川營胡同曾有四川會館，內設秦良玉祠堂，現在已經破損成民居了。秦良玉在軍務空閑時就帶領部下紡棉織布，因此附近幾條胡同的名字便叫棉花頭條、棉花三條、棉花上六條、棉花下六條、棉花下七條、棉花上七條等等。

看著那株墻外的洋槐，想著那古老的故事，隨風搖動的濃密的枝葉仿佛變成了一個“夷狄”女將軍迎風的長發，她以一棵樹的姿態向路人講述著一個英雄的一生。在傍晚，如果你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把心悄悄地放在墻根兒的車前草上，便能聽到棉花胡同里傳來的吱扭吱扭的紡車聲。

椿樹地區的每條胡同差不多都有一些如夏蟬般久遠的故事，這些故事似乎已不見蹤影，但我知道它們就躲在那些破舊的灰色磚縫里，睡在檐下小而方的窗欞上，每遇斜暉晚照，它們便隨著家家戶戶炒鍋里菜籽兒油的味道飄蕩在空氣中。在這些或飄著或睡著的故事中，我最喜歡的一個與一部電影有關，這個電影就是在大陸家喻戶曉的《城南舊事》。

出了山西街，向東沿著西草場街走一百米，就是椿樹胡同，沿著椿樹胡同向北走不遠，就是林海音幼時居住的椿樹上二條胡同。這一帶，是《城南舊事》里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景。出于對這部電影和小說的喜愛，我不只一次地走過這些胡同。

我在腦子里想象著英子、妞兒和瘋了的秀貞，還有英子經常玩耍的井窩子。當年的騾馬市大街，魏染胡同，西草廠，椿樹胡同都還在，而且名字也沒有改，只是那時供居民吃水的井窩子，我卻一點也尋不到它的痕跡了。井，早已退出了北京城的生活，市井人家，早已只有市沒有井了。走進椿樹上二條胡同，按書中的描寫，第一家應該就是瘋子秀貞的惠安館了。北京城南的會館非常多，從明清開始，就從全國各地涌入大批進京趕考的學子、做生意的商人和進京做官的仕途中人，而在清代時為了安全，外地人不能在城內過夜，所以各地的會館云集在這城墻之外，光椿樹地區就有好幾十家。

椿樹上二條胡同的第一家是個古老的四合院，門口有兩級臺階，上臺階兩邊各有一個很破舊的門墩兒。這兩個門墩兒的年代都很久遠了，上面的花紋已經看不清楚，但是還能看出下面是個獸頭。木門已經掉了色，勉強能看出原來的紅色，兩扇門上各有一列斗大有力的褪色的楷書：“道因時立，理自天開”。門樓上有鏤空的雕琢。門是敞開的，望進去只能看到人們后來加蓋的一個個小房子，擁堵在一起。我無法斷定這就是那個七十年前的惠安館。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相繼在原初的院落中加蓋了很多房屋，有的重新開了門，有的被切割成幾個院落。這一片胡同的所有院落都很相似，只是《城南舊事》描寫的場景再難尋覓。在安靜的中午來到這里，腦子里便會回蕩起妞兒跑過橫胡同的腳步聲，她來到英子家，悄悄對她說：“英子，我要找我的親爹親媽去。”

沿著椿樹上二條胡同向西走，便是椿樹下二條胡同。椿樹派出所就坐落在這條胡同里，而派出所原是四大名旦中的另一個人物尚小云的故居，也是他的戲班子榮春社的舊址。

在這些縱橫交錯的大小胡同里走著，發現這里的房屋老得能讓時光凝滯。光滑而破損的門框，生了銹的黑鐵門釘兒，紋路模糊的石門墩兒，磨平了的臺階，塌陷了一角的鏤空門樓，拋物線狀的屋檐，還有木質大門上隱約的楷書，時光將歷史抽離成絲，然后不厭其煩地一根根地鐫刻進這些殘破的姿態里，即便人們遺忘了，那些痕跡卻不會消失，太陽照射在時光的刻痕上，那刻痕里的影像便會海市蜃樓般地蒸騰出來。北京不光有故宮、頤和園，北京的歷史也不光是皇家的歷史，在這些胡同里穿行，會迷失在時空的岔道，一不小心便會碰落一個舊式文人的幾頁手稿，或是驚醒了一個革命報人的理想，要不就是被一個刀馬旦頭上的長翎子蹭得臉上癢癢的。

胡同里的日子風一樣地吹過去了，一年以后，我離開了那里搬到了城北，姑媽也去了加拿大。再次去城南已是十多年后了，此行只為故地重游。那里所有的胡同都已經或者正在拆掉，英子和妞兒的胡同已經消失了，在原地豎起了一個十多層高的椿樹園住宅區。

荀慧生故居還在，但周圍的房屋都已拆除，有的還挺著半堵墻壁。棉花下七條胡同、四川營胡同正在拆，墻上到處印著白色的“拆”字。姑媽原來的住地成了一片工地，原來墻外的那株洋槐四面通透地孤立在那里。時值初春，樹枝還是光禿的，只在樹梢滲出一點青色，不知道它將來的命運會怎樣，是否也會隨著那些房屋結束自己的生命，女將軍的營地將片瓦不存了嗎？我看到墻壁上一個醒目的牌子，上面是很熟悉的名字：棉花下七條胡同。可是，將來這些胡同沒有了，這些胡同的名字會出現在哪里呢？這些名字如果不存在了，那么這些名字里的故事會怎樣呢？

那天偏逢小雨，初春的一珠雨滴從老屋的檐上流淌下來，掉在地上便和其他的雨滴融合了。屋頂上的草還是枯黃的，伸展在高大的吊車的背景下，與一只電線上的鴿子對視，它們在老屋上的生活終于要結束了。稀疏的雨點穿落蒼灰的天空，看著那些斷壁殘墻，我的耳畔依稀響起了一個小旦曼妙悠遠的昆腔，眼前出現了她舞動水袖的身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責任編輯 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