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陶瑋(J.R. Hightower)如果至今健在,該是九十三歲高齡的老人了。早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二年間,他作為哈佛燕京學社成員來到北平。在華居留期間,他完成了漢代經學著作《韓詩外傳》英譯本的初稿。這本名為《韓詩外傳——韓嬰對〈詩經〉的教化應用的詮釋》(HAN SHIH WAI CHUAN:Han Ying’s Illustrations of the Didactic Application of the Classic of Songs)的譯著,在海陶瑋于一九四七年再次來華居京期間,得到重新校訂。一九五二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作為哈佛燕京學社“專題研究系列”叢書第六卷出版。這是迄今為止《韓詩外傳》唯一的英譯本。
漢代是中國學術真正得以確立的時代,圍繞著儒家經典而產生的經學,是中國學術的源頭。想要了解中國兩千多年的文化、學術思想及治學方式的發展,這是一個正確的起點。《韓詩外傳》是除了《毛詩》之外,唯一流傳下來的漢初經學形成期的《詩經》經學著作,其研究價值不言自明。但即使是今天,除徐復觀、龔鵬程、袁長江等學者的專題研究論文外,《韓詩外傳》并無一本專門的研究著作。這部漢代經學書籍如何被海陶瑋選中,并花大氣力用前后三年多的時間,請教了撰述《韓詩外傳集釋》的許維等多位先生,將六萬多字的古漢語加以譯注,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在對海氏譯著動機的猜度中,西方人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神秘感甚至是獵奇心理都可列為選項之一。但海氏譯著的序言中有一句話似可解釋他的動機,他說,希望《韓詩外傳》英譯本的出版能夠吸引有才人士來解決其中許多社會學、哲學等相關難題。言下之意,是希望自己所做的研究,成為西方漢學家們了解中國文化乃至社會的一個媒介。
海陶瑋幾十年前的譯著選擇,其實不過是國外漢學界研究的一個縮影,它折射出西方漢學對中國文化研究的方向、取向及趣味等問題。
西方漢學界對中國的研究早自明代,最先入手的便是中國的傳統經典。早在一五九三年,第一個來華的耶穌會士羅明堅就在歐洲出版了《大學》的片斷譯文。無論是加貝萊茲(Gabelenz,1846─1885)還是馬克斯·韋伯對老子的研究,甚至于黑格爾對于孔子思想的誤讀,都一樣反映出國外學界對中國傳統經典的關注。即便是偏重于中國近現代社會研究的漢學家費正清,同樣對中國古代哲學思想有專門的分析和研究。可以說,西方漢學界習慣于從中國傳統經典出發,來解讀中國歷史、文化以至現實社會的種種。對中國傳統經典的重視和相形之下對當代中國文化的漠視,使不少中國學者頗為不平,認為西方漢學視野過于狹隘,漢學也應該包括對當代中國的關注,它所面對的不應該是一個文化標本,而應是活生生的中華文明,不斷在進步和發展中的中華文明。
這確實是西方漢學研究的缺憾,也固然是當代西方漢學家所面臨的問題之一。但有趣的是,當我們指責西方漢學過于褊狹的眼光的同時,卻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另一重尷尬:作為中西文化問題的另一面,中國西學存在的問題恰恰相反,即對西方現當代的非常關注和對西方傳統經典的片斷了解。
中國對于西方文化的了解,從一開始就處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鴉片戰爭前后,國家積貧積弱的歷史現實促使中國邁出了對西方文化接觸、探究的第一步。這種探究有明確的目的性,現實的緊迫使中國西學的第一要務是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尋找國家的富強之路。而西方古典思想文化著作則因為與現實利益相去甚遠,讓人無心也無暇關注。作為西學的發起者,洋務派最向往的是西方現代化的表征——堅船利炮一類的現實器物。它們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眼中最典型的“西方文明”。即便是引領中國西學擺脫了對西方現代器物迷戀的近代啟蒙思想家嚴復,其關注點也集中在對西方現代文明影響巨大的思想及社會學著作。他的譯著中,亞當·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穆勒的《名學》和《群己權界論》(即《論自由》)、斯賓塞的《群學肄言》、赫胥黎的《天演論》等等,清晰地表明了他的興趣所在。這些代表著當時西方社會思想精粹的著作,與現實和社會緊密相聯,基本劃定了之后中國對西方思想文化的關注視域。
以“科學”和“民主”為旗幟的五四運動中,集結了大批有過留學經歷的文化精英,此時西方現代科學對中國新一代啟蒙思想家的吸引和影響更為顯著。據香港《二十一世紀》一九九九年十二月號上刊載的《〈新青年〉民主觀念的演變》一文統計,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三大核心刊物《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上,“科學”一詞共出現三千二百七十五次,是“民主”出現次數(八百零五次)的四倍強。此時思想文化界對西方的關注也主要集中在近現代,胡適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中,自認赫胥黎的“存疑主義”和杜威的“實驗主義”影響最巨;而陳獨秀與馬克思主義的淵源則是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眾所周知的。此時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古典哲學家也已經進入了國人視野,但對于西學古典學術文化的發展源流,并未有系統涉及。
一九四九年后,中國學界與西學的關聯發展基本停滯,這種沉寂的狀態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轉化為不可遏止的西學熱潮,但主要領域集中在西方現代、后現代的諸多主義,并且這一視域一直沿續至今。
西方現代化普世價值的影響如果要尋求一個表征,中國多年以來對西方現代思想文化上的集中關注是一個合適的例證。我們習慣了從西方現代思想文化中看西方,而除了一部分西方古典哲學之外,我們視野中的西方就是現代、后現代構筑成的西方,雖然誰都知道這只是片斷的、不完整的、斷章取義的西方。
對不同文化的了解,此時此刻,向何時何地出發,才能夠完成一次充滿發現與了解的樂趣并不斷趨近于真實的旅程?這真是我們經歷了多年的追逐后,現在要停下腳步,仔細思考的問題。
如今西方現代科學的體制早已占據了整個教育和科研領域,因為熟悉和了解,對西方現代化的癡迷也已經開始淡化,甚至出現了反省的聲音。在這種情形下,中國的西學之路向何時何地出發,成為迫切需要明確的問題。毋庸置疑,學習其他文化是正確的,但正確的途徑或者說學習的重點是什么?
如果說以往的歷史現實迫使我們關注于西方的現當代,那么,今天的中國西學或許應該在面對西方當代的同時,將西方傳統經典納入研究視野,對古代傳統學術經典深入研究,了解它的源起、發展和新變。在此基礎上,深入剖析西方現當代思想與文化,或許能更好地理解西方的現狀。
中國西學補上傳統經典的一課,談不上是對西方的癡迷或盲目崇拜,而是一種遠離了政治概念的更為學術化的態度。西方傳統經典的學術源流,我們知之甚少。比如柏拉圖研究在中國學界已經算相對深入全面的,但實際上也并不完全,至少目前中國學界尚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柏拉圖全集》,而這是西學中至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早自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西學經典譯介,至今仍舊難免荒疏之處,這不能不說是中國西學的重大缺憾。但目前國內學者如甘陽、劉小楓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從事這一拓荒性質的工作。自二○○六年起,二人主編的“西學源流叢書”和之后劉小楓主編的“經典與解釋”系列,“涉及西方歷代的經典及其解釋(已出版六十多種),目的在于賡續晚清以來中國學人認識西方學術傳統的未竟大業。這個系列包含多個子系列,已經推出的有《柏拉圖注疏集》、《色諾芬注疏集》、《盧梭注疏集》、《萊辛集》、《尼采注疏集》,即將推出的還有《馬克思與西方傳統》、《古希臘悲劇注疏》、《阿里斯托芬集》、《荷馬注疏集》、《維吉爾集》、《舊約歷代注疏》、《新約歷代注疏》等等”(《天不喪斯文》,《南方周末》二○○七年五月二十四日)。這些帶有拓荒性質的工作無疑是艱辛的,但成效也是巨大的。它使我們在觀望、審視西方文化時,理解西方人眼中的經典本質,和他們對這個世界以及社會的認識。
最后,還要順帶提及一個頗有意味的小花絮,海陶瑋憑借這部《韓詩外傳》譯作中的前兩章,獲得了哈佛大學東亞系的文學博士學位。如果與今天動輒數十萬字,充滿了建構、體系類語詞的博士學位論文相比較,這個學位拿得實在是太過容易和僥幸。可是一部扎實嚴謹、流傳于世的譯作和一部乏人問津的研究論文,誰的學術貢獻和價值更大呢?我們高校中外國文學、比較文學或西哲專業的研究生,如果能夠以一部謹嚴的學術譯著和一篇幾萬字的高水平序言作為學位論文,不知是否會促進中國西學的全面發展,從而培養出更多基礎扎實的西學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