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當中有一段預言性的文字:“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一切神圣的都被褻瀆,人們不得不冷靜地直面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態與他們的相互關系?!边@段文字,是馬克思對工業革命之后歐洲的社會發展所進行的判斷。馬克思一生當中盡管也曾參與共產國際的創建,不過,他更多的時間則是花在分析資本主義的發展邏輯及其內在矛盾之上,當然,更為重要的是超脫資本主義社會的革命之道。從革命實踐的角度來說,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才是改變人類現實社會的開始。然而,這是一段漫長的“翻譯”過程。就思想層面來說,抽象的馬克思理論該如何理解?就現實層面來說,馬克思理論又如何放置在具體的社會脈絡當中實踐?一方面,在東亞社會隨著己身所開啟或是帝國主義所帶來的資本主義的開展過程當中,不均衡的社會發展引燃了人們以實際行動抗議社會不公的激情;另一方面,一九一七年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的成功,則又讓企求革命追求社會公義的人們充滿樂觀的期待。正是在現實所帶來的社會意識與對革命的追求當中,構成了一段馬克思在東亞的漫長歷史。
在東亞社會當中首先揭開序幕的是日本。日本的明治維新,開啟了從政治、經濟到社會、文化改造的大工程,而其資本主義化的步伐也被稱為日本的產業革命。這個資本主義化的內涵,不僅奠定了未來日本經濟發展的主軸,也為日后的左翼運動發展方向埋下伏筆。依照守屋典郎的看法,日本的資本主義化發展可分為幾個層面:首先是國家力量所主導的重工業,重工業的發展與軍事力量的構筑有直接關聯,值得注意的是,在其發展過程當中,則是通過政策優惠與三井、三菱、川崎等少數大財閥合作。第二個方面是輕工業特別是紡織業的發展。封建制度的崩壞,日本各地博覽會的舉行,原來的士族子女都必須投入生產,再加上技術發明所帶來的可觀經濟利潤,種種因素都催發日本的紡織業迅速發展。紡織產品成為日本最大宗的出口品,在國際市場占有一席之地,而其生產模式也迅速進入工廠的大量生產階段。第三個層面則關乎占日本勞動人口多數的農業人口。一八七三年,明治政府頒布《地租改正條例》,這一辦法確立了土地私有的制度與新興的地主身份,也就是土地不再是由封建領主所有,然而,地主卻也必須負擔繳納稅金的義務;對農民來說,農作物的價格也因此由市場所決定。
產業革命之后的日本,盡管賬面上的經濟成績可觀,但是,卻面臨農民與勞動者受壓迫的嚴重問題。一方面,必須繳納稅金的地主將稅金的負擔轉移到農民身上,農民因此成為剝削的對象;另一方面,盡管農村的多余勞動力往工廠移動,不過,高工時與微薄收入卻是當時勞動者的真實寫照。在這樣的過程當中,農民與地主、勞工與資本家之間的相關爭議不斷爆發,而社會運動就在如此情勢之中逐漸孕育。日本社會運動的啟動者首推從美國歸來的片山潛。他在一八九七年創辦“勞動組合期成會”之后,同類的團體繼而陸續成立。不過,日本社會運動的第一個挑戰也隨之出現。一方面,中日甲午戰爭之后,資本家的力量大舉進入國會,另一方面,一八九八年《治安警察法》公布,不僅使社會運動當即因之一挫,該法條在日后還動輒成為打壓社會運動的利器。然而,在貧富差距日漸懸殊的社會情境之下,社會運動也就不可避免地會持續,一九○一年,日本第一個社會主義政黨“社會民主黨”組成,一九○四年,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也在報刊上刊登。不過,在《治安警察法》這一法律利器的打壓之下,逼得這些運動都是稍縱即逝。
在日本社會運動發展的初階段當中,多在集結—被打壓的循環當中邁進,也因此,很難看到運動內部關于對抗國家機器之路線的論辯。不過,一九○六年足尾銅山的大暴動卻激起了有關運動路線的不同觀點之間的論辯,事實上,這場論辯也成為日后成立的日本共產黨的論辯基調之一。一九○六年,標舉“自由主義者”的西園寺公望擔任總理,社會主義者認為機不可失,成立以“在國法范圍內主張社會主義”為旗號的“日本社會黨”。在此前一年,日本在日俄戰爭中獲得勝利,雖然如此,但是非但沒有得到俄國的賠款,搶到手的土地也極為有限。對于平民與士兵家屬來說,政府動輒以“勤儉”為號召進行戰爭動員,然而政府要員們卻仍舊過著奢華的生活,平民與陣亡士兵遺屬的不滿于是激發了東京的“日比谷燒打事件”。面對足尾銅山多達四千名要求改善勞動條件的工人的大罷工,社會黨內部出現了不同的運動路線——幸德秋水主張直接針對財閥專制的“直接行動論”,片山潛則主張漸進勞工階級意識的選舉路線。這場激烈的論辯最終以妥協案收場,不過,社會黨卻也遭致被日本政府禁止結社的命運。此后,社會運動風潮不斷高漲,直至一九一○年的“大逆事件”逼使運動進入“寒冬時代”。該事件起因是一名年輕工人攜帶炸彈到工廠被查出,這使得極欲鎮壓社會運動的日本政府找到借口擴大打擊面,將包括幸德秋水在內的十二名運動者處以絞刑。
進入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日本開始步入“大正民主”時期,并在一九一四年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盡管拜“一戰”所賜,日本賬面上的經濟數字亮眼,然而,京都大學教授河上肇于一九一六年開始在《大阪朝日新聞》連載并引起轟動的《貧乏物語》一書當中,卻指出一個事實:英、美、德、法等先進國家非常一致地出現了同樣的現象,即國家越來越富、人民卻越來越窮!而同一現象很快就在兩年后的日本引爆,這也就是波及日本三分之二土地、高達一千萬人參與的“米騷動”。事件源于“一戰”之后,包括米價在內的日常生活用品物價高漲,富士縣的漁婦們為了防止有心人拉抬米價而搶奪米倉,結果迅速引發大規模的響應。值得注意的是,日后成為日本左翼史上重要理論家的河上肇,其作品在這一時期已引起轟動,數年之后這些作品更被翻成中文,成為當時中國理想青年們接觸、認識馬克思的重要媒介,盡管如此,如同河上肇日后在其自傳當中所反省的,此一時期的他,對馬克思理論的認識仍較為淺薄。雖然他認同馬克思關于歷史發展動力的討論,但卻忽略了對社會關系的分析。
無論如何,“米騷動”背后所反映的,當然是日益嚴重的貧富不均。與此同時,日本之外的世界迅速變化,變化原因同樣源于嚴重的貧富差距——一九一七年,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成功。俄國的革命成功對全球的共產主義運動有著關鍵而復雜的影響,一方面,它燃起全球共產主義者的樂觀態度,然而,另一方面,俄國共產黨卻也以一個新興的指揮中心形態出現。日本共產黨的第一次組黨是在一九二二年,其成員多是舞文弄墨的文人。一九二三年的秘密黨員大會當中,則討論了共產國際關于日本革命的《二二年綱領》。該綱領認為,日本當時的政治結構是以天皇為中心團結一部分布爾喬亞階級而構成。面對這樣的結構,應采取兩階段革命:第一階段團結布爾喬亞階級,廢止天皇制,建立共和制;第二階段則是普羅大眾通過共和制革命建立政權。這種兩階段革命論的思考,與俄國從“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的過程有極為相似之處。事實上,對于布爾什維克革命成功,日本左翼有著無政府主義與布爾什維克主義之間的論辯。無政府主義的看法以大杉榮為代表,大杉榮強調個人自由、反對任何組織行動的觀點,也因此,他無法接受蘇維埃對無政府主義者的打壓。相反的觀點則見于山川均,他在理念上支持當時在西班牙、法國、意大利都頗為普遍的“勞動組合主義”,也支持蘇維埃的新經濟政策,不過,實踐策略上,卻主張通過議會路線獲取群眾支持的穩健道路。無論如何,日本第一次的共產黨組黨,在一連串的驚慌當中宣告結束。首先,日本左翼運動原本就受到警務系統的嚴密監控,而該次秘密會議更提到推翻天皇的言論,也使得成員遭到逮捕。其次,一九二三年發生關東大地震,這場大地震所帶來的不僅是自然災害,更包括右翼勢力的腥風血雨。六千名韓國人被認為與左翼力量有所牽連而遭到殺害,而大杉榮也難逃右翼力量的追殺,日本左翼運動當中的無政府主義與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論辯,也因大杉榮的遇害“自然”告一段落。
日本共產黨的自我解散,遭到共產國際的指責,日共于是在一九二六年的五色溫泉會議上討論再次組黨的問題。在這次會議當中,日共發展史上著名的山川均主義與福本和夫主義正面對決。依照立花隆《日本共產黨的研究》一書所述,山川均認為,要累積革命力量,日共應先轉向合法的無產政黨、避免非法的共產黨活動,如此才能集聚足夠的資源,畢竟,日本離革命階段還有一大段的距離。更重要的是,山川均認為列寧路線是俄羅斯獨特的產物,該路線未必適合日本國情。然而,山川均卻面臨新冒出的福本和夫的強力挑戰。與曾因左翼運動多次坐牢的老革命山川均不同,福本和夫不僅畢業于東京大學,更自一九二二年始在歐洲留學兩年。一九二四年回到日本的福本和夫,非但旋即出版《社會的構成及其變革過程》等著作,更對當時包括河上肇在內的知名理論家進行批判。盡管福本和夫的作品以艱澀難讀著名,然而,他筆下的馬克思理論,卻是一篇篇吸引讀者(大學文化程度在日共占相當比例)立即進行革命的文字。一時之間,福本和夫在日本左翼運動圈里卷起千堆雪,他不僅被視為新的理論大師,當時更有人稱之為“日本的馬克思”。在福本和夫眼中,共產黨應由職業革命家所領導,而共產黨員應具有堅定的馬列信仰,并且黨應通過激烈的理論斗爭排除不徹底的馬克思主義者、結合百分之百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這也就是他著名的“分離與結合論”。對福本和夫來說,日本已進入資本主義沒落的革命關鍵時刻,然而,革命行動應聽從共產國際的指示進行。除此之外,兩人對革命路線的判斷也有許多不同。例如,山川均主張一階段革命,因為政權實際是由帝國主義資本家所掌控,天皇不過是工具,一階段革命論也就是直接針對這些資本家。不同于山川均的主張,福本和夫則提出兩階段革命論,應先面對代表封建制度的天皇,再解決資本家問題。另外,山川均認為階級意識是隨著革命的進展自然形成的,福本和夫則認為應由知識分子灌輸勞動者階級意識以利革命的推展。
以理論指導家之姿出現的福本和夫,其激進路線在五色溫泉會議當中擊敗了老革命山川均的穩健路線。然而,當時主張統一戰線的共產國際迅速否定福本的“分離”觀點,并為日共制定了《二七年綱領》。不過,其時的日本已是右翼勢力逐漸達到頂點的時刻,一九二八年“三一五大檢舉”與一九二九年的“四一六大檢舉”都使日共搖搖欲墜。盡管當時處于權力斗爭狀態下的共產國際再次更改《二七年綱領》的路線,提出《三二年綱領》,但是,新綱領出世之時,日本已然出兵東北,在國內對左翼的打壓則更趨嚴重。老黨員佐野學與鍋山貞親在獄中所寫的《告共同被告(即被逮捕的日共同志)諸君書》當中,便表明了從共產主義者“轉向”民族主義立場的意向,而其效應則是監獄中大約三成被捕的左翼人士紛紛要求“轉向”。“轉向”一詞,旋即成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的時代語言。
在發展當中,日本左翼運動并非沙漠一塊。事實上,依照丸山真男的看法,作為第一個出版馬克思與恩格斯全集的國家,其左翼運動卻充滿書生的色彩,據一九三五年警視廳的統計,依《治安警察法》被起訴的人當中,大學畢業生與在校生便占三成,而這三成人幾乎均與左翼思想有所關聯。與日本的左翼運動相較,中國的革命過程則另具一番面貌,從城市到鄉村、從書生到職業革命家、從馬克思理論到實際的革命行動。盡管今天的上海被賦予各種小資情調的懷舊氛圍,然而,上海其實卻是左翼運動的重要起始點。與日本的左翼運動發展過程相同,社會現象先于運動者的介入。隨著不平等條約而來的開埠,讓上海成為吸引大量城鄉移民的城市,各種不同產業類別的工人不僅成為城市的重要標志,勞資糾紛與罷工的新聞也時而出現在二十世紀初期的新聞當中。辛亥革命之后,工人運動更為蓬勃,不僅公共演說蔚為風潮,中華工黨更介入幾次大規模罷工活動。不過,左翼力量的組織化,主要還是在于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有其特定的歷史脈絡,一方面,風起云涌的五四運動其實并未有效解決政治問題,軍閥與帝國主義力量依舊;另一方面,俄國十月革命成功,也讓當時的知識分子感受到樂觀的期待。陳獨秀從五四運動的主要領導人到共產黨的創建者,就是一個代表性的人物。事實上,盡管他在十月革命之后就開始倡導馬克思主義,不過,直到五四運動之后的一九二○年,在《論政治》一文當中,才公開信仰社會革命的理念。
與日本不同的是,盡管中國的左翼運動在馬克思理論體系的翻譯方面,無論速度還是深度上都落后于日本,甚至是通過日本的翻譯去理解馬克思理論,不過,卻是通過相較之下更強而有力的行動,通過挫敗,而奠定左翼的力量。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通過工人運動崛起的共產黨成為新興的政治力量,然而,這時的共產黨也意識到,必須有更強大的合作者,才能凝聚對抗帝國主義與軍閥的力量。多年力倡三民主義理想、但在政治現實層面卻多次為軍閥所出賣的孫中山,著眼于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有心向俄共學習,調整國民黨的狀態,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便開啟了國共合作的大門。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國民黨與共產黨的成員們在政治經驗上卻有代際的不同,國民黨人的政治經驗來自清末的革命運動,而共產黨人則得于五四運動的參與乃至十月革命的刺激。無論如何,這段時間的合作基本上對共產黨持續擴大工人運動的基礎是有幫助的。然而,孫中山的去世,蔣介石的崛起,五卅慘案的爆發、蔣介石下令的暗殺行動等,都使共產黨被迫退出城市上海。
在這關鍵時刻,此一時期對日共與中共都扮演指導角色的俄共,事實上正值斯大林與托洛茨基嚴重的斗爭,中國問題恰恰是其中的焦點之一。而圍繞中國革命問題的,則是革命對象首先是帝國主義還是中國的統治階級?而對于盟友兼敵人的國民黨在階級上的判斷又是如何?對斯大林來說,他堅信國民黨不僅是反帝的,而且將是引領資產階級民主產生的力量,因而也正是為社會主義革命預作準備的一股力量。也因此,中共應與國民黨保持合作關系。然而,對托洛茨基來說,他眼中的國民黨,是與外國資本有一定連結的,關鍵時刻,國民黨是不可能維護工人利益的。斯大林的看法,與共產國際對日共一九二二年所下達的指令極為相似,同樣具有俄國兩階段革命的色彩。而這個看法很快也在中國被證明了失敗,因為蔣介石崛起之后嚴厲打擊左翼力量的手段超過想象。
與斯大林相較,托洛茨基的判斷似乎較為正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托洛茨基的理論當中,工人相較于農民有更高的革命動能,也因此,他不看好農民革命的可能性。諷刺的是,農民革命的可能性反而恰好就是中共成功的重要原因。在二十年代末期,中國農民大約五億人口,占總人口數的73%。更重要的是,步入三十年代之后,蔣介石鞏固政權的方式是通過“銀彈攻勢”將軍閥納入統治機器當中,一方面,他要極力發動現代化的腳步,然而,另一方面,現代化基礎的根本來源——稅收,卻是任由軍閥向地方征收,農民于是陷于背負苛捐雜稅的無政府狀態。從城市上海退守到農村,卻成就了中共成功的舞臺。二十年代曾在城市上海擔任聯絡工作的毛澤東,事實上對城市生活相當陌生,對知識分子也相當反感。不過,回到湖南鄉村的他,卻開始構筑一條未來革命路線的可能,在中國現實社會方面,他在一九二八年已寫成《湖南農民考察報告》;在政治手段方面,他也很清楚有俄共支持的“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指留學俄國并被俄共派回的年輕共產黨成員)在監督他,甚至與他競爭。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毛澤東開啟了一個中國特色的革命——不同于共產國際最初的國共合作或團結城市工人的想象,這場革命是以農村為基礎而開展的;不同于日共對共產國際指示的言聽計從,毛澤東有意識地提防了俄共的指令。
當然,革命之道路遙遠,以農村為基礎的共產黨在此之后仍有許多挑戰,例如長征、國共合作、抗日等其他歷史過程。甚至就在此過程當中,毛澤東也還能從孫子兵法當中延伸出日后為其他國家革命所效法的游擊戰。無論如何,就中國與日本而論,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理論與路線實踐,在俄共指導與本土實踐之間,開啟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而這條道路對于日后冷戰下的東亞政治結構則有著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