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庫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是整個村里的人供他上的大學。大學畢業后,他進了IT業,掙了不少錢。掙了錢的錢大庫急著回報村民們的恩,可恩太多,太大,他怎么也報不完。為了報恩,妻子惠兒跟他離了婚。最后,錢大庫甚至被逼上了賣血的路。錢大庫究竟要怎樣報恩呢?
錢大庫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碩士。
錢大庫一腳邁進大獄,誰也沒想到,尤其是老家人。老家在遼北,叫恩光村。那里的山,比跑道多多了,大圈套小圈。恩光村被套在最里圈。“里圈”一直窮。窮是窮,可民風純樸,人實在。誰家有個大事小情,聽個信,都往上湊。錢大庫也是,實在。可是,到了囚犯這份兒上,情況就不一樣了。有人說,這個錢大庫啊,生讓實在給害了。錢大庫不承認。隔著鐵欄桿,錢大庫說,話可不能這么說,實在還有錯嗎?
錢大庫從小就吃書。背看圖識字,背古詩,呱呱的。其實山溝子里書不好淘弄,可他看啥會啥,夠厲害的了。
一上二年級,錢大庫迷上了字典。這可是個好東西,百事通,啥字都有,啥都明白。老師啊,錢大庫管它叫老師。叫也白叫,他買不起。錢大庫不怕,抄,就抄。把字典借來,才二十多天,抄完了。抄字典之前,他向老師求情,說,老師,幫個忙吧。老師說,啥事?錢大庫說,幫個忙吧。老師說,你說吧。錢大庫說,幫個忙吧。老師急了,說你不說啥事,我咋個幫?錢大庫說,我怕你不幫。高個子老師把腰哈矮了,拍拍他的小腦瓜,說,說吧說吧,我幫,我幫還不行嗎?錢大庫說,給我個破教案吧。原來,錢大庫看好了老師的教案。教案是個大本子,上下還有硬紙殼,用這家伙抄字典,能裝。新的不敢要,要用過的,舊的。老師知道他要抄字典,這個小小的錢大庫,個頭還沒到他腰呢,這樣有志氣,驚訝得老師瞪大了眼睛。錢大庫立刻哭了。老師說,你哭啥呀?錢大庫說,我氣老師了。老師這才明白過來,笑了。老師再次哈個大腰,拍拍他的小腦瓜,說,錢大庫,你行啊!老師說,小小年紀,你這樣愛學習,我怎么能不幫你呢?錢大庫說,真的?老師說,真的。錢大庫說,你給我本破教案?老師說,不行。錢大庫立刻冷了臉。老師說,給你破教案怎么行?老師說,我要給你本新的,嘎嘎新的!
錢大庫真的抄完了字典。字典抄完了,錢大庫開始背,挺費勁,不少字不認識,錢大庫不怕。因為,錢大庫已經學會拼音了,一拼就拼會了。錢大庫說,字是豆粒,拼音是鍋。豆粒放鍋里一煮,就能吃了。錢大庫一有空就煮豆,煮熟了就往嘴里撿,一個粒兒一個粒兒地撿,一口一個,一口一個,念到四年級時,他吃了太多的豆—————厚厚的手抄字典翻爛了,錢大庫一說話,滿嘴“崩豆”。從那時起,在恩光村,錢大庫就沒考過第二名。
一上初中,錢大庫就住了校。學校離家太遠。每回走,都要從“跑道”一樣的大山里轉轉,一圈圈地轉,日出轉到日落,總算轉出去了,再走十多里山路,才上正道。所說的正道,是黃沙路。上了黃沙路,錢大庫就開始光腳走,省鞋。鞋磨壞了要花錢,腳磨壞了還能長。
不天天走,一個禮拜走一回。錢大庫也不白走,背題。科目多了,不像早先背字典,煮豆粒。背紙片子,叫“下片兒湯”。片兒湯是紙片子。紙片子揣兜里。上面全是題,語文呀,數學呀,物理呀,史地呀,生物呀,等等。一張紙片子全會了,錢大庫隨手把它一揚,喊,下片兒湯嘍———!片兒湯有時下在深溝,有時下在樹梢,有時下在雪窩子里。回回下片兒湯,都會轟起一幫沙半雞子,或是鵪鶉。至少,也有幾只麻雀,“禿嚕嚕”飛起來,錢大庫就樂。錢大庫說,怕啥?我早就不打鳥啦!或者說,還以為我小呢,愛惜野生動物,早就懂啦!
下了三年“片兒湯”,爸不讓了。爸說,兒啊,回家來吧,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了,你妹子再念兩年也不能念啦!
錢大庫說,爸,再讓我念兩年吧。我怎么也要念完高中啊!爸,求你了,我跟老師約好的,老師說,連高中都沒畢業,哪有能力出去打工掙錢啊?
頭一回跟爸說謊,錢大庫不得勁兒。錢大庫“修改”了女老師的話。女老師說,同學們,你們快畢業了。女老師把眼鏡摘下來,擦兩下,再戴上,說,你們窩在山里太久了,還沒一個人出去看看天下,這太可惜了。書本是學習,見識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老師希望你們繼續念下去,上完高中,直到考上大學。這樣,你們才有能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你們面前有兩條路,一是考出去上大學,做個有知識的人,留在你們所向往的地方,或是回來改變家鄉的面貌;二是讀完中學外出打工,這樣也能走出去。不過,作為打工仔,像無根萍一樣漂,太難了。
當晚,錢大庫失眠了。錢大庫想,一定要念下去,考上大學!
對孩子來說,大山像棵卷心菜,把上學的孩子一個個卷回來,越卷越緊,于是念書的孩子越來越少。上完初中就不錯了,不少孩子,小學都念不完。錢大庫向爸說了想法,爸一聲沒吭。第二天一大早,爸不見了。錢大庫問,爸呢?媽說,你爸刨藥材去了,他決定了,要供你上學!
錢大庫看見地上一大片煙頭,知道爸想了一夜。媽說,快天亮時,你爸一咬牙,才下決心供你的。錢大庫把那些煙頭一個一個撿起來,小心包好,收起來。看著這些煙頭,錢大庫哭了。爸抽不起煙卷,全是老旱煙。紙卷的。媽說,你爸這一宿呀,抽老鼻子煙了,一本洋皇歷都扯光了。錢大庫想,等我將來掙了錢,一定讓爸抽最好的煙,一條一條的,條條都帶過濾嘴兒。
這個暑假,錢大庫天天上山刨藥材。在爸的指點下,他認了很多藥材,什么柴胡,旁風,地龍骨,細辛,山苞米,當歸。他眼尖,找藥材快。每找一個,錢大庫都樂。就像當年抄字典、崩豆,背紙片子、下片兒湯一樣。不同的是,崩豆和片湯明擺著呢,只要看緊自己,就行啦。這個不同。這個個都藏在草窠里,個個都會隱身法,人群里抓小偷一樣,不容易。所以,每找到一個,錢大庫都要笑笑。爸問,笑啥呀?錢大庫說,爸,找到一個藥材,就是朝學校走一步,一個個藥材進筐里,我就離學校越來越近,我能不笑嗎?
湊夠了學費,錢大庫上高中了。
牙縫里摳錢,也只能供一個,妹妹不念了。
上學那天,錢大庫帶上個布包,里邊包著煙頭。爸的。
三年后,錢大庫果然考上了!
一看信封上印著“北京”二字,錢大庫直哆嗦,不敢拆,一個勁兒咽唾沫,嗓葫蘆忙壞了,那個尖朝外的包上下滑動,心都快蹦出來了。妹妹一把搶過來,說,開開呀,哥!妹妹把信封又還給他,說,哥,快開呀!
打開了。
那一刻,是錢大庫最高興的時刻!
可是,當錢大庫看清了收費欄錢數,燙了一樣,一下把那張紙扔了。他哭了,嗚嗚咽咽的。學費4000塊,哪交得起呀?全家一年的收入,不過千兒八百塊,上哪兒弄這么多錢?錢大庫被早年背的那個詞嚇著了:天文數字!
爸的腰更彎了。可爸一下挺直了腰板,說,兒啊,別哭。考都考上了,咱得念。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
話是這么說,動真章,沒咒念了。
爸的腰更彎了。早上起來,又是一地煙頭。
挨家挨戶排排隊,前頭街排到后頭,再排過來。東頭數到西頭,再數回來,沒轍。恩光村太窮啦,家家手頭緊,向誰借錢啊?個別人家有錢,欠人家的還沒還呢!
內火往外燒,幾天工夫,爺兒倆只忙出一件事,起泡。賽著起。錢大庫起一個,爸起兩個。爸起兩個,錢大庫起四個。媽沒起泡。可右腮像藏個雞蛋,腫了。錢大庫說,爸,我不念了。爸眼一瞪,說,你咋拉松了?錢大庫說,我不是拉松,咱念不起呀。爸說,容我再想想辦法。
那天早上,星星還沒走呢,爸走了。爸進城賣了400cc血。
為了給爸補補,媽拿兩個土籃子,翻好幾個山岡梁,跟人家說了不少小話,給爸換了幾塊豬骨頭。上頓熬,下頓還熬,熬得連油珠都沒了,媽說,再熬一次吧,好歹也是補品呢。
這點錢哪夠,差一大截子喲。
正愁呢,戴眼鏡的女老師來了。她拍拍錢大庫的肩膀,說,大庫,好樣的,真給我們爭氣啊!她從口袋里掏出500塊錢,遞給錢大庫,說,我知道你家里太緊巴了,可書一定要讀,拿著,這是老師的一點心意。
村長來了。村長后邊還跟了好多鄉親。村長說,大庫哇,你是咱村第一個考進北京的大學生哪,不簡單,不簡單。你小子可真行哪,給咱窮山溝爭光啦!村長停了停,又說,聽說你要不上了?那哪行,我可告訴你,這可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多少年哪,咱這溝眼子里終于飛出個金鳳凰,你可是咱村的人才哪!我們大家伙替你驕傲哇!村長一指錢大庫,說,你給我記著錢大庫,從今兒個起,你不光是你爸你媽的兒子,也是咱恩光父老鄉親的兒子,恩光的長輩,都是你爸你媽!大庫啊,兒子有困難了,哪有爸媽不上前幫忙的?你看看,村長指著外邊,鄉親們都來了!錢大庫一看,窗前黑壓壓的一片腦瓜,連平時不下地的柳五爺都來了,拄個棍子,頭晃,手哆嗦,臉上卻笑瞇瞇的。這些人,大都白了頭發。他們都像柳五爺一樣,笑瞇瞇的。這時,村長的手一揮,提高了聲音,說,咱村就是窮掉底了,也要讓自己的兒子上大學。你們說對不對呀?大伙齊聲說,對!
這一刻,錢大庫眼睛一熱,嗚嗚地哭起來。村長說,有鄉親們支持你,什么坎過不去?說完,村長拿出一沓子錢,說,這是鄉親們給你湊的錢,一共是2300塊,大伙盡力啦。你帶上,孩子,別怕,鄉親們在你身后呢!
舅舅說,大庫,給!舅舅把錢遞過來,說,頭晌我把豬賣了,這錢你帶上。
爸說,這哪行?爸說,那、那不是大小子的“彩禮”錢嗎?舅舅說,哪急用哪嘛!爸說,這可不行。舅舅說,不就是娶個媳婦嘛,大不了晚點唄。見爸疑惑呢,舅舅說,我還有指望。我的頭號豬賣了,還有個二號呢。舅舅還幽一默,說,二號克郎豬也不小啦,我看哪,100斤打不住砣,我讓它快點長,嘿嘿,不就長成彩禮了?
親戚鄰里都進來了。你湊點兒,我湊點兒,不大工夫,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錢。有100元的,有10塊20塊的,也有5元的,1元的,還有不少零角和硬幣……
爸媽一個勁地流淚。媽說,大庫啊,這是大家的心啊,你可永遠不能忘啊!爸說,孩子,你能上大學全靠大伙幫襯,將來你出息了,一定要報答大伙啊!
錢大庫感動壞了。那一刻,他光顧哭了。鼻子酸。心里熱。胸腹里像翻花開的水,直躥。錢大庫明白,大家都窮。這些錢,不知在手里攥多少時日了,舍不得花,這下,全給自己了!
錢大庫面向這些恩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說,謝謝!謝謝老師,謝謝村長,謝謝鄉親們!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讀書,學成歸來,一定報答你們的恩情!
當晚,錢大庫找出一張紙,把鄉親們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寫上,編個“花名冊”。錢大庫要把這個“花名冊”帶在身上,寶貝一樣,就像當年帶上那包煙頭。
臨走那天,村長給錢大庫胸前戴朵大紅花,噼噼啪啪燃放了鞭炮。要知道,恩光村除了過大年,誰舍得錢放鞭炮?
鄉親們早早來了,圍前圍后的,送他走。錢大庫一個勁地向大伙鞠躬,謝謝!謝謝!!謝謝!!!錢大庫走了,一步三回頭。媽掉淚了。爸掉淚了。舅掉淚了。錢大庫一看,大娘大嬸大嫂大姐們,村口一面子人,袖頭子齊眉,都在擦眼睛。哦,都在掉淚!錢大庫心里說,我記住啦,你們是我的再生爸媽,是我的兄弟姐妹!那些男爺們兒,手高高地舉,一直在搖啊搖。錢大庫實在忍不住,面朝大家,五體投地,連磕三個響頭,然后,轉身就跑。錢大庫想,再不跑,自己就走不了了。這一刻,錢大庫還在加固那個念頭:下大力氣讀書,畢業后找個掙錢多的工作,多多報答鄉親們。錢大庫的決心,如同一粒種子,種在自己的心田。
錢大庫是七年后回來的。
七年不是個短時間。村里的小丫頭,出息成水靈靈的大姑娘。當年還踢口袋、玩骨拉哈的小姑娘,變成吃奶孩子媽媽了。而那些正當年的人,老了。
這七年,錢大庫吃了多少苦,怎樣自己供自己,讀完本科讀碩士,寫部長篇都綽綽有余。七個寒假暑假,他在飯館打過下手,在站臺扛過水泥袋子,在建筑工地當過小工,同時做過三個孩子的家教。白天上課,晚上做鐘點工。總之,他沒工夫回家,兩個蓋著鮮紅大印的畢業證,就是這么拼來的。唉,不說這個了。這七年,錢大庫想爸媽,想妹妹,想舅舅,想每一個恩光村的鄉親。每當這時,他就拿出爸的煙頭包,拿出鄉親們那張“花名冊”,挨個看。這時,這張花名冊就是一片寬廣的土地,光長草,不長糧食。為什么?等著自己去下種啊!
這七年,錢大庫耳邊一直響起爸媽的話,媽說,大庫啊,這是大家的心啊,你可永遠不能忘啊!爸說,孩子,你能上大學全靠大伙幫襯,將來你出息了,一定要報答大伙啊!錢大庫也無數次地回想自己的承諾:謝謝老師,謝謝村長,謝謝鄉親們!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讀書,學成歸來,一定報答你們的恩情。
研究生畢業后,錢大庫可以留在北京。IT專業很吃香,用人單位看看他的簡歷,問問情況,一開口,月薪就給了4000塊。錢大庫沒吱聲。這個數,錢大庫想都不敢想。人家以為他嫌少,說,這是試用期的工資。還承諾,以后還會漲。又說,還不算福利呢。錢大庫走了。人家喊,他沒聽見。錢大庫一出門,立刻掏出那張“花名冊”來,看了又看,樂了。
錢大庫選擇回家鄉,在離家不遠的沈陽市找份工作,月薪4000塊。
頭一個月領工資,錢大庫自己都驚訝,4000塊,這么多啊!拿著厚厚一摞錢,他眼窩一陣陣發潮。在恩光村,全家一年到頭累死累活,頂多掙千兒八百塊呀!他再次拿出“花名冊”看看,感慨萬千。對了,他已將爸的煙頭收起來了。公司總經理一走過他身邊,直往鼻子吸氣,吸溜吸溜聞聞,說,什么味兒呀?于是錢大庫收起了那包煙頭,沒扔,放在箱子里。
錢大庫已經歸心似箭了。但,公司忙。公司老總很賞識他,嫩竹扁擔挑千斤,讓他主持設計一套用于工廠自動化的軟件。牛刀小試,卻出個大風頭,這套軟件,成了廣州博覽會上的搶手貨,訂單雪片一樣飛來,大把大把的票子,塞鼓了公司的錢袋子。老總樂壞了,當即甩給他5萬塊,說,好好干小錢,看這架門兒,你這個臺柱子呀,以后就是“大錢”啦!
錢大庫拿著這5萬塊錢,直抖,要不是使勁往下咽,心都要蹦出來了!錢大庫再次拿出那張“花名冊”,想,快元旦了,我該拿上這5萬塊錢,回去報恩。
長途汽車一路向北,向北。高速路換成柏油路,柏油路換成沙土路,再往前開,路細了,彎了,白了。山巒、田野、路上,都覆蓋著雪,不好走,坡坡坎坎一個接一個。汽車爬坡很吃力,像有肺氣病,呼哧呼哧喘。客車上有人大聲說,開開暖風吧,太冷。司機回頭瞅一眼,說,這還虧本呢,這么賤的票,沒帶暖風的份兒!女售票員態度還不錯,說,大伙將就點吧,這趟車呀,上頭把票價定得這么賤,主要考慮山里人錢緊。開始呀,城里有錢的還坐坐,后來呢,就光剩下山里人啦。女售票員搓搓凍僵的手,呵口熱氣,說,我不也陪你們挨凍嗎?你們哪,年八輩不凍一回,我呀,天天這樣呀!女售票員這樣一說,沒人吱聲了,但有人凍得抗不住,嘭嘭跺腳。女售票員說,跺吧,冷就跺跺腳,跺吧。不大工夫,車廂里就響起一片跺腳聲,鼓一樣。錢大庫沒跺。售票員的話,讓錢大庫更冷了。腳尖針扎一樣。疼。錢大庫的心,早飛走了。七年啦,恩光村怎么樣?親人怎么樣?鄉親們怎么樣?
汽車停了。鐵嘴一張,把錢大庫吐出來,繼續前行。錢大庫四外看看,山如浪,雪如銀,太靜了。他夾在山縫子里,孤零零的。如果說,通汽車的路是樹干的話,山里的路,則是細枝,那個恩光村,就是細枝上一片普普通通的葉子。現在,錢大庫就要朝“葉子”走去。小路上雪很厚,沒腿肚子。走上去,噗噗響,雪末子紛飛。畜力車犁開大雪,刻出兩條平行線。平行線中央,有不規則的蹄子印,省略號一樣。省略號似乎提醒錢大庫:這里呀,還那樣!錢大庫恨不能一下子回去,連這樣的路都不走,上山,抄近。他算了算,抄近道,翻過五個山岡梁,就到了。大山一圈一圈的,跑道一樣。但此時,錢大庫是裁判員,裁判員找個由頭,可以橫穿跑道。當他累得呼哧呼哧喘,登上第五個山岡梁時,錢大庫心里怦怦跳著,突然笑了笑。自己離開七年了,時光似乎繞開這里,定格了,村子一點沒變,“點了穴”一般。那些房子,廢棄的破木船一樣泊在山根,稀稀拉拉的。整個村子舊舊的,像幅褪色的老照片……
錢大庫進了屋,爸貓著腰坐在炕沿上,歪著頭瞅這個年輕人:瓜子臉,白白凈凈的,高鼻梁上架個銀邊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錢大庫哈個大腰,叫道,爸!爸愣了一下。錢大庫又叫,爸!爸這才跳下地,說,兒呀?兒呀,你回來啦?錢大庫哽咽了,說,爸,我回來了。爸連忙把炕上的火盆扯過來,兒呀,快烤火,快烤烤火。錢大庫眼淚立刻下來了。爸矮多了。爸才五十多歲,卻滿頭白發,背駝得那樣深!眼前這個瘦弱的爸,當年頂著星星上縣城賣血,送他上大學!錢大庫從兜里拿出兩條過濾嘴香煙,希爾頓的,遞給爸。爸說,多少錢哪?錢大庫笑笑,說,幾塊錢。爸心疼地說,哎呀,太貴啦!爸翻過來掉過來看了好幾遍,說,這扯不扯,我個可身冒灰的土老頭,抽這好煙,白瞎啦。錢大庫鼻子又有點酸,多虧沒說真話。爸找塊布,把煙包了一層又一層,說,留過年抽吧。媽進來了。媽一句話都沒說,上上下下一個勁地看兒子,樂呀。邊樂邊擦淚。妹妹也從婆家趕來了。妹妹老多了。年輕輕的,臉上一把褶子。一見妹妹,錢大庫頓生愧疚:自己念書,妹妹念不起了。要不,妹妹能這個樣子么?妹妹怨自己嗎?妹妹沒想這個。妹妹對他格外親昵。錢大庫看著妹妹還穿著打補丁的衣裳,非常難過,說,小妹,過得好嗎?妹妹流著淚說,好,好!
家里如故。屋里還那樣,一對黑乎乎的老木箱子,木箱子上放著被子。最大的變化,房子更破了。斜歪著。要倒。錢大庫心里酸酸的,恍如隔世。這,就是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家嗎?比起大城市林立的高樓大廈,豪華的住宅小區……唉!錢大庫說,爸,把房子翻修一下吧。爸瞪大了眼睛,像是問,能行嗎?錢大庫狠勁點了點頭。爸笑了。爸一笑,臉都要埋到腰部了!錢大庫拿出一萬塊錢,遞給妹妹。妹妹不要。錢大庫硬塞給她。錢大庫搖搖頭,說,小妹,苦了你了!妹妹問他現在的工作情況,錢大庫說了。妹妹樂得直抹眼淚兒。爸媽兩個人只問一句話:兒子,這是真的嗎?聽兒子說得誠懇,爸把頭從腰間往上提提,說,兒呀,咱可不要忘本哪。要是沒有村里人幫襯,你哪有今天啊!兒呀,老村長家去年著把火,燒得什么都沒了。你四嬸子老啦,孩子們都不管她,抽空去看看他們吧。
錢大庫下意識地摸摸里懷的“花名冊”,向爸點點頭。
錢大庫先去看了他的老師。他萬分感激他的老師。她給他指了路,他才有今天。也是她,在他為學費發愁時,送來500塊錢,聽說,她當時的工資,還不到200元哪!錢大庫站在門口,老師盯著他,沒認出來。錢大庫說,老師,我是錢大庫哇。老師歪起臉看,風一吹,白發飄飛。哦,歲月把老師變成這樣,老師老了。錢大庫眼睛一潮,哽咽了,說,老師。又說,老師。老師扶扶眼鏡,認出來了,這個高挑個頭的帥小伙,就是她的得意門生錢大庫啊!老師激動壞了,一把把他抱住,說,大庫,真的是你嗎?
離開的時候,錢大庫悄悄留下一個信封,內裝4000元錢。錢大庫想,這頭一個月工資,就應該給老師。
他挨門挨戶走個遍,看望了全村每一個幫過他的人。
幾天工夫,錢大庫的5萬多塊錢光了。
該回了。早早等在來時的路口,半天了,也不見大客車的影。錢大庫心里很踏實,很滿足,不急。辦了最最重要的事,還急什么?
回到沈陽,錢大庫一個猛子扎在工作里,啥都不顧。吃午飯了,同事叫他,他說,這就去。同事吃完回來了,叫他,他說,這就去。臉白了,瘦了。公司有個女孩兒,叫惠兒。惠兒看她太累了,再吃飯時,就把盒飯帶回來。他就吃。惠兒問,好吃嗎?錢大庫頭都不抬,說,好吃。一邊吃著,一邊還盯著熒屏,看著他的圖。設計圖。有時,吃半道,他突然扯過鍵盤,啪啪啪敲起來。敲了一大氣,獨自樂一下,再吃。嘴嚼著飯,臉卻扭向熒屏。惠兒問,還要嗎?他說,還要。惠兒就又買來一盒。錢大庫這才反應過來,問,誰讓你又買一盒啊?惠兒就笑,笑得眼淚都下來了,錢大庫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剛才隨口說了“還要”,也笑。那些歲數大點的男人,傳說個笑話,說男人最喜歡女人說“要”,最怕女人說“還要”。說完就笑。歲數小的不知道怎回事兒,也跟著學,歲數大的男人就樂,別人也跟著隨幫唱影,瞎樂。其實,沒幾個知道“內幕”的。他倆也是,瞎樂。
好長時間了,惠兒沒少照顧錢大庫。
這天,惠兒說,我給你做飯吧?錢大庫嘴里嚼著飯,說,好啊。惠兒真就做了。炸魚,紅燒肉,雞蛋湯。錢大庫問,在哪做的?惠兒答,宿舍呀。錢大庫說,好吃。太好吃了。又說,謝謝你。惠兒說,不用謝。錢大庫笑笑,說,哪能白吃你的?又笑笑,說,搭了工,還搭錢,這哪行?說完,錢大庫掏出一張100元面額的票子,給惠兒。惠兒不要。惠兒說,同事一回,做頓飯還給錢,小氣鬼!錢大庫尋思一會兒,說,那我哪天請你吧。惠兒說,才不稀罕哩!惠兒又問,我天天給你做飯吧?錢大庫嘴里嚼著飯,啪啪啪敲著鍵盤,說好啊。惠兒說,我給你做一輩子飯吧?錢大庫說,好啊。說完了,錢大庫猛地醒了,忘了嚼飯,呆呆地看惠兒。惠兒卻不看他,臉紅紅的……
惠兒給了他。惠兒的生日那天。那天,惠兒說請了不少朋友,讓他去。他來到她的宿舍,六道菜,三樣酒,就他們倆。惠兒真能喝酒。一杯一杯干。他也干。惠兒喝多了。惠兒喝多了后,蜷在床上,像只貓兒。像只貓的惠兒身體里生出太多的貓爪子,貓爪子要伸出來,伸出來撓錢大庫。把他撓得離自己近點,再近點。這工夫,錢大庫要走。惠兒不讓。惠兒生氣了,說,人家醉成這樣,你不管管啊?他說,管、管啊。惠兒問,怎么管?錢大庫問,你說怎么管?惠兒一把扯過他,說,陪我。錢大庫還愣呢,已被惠兒扯倒。兩個青年人,身貼身在一起,肉貼肉,錢大庫受不了了。自己那個東西太淘,一下立了起來,越來越大。錢大庫控制著。心想控制,手卻不聽話,不知怎么,賊一樣,先還悄悄的,近了,再近了,突然一下子—————攥住了惠兒的乳房。身上立刻通了電,一顫,哎呀,整個身體一下熱了!惠兒哼哼著,按住他的手,死死地。哆嗦。他也哆嗦。二人哆嗦一塊了。她濕了,大而柔的乳房,直蹦。錢大庫那個東西也蹦。他使勁一哆嗦,說,我不行了。惠兒也一哆嗦,說,我不行了。錢大庫一下子撲上來,我豁上了!惠兒迎上來,說,豁上了!這一刻,二人仿佛都是易燃氣體,兩極啪啪一打火,火苗呼地躥上來,兩把火猛地燒在一起……
惠兒說,我們結婚吧。錢大庫說,結吧。惠兒知道他沒錢,自己買個“按揭”,一室一廳。錢大庫照舊忙,惠兒一個人裝修新房。圖省錢,惠兒無數次跑市場,買材料。兩個月后,裝完了。惠兒指著地板說,大庫,好嗎?錢大庫一看,地板锃亮锃亮的,能照人,說,好。錢大庫說,惠兒,我欠你的。惠兒說,不欠。惠兒啪地親他一下,說,我愿意。惠兒突然想起什么事來,說,你欠我的!現在就還!錢大庫愣,惠兒進屋了。從屋里出來,惠兒抱個被子。惠兒把被子“騰”地扔在地板上,紅著臉說,你還!錢大庫一看,樂了。錢大庫一個蹦高過來,好啊,還!我還!幾秒鐘后,兩個白條你來我往,纏一塊,越纏越緊……
婚后,他們那事太頻。錢大庫貪床。惠兒也是。好幾回,錢大庫沒吃上早飯。惠兒說,這不行,要細水長流。錢大庫說,好。只有這件事上,錢大庫說話不算數。第二天一早,惠兒要起來,他一把扯住她,往被窩里拽。惠兒本來也想,這一拽,惠兒就半推半就了。惠兒叫床叫得響。惠兒一叫,錢大庫就更來勁了。惠兒越發叫,錢大庫越發來勁。錢大庫呼哧呼哧喘,說,你叫?惠兒也呼哧呼哧喘,說,我叫!錢大庫來個大動作,說,叫你叫!惠兒也來個大動作,說,我就叫!叫來叫去,耗能太大,兩人都沒電了,一組白條這才分開,分成兩個白條。
后來,掃興的事一個接一個。這樣快活的日子沒了。或者說,少了。原因是:錢大庫的農村親戚總來,一來,就住在家里。惠兒不敢再無所顧忌地叫床了。其實也不光親戚,村子里經常有人來,錢大庫告訴惠兒,說,只要是村里人,都當親戚一樣對待。
頭一個來的是四嬸的兒子。四嬸兒子說,哥,我來打工,給我找個活吧。錢大庫煩,討厭他。連自己的媽都不養的人,錢大庫看不起。可是,錢大庫沒說。一來,他不想讓惠兒知道,他還有不養媽的親戚。二來,不管怎樣,人家來了,總不能往外攆吧?
找吧。哪那么好找?一個只讀過小學二年級的人,又沒手藝,誰要啊!找不著,四嬸兒子就住下了。屋子小,隔音差,小兩口怕人聽著,幾天沒那個了。錢大庫一動手,惠兒撥開他,不行啊!錢大庫一伸手,惠兒推過他,忍忍吧。那意思,四嬸兒子走了,再“那個”。可是,四嬸兒子住九天了,沒一點走的跡象。饞啊。都饞。饞也不行哪,四嬸兒子住在廳里,太近。這晚,他實在受不了了。側耳聽聽,廳里已響起鼾聲。他的手伸了過來。這一伸,又驚又喜,惠兒光溜溜的,早早等在那兒!開頭,還有所顧忌。可弄著弄著,二人都被燒著了。一燒著,柴就變成了火。可想而知,變成火的柴,已不是柴了。不是柴,當然不必堅守柴的職責。他是火。她也是火。他是陽火。她是陰火。陽火燒得大,呼哧呼哧的。陰火叫,也呼哧呼哧的。陽火說,你叫!陰火說,我叫!陽火說,叫你叫!陰火說,我就叫!這堆火越燒越旺,似乎永遠都不會熄滅,突然,咣當一下,門開了。四嬸兒子站在門口,大喊,別打架呀!一看,傻了……
鄉親們走馬燈一樣來,家里成了飯館、旅店,小兩口很少“那個”。他憋不住了,悄悄摸過來,說,騎一下。惠兒向外指指,說,怎么騎?有時,錢大庫小心翼翼地騎上去,很壓抑。沒行。掃興啊。惠兒也是。惠兒怕出聲,嘴里咬條毛巾,憋得慌,說,算了吧。錢大庫也說,就算了。兩個人都很掃興。
掃興的還有公司老總。錢大庫總給鄉親們跑事,耽誤工作。公司老總說,錢大庫啊,中國有九億農民,你家親戚有七億吧?
地板遭殃了。早就傷痕累累,大泥腳,釘掌鞋,一個接一個踩。光沒了。漆破了。一個坑連一個坑,擦不出來了。起初,釘子鞋踩一下,惠兒的心都要揪一下,就像踩在惠兒的身上。疼啊。可惠兒不能說。家里的東西總也買不夠,光舊自行車就買三輛,都沒了。行李買11套了,現在就剩下一套。盆子、暖壺、雨傘、電飯鍋、炒勺、衣物等,鄉親們不斷有來沈陽的,缺邊少袖的,都來拿。惠兒不是沒想法,可不能說。這還算不錯的,來家里住下辦事的,就沒斷過流。錢大庫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來他家的鄉親,只要到他這兒,起碼供頓飯,走了,花錢給買張車票。錢大庫早就說過,要善待他們。結婚前,他們有過約定。錢大庫說,我農村親戚多,你別瞧不起。惠兒說,行。錢大庫說,我上大學大伙沒少幫襯,我要報答。惠兒說,行。錢大庫說,我可能搭些錢。惠兒說,行。
這天,錢大庫正在編程,手機響了。惠兒說,庫,老家來人啦,快回來吧。錢大庫快速敲幾個鍵盤,說,我回。錢大庫正忙呢,一頭鉆進去,啥都忘了。惠兒的電話又追過來,說,快回呀,舅舅病得不行了,急著住院呢。一聽舅舅病了,錢大庫打個冷戰,說,我回,這就回。可是,錢大庫敲完最后一組數字,本想再算一遍,來不及了,就沒算。
真是舅舅。
舅舅病得不輕。舅舅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錢大庫心疼了,問,舅啊,你咋才來找我?舅說,能挺就挺唄。舅舅臉色蠟黃,腰彎著,說話都沒了力氣。最扎眼是頭發,全白了,雪一樣。
當年,他交不上學費,舅舅二話不說,把豬賣了。上次回家,爸說了這事兒。爸說,舅舅的豬,是給大兒子預備的“彩禮”。大兒子跟外村一個姑娘好上了,只等彩禮一上,就喝訂婚酒。爸嘆了一口氣,說,兒啊,可惜那姑娘啦,黃啦。大哥倒是沒打光棍,可去年才娶上,姑娘倒不錯,可腿不一般長,踮腳。原來,舅舅指望的那個“二號”,突然得急病死了。二號豬一沒,彩禮錢掏不出來,姑娘一甩袖子,不干了。
大哥也來了。看見大哥,錢大庫一肚子話,沒法說。錢大庫說,哥,放心,你的爸,就是我爸。哥說,你的舅啊。錢大庫說,你的爸,就是我爸。哥說,你呀。舅舅說,你呀。錢大庫說,晌午了。晌午醫院休息。先吃飯。午后,咱上醫院。錢大庫看看惠兒,說,惠兒,下頓館子吧,給舅補補。惠兒把電飯煲插頭拔了,說,走吧。
下午,錢大庫領舅舅上了醫大。托朋友找了權威大夫,博士導。博士導正號脈,手機響了。錢大庫看看,公司的。沒接。錢大庫想,等會兒再打回去。博士導看完化驗單,把錢大庫叫過來,告訴他,胃癌。錢大庫腦袋嗡地一下,問,重不?博士導說,晚期。錢大庫問,還有救嗎?博士導說,手術吧。錢大庫說,手術吧。哥聽了,說,我帶了1000塊,夠不?博士導說,夠一天的花銷。又說,還不算手術費。錢大庫瞅了哥一眼,說,有我呢。錢大庫很仗義地拍拍胸脯子,說,怕啥,你的爸,就是我爸。
惠兒早有準備,打開包,說,給,我帶來1萬。
晚上,公司老總火了。老總狠勁剜了錢大庫一眼,說,不想干了你吱一聲,也不能這樣害人呀?打電話不接,也不回。你的程序出了錯,公司一下子損失了好幾百萬!
扣去當月獎金,把他的項目組長擼了。擼了組長,就等于撅了錢串子。工資降不少,分成沒了。對于錢大庫來說,比工資和分成更重要的是,一下子威望掃地。沈陽不小,但IT技術尖子,圈子也不太大。擠進來不容易。錢大庫擠進來了,現在,又出局了。在這個圈子里,搞砸一把,就沒人敢用了。對個人來說,砸了牌子。對老板來說,砸了錢。一筆巨款。錢大庫再三請求老板,再給他一次機會。老板不理。錢大庫話說多了,老板仰在椅子上,向上吐個煙圈兒,再吐一個,呼地一下,把一口煙吐過來,噴在錢大庫臉上,大開花,說,夠啦!老板啪地一拍大班臺,說,我的公司為什么清一色的研究生,我寧可多花錢。就是因為,研究生在試驗室里已經做了太多試驗,在我這該出成品了。可你,還搞試驗,那不是害我嗎?錢大庫啊,我看你人還不錯,才留下你。你要再多說,就卷鋪蓋卷吧!
舅舅術前惠兒拿來的1萬塊錢,第九天就沒了。沒等錢大庫吱聲,惠兒又送來1萬。錢大庫萬分感動,說,惠兒,你真好。惠兒說,這回,咱家沒錢啦。錢大庫問,一點沒啦?惠兒說,就剩點過河錢了。錢大庫很豪放的樣子,說,惠兒,不怕,咱再掙!
惠兒笑了。
惠兒懷孕了。
惠兒反應得厲害,上不了班了。錢大庫在惠兒肚子上聽聽,說,專心養育后代,也算上班呀!惠兒笑笑,頭一歪,靠在錢大庫肩頭,那樣子,親昵而幸福。雖然沒了獎金,沒了分成,4000塊也不算少,還過得去。有同學幫忙,錢大庫班后掙點外快,還不錯。起碼比惠兒掙得多多了。緊接著,公司老板消了火,又給錢大庫漲1000塊,月薪5000了。日子再次抬起頭來。可沒多久,抬起的頭,又低下了。四嬸的二兒子找上門來,還領了三個人。六叔家的老三,村長家的女兒,徐叔的兒子。四個人一堆兒來,讓錢大庫給找工作。這下,可犯了難。上回,錢大庫把四嬸的老兒子安排在建筑隊看堆兒,費老勁了。但,這些人都不是外人,錢大庫不能不管。于是就讓他們先住下來。家里住不下,錢大庫找家招待所,把三個男人安頓了,讓隊長姑娘住家里。住了半個月,光宿費就花了3000多,工作還是沒著落。這天晚上,惠兒向他報警了,庫兒,沒錢了。錢大庫說,還有多少?光能喝粥了。錢大庫說,那就行。錢大庫說,有粥喝,咱就不怕。惠兒說,買菜錢都沒了。錢大庫說,惠兒,我告訴你個絕招,你呀,晚上下行時再買菜,那時的菜呀,論堆買,五角錢一堆。錢大庫又說,下行菜一樣吃,啥也不耽誤。爛葉子擇了,變質的地方削啦,不就得了?對了,蔫巴了也不怕,菜這東西呀,早晚不得蔫巴?不到鍋里蔫巴,到肚里也得蔫巴吧?錢大庫以為話說得挺幽默哩,惠兒卻沒反應。惠兒流淚了。惠兒想,我不吃行,肚里的孩子不吃,能行嗎?惠兒委屈呀,心里說,我一直在買下行菜呀,還用你多嘴多舌,瞎操心?錢大庫以為她耍嬌呢,說,熊樣,還哭啦。惠兒沒理他。錢大庫伸出手,要摟她。惠兒背過身去。惠兒掉小臉子了。相識以來,這是惠兒頭一回跟他掉小臉子。
錢大庫翻了幾個燒餅,睡不著。錢大庫索性爬起來干活,掙外快。那些日子,錢大庫白天給公司干,晚上給個人干,一天只睡兩個小時覺。白眼球拉滿了紅蜘蛛網,血淋淋的。上班時,公司老總對他不滿意,說,你怎么熬成這樣?整宿賭錢啊,還是泡妞?
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把他們打發了。錢大庫干私活的個體老板,路子挺廣。東一個西一個,把四個人安排了。男的當小工,女的做飯。錢大庫長長出口氣,總算卸個包袱。沒幾天,那個個體老板跟他翻臉了,氣呼呼地找到他,不說話,上來就是一拳。眼鏡打飛了,錢大庫什么也看不清。臉上火辣辣地疼,一摸,一手血。錢大庫說,咱們是朋友,你、你怎么打我?個體老板一翻眼睛,說,朋友?你要拿我當朋友,怎么會調理我?錢大庫愣了。個體老板拿過幾個光盤,說,你看看,你干的什么活?錢大庫戴上眼鏡,在電腦上一看,說,哦,我裝錯盤了。個體老板一立眼睛,說,說得輕巧,你裝錯盤了?可你知道嗎?這張盤“快遞”給廠家,產品出來了,我損失了30萬,怎么辦?錢大庫一聽,傻了,說,對不起。個體老板氣得咬牙切齒,說,對不起個屁,咣地打過來一拳,錢大庫啊呀叫一聲,撲倒在地。個體老板說,這一拳值30萬,咱們兩清!
錢大庫鼻梁骨骨折。醫生說,得休息一周。錢大庫本不想休息,可臉腫得老大,青紫色,一只眼睛紅燈一樣,只好歇歇。禍不單行。公司老板不滿意他的工作,工資掉了1000。更麻煩的是,個體老板火了,把安排在建筑工地的那四個人退回來了!沒辦法,躺在病床上的錢大庫,給老同學打電話。老同學一聽是他,火氣很大,說,你還有臉找我?我好心好意幫你,你弄得我里外不夠人,你可拉倒吧!“啪!”摔了電話。
四個人站在床前,步調一致,翻過來掉過去就那一句話:哥,你再想想辦法吧。
傷口疼。錢大庫咧咧嘴,使勁睜睜眼,沒睜開。錢大庫一只手扒開腫得嘴唇一樣的眼皮,一只手要了招待所電話,要了房間。把剛開的工資拿過來,點出3000,遞給四嬸的兒子,說,拿去吧,這是宿費。隊長的姑娘,還住在家里。錢大庫想,手里這1000塊錢,只能買下行菜啦。不想,下行菜也吃不上了。四嬸的大兒子剛走,老兒子的工友來了電話,四嬸老兒子從腳手架上掉下來,腿摔斷了。包工頭不拿錢。包工頭說,天天提拎耳根子告訴,不興蠻干,誰讓他違章干活啦?這錢我哪能掏?不服,咱就打官司!官司打輸打贏不說,可總不能等打完官司再治接腿吧?錢大庫要惠兒送去1000塊錢,隊長姑娘說,嫂子身板都這樣了,我去吧。隊長姑娘一走,惠兒哭了。惠兒說,庫兒,我們也對得起你的那些鄉親了吧?可你總這樣,我們的日子還過不過?
這晚,他們整宿沒睡,“背靠背”。
頭上纏著繃帶,錢大庫還是為四個老鄉跑工作。沈陽的民工太多,哪都一堆一堆子的,沒點手藝的,活實在難找。可算有點頭緒,錢大庫給一個物業公司做軟件,一提這事,老板答應得挺痛快。說,行。行行。老板哈哈一笑,說,哪天你把他們領來吧。錢大庫一怔,說,那可是太好了。我正為這事撓頭呢。
這四個不安排出去,宿費天天“跳字”,吸血一樣,真夠受。錢大庫一開門,惠兒跟了過來。惠兒問,錢大庫,你上哪去?惠兒頭一回這樣叫他,還“錢大庫”。錢大庫覺得刺耳,有點火。一看,惠兒大肚子像個氣口袋,出氣都費勁,心軟了。惠兒說,錢大庫,你不為我,也為孩子著想啊,跟你說多少回了,陪我上醫院去一趟,你不理我。我這個樣子,一個人上醫院查胎位,你就放心?
錢大庫這才想起來,頭兩天答應惠兒上醫院的,竟忘了。
錢大庫勉強擠出一絲笑,說,惠兒,下午吧。又說,我頭午約了人,中午前我一定趕回來。行不?惠兒無可奈何地瞅瞅丈夫,說,好吧。
剛出屋,手機響了。四嬸的老兒子打來的。四嬸的老兒子說,大哥,我的腿能不能長好,就靠你了。原來,四嬸的老兒子的腿骨接上了,可錢沒了。醫院讓趕緊拿錢來。不拿錢,立馬停藥。錢大庫煩透四嬸家的幾個兒子了,連親媽都往外推。可到這份兒上了,不管可不對勁兒。別說還沾親帶故的,就憑“鄉親”這兩個字,他也不能不管。可是,錢呢?錢大庫硬著頭皮找了公司老板。公司老板一聽,不冷不熱地說,哎呀呀,祖墳都哭不過來,還凈哭亂墳崗子!又說,哎呀,你這個人哪,真是的,嘁!老板還算網開一面,告訴財務,借給錢大庫3000塊錢,打欠條,算預支,開支了扣掉。
把這3000塊錢送醫院去,顧不上吃飯,錢大庫就去了勞務市場。六叔的三兒子說,哥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給盼來了,啥時候啦,我們都快要餓死了。村長姑娘也接了話把兒,說,哥啊,請我們撮一頓吧。撮一頓,就是下飯店的意思。錢大庫掏掏腰包,就有30塊錢,說,吃頓小吃吧。六叔兒子一瞇眼兒,說,哥,我們可熬苦壞啦,你就破費點,怎么也得整幾個炒菜呀!錢大庫說,好吧。錢大庫領他們去了一個小飯館。這家飯館主打盒飯,稍帶著有點簡易炒菜。小飯館很小,平房,黑乎乎、煙氣哄哄的。錢大庫看價錢點菜,怕點冒了,出不去屋。一盤回鍋肉,一盤炸黃花魚,一盤拌拉皮,一個西紅柿湯,小盤。算算,24塊。六叔兒子還要喝酒,錢大庫怕錢不夠,說,少喝吧。就一瓶。看看菜譜,點一瓶北京二鍋頭,正好六塊。錢大庫不好說錢不夠,說,下午咱們還要談事兒,少喝。點完了,錢大庫去找廁所。廁所在外邊,人多,他又回來了。這時,四個老鄉叨咕上了:
大庫哥摳嘍,剛開板兒,他不這樣啊。
人哪,一進城就摳。
話也不能這樣說,咱們住店的錢,不都是人家掏的腰包?
那點錢,還不夠人家塞牙縫子的呢!他呀,電腦一開,票子就呼呼來呀!
錢大庫聽了這話,真不是滋味兒。可他還是裝作沒聽見。溝里眼子的人嘛,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吃完飯后,錢大庫終于給四個老鄉找著活了。那個物業公司老板說,行,行行。就用你給我做的那個軟件報酬抵吧。錢大庫一愣,不自然地咧咧嘴,說,行。
錢大庫沒一點準備,物業老板還來這一手,這下子,6000塊錢報銷了。又仔細一想,也值。要是再挺下去,還說不上幾個6000呢。
辦妥了這頭,一看時間,錢大庫傻眼了,快三點啦!
出來前跟惠兒說得好好的,下午陪她上醫院查胎位的呀!
打車,可摸摸兜,一分錢都沒有。打什么車呀,連公交車都坐不上,子兒皆無!沒辦法,走吧。走到家,日已偏西。
到家一看,惠兒正哭呢。
錢大庫知道自己理虧,連忙上前討好,說,惠兒,告訴你個好消息。惠兒根本不理他。惠兒知道,這個庫兒光顧老鄉了,把媳婦忘了。不去上醫院,倒好,趁這工夫,惠兒有時間想個遍。越想越氣,沒見過誰這樣拿別人的事當日子過,別說見啊,聽都沒聽說過,簡直是鬼迷心竅!錢大庫知道惠兒心軟,刀子嘴豆腐心。遇上事,錢大庫一說軟乎話,惠兒肚里的氣撲哧一下,就泄了。這些天撓頭事太多,惠兒泄氣很慢。不過,錢大庫還是有時間讓惠兒泄氣的。錢大庫眨巴眨巴眼兒,一個招子來了,說,惠兒,我剛才讓車撞了。惠兒瞪大了眼睛,說,真的?撞哪啦?錢大庫也瞪著眼睛說,假的。惠兒的話,卻仍然那么認真,說,以后,你不興開自己這樣的玩笑。錢大庫說,我就開!惠兒舉起粉拳,說,我不許!惠兒說到這里,突然醒悟過來,這個道岔扳的,她把自己今天想一天的話竟忘了說。于是惠兒喀下嗓子,認真地說,我想好了,把這孩子做了。
錢大庫沒太聽明白,說,惠兒,你說什么?
惠兒又說了一遍,錢大庫一把抓住惠兒的手,說,惠兒,你糊涂啦?
你才糊涂呢!惠兒說。
惠兒說,我想好了,這是唯一的辦法。惠兒說,我不是太咬尖的女人,也不是不重鄉情。這些日子,我把你的那個“花名冊”看了又看,還有好多人的恩,你還沒報呢。這些恩要是一個一個報,你這輩子也報不完。說不定哪,誰誰誰捎封信,誰誰誰托話,誰誰誰還會找上門來。你不忘本,重情義,這沒錯。可日子總得過。你這樣干,日子沒法過了。惠兒指指肚子,這孩子生下來,也得遭罪。惠兒哭了。惠兒說不下去了。惠兒說,為了咱的孩子,我特意買個食譜。啥年頭啦,人家早就時興胎教,聽音樂,看美人圖。可咱的孩子,連營養品都吃不上。惠兒哭得越發傷心,說,我都沒臉說這事兒,說出去了,誰信呢?
惠兒突然止住哭,說,我想好了,這孩子肯定營養不良,拿掉算啦。錢大庫這下急了,說,惠兒惠兒,你不是要離開我吧?惠兒說,是。錢大庫說,你怎么能這樣呢?惠兒說,怪我嗎?錢大庫說,你不愛我了嗎?惠兒說,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錢大庫一把摟過惠兒,哭了。錢大庫哭著說,惠兒惠兒,我離不開你呀!惠兒也哭了,說,我也離不開你呀!錢大庫想了想,知道自己錯了,傷害惠兒了,傷得深。想想惠兒的好,真的很對不住她。錢大庫說,惠兒,你知道,我家就我一個兒子,你不能這樣,你一定把孩子留下來呀!惠兒實在沒招,給錢大庫跪下了。惠兒說,庫兒,求求你了,你就依了我吧。錢大庫火了,說,你不是讓我斷后嗎?惠兒說,不會的。你還年輕,再找吧。錢大庫見說不了惠兒,也跪下了。這樣,夫妻倆對跪了大半宿,惠兒終于松了口。
日子又恢復了正常。
傷口初愈,身體和心情都格外舒服。手頭緊,整日粗茶淡飯,買下行菜吃,小兩口卻很開心。然而,麻煩還是一個接一個尾隨而來。
錢大庫干私活的事,被公司老板知道了,說他吃里爬外,有泄密之嫌,炒了他。錢大庫跟他爭辯起來,說,我用人格保證,我沒外泄過一丁點公司機密。老板輕蔑地冷笑一下,說,錢大庫啊,你太幼稚了,都火燎腚眼了,你還講這個,有意義嗎?
回來后,錢大庫沒告訴惠兒打飯碗的事,怕她上火。正琢磨著,再找到工作前,怎么跟惠兒編呢。其實,惠兒已經知道了。惠兒畢竟在公司干過,消息靈通。惠兒說,庫兒,不干就不干,咱不怕。手藝在身上帶著呢,強盜搶不去,小偷偷不去,怕啥?那一刻,錢大庫非常感動。眼窩發潮。錢大庫一伸嘴,啪的一下,親了惠兒的臉蛋兒,說,知心者,惠兒也!
惠兒問,才知道啊?
孩子還是沒留住。
幾天后,錢大庫答應惠兒去醫院,惠兒笑笑,開玩笑道:你可整準啊?可不興半截道開小差啊?
錢大庫也笑笑,說,哪能呢,你以為我樂意找二皮臉啊?
然而,錢大庫還是食言了。
定好了,上午九點上醫院,可九點半都過去了,錢大庫還沒個影,惠兒急了。肚里的胎兒像是猜出母親的心思,也跟著急。這邊一腳,那邊一拳,再來個頭球沖頂,不識閑。惠兒想象著,這小家伙是不是大頭朝下?是不是橫過來了?不胎檢,心里沒底兒。這個時候,孕婦膽小,愛瞎猜。惠兒也不例外。惠兒想著想著,就下了樓,上大街瞅瞅。大街上人來人往,可哪一個也不是她的庫兒。惠兒往前走一段兒,想拐個彎。那個彎一拐,是直道。直道很長,大老遠,就能看到庫兒。可是,彎還沒拐呢,一個騎飛車的冒失鬼,突然拐了過來,惠兒媽呀一叫,晚了,前轱轆狠狠軋在她身上……
此時,錢大庫剛從派出所出來。錢大庫本來是聯系個活,走半道,手機響了。物業公司經理打過來的。物業公司經理說,錢大庫你快來,你介紹的叫啥人哪,小頭擠臉的,還他媽挺騷呢,讓片警給抓起來了!錢大庫到那一看,是六叔三兒子。六叔三兒子的手舉得挺高,銬在暖氣管上。徐三子跟前,還有個臉上起白粉的半大老太太,穿個大紅褲子,很扎眼。一搭眼,就知不是個省油的燈,老不著調。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錢大庫,問,你是他什么人?六叔三兒子一回頭,說,哥呀,你可來啦!警察訓斥道,沒你事,閉嘴!離物業公司不遠,在那個黑咕隆咚的破橋洞子里,六叔三兒子被抓了。事情明擺著呢,老女人一勾,六叔三兒子上鉤了。剛一上手,被巡警逮個正著。老女人滑頭,怕擔事兒,撒個謊,說,他是我親戚。可是,警察一問,姓啥叫啥,哪的人,啥親戚,啥啥對不上!露餡了。警察帶搭不理地瞅錢大庫一眼,說,罰款。錢大庫問,多少?警察說,3000。錢大庫問,能少點不?警察說,能。錢大庫問,多少?警察說,5000。錢大庫不敢再問了。警察倒問起錢大庫來,怎么?你以為這是賣菜的市場啊,還講上價了。講啊?警察手一揮,送走,勞動教養!六叔三兒子大喊,大哥,救救我啊!六叔三兒子想跪下,可手吊著,跪不下,頭就咣咣磕墻,邊磕邊喊,大哥,你不救我,我這輩子就完蛋啦!沒招了,錢大庫只好出去借錢。
錢大庫趕到醫院,惠兒剛搶救完,還在打點滴。胎兒已經流產。惠兒一見到丈夫,委屈又愧疚,哭了。惠兒說,庫兒,我對不住你。錢大庫說,惠兒,你沒危險就好。
大夫向錢大庫述說了經過。惠兒被那個頭像刺猬猬的民工撞倒后,刺猬猬一看撞個大肚子女人,怕沾包,立刻逃了。多虧好心人叫住一輛出租車來醫院,再晚來一會兒,惠兒就沒命了。
住了幾天院,惠兒的身體漸漸恢復,出院了。
回家后,惠兒問錢大庫,那天為什么又沒按點兒回來。錢大庫說了經過,惠兒立刻緊了臉,再也無話可說。無論錢大庫怎么問,惠兒就是不說話。惠兒出去了,錢大庫問,干啥去?惠兒還是不說話。不大工夫,惠兒回來了,手里拿個離婚證書,遞給錢大庫。錢大庫說,我不簽。惠兒這才開口,說,不簽也行。你不簽,我就離家出走!
見惠兒已經鐵了心,錢大庫還是簽了。
惠兒走后,很長時間,錢大庫沒找到活。錢大庫不光干砸了公司,還干砸了兩個個體老板,得罪了一個老同學。這些都是“活廣告”。這樣的廣告一打出去,錢大庫的名聲就臭了。原公司損失了好幾百萬,敗伙個體老板30萬,讓人打斷了鼻梁骨,圈里人一哄哄的。用范偉的話說:“地球人都知道。”
可現在,原先借的錢,救六叔三兒子,搶救惠兒,錢大庫已舉債快兩萬了。其中,欠大頭李一人就一萬二。
要是干IT,這點錢還起來也快。可是,干不上了。這陣子,墻倒眾人推,沒人說他好話。沒人信得過他。沒辦法,錢大庫只好上人才公司找活。白費。他是干IT的,必然找IT活。可是,好容易找個活,干不到一星期,人家就把他辭了。很簡單,他有前科。這年頭,IT業消息太快,跳槽的多,兼職的也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沒幾個“線人”?
錢大庫想過離開沈陽,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可他于心不甘。他算了算,老家人他都安排好幾十了,人家都知道他“很厲害”,現在突然蒸發了,很沒面子。即使面不面子也不在乎了,算是小事,可那幾家債主的話,錢大庫倒不得不考慮。債主大頭李說,錢大庫,你不能一走了之吧?錢大庫咧咧嘴,說,放心吧,沈陽在我就在!
沈陽在我就在,這話說得口氣太大了,可人活一口氣,口氣大的話該扔也得扔,不然,也讓人太瞧不起了。
話口氣再硬,也得掙錢,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是硬道理。錢大庫在沈陽的路子都堵死了,沒什么好辦法。再說,他想惠兒。抓心撓肝的,什么也干不下去。打開電腦,上面有惠兒的照片,有惠兒當年寫給他的短文。家里更難呆。屋子里空落落的,到處都是惠兒的氣息,惠兒的痕跡。許多時候,明明就他一個,錢大庫也會喊兩聲,惠兒!惠兒!直到幾個屋子都走個遍,他才嘆息幾下。這兩天,他不喊了。但,一回來,他還是挨個屋子看看。連廁所都不放過。錢大庫想了太多惠兒的好。錢大庫覺得,惠兒只是一時生氣,說不定哪天,她還會回來。離婚那天,惠兒哭了一大氣,突然硬起來,說,錢大庫,你最后幫我個忙,行不?錢大庫想都沒想,說,行。惠兒伸出右手小拇指。錢大庫也伸出右手小拇指,他們拉了勾。那一刻,錢大庫甚至抱有幻想,惠兒也就是使使性子吧,不一定真離。可是,惠兒這才緊了臉,說,到民政局后,人家要是問我們為什么離婚,你就這樣說,性格不合,沒有愛。錢大庫哪想到她會求他這個,嘴一張,要說什么。惠兒已經非常嚴肅了,說,我嫁你一回,沒享著福,罪卻不少遭,難道—————這點小小的忙,你也不肯幫嗎?離婚時,錢大庫果然這樣說。說完,鼻根一酸,眼睛就潮了。那位老大姐看在眼里,回頭回腦看這兩個人,錢大庫啪地打眼眶子一下,說,這蚊子,鉆眼睛里了!
離婚第二天,惠兒給錢大庫打過電話。惠兒說,鑰匙她忘了交了,要給他送來。那工夫,錢大庫非常想惠兒,真想見她一面。可他心存幻想,說不定哪一天,惠兒會回來,會跟他破鏡重圓。有把鑰匙在她手,也是一個希望吧?于是他說,放你那兒吧。惠兒說,那我就丟下水道里啦?錢大庫心里說,別別別呀!話一出口,卻是“隨你便”。說完就后悔了。他想把話拉回來,惠兒的手機已是忙音。不過他想,惠兒不會把鑰匙丟下水道里的。不會。此后幾天,錢大庫天天都想給惠兒打電話,幾次撥一半號,沒打。昨天晚上,錢大庫回家后,看見陽臺晾不少衣服,再一看,廚房、廳里,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錢大庫瘋了一樣,門摔得噼啪響,挨個屋子找,喊,惠兒!惠兒!沒有。再一看,臥室床頭柜上放張白紙,白紙上放著那把鑰匙。錢大庫翻過來掉過去看那張紙,一個字都沒有。錢大庫連忙打惠兒手機,錄音小姐說,您撥打的手機是空號。
那些日子,錢大庫天天無精打采的,什么也不想干。錢大庫自己早就計劃開發個軟件,這個軟件一旦成了,就什么都有了。可他做不下去了。一打開電腦,腦子就亂。錢大庫說,完了。亂碼了。真的亂碼了。連最基礎、最簡單的運算,他都做不了了。錢大庫想起小時候,才讀二年級,就開始抄字典,背字典。腦瓜子真靈啊。腦瓜子像個大口袋,而那個字典,充其量算個小口袋,小口袋倒大口袋里,仿佛沒占多點地方。一直讀到研究生,他的腦袋沒出過問題,現在,出問題了。內存小了。錢大庫啪啪啪拍幾下腦門子,說,不是他媽的內存小大的問題,而是程序亂套了!
可是,也有不亂套的,債主。債主不時打個電話過來,問問錢大庫的情況。錢大庫明白,人家想問他啥時候還錢,不好直說罷了。錢大庫說,我正在做軟件呢。說完,錢大庫的臉熱了一下。頭一回跟人家撒謊,心虛。債主的電話,繩一樣扯緊了他的神經,錢大庫想,不干不行,一定要找到活干。
在一張報紙分類廣告上,錢大庫發現火車站急需搬運工。錢大庫去了。站臺上有兩種活,一種是扛沙袋子。把沙袋子從二十多米的地方,扛進車皮。錢大庫試了試,不行。扛還扛得動,可他上不去跳板。兩根竹跳板搭在車皮上,一個上人,一個下人。錢大庫上不去。大胡子包工頭上下打量幾眼錢大庫,說,瘦了巴嘰的小白臉,能干得了這活?錢大庫故意抻巴兩下胳膊,說,能。包工頭又打量幾眼他,專盯他的腿肚子,說,把褲腳子挽起來我看看。錢大庫挽起褲腳子,大胡子包工頭彎下腰,拍拍他的腿肚子,說,肉這么松啊,夠嗆。錢大庫不服氣。錢大庫說,我能行。大胡子包工頭說,試試吧。錢大庫一走,大胡子包工頭又說,你可小心哪,摔著了我可不管。錢大庫說,摔著了不怨你。頭一袋子,錢大庫趔趔巴巴,勉強扛上去了。跳板陡倒不怕,關鍵是顫啊!頭兩步還行,上到中間,跳板一顫,沙袋子死沉死沉,腿軟了,上身立刻晃起來。扛到第三袋子時,錢大庫實在把握不住了,一栽歪,掉了下來,大頭朝下。跳板雖然不高,可摔得實惠,門牙掉了兩顆。
大胡子包工頭怕擔責任,立刻叫起來了,說,我說你不行嘛,偏逞強,怎么樣,摔壞了吧?錢大庫爬起來,抹一把血葫蘆一樣的臉,說,沒關系。實際上,錢大庫疼極了。牙掉了兩顆,鼻梁子針扎一樣疼。錢大庫想,被個體老板打骨折的鼻梁子,又塌了吧?
大胡子包工頭看見那兩顆牙齒,皺皺眉,還算義氣,順兜里掏出500塊錢,說,首先,我不讓你干,你偏要干,責任在你。你摔了,跟我沒任何干系。第二,我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給你這500塊錢的。大胡子包工頭搖了搖頭,說,走吧走吧,趕緊走,我膽小,別把我嚇出心臟病來。錢大庫本想不要這500塊錢,可真的分文皆無,別說牙不牙的,晚飯都吃不上了。唉,人窮志短哪,錢大庫接過500塊錢,向大胡子包工頭鞠個大躬,連聲道謝。
第二天一早,錢大庫又來了。大胡子包工頭看他嘴唇腫得老高,門牙沒了,說話呼呼漏風,說,你都這樣了,活又干不了,還來干啥呀?錢大庫指指背水泥的人,說,我運水泥吧。大胡子包工頭有點不耐煩,說,你可拉倒吧。你不要命了,我還怕賠錢哪!別干了,我怕沾包。錢大庫把事先打好的欠條拿出來,遞給大胡子包工頭,說,大哥,幫個忙吧。我手頭太緊,昨天才收了那500塊錢,你放心,我一掙到錢,一定把500塊錢還你!大胡子包工頭瞅瞅錢大庫,心軟了,說,你小子還挺仗義呢!
背水泥不用上跳板,錢大庫能干。水泥在站臺上,可因為路出口放堆木材,車進不來,要把水泥從站臺背50米開外的地方。50米不算遠,可要翻個土壕楞子。土壕楞子倒不高,不過七八米,可背幾次還行,次數多了,也很累。錢大庫不怕。土壕楞子又不是跳板,不顫,咬緊牙關,還能堅持。牙床疼,鼻梁子也疼。汗水不斷流地淌下來,和著水泥面子,錢大庫已成泥人了。可他唯一想的是,加快腳步,多運一袋是一袋,按袋計報酬。放水泥的地方,有個女的,拿著筆和本子,誰扛多少袋,她記數。
扛了一天水泥,累壞了。仿佛每塊骨頭都疼。要散架子了。回家拿出幾個饅頭,用水泡軟了,吞了下去。牙床疼,不敢嚼。又困又乏,他倒頭便睡。可是,牙疼,睡不著,他就開開電腦,想設計程序。白開開了。腦袋渾漿漿的,不好使。再說,還餓。沒吃飽。這時候,要是有頓豬肉燉粉條子,呼啦一小盆,多香啊。錢大庫吃不起。那500塊錢,一點沒舍得花。欠人那么多,哪敢花?這錢,只是他替人保管一下。大胡子包工頭心眼還挺好使,說,這錢,讓他治傷。治什么治,不就掉兩個牙嘛?算得了什么。有錢了再鑲。嘴疼。能疼幾天?他想起小時候光腳走山道,提溜著鞋。鞋磨壞了要花錢,腳磨壞了還能長嘛!渴了。錢大庫開開煤氣,燒壺開水。倒一碗,往屋里走。用舌尖試試,不太熱。一喝,哎呀媽呀!錢大庫疼得一蹦高,半碗水都灑了。水燙在牙床嫩肉上,刀割針扎一樣疼!水灑在地上,灑在一封信上。錢大庫以為惠兒的信,立刻撿起來,一看,家里來的。噢,好久沒給家里通電話啦。惠兒走了,一直沒敢告訴家里。錢大庫看完信后,腦袋更大了。爸向他要8000塊錢。
正愁呢,電話響了。爸的。爸說,兒呀,爸頭一回給你打電話。你舅舅的小兒子要結婚,就差8000塊錢,錢遞不上去,人家媳婦不上車哪!爸咳嗽一陣,又說,你舅舅知道花了你不少錢,沒法向你張嘴,可兒呀,舅舅為你上大學,你大哥才娶個瘸媳婦,兒呀,咱欠人家的啊!兒呀,你舅可村摘錢,摘不著啊。兒呀,爸知道你難,可你就是再難,也得幫這個忙啊!
錢大庫說,爸,你放心,我就是頭拱地,也要把這事給辦了!
爸說,兒呀,你咋啦?錢大庫說,沒咋的呀。爸說,我聽你說話聲不對,怎么呼哧帶喘的?錢大庫說,噢,爸,我餓了,我邊吃東西邊跟你說話呢。爸說,你吃的啥呀?錢大庫說,豬肉燉粉條子。
這晚,注定又是無眠之夜。答應完老爸,錢大庫沒咒念了。能想的關系都想了,也變不出這8000塊錢來。這還不算,原先還欠人家將近兩萬。指望扛水泥袋肯定不行,扛一袋水泥一塊錢,頭一天,他扛了102袋,二一天,扛了105袋,三一天,扛了103袋。力工們都說,錢眼鏡哪,就你那體格,一天扛100袋就不錯啦。錢大庫急啊,按這個速度,8000塊錢得掙兩個半月。而爸告訴他,20來天吧,一定要把8000塊錢匯到,要快,電匯。
大胡子包工頭說,只要有把力氣,一個月掙三千四千的倒能,可不是天天有活干吶!大胡子包工頭指著水泥堆,說,這些活呀,頂多干一個禮拜。錢大庫急了,問,啥時還有活?大胡子包工頭把手里的煙頭扔地上,使勁碾一腳,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話都說透了,扛水泥這活也是朝不保夕。有人接了話把兒,說,要是天天有這活,那趕是了,咱們這些老倒子,還、還發了呢!果然,活兒干了六天,沒了。錢大庫領了619塊錢。錢大庫低三下四地跟大胡子包工頭商量,說,大哥,我這陣子手頭太緊,我欠你那500塊錢,你再寬限幾天,有了,我肯定還你。大胡子包工頭還算不錯,說,啥時有啥時給吧。一變臉,他說,其實我也看出來了,你小子就是多騙點活干,那500塊錢,你壓根就沒打算給我。錢大庫說,大哥,可別這樣說啊,我不是給你打了欠條了嗎?大胡子包工頭一笑,說,那玩意當啥呀?錢大庫說,那上邊有我手機號啊。大胡子包工頭說,手機號?這年頭啥都是假的,手機號算個屁?錢大庫說,不信你打一下,我那是真號。大胡子包工頭順手拿過那張條子,三下兩下撕個稀巴爛,朝上一揚,說,小子,跟我別來這套,我寧愿看個天女散花。你問問大伙,我可是老江湖了,你這兩下子想忽悠我,還他媽嫩點兒!錢大庫哪受了這個?錢大庫掏出500塊錢,往大胡子包工頭手上一塞,說,大哥,這世上大忽悠是不少,但我不是!
大胡子包工頭看著錢大庫的背影,指點著,說,哎嘿?這個愣頭青還挺倔哪!
錢大庫一賭氣還了大胡子包工頭500塊錢,滿打滿算,腰里就剩619塊錢。這些錢,離8000塊可差太遠了。別說跟爸已說了,“頭拱地也辦”,就算沒這話,舅舅有難,他也要沖上去。因了自己,大哥才娶了瘸媳婦。這個忙沒幫上,小兒子再娶不上媳婦,他錢大庫還有啥臉見舅舅?
天擦黑了,錢大庫上市場買下行菜。走了一圈兒,什么都貴,只有一堆爛土豆便宜。一塊錢一堆。攤主說,沒事。別看爛點,削了皮一樣吃。就吃土豆吧。錢大庫遞給攤主一塊錢,裝了一堆爛土豆。買回來一削皮,個個都是空殼子!錢大庫這個氣呀,這一塊錢,白瞎啦。當然不能全扔,挑肉厚的地方,還能剩點兒,能炒半盤。土豆越削越薄,一滾個兒,刀偏了,削手了。再看,左手食指肚,削去一塊肉。血,立刻出來了。錢大庫樂了。錢大庫顧不得包手,一拍大腿,說,有啦!
當年自己沒學費,爸不是頂著星星上縣城賣了400cc血嗎?
第二天一早,錢大庫立刻去了醫院。頭一回,他賣了500cc。當1500塊錢點過來,錢大庫笑了。許多天了,錢大庫從沒笑得這樣開心。錢大庫問了大夫,職業獻血的人,多少天獻一回?大夫說,最短也得20天。
20天?20天太長了。
當然,錢還差得多。一次賣500cc,100cc300塊,三次能賣4500塊。如果下兩次賣600cc,還可多賣600元。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辦法總比困難多。錢大庫認為,我不常賣,又年輕,一個禮拜賣一次沒問題。如果按20天算,最后那次,得六天。大不了,多吃點補品唄。錢大庫問大夫,吃什么補品好。大夫說,魚肉蛋。錢大庫還想問問,可大夫太忙,沒工夫理他。旁邊的人說,多喝啤酒,多喝水。錢大庫想,啤酒就免了,水還不有的是?
錢大庫回來后,想上市場。走半道,又回來了。這么早,市場的東西肯定貴。一想,不行。剛抽了血,總不能不補補吧?在市場兜一圈,錢大庫只買了雞肝。雞肝賤,兩塊錢一斤。晚上買下行菜,錢大庫又發現一樣賤東西,豬血。一塊錢一斤。錢大庫樂了。錢大庫自言自語道,嘿嘿,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哇!以血補血,太好啦。錢大庫一堆兒買了四斤豬血。錢大庫多個心眼,明兒個要是沒了,不就要“賠款”了嗎?呵呵,這兩天伙食不錯,炒雞肝,吃豬血。錢大庫怕吃豬血吃膩了,掉著方兒做,蒸豬血,炒豬血,燉豬血,涼拌豬血。每吃一口豬血,錢大庫就想,這些血變成我的血,我的血再變成錢,錢呢,再變成舅舅的兒媳婦……
蛋和魚也吃了。蛋是碎雞蛋。碎雞蛋就是裝運時打壞的蛋,散在蛋筐里,蛋黃淌出來了,連著蛋清,不大干凈。錢大庫想,壞雞蛋怎么了?好蛋吃前,不也要打壞嗎?不大干凈的蛋,在大勺里多煎一會嘛,高溫消毒。說起魚,錢大庫更樂啦。菜場門口,突然來個擺小攤的,十塊錢半水桶!市場不讓擺小攤,執法局一見了就沒收,可是,那晚就有一個,十年九不遇的事,愣是碰上了。魚太小,有小鯽魚瓜子,小穿釘子,小柳根子,小白漂子,還有泥鰍夠子。泥鰍魚可不小,足有大拇指粗哩。這些東西,收拾出來,放冰箱里一凍,多好。收拾完了,裝冰箱里了,看著這么一大堆補品,錢大庫眼睛一潮,淚就下來了。錢大庫想,自己這么年輕,抽點血還吃這么多好東西。當年,爸骨瘦如柴,抽了400cc血,就喝一頓豬骨頭湯啊。那是什么湯啊,清湯寡水的,爸掛著他,讓他喝幾口嘗嘗。錢大庫一喝,問,咋騷了巴嘰的?爸說,跑卵子湯,就這樣。原來,一個十多年的種豬病死了,媽翻了好幾道崗梁,用爸親手編織的一對土籃子,換了幾塊豬骨頭。
頭三天,錢大庫頭晌休息,下晌鼓搗鼓搗程序,還不錯。一坐在電腦前,他就想起今后來。錢大庫不止一次地說,這個程序要是弄出來了,哼!或者說,哼,這個程序要是弄出來了,哈哈!高興時,樂得直搓手。雖然現在這個程序什么都不是,但錢大庫相信,總有一天,它會變成鈔票,一大堆鈔票。那時,他將報答“花名冊”上所有的人,不管找不找他,他都要報答。對了,怎么能等人家找呢,應該自己找人家,這才對。因此,目前這個什么都不是的程序,是錢大庫的一個念想,一道云層后面的曙光。
先不說這個。還說眼前的事。補的事。因為,補連著身體,身體連著血,血連著錢,錢連著舅舅的小兒媳婦。這很重要。錢大庫早上起來,站在陽臺上抻巴幾下,伸伸胳膊抻抻腿,哎,別說,沒啥感覺。補得好哇。這么一補,一個禮拜后再賣次血,肯定沒問題。一天四頓飯,喝六暖壺水,錢大庫補得不錯。
第四天,錢大庫呆不住了。他到站臺轉轉,碰碰運氣。萬一有能干的活呢?另外,錢大庫想,這個大胡子包工頭還算不錯,用得著。
大胡子包工頭一看見他,挺熱情。大老遠就伸出手來,說,你看看你,我那天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他急忙抽出棵煙來,說,來,兄弟,抽棵煙卷兒。錢大庫本來不抽煙,可還是接過來了。大胡子把燃氣打火機舉過來,一按,啪,火苗子躥出一寸多高!錢大庫嚇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嘿嘿笑著,又湊上來,點了煙。大胡子包工頭用下巴朝前指指,說,裝沙子,仨人一伙,一車皮300,一人分100塊,干不?錢大庫沒想來干活,一聽這個,說,干呀!大哥想著我,怎能不干呢!
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身子虛,沒勁兒。沒揮幾下,可身汗。手起泡了,胳膊像散了架,連酸再疼。一會兒一喝水,一會兒一喝水,虧了旁邊有個自來水龍頭,總去。水多,尿就多。耽誤事。另兩個人不高興了,說他“耍熊”。大胡子包工頭一翻白眼,說,你們兩個干不干,不干我找別人啦?那兩個人哪敢惹大胡子啊,胖子說,我鬧著玩呢。瘦子說,對對,鬧著玩呢。
第七天,錢大庫準時去了醫院,又賣了600cc。
賣完第二回血,錢大庫更虛了。裝沙子裝不動了。但,不干不行。錢大庫非常清楚,后兩回按600cc算,總共才5100塊,再加上手里不到600塊,還是不夠。他必須堅持裝車皮。錢大庫跟同伴商量說,我干得少,少要。胖子說,誰敢惹你呀,上眼皮!瘦子說,我知道了,女人抽的,你小子太貪床了吧?
還是大胡子包工頭夠意思,結算時,一塊沒少。錢大庫不干。錢大庫以為,自己干得少,占了伙伴的便宜。不好。大胡子包工頭很大度地擺擺手,說,這錢啊,從我的管理費里出的,跟胖子瘦子都沒關系。
錢大庫連忙給大胡子包工頭鞠一躬,說,謝謝大哥!
第三次賣血前,錢大庫耍個大臉,向大胡子借1400塊錢。大胡子愣了愣,說,你又有什么難事?錢大庫就把事情說了。大胡子歪著頭瞄錢大庫一眼,說,看來,你這人倒挺厚道。可這回借1400,不少呀。大胡子包工頭腦袋換個方向歪一下,說,你知道不?這年頭,寧可借老婆,都不借錢?錢大庫說,我會還你的。大胡子問,你光這么賣苦力,錢也不大好掙啊。錢大庫說,我肯定講信用,上回……大胡子包工頭擺擺手,說,哎,你別來這個。你想說上回那500塊錢還我了是不?這當啥呀?我跟你說呀,許多人騙錢,就這樣,先來小的,說哪辦哪,回回準。取得對方信任了,咔嚓,來個大的。人,沒了。
不過,大胡子包工頭還是把1400塊錢借給他了。錢大庫為表信任,回家拿來研究生畢業證書,讓大胡子看,大胡子只飛了一眼,變了臉,說,哎哎,你少跟我來這套,辦假證的滿天飛,你小子,拿這個唬我呀?錢大庫還舉著證件,說,大哥,我沒唬呀!大胡子一把拿過證件,說,我寧可把這1400塊錢打水漂了,也不聽你跟我瞎白話。話畢,一抬手,扔了證件。
從醫院出來,錢大庫真的不行了。頭暈,腳發飄。開始還行,領了18張百元票子,急著走,覺得門框子窄,邊款虛。他就當紅燈躲。還行,慢點走,就躲過“紅燈”了。走著走著,不行了。腳跟兒骨頭沒了,軟。腿也軟。光這些軟也行,地也軟,這可不大好辦。踩在地上,像踩在面包上。一踩一陷,一踩一陷。錢大庫想,面包當然好啦,可惜不是。哦,好久沒吃面包啦。錢大庫咂咂嘴兒。這一咂嘴兒,就好像有了面包味兒。看看天,怎么這么多星星呀?一齊閃著,旋轉著,刺花一樣,向他頭上落下來。錢大庫躲。其實不是他躲,而是站不穩。錢大庫心里明白著呢,自己眼冒金花。錢大庫歪著頭看看天,天空居然好幾個太陽。一齊轉。錢大庫知道是抽血抽的。對血就有了新的認識。從前,只知道血是一種液體,水兒般,立不住。這下才知道,血也是骨,看上去軟,實際硬著呢。骨里也有血。骨里要沒血就成了骨粉啦。再看樓,樓沒一個正的,都歪斜著。轉。錢大庫覺得好笑。就好像,高樓大廈也抽了血。
錢大庫這樣歪歪斜斜地走,路人就看他。膽小的,直躲。錢大庫明白著呢,想,我又不是明星,又不是醉鬼,看啥?怕啥?但,錢大庫也清楚,八成他走道歪得太嚇人了。錢大庫想正正,挺直身板,挺胸,照直走。他這個樣子,早讓人瞄上了。跟著他走。果然,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錢大庫抬頭看看烈日,這一看,目光還沒收回來,就暈了。
錢大庫醒過來,自己在一個小飯館里。眼前坐著瘦子。前幾天一起裝車皮的瘦子。瘦子滿臉笑容,說,來,喝點兒吧,我請客。錢大庫一看,四道菜,一個清蒸鯉魚,香味兒直穿鼻子,早就饞得不行了。還有啤酒。都說啤酒補血,可他,連啤酒味兒都忘啦。錢大庫拿起筷子,剛要夾菜,又縮了回來,瞅著瘦子,說,唉,對不住啦,頭兩天,你跟胖子替我挨累了。瘦子說,哪里哪里,都是兄弟,誰沒個身體欠佳的時候?瘦子倒上啤酒,說,來來來,喝一杯,完了再嘮,完了再嘮。錢大庫咕咚咚干了一杯,吧嗒吧嗒嘴,說,爽啊!這才想起干什么來,問瘦子,剛才,剛才我暈倒啦?瘦子說,暈倒不算暈,就是迷糊一小會兒。錢大庫驚訝了,問,一小會兒?瘦子點點頭。錢大庫問,那,我迷糊在十字路口了?瘦子說,對。我倒了?瘦子說,對。錢大庫猛地想起錢來,一摸兜,沒了,一下跳起來,喊,我的錢!我的錢沒了!瘦子說,兄弟,在這兒哪。說完,瘦子掏出一沓子錢來,說,1800塊,對不?錢大庫說,對,對對對。錢大庫萬分感激地說,多虧你啦。不瞞你說,那是我賣血的錢,急用。瘦子說,可是,這錢不是你的錢。錢大庫仔細一看,全是50面額的票子。愣了。瘦子說,現在,它歸你了。錢大庫瞪大了眼睛,問,到底怎么回事?瘦子說,說怪也怪,說不怪也不怪。瘦子把酒杯同錢大庫的杯咔地碰一下,說,你一倒下,第一個扶你的不是我,是另一個人,他是小偷。錢大庫問,小偷?瘦子說,對,小偷。不過,我讓人給你要回來了。所以,錢還是這些錢,但,票子變了。不過,它總歸還是你的錢。錢大庫雖然滿心疑惑,但還是很感謝瘦子,不管怎樣,錢沒少。酒喝得差不多了,瘦子說,咱倆誰也別謝誰,我幫你,你幫我,誰也不欠誰,這多好?錢大庫為難了。說,可惜呀,我現在都到賣血的份上了,我還能幫你什么?瘦子說,哎,話可不能這樣說。你呀,能人哪!錢大庫問,你說什么?瘦子不接錢大庫的話,說,你忘啦,大胡子包工頭扔了你的畢業證,不是我給你撿回來的嗎?錢大庫點點頭。瘦子說,我悄悄記下你畢業證上的學校和畢業年份,往北京打電話一問,人家都知道你!錢大庫還是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抖什么包袱。果然,瘦子說,你有那么多同學關系,正好我表哥倒騰二手車,你幫著賣賣,一輛給你提成一萬兩萬的。錢大庫想了想,說,這個可不行。瘦子問,怎么啦?錢大庫說,我不懂啊。瘦子笑了。瘦子說,這有什么懂不懂的啊,告訴人家什么牌子,哪產的,車齡幾年,多少錢,就完活了。錢大庫問,哪來的車?瘦子回答,都是部隊下來的。部隊干部超員,總減,一減,車沒人坐,不賣,還不爛成廢鐵呀?瘦子又說,我表哥他姨夫是北京的將軍,要不,誰能弄到指標啊?我表哥說,這事是民不舉官不究,必須找幾個鐵哥們兒,穩當,有錢大家賺嘛。瘦子見錢大庫半天沒說話,乘勝追擊道,我可是給你找個掙錢的機會,再說,誰買誰便宜,直接點說,算你幫我個忙,也幫你朋友個忙,還捎帶著掙幾萬。
錢大庫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跟瘦子喝完酒,天都快擦黑了。回來后,錢大庫頭一件事就是上市場。快七點了,正好趕上下行菜。
晚了。扒堆菜沒了。錢大庫只買點焐膛的青魚。青魚成色不好,發黃。魚身上浮層黃水,腸腸肚肚冒了。有的,還露出刺來。可賤哪,一塊五一斤。買完魚往回走,又看見瘦子了。瘦子在家門口等他呢。瘦子向他招招手,問,我等你半天了,怎么才回來?錢大庫說,我上趟市場。瘦子手里拎個不小的紙殼箱子。瘦子指指箱子,說,這東西我可不是買的,我老婆開個店,這東西有的是,我說了你的事,我老婆說,這么好的人落魄了,咱可不能袖手旁觀。非要我把這些東西送來不可,說給你補補。說完,瘦子把東西拎到門口,放下,說,我還有事,走了。
錢大庫打開一看,嚇一跳,里邊全是好東西,有對蝦、大刀魚、鱖魚和海參。
錢大庫想,這下麻煩了,欠挺大個人情哪。可他太饞啦。錢大庫把對蝦和鱖魚、海參收冰箱里,把三條肥肥嫩嫩放青光的刀魚洗巴洗巴,攔幾刀,他要解解饞,要好好補一補。收拾魚的工夫,錢大庫想想近段時間的打算。先歇兩天再說,身子太虛。歇兩天后,他再找大胡子包工頭劃拉點活干。要是有精力,還要搞他的軟件設計。錢大庫始終認為,如果有一天,他的這個設計一出來,肯定打炮。這一炮,將奠定他在沈陽,以至于在遼寧的位置。IT呀,無論如何,這個專業不能扔。瘦子賣車的事,錢大庫不打算干。提成倒不少,可自己不懂,不知道買主感不感興趣。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原因,怕手續不全,來路不明,出什么亂子。
魚下鍋里了,點著煤氣,燉上了。錢大庫覺得還是腿軟,想進屋歇歇。捋捋頭緒,想,明天一早,就把錢匯去。電匯。錢大庫問了,電子匯兌可快了,兩個鐘頭,就收到了。想想這8000塊錢,好歹湊齊了,舅舅的小兒媳可以上車了,錢大庫覺得值。錢大庫竟自語一句:值哦。這時,嘭嘭嘭,有人敲門。錢大庫光著腳下地,打開門一看,腦袋嗡地一下。大頭李來了。大頭李是他最大的債主,欠人家一萬二啊!錢大庫愣在那兒,大頭李說話了。大頭李說,怎么?你不讓我進屋?錢大庫連忙說,噢進!噢進啊!大頭李一看錢大庫門牙沒了,說,咋整的?咋造成這個熊樣?錢大庫就簡單說了上跳板摔了的事。錢大庫心里怦怦跳個不停,知道大頭李是討債來了。其實,大頭李倒不是專門要錢來,路過。可是,他臨時碰上幾個要好的哥們兒,要到洗浴中心找小姐。洗完了玩完了,一刷卡,卡磁條壞了。走不了賬,也提不出來錢。換卡還不行,銀行早下班了。幾個哥們兒還在洗浴中心等著呢,出不來屋了,這才找錢大庫救急。大頭李說,就2000。錢大庫沒說話。大頭李急了,說,你欠我一萬二,我現在需要“救場”,就兩千,你不至于看我笑話吧?錢大庫連忙說,不會!不會不會!怎么會呢?錢大庫進屋取出2000塊錢,把大頭李打發了。大頭李一走,錢大庫愁了。短了2000塊,這錢咋匯?如果匯去6000,讓舅舅跟沒進門兒的小兒媳討價還價,人家能讓嗎?
拖兩天倒行,就說錢匯了,沒到。可兩天后怎么辦?
錢大庫屋里屋外來回轉,沒辦法。血當然還要賣,可至少也得養一個禮拜吧?現在看,就是把瘦子給的好東西都劃拉肚子里,多喝啤酒,使勁喝水,再抽一次血,能不能暈在醫院里,不好說。錢大庫有點怕了。但,他還是準備再賣血,早就跟爸表了態,“頭拱地也要辦”,節骨眼上了,咬住,決不能禿嚕扣。
過幾天,再跟大胡子包工頭耍個大臉,也許還能找點活。錢大庫這樣想著,便要好好做頓晚飯。現在看,每一頓飯,都要重視起來。魚殺湯了,香味兒都出來了。錢大庫迫不及待地嘗一口,呵,真香!
錢大庫正淘米呢,電話響了。錢大庫一聽,是高中老師來的,立刻精神了,說,老師,聽到你的聲音就親哪,我想您啊!老師說,大庫啊,我也想你呀。
老師說,老師這兩年倒霉哪,我女兒股骨頭壞死,下不了地啦。可哪治啊,存款早就花光了不說,還借了不少外債。錢大庫一聽,立時“咯噔”一下,心想,老師啊,不是朝我借錢吧?怕啥就來啥,果然,老師提到了錢。老師說,我實在是沒辦法呀,我這些學生呀,混得好的不多。混得好的呀,也不記得老師啦,連個信都沒有。這些人中哪,還就數你不忘本,惦記著我,又有本事。老師向學生借錢,張不開口啊。可也不能眼見女兒癱巴呀,實在沒招啦,大庫,你怎么也得給我弄一萬塊錢哪!
錢大庫答應了。
換個人,錢大庫說啥也不能答應。但,這是他的老師啊。對他來說,是知識解惑人,也是人生領路人。比作再生父母,也不為過。當年,老師一下就送來500塊錢哪!物價呼呼漲,那時的500塊錢,趕上現在5000吧?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錢大庫真的愁了。要垮了。錢大庫木頭人一樣,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腦子啥都想,又啥都沒想。突然,一股熗人的煳味兒飄進來,錢大庫連忙跑向廚房,一開門,廚房里煙氣裊裊。完了,鍋燒干了。剛才那些泛青光的上好刀魚,成了黑焦炭。
第二天一早,錢大庫勉強支撐起來,吃完飯,奔站臺去了。
瘦子尾隨他一段路,喊,錢老弟!錢大庫停下等他,瘦子走過來,也不說話,把手里一個材料袋遞給他。錢大庫問,什么?瘦子嘻嘻一笑,說,又不是炸藥包,你打開看看呀!錢大庫打開一看,全是證件。有瘦子的身份證。更多的,是一輛車的全套證件。賣家介紹信。牌照。行車證。廠家。出廠時間。一臺長春產的奧迪車,八成新,要價12萬。錢大庫驚訝了,問,這么便宜?瘦子笑了。笑得很牛氣。瘦子拿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支,點上,說,你以為多少呀?貴了誰買呀?錢大庫眼睛一亮,活心了。錢大庫也想過把不把握的問題,一看人家手續證件這么全,就沒多想。手續這么全的車,能說來路不明嗎?再說,也不能像大胡子包工頭那樣,誰也信不著。哪來那么多壞人?這年頭,好人還是多數。就拿自己來說吧,不是壞人,可大胡子包工頭,不也是“滿腦子烏云”?瘦子見錢大庫活心了,說,你以為我只會裝車皮呀?告訴你呀,我是給你送個金磚來!錢老弟呀,咱倆好好配合一把,我找貨,你找銷路,誰買誰便宜。關于錢的事,我說了就算,銷一輛給你提成一萬。瘦子還說,要不是我表哥他姨夫是個軍區頭頭,上哪找這好事?這個價,你就是挖門子盜洞,也找不著喲!瘦子又說,我看你呀,人實在,手頭又緊,才幫你找錢,別人呀,我還信不過呢!
就憑瘦子亮出這么多證件,錢大庫不懷疑了。錢大庫再一次想起大胡子包工頭扔自己的研究生證件的事,還是瘦子幫他撿回來。將心比心,錢大庫相信瘦子。
其實,瘦子這時即使不說這么多,錢大庫也要干了。反正也不搭啥。也就是動動嘴,花幾個電話費唄。
這天下午,錢大庫頭一個電話,就銷出去一輛。錢大庫找了物業公司經理。物業公司經理一聽八成新的奧迪車,長春產的,才12萬,問,你弄錯了吧?能這么賤?錢大庫說,你知道我是學IT的,總算數,一算算一大堆。一大堆數字我都算得分毫不差,還弄不懂這兩位數?物業公司經理當然知道,錢大庫腦子好使,在沈陽的IT界,也是個拔尖人物。就是幾把活沒上心,搞砸了。頭些日子,他收錢大庫四個老鄉,白白撿個大便宜,錢大庫做的那個軟件,他讓手下人改改名稱,狠狠撈了一把!不,是幾把。他賣了好幾個地方哩。買的那幾家還說,軟件做得這樣好,這個價錢不貴。不貴。想到這兒,物業經理問,手續全不全?錢大庫說,一樣不少。物業經理問,車在哪?錢大庫說,你要有心買,我給你個電話,你找我的朋友直接看車,看好了就開走。然后,錢大庫把瘦子的電話號碼說了。
幾個小時后,瘦子給錢大庫打了電話。瘦子說,我沒看錯老弟呀,挺能干。打幾個電話,一萬塊就到手了,這回呀,你可得大方點,可得請我喝酒啊?錢大庫說,請,請,一定請。錢大庫又說,我請你喝好酒,聽裝的,藍帶!錢大庫也暗暗慶幸,天無絕人之路,就這么一個電話,啥勁兒沒費,老師的錢解決啦。錢大庫想問,什么時候給我提成,我爸的錢,還沒匯呢。最晚,三兩天內也得匯了。話到嘴邊,沒好意思張口。不等他問,瘦子說話了。瘦子說,老弟啊,我忘了跟你說了,一般來說,干業務員也有規定,拿押金。我跟頭頭說了,你特殊,就沒拿押金。可頭頭說了,一把押一把。瘦子又解釋一下,這個一把押一把,就是第二回賣了車,領頭一回的提成,以此類推。錢大庫一聽,沒轍了。不過,錢大庫想,實在不行,跟瘦子再耍個大臉,借兩千,先把爸的錢匯了。錢大庫覺得,處到這份上了,只要自己張口,瘦子不會不借的。
這回,錢大庫沉悶的心,開了一扇窗。翻箱子倒柜,找出從來沒用過的“同學錄”。這一找,錢大庫樂了。光本科同學錄,研究生同學錄,就有100多人。再加上高中同學錄,還有他在北京打工、大學老師認識的人,200人都不止。如果十個人中有一個買車的,就是20多人。賣20輛車,就提成20萬哪!少點算,再打五折,也是10萬塊啊!哈哈,有了這10萬塊,錢大庫想,我一定回恩光村看看,救濟一下“花名冊”的鄉親們。對了,還要到老師家看看,一萬塊錢治她姑娘股骨頭壞死,肯定不夠。不過,錢大庫又擔起心來,要是他銷多了,有那么多車嗎?錢大庫給瘦子打個電話,說了他的擔心。瘦子樂了。瘦子說,你能賣多少,我就供應你多少。錢大庫說,部隊哪有那么多閑車啊?瘦子說,我表哥他姨夫可不是簡單人。實話跟你說吧,我表哥他姨夫建個修車廠。買了大量二手車,整巴整巴一出手,準賺。瘦子說,你知道我表哥他姨夫早先是干啥的不?錢大庫說,不是軍區首長嗎?瘦子說,不是一般的首長啊,我表哥他姨夫過去是軍工廠的頭號汽車專家,有一套啊。別說二手車啦,就是蘇聯的飛機病了,都得找他。這么說吧,我表哥他姨夫在汽車界,就是神醫華佗。這下,錢大庫才放了心。
兩天后,錢大庫又賣了一輛。賣完后,錢大庫說了提成的事。錢大庫說,不是我摳,釘著撓著要提成,我急用。錢大庫說了給爸匯錢的事。瘦子說,我操,還沒匯呀?瘦子又說,這樣吧,晚上你在家等我,我給你送去。錢大庫說,要不,晚上咱倆上飯店吧。我請你。瘦子說,哎呀呀,現在哪有空喝酒啊,以后你再請吧。再說啦,我拿那么多錢上飯店,也不安全哪。錢大庫還挺感動,說,行,行啊,你真行。
吃完飯后,瘦子還沒到,錢大庫索性打開電腦。一下子就鉆了進去。噼里啪啦一陣敲,再噼里啪啦一陣敲,錢大庫一個高蹦起來,大喊,太好啦!原來,他這些日子久攻不下的一個難題,開了。這個難題一開,后邊的難題就迎刃而解了。這就像打仗時一個堡壘拼了好久,雙方對峙,就是拿不下來。可是,一旦把敵方老帥擒了,立刻“旗倒兵散”一樣。剛才,錢大庫就擒了“敵帥”。錢大庫立刻上冰箱取酒,沒有酒。錢大庫倒杯白水,對著鏡子,說,來錢大庫,我敬你一杯。這樣,連干了兩杯水。他還要干,門嘭嘭嘭地響了。錢大庫知道是瘦子來了,連跑帶顛地過去開門。門一打開,傻眼了,進來兩個警察,警察手里舉個亮閃閃的手銬子。
作者簡介:
劉國強,男,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曾在魯迅文學院作家班進修。已在《當代》《中國作家》《人民文學》《散文》《散文天地》等數十家刊物發表文學作品數百篇。部分作品曾被《中華文學選刊》《小說精選》及書籍選發。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已出版散文集、小說集、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長篇傳記11部。遼寧作協第三屆簽約作家。現居沈陽。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