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款單與精神殿堂

春節一天天臨近，一張寄自家鄉的匯款單卻一連多日擺在我的案頭，每天上班，我都良久注視著這張1680元的匯票。窗外，蕩漾在大街小巷的年味日漸濃郁，早春的氣息隨著春風在枝頭閃亮、躍動，那張匯款單不但沒有給我帶來喜慶，卻使我的心情感到凝重和壓抑，進而引發關于構建國人精神殿堂的諸多思考。

沉重的匯款單

幾天前，我的一位中學老師打來電話。

“特快專遞很快就會寄到，同時還給你寄去了一份新年祝福……”開朗熱情率直一如30多年前———盡管劉老師已是年過古稀的老人。劉老師在電話里告訴我，作為業余愛好，拍攝了一些照片，很想在攝影刊物上發表，請我幫忙。

我愉快地答應了。接著收到了她寄來的特快專遞。我輕輕打開特快專遞，里面有幾十張北國特色的風景和人物照片，還有老師那熟悉的字體。她在信中詳細介紹了退休后的生活：10多年來，喜好攝影，由業余拍攝到成為老家這所城市老年人大學的客座教授，她帶著老年學員走遍了黑龍江大地，烏蘇里江、太陽最早升起的地方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她還自費到九寨溝等地拍攝。如今已是市老年攝影學會會長，市攝影協會副秘書長、省攝影協會會員，她此生的愿望就是能在國家一級刊物上發表作品，能夠加入中國攝影家學會。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位古稀老者的身影：她舉著照相機，活躍在冰天雪地的黑龍江大地。我被老師的精神深深打動了。

可是，接下來的一段話卻令我不安起來：現在發稿需要活動經費，為了感謝你，匯去1680元錢，祝你“一路發跡”。

美好的祝愿當然應該收下，但為什么還要寄錢呢?這1680多元錢怎么能收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學生，她是在那個文化荒漠的年代引領我發現文化綠洲的老師啊!

薄薄的一張匯款單，此時卻像一堵沉重的厚墻矗立在我和老師中間，阻斷了人世間最美好的親情和友情。

往事，融化在血液中

小小的一張匯款單，如同投在心湖中的一粒石子，激起陣陣情感的漣漪。于是，薄薄的匯款單載著我的思緒，漂向30多年前的動亂歲月……

劉老師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的中學語文課老師。她熱情爽朗，盡管有一個右派丈夫，但她整天樂呵呵的，一點也看不出背負那么沉重的十字架。那是一個思想禁錮、文化荒蕪的年代，劉老師家里卻還是一片文化綠洲。她發現我對文學的愛好后，格外注意輔導我的作文。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密切了。

有一天，我到劉老師家去，她打開一個皮箱，里面裝滿了中外名著。這些書看起來有些陳舊，有的已經泛黃。有莎士比亞的喜劇和悲劇，有托爾斯泰的《復活》，還有巴爾扎克的《高老頭》，中國的古典名著和古典詩詞選集就更多了。劉老師讓我在里面挑一些帶回家去讀。

凡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都知道，在文化的園地里，只有八個樣板戲，中外名著已被作為“封資修”毒草的“四舊”掃地出門，人們的精神殿堂一片荒涼，人們的感情世界冰冷陰森。盡管我渴望知識，可書店里根本看不到中外名著。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好書，我興奮極了。從這以后，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到劉老師家，把讀過的書送還，再挑兩本新書。

我像一個饑腸轆轆的餓漢，一頭扎進了文化的盛宴，貪婪地吸吮著中外文化營養的乳汁；我更像一個行走在大漠中的跋涉者，跟隨著一個個文學巨匠，走進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文化綠洲。

有一次，我從劉老師家借了一本《宋詞選》，我被那些雋永華麗的詞章深深地感染了，看了一遍又一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愛不釋手。還書的時間到了，我不愿意違背承諾，便買來了幾張大白紙，經過裁剪裝訂成冊，并用了整整一個夜晚的時間，把這本書從前言到注解十幾萬字一字不漏地抄寫下來。當我抄完最后一首詞，天已經大亮，我卻一點沒有倦意，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中學畢業后，與那個時代所有的青年人一樣，我從家鄉的小城下鄉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農場勞動。在偏遠閉塞的黑龍江畔，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求知的欲望仍未泯滅。劉老師得知后，多次給我寄來書籍，鼓勵我不要放松學習。

當恢復高考招生的消息傳到我所在的連隊時，距高考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連高中課本還沒找齊便倉促上陣，結果榜上無名。懷著深深的沮喪回到了家鄉，劉老師熱情鼓勵我不要氣餒，她不僅給我送來大量參考資料，還親自輔導我復習。幾個月以后再進考場，在1978年那個金色的秋天，我終于如愿以償跨進了大學校門。

重塑精神殿堂

時光的流水，能沖刷掉許多往事，但對于在人生十字路口上改變命運的一些人和事，時光沖刷得愈久，記憶愈加清晰。這些記憶刻骨銘心，融化在血液之中。

當我作為新華社記者走進人民大會堂采訪“兩會”，當我以作家的身份出席全國作代會時，我從內心深處感激那些幫助過我的人，尤其感念那些在文化荒漠年代把我引向精神綠洲的人們。

劉老師就是屬于我終生感念的人。可是，她的一張匯款單卻令我困惑和不解。難道時光真的可以沖淡師生之誼?難道時代變遷了就沒有了親情和友情?于是，我撥通了劉老師家的電話。告訴她寄來的錢收到了，講述了我的困惑和不解。她說這很正常啊，如今辦事情都是需要經費的，在刊物上發文章，哪怕是國家級的期刊，也要繳“版面費”，這已是盡人皆知啊!

我對劉老師說，在今天的社會，金錢的交易可能無所不在，但親情和友情應該是一片圣潔之地，面對金錢的銅臭，如果連親情和友情都不能幸免，那真是我們時代的悲哀，更是有著五千年燦爛文化的文明古國的悲哀!

放下電話，余思未盡。匯款單折射的是社會精神道德文化層面的嚴肅話題。那張匯款單引發的思考久久縈繞在腦海，像一只小鳥，載著我在思想的藍天飛翔……

上個世紀70年代末，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和中美建交為標志，多災多難的祖國，對內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開始拋棄傳統的意識形態，對外打破閉關鎖國開始全面融入國際主流社會。嶄新的語境把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帶上了改革開放的快車道。據中國社科院發布的社會藍皮書披露，隨著我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我國居民的恩格爾系數持續下降，城鎮居民每百戶擁有家用汽車3.4輛，上網人數已經超過l.3億，移動電話普及率已經達到每百人30.26部，家用電腦普及率已經達到每百戶41.5部。貧窮落后正在離我們遠去，千百年來中國人企盼的文明富裕正在一步步向我們走來。

看過電視政論片《大國的崛起》的人都知道，西方大國大都用幾十年甚至數百年時間實現了經濟的崛起，而我國僅用不到30年的時間，經過經濟持續快速增長實現了民族的騰飛。

成就令人鼓舞，崛起的背后則是必須清醒面對的隱憂：商業文化的消費主義狂潮席卷著我們這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懸壺濟世菩薩心腸的“白衣天使”，還是一向清高視不義之財“如浮云”的人民教師；無論是鐵肩擔道義的法官、檢察官、律師，還是千百年來古道熱腸民風古樸的草根百姓，都在隨著席卷的狂潮沉浮。傳統的文化觀念正在經受劇烈震蕩，秉承千百年的價值信條被無情肢解重構。

我在一篇報告文學中曾經寫道：跛腿的巨人不是巨人。在融入經濟全球化，價值體系不斷聚合裂變的中國，必須遏制商業化浪潮帶來的負面濁流。全面協調發展的巨人才是真正的巨人!

進入21世紀，苦難深重的中華民族終于開始在世界民族之林和平崛起了，支撐我們這個民族崛起的不僅有汽車、別墅、股票、高速公路，還要有良好的道德、健康的人文情懷、完善的法制環境。

國學熱是過去一年里世人矚目的文化熱點之一。于丹、易中天等學者在央視“百家講壇”的走紅引起了專家學者們見仁見智的思考。遏制商業文化的負面狂潮，除了健全法制，當務之急是重塑國人的精神殿堂。

中國要在本世紀中葉全面實現現代化，已經成為任何力量都難以阻擋的時代潮流。在融入世界主流文化之時，如何重構中國人的精神殿堂，已是每一個嚴肅的知識分子必須思考的課題。西方文化作為現代文明的精神動力，其普世價值毋庸置疑，學習借鑒西方文化的精華是我們的一項重要任務。但是，西方文化的糟粕必須揚棄。亨廷頓的文明沖突理論認為不同文明必然產生對立和沖突，其觀點固然偏頗，應該看到，有些伊斯蘭國家頑強抵制西方文明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啟蒙思想家倡導的人類中心主義、個人本位主義、物質消費主義等，常常會導致人與自然的對立，導致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的緊張，導致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在某種程度上的分離。尤其是極端個人本位主義和極端消費主義理念，更是對人類邁向和諧和大同理想境界的顛覆。對于西方文明的這些缺陷，西方社會后現代主義的有識之士洞若觀火，他們不斷地開出新的藥方，許多人還把目光投向遙遠的東方。

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在重構國人精神殿堂的歷史時刻，以儒學為主體的傳統國學毫無疑問責無旁貸。有人會說，儒學是農耕文明的產物，與現代化這輛新干線相比，那只是一頭夕陽中獨行的老牛。但是，當我們以智慧的目光，重新審視這頭沿著千年古道一路走來的老牛時，就會發現，即使在信息時代的今天，她的身上仍然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儒學中的仁、義、禮、智、信，尤其是關于“恕”“仁”的思想內核，是今日之中國社會構筑精神殿堂不可或缺的支柱。學者賈松青認為，儒學所倡導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等道德律令，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價值。儒學剛健有為、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可以成為現代化的內在動力；儒學誠信為本的價值觀念，可以與市場經濟信譽至上的倫理要求相融相通；儒學敬業盡職、寧儉勿奢的自律意識，可以成為經濟發展的加速器。

當然，必須看到儒學農耕文明的烙印。傳統國學與現代化“聯姻”，必須對國學加以改造和揚棄，這是于丹心得中很少涉及的話題。如重農抑商的治國取向，重義輕利的價值取向等等。只有認識了這些，才能理解傳統國家的糟粕所在，才能理解中國社會在近代何以落伍，才能理解“五四”的先輩們何以對變異了的國學痛心疾首，才能理解從傳統文化中走來的祖國浴火重生的痛苦和歡樂。

常因流水思往事，每托清風感故人。

一張匯款單掀開了塵封30多年的往事，透過往事，看到的是那個時代精神殿堂的荒蕪和衰敗；薄薄的匯款單載著我在思考的藍天飛翔，引發了我對祖國現代化進程中精神世界的遐想———

在融入國際主流社會的同時，既要吸收西方文化之精華為我所用，更不能忘記改造國學、挖掘國學的現代價值，構建適應現代化的精神殿堂。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