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記憶中的一縷陽光,是我郁結于胸的一塊傷痛。她是我幼年時代的精神偶像,也是我們家庭歷史上一位經典人物。如今,吾儕手足(包括未見過她的最小的妹妹),談起她的時候仍然唏噓不已。而我們的下一代則從我們的那份肅穆中懂得了這位女性昔日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分量。她,就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家的一位女傭———陳媽。
我們童年倚著她、偎著她喊的陳媽,一生思念的陳媽,這個“媽”字不是舊時代老媽子的那個“媽”。她是我們的媽媽,是我們的第二個母親。
哥哥出生在1932年,當時父親在北平謀事,找來了來自河北省固安縣的傭工陳媽,從哥哥、我和弟弟到后來的兩個妹妹都是經過她的扶持度過了童年。后來,父親偕家人回東北老家,在一個大城市經商,先后開設了幾個商號。陳媽也來到東北,1943年后,又隨我們寓居北平。她在家一呆就是14年,和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家是個不倫不類的家庭,既非世代為宦,也非“詩書繼世”,只是我的二姑奶奶,清末曾東渡日本留學,我的一位姑姑也曾赴日并嫁給當時的一位政界要人。我父親則考取了張作霖時代的官費,留學日本,之后又在當時的軍閥機構中供職,繼而經商。于是,我家的門庭一度被視為富貴人家。40年代以后,家道中落式微。
當時,除祖父母外,家族共居的有兩支。伯父那一支,有伯父、伯母和大姨(伯父的側室),還有伯父母的女兒,比我們大十歲的小舫姐。他們沒有什么生計,全靠從父親的商號中支取每月的例錢,伴著鴉片煙燈,消磨歲月。伯父那一支的日子,顯然有些拮據,不是這月把金絲猴褥子送進當鋪,就是下月把一件明代的瓷瓶托人賣掉,坐吃山空。
我父親回到東北后,經營有術,陶朱事業有成,幾年工夫積累了頗為可觀的家產。祖父母對兩兄弟經濟狀況的懸殊,采取不聾不啞不能當阿翁的態度,順水推舟,有幾年倒也相安無事。但由此埋下了兄弟不和的誘因。
我父親以“兼祧妻”(舊時代一個男子兼做兩房的繼承人,稱為兼祧)為名,娶了一位文化程度和社交能力皆比我母親高出一籌的女人,令我們稱之為“東屋媽”;又娶了一位高中畢業的女性為側室,讓我們稱她為“西屋姨”。
我母親在舊社會里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她善良而懦弱,溫柔敦厚,但治家理財和社交皆不擅長。她雖未念過太多的書,但婚后父親延聘舊時的拔貢教她習讀《四書五經》,張恨水的小說也讀了不少。當時的《十字街頭》《馬路天使》等進步電影,對她也頗具影響。至于后來的影星袁美云、龔秋霞乃至周曼華等,她更是耳熟能詳。對于父親的褻瀆婚姻,她只得逆來順受,暗地以淚洗面。
就這樣,陳媽以一個中年孀居的寡婦身份進入我家,把全部心血投入這幾個孩子身上,融入了這個是非不斷的家庭,把我們從搖籃一個個地搖向幼兒園、到小學。
更重要的,她成了我母親的精神支柱和生活的依托,成了母親的知心朋友。她自愿把自己和這群弱勢母子聯結在一起。這是多少傭金也買不來的。
陳媽,纏足,微黃的臉龐,中等身材,抓髻式的頭發梳得順順溜溜。她夏天短褂,冬天棉襖,總是黑市布、海滄藍和陰丹士林之類的粗布粗衣。她終生守身如玉。
我們兄弟姐妹相間只有兩三歲。到了后來,陳媽扭著小腳領我們到外面玩,常是抱著、拉著,擁成一團,出街入巷,頗引人注目。夏天的黃昏或春秋佳日,陳媽總是愿意帶我們到巷口走走。因為大人有大人的事,家里空間有限,容不得孩子們嬉戲鬧騰。那時,我們十天八日也見不上父親一面,他忙于商務酬酢之事,很少在家吃飯。偶爾在家歇息吃飯,也不在母親房中。對于我們,這倒是松綁了許多,因為父親在家氣氛迥異,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也就樂得央求陳媽領我們去玩。
我家的南面有個街角,正處于小街的十字路口,是個“賣呆”(東北方言,意為看熱鬧)的好去處。熙來攘往,市井坊肆,盡收眼底。
坐在石頭臺階上,東張西望,卻也是一種休閑方式。更重要的是在這里,我們哭鬧的幾率要低了許多。黃昏,車少人稀,陳媽常給我們“講古”。講得最多的還是農村里那個傻兄弟的故事。一向自私尖刻的嫂子處處為難傻兄弟,而那個憨頭憨腦的傻兄弟卻庸人厚福,吉人天相,每每逢兇化吉,后來又遇上善良美麗的巧媳婦,終于過上幸福的生活。還有一個故事很簡單,卻使我終生對大蒜產生了好感。說的是一個孩子父母雙亡,后母自私而可鄙,把種梨的兩畝地,分給自己的親獨生子,而把種蒜的兩畝地分給了原配妻子的這個兒子。一年后,父母雙亡的兒子吃得紅光滿面,身強力壯;而自己的兒子卻吃得面黃肌瘦,身虛體衰。大笑之余,我們在懵懂中領悟了善與惡的人生真諦。
“小白菜,地里黃,三歲兩歲沒有娘啊……”隨著陳媽的輕聲吟唱,我心里想著在干涸的田野里那棵枯黃的小白菜,惦記著那個沒有親娘的小女孩……夏晚在葡萄架下鋪上涼席,陳媽領我們呈圓形坐在上面,伸出腳來。“點、點、點牛眼,牛眼花,炒芝麻……”陳媽一面數叨著,一面用手順序地點碰著每個人的大拇腳趾。民謠驟止,手碰巧點到誰的腳下,誰就算出局。這種枯燥的游戲,竟吸引了我們好長時間,“點牛眼”也就成了我們的口頭禪。
母親茹素,我們這屋的伙食最為簡單:大米粥、掛面、面片湯、雞蛋、蔬菜、豆腐,如此而已。我們上學,最愛吃的是高粱米水飯,大醬拌豆腐。有時,天剛蒙蒙亮,陳媽就起來,乘人不備,悄悄繞過祖父母的住房到南屋的儲藏室,從腌缸中掏出幾個咸鴨蛋或咸雞蛋,拿回來給我們吃。這時我們還躺在被窩里,看見陳媽凍得連打哆嗦的樣子,聽著她說:“真冷啊,你們一會兒添件衣服吧!”我也感到了陳媽的冷。
有一年,大年三十,包餃子。性格乖張的伯父暗地在媽媽專用的方盤里,放了幾個豬肉和牛肉混合餡的“鴛鴦”餃子,準備初一讓媽媽嘗嘗她最忌諱的牛肉的滋味。細心的陳媽察覺到包成麥穗形的這幾個餃子,正色地說:“大爺,您這是干什么呀?您過年吃香噴噴的餃子,怎么我們太太就不興吃幾個順口的餃子呢?”“唔,我放錯了,”大爺連忙賠笑,“我要試試二奶奶到底是真回回還是假回回。”陳媽乘勢說:“過年圖個吉利,我們太太可是一直尊敬您這個大伯子。怎么專挑老實人欺負啊?您鬧著玩可得看準人啊!”說得大爺啞口無言,這場鬧劇也隨之夭折。
我的外祖父原為當地有些名氣的中醫,不幸早逝。死后不到幾年,他的辛勤積蓄被人幾經盤剝欺騙,竟蕩然無存,姥姥帶著我母親和舅舅度日維艱。后來,母親嫁到我家,舅舅則在一家公司做普通職員。兩家門第的差異,竟然成為某些人搖唇鼓舌的資料。母親背著個黑鍋:沒準往她娘家倒騰多少金銀財寶哪?
媽媽度日,雖稱不上錦衣玉食,卻也閑適優裕,只是精神抑郁苦悶。舅舅偶爾前來探望,是她難得的高興時刻。這時,陳媽跑前跑后,沏茶倒水,拿出好吃的水果點心,熱情招待,就像自己的弟弟來了一樣。媽媽喃喃地訴起家務事和平時的磕磕碰碰,常低咽落淚。這時,陳媽趕緊拿來手絹給她擦淚,勸慰她說:“舅爺來了,應該說些高興的事。養了這幾個大兒子,誰不說是耿家的大功臣。誰比得了?過幾年,孩子大了,就有盼頭了。”母親看她說到自己的心坎上,也就破涕為笑。陳媽又轉向舅舅:“舅爺放心,有個大事小情,有我擋著呢!”舅舅年輕,憨厚地說:“陳媽真是個好人。”
可憐的媽媽恪守“三從四德”的古訓,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哪里懂得私下里接濟娘家?倒是陳媽從中做主間或給舅家一點幫助。
舅舅看望母親,先是拜見家中尊長和主要人物,然后再到姐姐房中說些貼己的話,吃罷晚飯就該告辭。這時,陳媽把早已準備好的舊衣物用包袱包好,趁黑先行溜出大門,深一腳淺一腳地到胡同口等著舅舅,叮囑再三,讓他帶走。
有一天,東屋媽出門去了,她房里的王媽,那個長著高顴骨的女人,倚著母親的房門,噓聲噓氣地對陳媽說:“我們太太說了,你們太太就會生孩子,不會養孩子,更甭提教育,你看把孩子打扮得哪像個大人家孩子,多土氣!”這話正巧被在屋里看小說的媽媽聽見,倒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陳媽一眼看見,連忙擺手把王媽打發走,趕緊撫慰母親。
“太太,是我的不是。”她歉疚地說,“是我的不對,我不該聽她說這些話,請您原諒我。”
片刻之后,媽媽坐起來:“陳媽,你是我的幫手,我怎么會怨你?我就怨自己無能,讓人家瞧不起。”
“大家庭人多嘴雜,誰愛說什么由他說去,您可先千萬不能往心里去。”陳媽又安慰說。
“我不生氣,我只是憋得慌。”
“您穿上絲絨旗袍,誰不夸贊您雍容華貴呀!您還是保重自己身體要緊。”說著她又坐在母親身旁,用雙手按摩母親的兩個太陽穴,免得她又頭疼。
伯父的性情乖戾,但小時候,他對我有些偏愛,曾送給我一輛德國制造的小自行車,還曾教我們唱過京戲《甘露寺》。但無論如何,我沒想到,我八歲那年家里發生的一場糾紛,竟是由我充當了導火線。
一天下午,放學回家沒事,我在院子里游蕩,信步跑到伯父房中去玩,看見伯父正用電爐煮蜜棗,滿屋子飄散著甜蜜蜜的香氣。我調皮地順手拿起搪瓷鍋的鍋蓋,像戴帽子似的戴在自己的腦袋上。突然,我聽到大爺暴跳如雷地大叫:“混蛋,連你也小看我!”說著舉起手就朝我打來,我一閃,連忙把鍋蓋扔到桌子上,就沖向院子,大爺隨即也追到院子里。
我竄進爺爺奶奶的房子,邊跑邊叫:“大爺打我!大爺打我了!”奶奶上前阻攔大爺,“為什么打孩子?”大爺怒氣沖沖:“別管我!”
當我跑回房間撲向扎著圍裙的陳媽時,我發現后面沒有他的身影。陳媽立刻把我和哥哥弟弟拉在一起,準備向街上逃去。可是,當我們通過一道花墻,就要跑到街上時,猛一抬頭卻看見大爺手中提著一把斧子,站在眼前。陳媽紅著臉,把我們擋在身后,厲聲說:“你們給大爺跪下!你們是小孩子!”撲通,我們哥仨齊刷刷地跪在地上:“大爺饒命!我們不淘氣了!”大爺愣了一下,放緩語氣對陳媽說:“你和二奶奶都是好人。我不跟孩子們算賬。他爹呢?”說著又氣沖沖地走了。
事后聽說,大爺后來跑到前面的商號去找父親,嚇得副理和襄理們慌作一團,終因他是財東的哥哥而無可奈何。最后,他用斧子砸開會計的保險柜,取走數目可觀的一筆巨款。父親沒有聽從別人的勸說,沒有去報案,而是采取“別居”的辦法,不回家,以示抗議。而我們哥仨則由陳媽陪同,住了幾個月東方飯店。只有母親留守在家。
數月后,爺爺奶奶聯袂去接父親,在飯店里吃了一頓團圓飯,是奶奶的眼淚請回了父親。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父親在院子里碰見了伯父。父親用低沉的聲音說:“哥哥,早啊!”“啊,你回來了!”兩個眼里都含著淚。
“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更殘漏盡,孤雁兩三聲;往日的恩情,只換得眼前的凄清,夢魂無所寄,空有淚滿襟……”這是媽媽最喜歡的《秋水伊人》中的歌詞。媽媽吟唱著它,伴著自己寂寞的靈魂。如泣如訴的幽怨情調和凄婉的音韻,都恰似她自己命運的寫照。陳媽知道,她總是在傷心的時候唱這首歌。陳媽看到她眼角掛著淚,一副凄然的樣子,便搭訕地說:“太太唱著唱著又哭起來了,這是何苦呢?”
“你沒看見東屋的又跟他爹成雙入對地出去了嗎?平常有人陪過我買東西嗎?到外面扯布、裁衣裳都是我一個人的事。”母親凄涼地說。
“她玩也好,樂也好,掌權也罷,您總是大太太,總是正宗,管它今天下雨,明天刮風呢?”
“陳媽,你看我近來面黃肌瘦,老咳嗽,準是有病,誰關心過呀!”
陳媽心疼地說:“我去說去!您自己也要保養好身體,不然,孩子們咋辦?”
果然,經陳媽的疏通,過了幾天,父親就領著母親坐汽車去了一家有名的私人醫院給她治病。兩個人在飯店吃過飯,又特地到照相館照了一張具有經典意義的照片:母親穿著紫紅色的絲絨旗袍,端莊秀麗地坐在高背椅子上,父親穿著筆挺的西服,戴著玳瑁黑邊眼鏡,側身站在母親的身旁。這張合照,是多年來少有的一次,彌足珍貴。
那時,家里吃飯,早餐和午餐各房自便,晚間全家人共聚于大圓桌周圍,共進晚餐(當然,不乏缺席者)。小孩子則另備小飯桌,由陳媽照料。不記得為什么,有一次我居然上了大桌。飯桌旁都是大人,而且吃飯的規矩頗多,什么“食不言,寢不語”,拿勺持筷,都有一定模式,吃飯不準吧嗒嘴,舀湯不準出聲等等,不一而足。
我局促不安,拘拘謹謹,這頓飯沒有吃好。我心里想,這樣的飯菜,陳媽能吃得著嗎?于是,我就動腦筋,乘大人們觥籌交錯之際,偷偷往自己碗里夾菜,什么松花蛋、海參、炸丸子,都用米飯埋在碗底,而表面上我卻佯裝著慢慢地吃飯。道一聲“偏飯,我吃完了”之后,我便悄然離座,拿著飯碗去找陳媽。
這時,陳媽正躺在母親屋子后面新蓋的房子的炕上。屋里沒有開燈,昏暗吞噬了整個房間。她躺在炕的一角,正輕聲地打呼嚕睡覺。“陳媽,我給你帶來好吃的了,來,嘗嘗,都是你最愛吃的。”我懵頭懵腦地沖到她面前。
“唉,你不吃飯,到這來干什么?”陳媽無力地說道。
“你吃啊!”我把碗筷放到她嘴邊。
“我不想吃了,謝謝你啊!”
我一摸她的額頭有些燙手。
“是不是發燒了?陳媽!”
當母親拿著藥給陳媽送來時,她又沉沉地睡著了。陳媽病了。我們都無精打采。第二天放學。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陳媽。我們悄悄地走近她,她正躺著閉目休息。
“陳媽,陳媽,好點了嗎?”
陳媽側過頭小聲說:“回來了?”
“好點了嗎?”我們又急著問。
“好點了。經理和太太找大夫給我打針,又吃藥,好多了。”看見我身上蹭的泥土,她抬身要給我撣去。
“不用,不用,一會兒我自己掃。”“陳媽,你腿又疼了。我們給你捶腿。”說著,我和弟弟就給她捶起腿來。
捶了幾下,她阻止說:“別捶了,挺累的。”“不行,還沒捶三百下呢。一、二、三……”
“行了,快做功課去吧,考不好,又該挨打了。”
“再捶一百下。一、二、三……”
陳媽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說過,她是我的第二個母親。這在我們是心照不宣的事。
有一天夜里,我夢見我考中了狀元,穿著朝服,頭戴插著喜慶簪花的烏紗帽,騎著高頭駿馬,走在前頭,后面是兩抬大轎,坐在前面轎里的是我母親,第二抬轎里端坐著陳媽。倆人都戴著鳳冠霞帔,春風滿面。我把這個夢講給陳媽聽,她含淚不語,只是輕聲地說:“你們用功讀書,將來有出息就行了。”
大概是一個隆冬的日子,放學回家,喊了一圈陳媽,都不見蹤影,滿院子空蕩蕩的。別人說:陳媽走了。走了?就這樣走了?急得我們團團轉,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問母親,母親無奈地回答:“她回老家去看望女兒了。”
“為什么不讓我們知道?”
“怕你們連哭連喊地鬧騰。”
“走,找爹去!準是爹叫她離開咱們家,而告訴咱們是看女兒去了。”倒是哥哥大兩歲,主意多一點。但是,爹是好找的嗎?那威嚴的目光,那一巴掌打在身上火辣辣的滋味,早已刻骨銘心。找爹,不是自討苦吃嗎?但是,我們終于找到了父親,在院子里。
看見我們淚痕滿面,他開始有些詫異,接著略帶笑意地問我們:“你們怎么了?”
我們仨畏縮地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地質問父親:“為什么讓陳媽走?我們怎么辦?”
看見我們萌芽狀態的反抗意識,父親笑了:“陳媽幾年都沒請假回家了,她也想自己的女兒,不該讓她回家看看啊?”
看我們不吱聲,他又接著說:“今天上午已經派人送陳媽上火車了,還帶著你媽送她家人的禮物呢。你們從小離不開陳媽,她是咱們家的功臣。怎么會讓她走呢?豈有此理。”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陳媽又回到了我們身旁。要說這兩個月怎么過來的,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拌豆腐,誰也沒陳媽拌得好吃;大馬哈魚,誰也沒陳媽做得有滋味。看不見她的身影,聽不見她的聲音,心里就感到干癟。總是想,她在干什么呢?是喂雞,還是正燒火做飯?一想這些心里就發酸。
陳媽回來了,我們也過上正常的日子。她從北平給爺爺奶奶帶來小米和棗;給媽媽帶來由白塔寺廟會買來的鞋面:銀白色的緞子上繡著兩條金鳳凰。給我們的禮物是每人一個京劇臉譜,一個是大花臉,一個是須生,一個是小生。活靈活現的,我們掛在墻上,頗興奮了一陣子。
1943年春節過后,媽媽和陳媽領著我們到了北平。此前,父親為了尋找商業機會,已先期到達北平,和他同行的是東屋媽和西屋姨。一大家子人,住在西城的一個四合院里。雖說是獨門獨院,但比起東北老家局促得多。東屋媽住在西跨院,西屋姨住在西廂房,而給我母親留下的是東跨院。表面上,以東為尊,實際上,東跨院的房子最少,只有一間房子,外加一個狹長的廡廊。除了母親和妹妹們居住此屋,我們哥仨晚上還得在客廳里搭板鋪睡覺,陳媽只能在廡廊里另搭一個床鋪。
這時,父親的經濟狀況已呈頹勢,家中的開支用度自然有些收縮。三房鼎立,政出多門,家庭生活免不了產生一些齟齬。在這種環境下,陳媽的處境日見困難。
多年來已成慣例,為了通便,避免便秘,父親要求我們每隔一兩個月服用一次蓖麻油,所以蓖麻油成了我們這房的必備藥。喝蓖麻油,對我們是一次小災難,是個談虎變色的事兒。蓖麻油有股難聞的氣味,喝進嘴里,立刻會引起難耐的惡心。因而,每次喝蓖麻油,總得由大人捏著鼻子,才能灌下。又該喝蓖麻油了,那大瓶子的蓖麻油,前些日子被西屋姨借去,陳媽當然去索要。不承想,碰了個釘子。
“都是家里的東西,怎么我用不得?像討小錢似的盯著要,這是干什么?還有個規矩沒有?”西屋姨杏目圓睜,氣不打一處來。
“西屋太太,孩子們急著要吃蓖麻油,不然,我不會來要的。”陳媽滿臉賠笑。
陳媽一邊賠不是,一邊悻悻而退。她碰了一鼻子灰,窩了一肚子火,還不敢如實向媽媽述說。怕說了之后,又給媽媽增添煩惱。憑著陳媽的年齡和她在我家的資歷,無端受到這般奚落搶白,內心的隱痛可想而知。
徙居北平之后,陳媽的女兒有機會來看望陳媽。她的家住在北平西郊的鄉村,丈夫是個好把式,農忙時下地種田,農閑時干點木匠活,一家倒也勉強糊口。她來過兩三次,每次都帶著她的女兒小秀。小秀比哥哥大一歲,濃眉大眼,見生人怯生生的,質樸中透出幾分聰穎。她們的來,總是給媽媽帶來歡悅。她把她們看作是自己的娘家人。手頭緊,就悄悄地到街口的首飾樓賣一個幾錢重的金戒指,然后領她們逛白塔寺廟會,到綢布店扯布,給小秀買鞋,進小飯館吃飯,說長道短,有說有笑。
媽媽笑吟吟地對陳媽的女兒說:“小秀挺懂事,也挺能干,給我們老大當媳婦吧。”
“她哪有這福分哪!”陳媽的女兒遲疑地說。
陳媽則默然不語。
然而,陳媽走了,陳媽真的走了。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猶如晴天霹靂,頓感天昏地暗,好像一座大樓塌落下來,似乎人人都在訕笑我,每一樣東西都擺得不是地方,甚至天上的星星也排錯了位置。我的陳媽,為什么走?不是說好,在我家養老,我們長大孝敬你嗎?不是說好了,長大掙錢,有一口飯,先給你吃嗎?你為什么無聲無息地走了?沒有跟我們說一句告別的話,沒有給我們留下一句叮囑?
陳媽的走,對于母親來說,既感意外,也在意料之中。因為家道衰落,經濟日絀,也無力按時支付傭人的工錢了。再加上眷室紛爭,陳媽已很難有存身之地。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媽離開這個日益凋零、紛攘不斷的家,勢成必然,對于母親也許會心安理得,因為,她不愿意對不起陳媽,不愿意看到已見老態的陳媽跟我們受罪。
這天清晨,陳媽早早地起床,梳洗得利利整整,照例把母親的屋子拭抹一遍,把小跨院的地也掃得干干凈凈,把洗好的衣服疊起來,放在柜子里。然后,面對垂淚的母親:“我走后,您只是照管孩子,別的什么都不要管。我就是不放心您啊。”
聽說父親上午要出門,陳媽趕忙跑到正房的客廳,向父親辭行。父親對陳媽動情地說:“老陳,今天你要走啊?”
陳媽眼里噙著淚,幽幽地說:“經理,我要走了。我在您家十幾年,你對我的恩義,我一輩子都不能忘。這些年有什么差錯,請您多包涵吧。我不會說別的,我給您磕個頭。”說著就要彎腿下跪。
“這是干什么?不行,這不是折我的壽嗎?”父親立刻扶著她的雙臂,把她攙起來。
“你是老耿家的功臣。你在我們家已留下根基,就是這幾個孩子。應該感謝你才對。孩子們都有良心,長大了不會忘記你的。孩子就是你永遠的紀念。”
這時陳媽欠著身,坐在沙發上,用手抹著眼淚,一字一句地說:“臨走了,說句冒失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太太。她心好,老實,您應該善待她。”
“哈哈哈,這你放心吧。”父親略有幾分感觸地說,“噢,一會兒派一個伙計雇輛馬車,送你出西直門回女兒家。”
我們失去了那張微黃的面龐,失去了那雙殷切的目光,失去了那副穩重而疲憊的身影。從此,陳媽成了我家的歷史名詞,成了我們心中的一座浮雕。
一年后的暮春時節。下午。和煦的陽光透過路邊的老槐樹灑落到小巷,人們的身上暖烘烘的。行人很少,寂寞的胡同顯得有些空曠。這是一天里最枯燥、最無聲色的一段時間。哥哥剛從學校賽完足球,穿著一身中學的校服,梳著個小分頭,腳上穿著回力球鞋,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聽到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有人呼叫他的名字,他回頭先是驚愕了一下,繼而嘩地掉下眼淚:“陳媽!”跑過去抱住了她。
“您怎么在這兒?”隨后瞥見陳媽身后寫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對聯的宅門,他明白了。陳媽把哥哥拉到槐樹底下,端詳著他,不禁掩面抽泣。
“你媽和你們都好吧?你二弟該上中學了吧?老三還那么機靈啊?你的兩個妹妹怎么樣了?你爹的事,還行嗎?”她一口氣把幾乎所有的人都問了一遍。哥哥簡要地回答了之后說:“您放心吧,都好。我們就是想您。”他看見陳媽眼睛里滾動著淚,就收住了話茬兒。
“我做夢也想你們。”說著,她一邊用衣襟擦淚,一邊從藍布短褂里掏出一個白手絹,里面包著一沓錢,對哥哥說:“這是我攢的兩個月工錢。你拿回去交給你媽。你們零花吧!”
“不,不,這怎么行!您留著自己花吧。我要了,媽媽該說我了。”哥哥連忙擺手,向后退了幾步。
“這孩子怎么不聽話!這是我的錢,你應該拿著!”說著便把手絹包硬塞在哥哥上衣口袋里,順手下意識地拂去哥哥身上的塵土。
夕陽斜照著,懶洋洋地。空巷無人,相對無言,倆人靜靜地沐浴在春風吹拂之中。
幾十年過去了,由于某種原因,我們再也沒見過陳媽,這是我們終生的遺憾。但是,我有一張她的照片,她和母親在一起的照片。兩人都坐在照相館的椅子上,媽媽的懷里抱著稚氣的大妹。這張照片可以勾起我們的絲絲回憶。
如今,這兩位母親都已移居天國。也許,她們坐著那兩抬大轎,在天府徜徉,時而,俯視著我們。然而,我卻走在地上,沒有高頭駿馬———因為我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善良而正直的人,正像她們生前所期許的那樣。
陳媽留給我們的是善良、正直和勤勞———一個平常人的生活準則。但人生有什么比這更貴重呢?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