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早年曾打算撰寫一部長篇的章回體小說,這篇題作《真如島》的小說共計四十回,刊登在清末的《競業旬報》上,但后來因故只做到十一回,便沒有再寫下去。當時,胡適還只是十幾歲的少年。《真如島》的故事情節頗為連貫,但每一回基本上都有一個主題,分別著力批判了早婚、近親結婚、陰陽八字、果報輪回和誦經拜佛等。其中提及的一些桑梓風俗,直到晚年,仍然時常勾起他的回憶。
《真如島》的第六回,說徽州府績溪縣下泉村人胡瑙,因村中做善會,熱鬧得了不得,“原來這善會要整整的做十天”,到第四天時,“合村人家都戒絕葷腥,一概吃素齋”。胡瑙帶著親戚孫紹武、程翼璜、程翼華三人去看會場,“那會場是借胡家的祠堂來做的,很是廣闊,大門首立了二個紙扎的菩薩,一個紅面長須,一個青面獠牙,都有一丈多高”,胡瑙見了連忙拜揖頂禮……
程翼華便問道:“姑夫,這是什么菩薩?好怕人呀!”
胡瑙低聲答道:“這一位是大王菩薩,便是唐朝的雷萬春將軍。”又用手指道:“那一位是小王菩薩,便是唐朝的南霽云將軍,都是生則為英死則為靈的大英雄呀!”……
邊說邊走,眼看著就進了大門,上面塑著一位菩薩,“粉紅臉兒,年紀像是甚輕”。胡瑙道:“這位太子菩薩,便是唐朝的張巡,兩旁這些菩薩,都是那睢陽城內戰死的三十六人。當日虧得他保障了江淮數郡,我們這里的人才得不遭兵難。”
胡瑙提及的“張巡”,在唐朝歷史上是實有其人。此公為開元末年進士,安祿山起兵后,詔拜御史中丞,守護睢陽。據正史記載:“巡神氣慷慨,每與賊戰,大呼誓師,眥裂血流,齒牙皆碎。”他與太守許遠以微弱兵力,抗擊數十萬叛軍,苦撐數月,終因糧盡援絕,城陷被殺。根據《舊唐書》、《新唐書》的相關史料,張巡麾下諸部將中,以雷萬春、南霽云最為著名。
胡適是安徽省績溪縣上莊村人,《真如島》中的“下泉村”,從命名方式來看與此頗相契合(“上莊”亦稱“上川”,“上”與“下”相對,“川”與“泉”同類)。大王、小王和太子會等,留給胡適的印象大概極深,直到晚年,他在各種場合都還時常提及。譬如,一九六○年四月六日,寓居臺北的胡適從“中研院”出來,“在出來的車上,看見南港一帶家家戶戶的拜拜情形,很熱鬧”,這陡然勾起了他的回憶:
這就是我們大陸的迎神賽會。績溪的“太子會”之外,六月、七月也都有一個賽會,叫做“大王會”、“小王會”的,相傳是南霽云和許遠的故事。南霽云和許遠幫同張巡守睢陽很久,睢陽在河南省;北方暫時穩定下來,江淮得以無恙,因此我們徽州也為他們舉行迎神賽會。這時還作戲,遠道的親戚,要早幾天預備一些禮物像水果一類的東西,用花布包好送去請親戚來看戲。鄰近的,也要請他們吃了飯看了戲才走的——這是我童年時代的社會背景。
雖然南港不是績溪,臺灣亦遙隔大陸,但風俗的相似,還是勾起了他對于故土的一脈相思。
根據清末徽州知府劉汝驥的調查,績溪縣西北鄉五都、六都、八都(績溪自縣城北門起,按逆時針方向,將境內劃分為十五都,上莊即屬八都)一帶的“太子菩薩會”最為盛行,屆時的迎神賽會,“演劇進香者以千計,婦女跪拜,焚紙箔者無算”。“太子菩薩會”即太子會,胡適在《四十自述》的開頭就寫道:“太子會是我們家鄉秋天最熱鬧的神會”,雖然當年的太子會多少讓人有點失望,但其中仍有四隊昆腔、六出正戲:
粗樂和昆腔一隊一隊的過去了。扮戲一出一出的過去了。接著便是太子的神轎。路旁的觀眾帶著小孩的,都喊道,“拜啊!拜啊!”許多穿著白地藍花布褂的男女小孩都合掌拜揖。
神轎的后面便是拜香的人!有的穿著夏布長衫,捧著炷香;有的穿著短衣,拿著香爐掛,爐里燒著檀香。還有一些許愿更重的,今天來“吊香”還愿;他們上身穿白布褂,扎著朱青布裙,遠望去不容易分別男女。他們把香爐吊在銅鉤上,把鉤子鉤在手腕內里,涂上香灰,便可不流血。今年吊香的人很多,有的只吊在左手腕上,有的雙手都吊;有的只吊一個小香爐,有的一只手腕上吊著兩個香爐。他們都是虔誠還愿的人。懸著掛香爐的手腕,跟著神轎走多少里路,雖然有自家人跟著打扇,但也有半途中暑熱走不動的。
…………
這里的描摹,是當年績溪太子會的真實場景。在《四十自述》中,胡適還提及,某年上莊村“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讓他加入前村的昆腔隊學習吹笙或吹笛,但后來由于族中長輩反對而作罷。
關于“太子會”和“保安善會”,在徽州各地頗為普遍,晚清經學大師俞樾的《春在堂詩編》卷二有《打標》詩:
有唐張睢陽,正氣干云霄。即今對遺像,凜凜寒生毛。
…………
獨念南與雷,兩君人中豪。面受城下箭,指斷筵前刀。
城破等死義,大節皆無橈。鬼豈有大小,分別真徒勞。
上揭最后四句注曰:“船中奉唐張睢陽以逐疫,而以雷萬春為大王,南霽云為小王,神像大小因之。”俞樾于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秋天前往徽州,館于休寧汪村(也就是充當徽商汪氏的家庭教師)。此后“萍蹤歲歲客新安”,每年都是二月前往,十一月返歸,前后歷時六年。他所撰寫的《打標》詩,狀摹的是休寧的保安善會。至于績溪,據清抄本《績溪縣城市坊村經理風俗》記載,“閏年于六月中,闔城卜日致齋,造龍舟,分方隅,祀五方帝,共祀張睢陽殉難諸神,名曰善會”。另外,在績溪,除了六月外,七月二十三日為張睢陽誕辰,“坊市分五土之色,制花燈,遍游三夜,日出瘟車,以驅疫癘”。揆諸實際,無論是“五方”還是“五土”,都與中國傳統的陰陽五行有關。
在傳統時代,瘟疫是一種極為恐怖的急性、烈性傳染病,因其發作快,且傳染迅速,往往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置人于死地,一般民眾對之恐懼至極,但卻束手無策。而從傳統醫學的角度視之,人之患病是因為身體內部的五行相克,引起陰陽失調所致,故而瘟疫便相當自然地與陰陽五行相結合。《真如島》中那位頗懂得新學的孫紹武認為:
先王以神道設教,做會賽神,便也是神道設教的一條法子。因為每逢炎熱的天氣,便有許多穢氣,積蓄在空氣里面,久而久之,叫人家用鑼鼓、爆竹把這些疫氣都震得散開了,這便是預防瘟疫傳染的法子。后人不懂得這個原理,于是變本加厲,專在木人土偶面前燒香許愿,祈求免疫……
但不管怎樣,舉辦善會是為了保佑社區安寧,男增百福,女納千祥,故而稱為“保安善會”。據新編方志對當地風俗的記錄:就整個績溪而言,保安善會的會期一般為三五天,而在胡適的故鄉上莊一帶則較長,前后長達十天左右——這與小說《真如島》的描摹恰相吻合。保安善會舉辦之前,一定要請紙扎工匠打造龍舟,糊以棉紙,染以黃色,并畫水浪、魚蝦等,每艘龍舟長約一點五丈,有二十四艙和三十六艙之別,其中各置大小菩薩二十四尊或三十六尊。通常是在船頭立大王雷萬春、小王南霽云,其大小與真人相似。而在艙中,則安置張巡、許遠相對而坐。有的保安善會的規模相當之大,如明末崇禎十七年(一六四四),毗鄰上莊的旺川(胡適情人曹誠英的家鄉)一帶之保安善會,笙鼓細樂,燕飲累日,參加者就多達一千七百多丁。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曹誠英在國立中央大學農學院編輯的《農學雜志》特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這篇題作《安徽績溪旺川農村概況》的調查報告,其中也提及保安善會的做法:
……有大兵船一只,船頭所立為某將軍大王菩薩,身大丈余,青面,執大刀;船尾立某將軍小王菩薩,紅面,亦執大刀。船中有兵士五百余,所有菩薩皆草裹紙,衣內有木架,大王、小王之身架為黃檀樹所制,極堅硬,以……村民必須搶大王奔跳而期得走也,會期十日……
大概是舉行善會時需要建造龍舟,故而保安善會通常也被稱為“龍舟會”或“船會”。另外,由于建造龍舟是為了送瘟神,當地亦稱之為“瘟舟善會”。送瘟神時,有一整套相關的儀式:
花花鑼鼓鬧宣[喧]天,三界大王上法筵。
禳瘟餞圣之以后,收瘟時氣返天庭。
…………
十年悃[困]守在睢陽,殺寇歸天力怎亡。
盡忠報國黎民靖,果然忠烈實無雙。
主瘟總管元帥,收瘟大力魔王,
…………
慮誠頂禮送大王,餞送大王往蘇杭。
上述的文字源自一冊民間宗教科儀,因系輾轉傳抄,且為蠹簡殘編,文字頗不連貫雅馴。該書全本要目分為“設粥”、“請十廟”、“大王出身”、“船出水”和“鋪司”等,內容是以新安江沿岸為其活動空間,展示了“收瘟攝毒滿船裝,安奉龍舟來供奉”的迎神賽會場景。此外,筆者手頭尚有一份保安善會的《登程船引》抄件,頗為珍貴:
欽差瘟部都督憲府大堂張,為出巡
世界,檢察庶民,經過沿河旱道,須備神夫、轎馬、舡只
等項,護送本部上奉
玉旨,今行水路,禁止私造舡只,即販私貨,令行立拿究
治。今照得江南徽州府績溪縣楊山鄉高風里厚儒社內
預禳保安善會,特備龍舟、花籃、彩旗餞駕,回
天請旨頒恩,赦爾等之愆,賜將來之福,災消禍散,名利
兩全,須至牌引,合行通用,如違即拿,重究不貸,速速!
須至牌引者。
中華民國年月日吉時發行
引右仰舡神送至杭州錢塘縣富春驛投繳。
《登程船引》上鈐“績溪縣”朱印,其中的“江南徽州府績溪縣”頗堪玩味。從建置沿革來看,清代的江南省,地域范圍包括現在的江蘇、安徽兩省地,康熙之后雖有分省之說,但“江南省”的稱呼仍然約定俗成。及至民國,江蘇、安徽早已一分為二,但在民間科儀中卻還是一仍其舊——這反映了此類民俗至少可以上溯到清代。而“中華民國”之后并未填寫明確年份,則表明它是一份空白的船引,供人們在實際使用時依據具體情況填寫。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此類保安善會在民國年間曾一再舉行,想來,這也正是胡適曾經見到過的。
從“船引”的源流來看,這應來自明清時期的“路引”和“船引”。路引是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下的產物,它是人們離鄉外出時的證明,相當于后世的介紹信或通行憑證。從明代開始,根據政府規定,“凡遠出門,先須告引”。近年來,各地還陸續發現明清時代木刻的朱印路引,頗為精美。從中可見,舉凡外出務工、經商,無論遠近、水陸,都需在路引上開具明白,這一點,在明代尤為嚴格。除了路引外,商船出洋,按照官府規定,船主也都要向政府領取船引作為執照,船主必須嚴格按照船引開列的貿易目的地前往,所載貨物亦不得違禁及超限,嚴禁民間私人貿易。后來,此種開具通行憑證的做法,逐漸為民間信仰所吸收,轉變而為死者導入天國的憑證。譬如,安徽九華山的地藏禪寺,一向就有《西方公據冥途路引》、《大九華地藏王為出給路引通關事》等相關文件,“普度群生”,頒發給那些前來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而四川的鬼城,自古及今亦為民眾出具《酆都天子大帝冥途路引》。據說,亡魂持有此類路引,前往黃泉途上的所有關津渡口皆可放行,從而順利地進入輪回之境。
《登程船引》中的“欽差瘟部都督憲府大堂張”,也就是張巡。此時的張睢陽,已成了職司驅瘟的神庥。大概是因為死前曾賭咒“雖為鬼,誓與賊為厲”,民間遂以張巡為驅鬼辟疫之神,甚或直指為瘟神。對此,前引的徽州民間宗教科儀書中,有一段叫《大王出身》,想來便是迎神賽會時所唱的小戲:
大唐一統天下,皇圖帝德遐昌,唐太宗開科取士,……尉遲公單鞭救主,薛仁貴跨海征遼,剿滅翻[番]邦一統,傳與后代明王。楊國忠不守國法,與貴妃擾亂朝綱,安祿山胡寇作反,統人馬圍困睢陽,張老爺盡忠報國,許老爺赤膽忠良,雷將軍面中六矢,藍元帥自刎而亡,姚將軍斷指伏義,賈元帥鐵石心腸,鐘景其西京保駕,郭太古迎帝回朝,李光弼征胡破擄,景香亭萬古流方[芳]……
之后的一大段是唱張巡、許遠困守睢陽的歷史故事,歌頌二人的奇勛偉績孤忠勁節,文繁暫且不錄,此處但表倆人戰死之后:
……后來感郡邑城隍司,將此事奏為玉帝,奏到張、許二位老爺,盡忠報國之心,賞善罰惡之意,玉帝準旨,就封張老爺為東平圣帝,許老爺封為千圣慈王,藍、雷二將封為護國二先鋒,帳下三十六人加封有級,又差張、劉、趙、史、鐘五位大王,降下凡塵,結成一黨,帶領二十四氣天兵,三十六旬瘟疫,七十二喉瘟神,帶領藥葫蘆,前往胡地放瘟,打起花花鑼鼓,開口噯呵,瘟放出,有些難分善惡……
話說張巡、許遠等人不敵安祿山,戰死疆場,幸虧玉皇大帝授以獨門秘器,前往胡地放瘟。眾將將藥葫蘆打開,放出來的都是“白色瘟,當時的場景是——
(又)搖[遙]望見船頭大王……
(又)逞威風站在船頭之上;搖[遙]望見船尾小王,搖搖擺擺,他擺船而開放,放出來,都是五色瘟。
(又白)眾大王,胡地放瘟,觀見安祿山的人馬,由[猶]如滿天星半一般,瘟大主,放將出來,擺[把?]安祿山人馬,瘟去八九了,郭令公回朝,依舊復了大唐一統……
就這樣,為非作歹的安祿山人馬被瘟殺得大半,大唐遂得光復。不料,放出的五色瘟,如同打開了的潘多拉之盒,后來竟使中華本土亦慘遭流毒。于是,慈悲為懷的玉帝,只得再次差遣唐王第三子,封為收瘟三太子,協同其他諸神收瘟攝毒……
前述戲文唱道:張巡、許遠二人死后,分別被玉帝封為“東平圣帝”和“千圣慈王”。在績溪的民間文獻中,“東平圣帝”亦作“東平王”,而“千圣王”則因方音之訛,亦作“謙遜王”。另外,戲文中提及的“收瘟三太子”,也是張巡的另外一個銜頭。此前,不少論著談及績溪的“太子會”,多不清楚“太子”一名淵源何自。其實,根據清代學者俞正燮在《癸巳存稿》中的考釋,因張巡曾任太子通事舍人,后世誤以唐室曾贈巡為通真三太子,故而在績溪,有關張巡的祭祀活動,又稱“太子會”。
管弦嘈雜、炫異矜奇的保安善會,于驅瘟逐疫之同時,亦宣揚“賞善罰惡奏聞知,陰陽報應總無差”的觀念。無論是從船引的形制還是祭祀的儀式來看,動魄驚魂之民間迎神賽會,有不少都是模仿官府的排場,這是明清以來迎神賽會與官府產生緊張關系乃至沖突的根源所在。《登程船引》中提到“楊山鄉”所轄之五都、六都,與旺川、上莊一帶的七都、八都壤境相接,趨尚略同。而從水系發育的情況來看,分別流經楊山鄉、旺川和上莊的小溪共同匯入大源河,并輾轉流入揚之河,最后進入新安江、錢塘江,一直到達下游的杭州,這種共同的流域背景,更促成了彼此的風俗大同小異。也正是在此種背景下,這一帶的保安善會,才會出現《登程船引》這樣的文書。《登程船引》實際上是模仿新安江上官府出巡的行舟,將瘟神押送出徽州境內,一直送往下游的杭州府,最后“龍舟花燈歸大海”,實際上也就是將之驅逐出海——這與江南的“都天會”以及華南(包括臺灣)等地之送瘟神的儀式并無太大的差別。
在傳統時代,爭強賭勝的迎神賽會固然糜費金錢,但以歷史人類學的角度視之,它卻是普通民眾構筑社區共同體和地域社會的方式之一。人們鳴鉦擊鼓團聚為樂,祈保風調雨順民安戶泰,是在借助神的靈光,強化各村落的相互認同和共存意識,實現世俗社會中村際、族際的溝通與和諧。不過,胡適在《真如島》中所盡情摹寫的,當然不是為了刻意記錄此類風俗。
發表《真如島》小說的《競業旬報》創刊于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是清季的一份白話小說,該報的主要宗旨在于振興教育、啟迪顓蒙、改良社會。胡適在旬報出刊兩周年紀念時撰文指出:“我們這個報,本來是想對我們四萬萬同胞,干些有益的事業,把那從前種種無益的舉動,什么拜佛哪,求神哪,纏足哪,還有種種的迷信,都一概改去,從新做一個完完全全的人,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國民。大家齊來,造一個完完全全的祖國,這便是兄弟們的心思。”他接下去安排了一位披發叫罵的婦人,手拿一把切菜的樸刀,將大、小王等三四十個菩薩的頭全都剁了下來,一股腦兒倒進露天糞窖。接著他說出了婦人剁殺菩薩的原因:當時,瘟疫盛行,婦人家中計有五個病人,雖曾許下大愿,單獨出錢做場保安善會,但善心未得好報,家中仍然是死喪接踵,一怒之下,遂殺起土偶菩薩來了。胡適的此種謀篇布局,無非是要彰顯“迷信的罪惡”,破除他眼中的“鄉曲僻陋之見”。而小說的主人公被取了個異常古怪的名字——“胡瑙”,其寓意也再明顯不過:主人公的行為舉措純屬胡鬧。
胡適是個早慧的天才,他不滿三歲,就已認得八百多個漢字;三歲即進入學堂念書;九歲以后就開始大量閱讀小說;十一二歲時,便與一群同學組織戲班,扮演諸葛亮、劉備之類的文角,沉酣經史,咀嚼名臣;不到十五歲,這位獨步奇才已是硯田久耕,文入妙來。后來,他反省個人的成長經歷,認為自己生長于拜偶像的環境中,習于諸神兇惡丑怪的面孔和天堂地獄的民間傳說。直到十一歲溫習朱子《小學》,念到司馬光攻擊天堂地獄通俗信仰的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燒舂磨,亦無所施。”從此以后,他便懷疑起神燈鬼火譎詭幻怪之奇。在《四十自述》中,胡適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真像地藏王菩薩把錫杖一指,打開地獄門了。”這句話是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的一個典故,為那個時代的徽州人所耳熟能詳。就這樣,胡適用有神論的語言狀摹了自己豁然開朗的思想境界——十一二歲時,他就已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十三歲那年的正月,他到大姊家拜年,半路上經過中屯村口,見其中的三門亭供著幾個神像,他便對外甥硯香說:
這里沒有人看見,我們來把這幾個爛泥菩薩拆下來拋到茅廁里去,好嗎?
這一突然的念頭,嚇壞了外甥和同行的長工,他們竭力勸阻,莫要去惹那些本已瀕于危境的神道:“菩薩是不能得罪的!”然而,胡適仍悻悻然地偏要拾起石子,擲向亭中的那些神像。雖然此次逆天拂人的舉動在現實生活中遭到了勸阻,但他還是忍不住在自己的小說中,將那些爛泥菩薩統統拋向茅廁……
二○○八年盛夏于復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