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核電狂飆突進的大背景下,乳山核電風波促使人們去思考整個核電熱潮的系統性保障機制問題
初春的午后陽光明媚。在位于山東半島東南部、黃海之濱的威海市乳山縣小石口村,50多歲的宋吉忠正在村里惟一的空地上整理和修補漁網。出海打魚的時節就要到了。
不遠處,是一座向東南方向延伸入海、名為“古龍嘴”的小山。山上半徑大約100米的圓形場地,就是擬議中的總裝機容量為600萬千瓦的乳山紅石頂核電站廠址所在地。
“春節前,村里召集村民開了會,說了說要建核電站,我們該怎么辦。但后來再沒什么消息了。”宋吉忠告訴《財經》記者。
2007年12月6日,原國家環境保護總局(現已更名為環境保護部,下稱環保部)網站發布“關于乳山核電項目的說明”,稱“乳山核電項目并未向我局提出申請,我局并沒有受理該項目”。膠東半島上這個默默無聞的村莊一時間蜚聲全國。
站在“古龍嘴”向西北方向望去,《財經》記者注意到,被稱做“東方夏威夷”的國家AAAA級銀灘旅游度假區,綿延長達20余公里。
或許正是因為“要銀灘”還是“要核電”的爭議,才讓這個20多年前就已選定的廠址,在中國政府去年11月公布的《國家核電中長期發展規劃》中,被列為現有沿海13個廠址中惟一“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廠址”。
目前公開信息顯示,當地仍在繼續推進這一核電項目。負責乳山核電項目前期工作的山東紅石頂核電有限公司籌建處工作人員對《財經》記者表示:“我們的決心和信心,沒有受到(外部爭議的)絲毫影響。”
不過,環保部核安全管理司(國家核安全局)接近該項目的負責人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出言謹慎。這位人士強調,鑒于該項目尚未進入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的規劃,更未到環境影響評價階段,因此“下任何結論,現在都還太早”。
乳山“核”路
乳山市行政上隸屬于山東威海市,因境內的大乳山而得名。市區位于青島、煙臺、威海的交匯之地,距離這三個城市的車程均在一個半小時以內。
在乳山南部,東起白浪灣、西至珍珠灣,綿延20公里的白沙海岸,則是在近年內因開發旅游、房地產項目而名聲鵲起的銀灘。擬議中的核電廠址就處在銀灘西南方向,向東南伸入黃海的一段山脊的頂端。
目前的核電站廠址,實際上是上世紀80年代全國核電廠址論證過程中,在山東選定的青島的膠南、即墨以及煙臺的海陽、威海的乳山和榮成等廠址之一。
小石口村村會計宋元海對《財經》記者回憶說,早在1983年時,就有人來這里考察,“那時我才30多歲,當時,專家們認為這里的條件非常好。”
對于核電站而言,安全問題至關重要。評估核電廠址安全性的最關鍵因素,非抗震條件莫屬。一旦發生大地震導致核泄漏,無疑將是一場劫難。
“在抗震條件上,可以一票否決。”曾多次參與核電站選址審查的中國地震局地質研究所副所長徐錫偉對《財經》記者表示。從地質條件看,廠址5公里范圍內不能有活動斷層,周圍25公里范圍內不能有能動斷層,這樣,即便附近發生地震,地表也不致斷裂。
根據1999年國家頒布的《核電廠總平面及運輸設計規范》,廠址不宜選在地震基本烈度大于7度地區。青島地震局副局長告訴《財經》記者,在地震基本烈度上,青島、乳山均為6度,均滿足地質要求。
中國海洋大學海洋地球科學學院教授楊作升則表示,中國的海岸一般分為泥質、沙質兩種。從山東龍口以東到蓬萊、煙臺,一直到連云港,都以沙質海岸為主,更適合發展核電;而山東海岸屬于基巖岬角海岸,作為地基,穩定性很好。目前中國現有的幾座核電站,都是在靠海的山邊上清理出一塊完整的基巖,以保證不會出現地質下沉并避免地震的破壞。因此,從廠址條件上看,乳山紅石頂可謂得天獨厚。
當然,決定核電發展沖動的,除了地質條件,更主要的還是區域發展需求。
與已經有核電站分布的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地區一樣,作為經濟和人口大省的山東,近年來飽受電力緊張之困。目前,山東省的火力發電占到了總發電量的99%,雖然擁有兗州煤礦等,但山東整體上仍是煤炭資源匱乏省份。
官方統計資料顯示,2005年,山東從外省調入煤炭8500萬噸;2006年則達到了1億噸;到2007年,這一數字更達到1.2億噸。
爭議聲起
在核電站的選址原則上,清華大學核能研究院教授曲靜原對《財經》記者表示,除了核電站本身的安全,以及區域發展需要,同時也應考慮環境保護因素。也就是說,除了要評估環境對電站的影響,也應該評估電站對環境的影響。
比如,海水被用于冷卻反應堆,可能會造成附近的海水溫度上升,從而對生態造成影響。根據紅石頂核電廠址數模試驗分析,如果該項目最終達到六臺100萬千瓦裝機容量,將有1.13平方公里的海域在排水影響下,溫度上升4度;溫度上升2度的面積為6.5平方公里;上升為1度的海域則達到22.6平方公里。
對此,乳山方面認為,廠址周邊15公里范圍內都沒有主要捕魚區,也沒有重要經濟魚類的洄游通道及產卵場和索餌場;再加上水體生物對水溫有一定的適應范圍,因此,核電廠溫排水對附近海域的水生物影響,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在核電站與毗鄰的銀灘之間的關系問題上,2006年以來,爭議一直沒有平息。
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銀灘僅是一片荒凉的海灘。但到了今天,這里儼然已成為乳山的一張“名片”。
2002年11月,在被國家正式批準為AAAA級旅游景區之后,當地的房地產業開始升溫。非官方統計顯示,目前銀灘已經竣工以及在建的房地產項目,總面積達到800萬平方米。而按照銀灘管委會官方網站上的資料,這一區域的人口規模最終將達到60萬人。
一位早在2006年5月就于銀灘購置房產的北京業主對《財經》記者表示,當地發展之快,實在令人印象深刻。她回憶說,滿眼的腳手架,以及密密麻麻的房屋,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破土而出。
在這種情況下,重新考慮選址可能造成的社會經濟影響,已成為一個不容回避的現實問題。即使在整個社會已處成熟期、變化相對平穩的美國,按照核管理委員會(NRC)的規定,早期選址許可(Early Site Permits,ESP)的有效期限,也只有20年。
從2006年夏天開始,國家環保總局就開始陸續收到關于乳山核電項目的信訪材料;在“銀灘無核論壇”、“大海環保公社”、“天下第一灘”等網站上,也開始出現大量反對修建核電站的呼聲,為此發起了簽名活動,響應者達上萬人之多。他們最主要的疑慮,還是核電站距離銀灘太近。
從籌建處公布的廠址示意圖上看,銀灘為東西走向,核電站廠址則位于銀灘西端“白沙口”的正南方向8.1公里處。目前關于核電站選址距離人口中心的限制,依據的是1986年頒布的《核電廠輻射防護規定》(GB6249-86),即半徑5公里以上的限制區,非居住區即不得有居民居住,限制區內人口及經濟應有所規劃,人口不能過快增長。從上述規定看,銀灘旅游度假區遠在標準規定限制區外,其發展并不為該規定所限制。
不過,在質疑者看來,這一規定已經有過時的嫌疑。根據國家環保總局去年11月5日發布的《核動力廠環境輻射防護規定(征求意見稿)》,核動力廠廠址選擇的過程尤其應避開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生態脆弱區等環境敏感點,規劃限制區范圍內必須無1萬人口以上的人口中心,而10公里范圍內也不得有5萬人口以上的人口中心。
對于目前的銀灘來說,旅游度假區幾乎有一半處在核電站10公里范圍內,其中最近的有星海花園,較大的如大慶一區等。
割裂的民意
核電籌建處有關負責人對《財經》記者表示,整個核應急體系是中國所有應急體系中最先進的,一旦出現非常情況,銀灘那些人口(即便考慮將來增長)的疏散“沒有困難”。
但種種跡象顯示,這種說法并未得到廣大外地業主的認同。
在國際上,隨著技術進步,核電站的安全性已日益增強。核電站距離大城市的標準,也已有所放寬,如法國的布熱(Bugey)核電廠距離120萬人的里昂只有30公里;比利時的都爾(Doel)核電廠,距離安特衛普也僅有15公里。但基于謹慎性原則,不少國家仍傾向于選址在人口相對稀少、且遠離人口中心的地方建設核電站,如芬蘭就規定,在半徑為20公里的應急疏散區內,不宜建有休閑中心等人口密集場所。
國際原子能機構目前執行的NS-R-3安全標準,也強調在核電站選址時,一定要考慮到周邊社會環境的變化,包括持續監控人口增長和分布情況等。
2007年12月12日,乳山核電項目代理業主秦山第三核電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徐俊棟、山東紅石頂核電有限公司籌建處處長王文升,聯合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就表示,“誰也掌握不了當地實際人口狀況”,并直斥反對該項目的人大多是外地購房者。
“既然都掌握不了實際人口,當地政府和核電企業又如何能做好完善的預案安排呢?”一位海岸明珠小區的外地業主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質疑。
“當初動員我們去買房時,說買了房子就是一家人了,一起享受無工業污染的藍天綠水;現在討論核電站是否該建時,我們又變成了‘別有用心’的外地人。按照這種邏輯,將來一旦核電站出現泄漏,我們這些不具備當地戶籍的人,是不是又變成不被應急預案涵蓋在內的‘二等公民’?”這位業主頗有感慨。
據悉,去年12月份,乳山市曾進行了一次公眾問卷調查。乳山市環保局有關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整個調查共發放問卷500份,結果顯示“大家都比較支持(核電項目)”。不過,外地業主普遍質疑,選在“淡季”做這一調查,事實上相當于相當于剝奪了眾多銀灘居民作為“利益相關者”(stakeholder)應有的公眾參與權。
今年1月7日,來自北京、天津和周邊各省的十幾位業主代表,來到國家環保總局,以銀灘旅游度假區業主的名義,遞交了全國各地5000人聯名的信訪材料(包括網上簽名1000多人和銀灘現場征集的簽名近4000人),要求重新調查核電站環評的公眾參與情況。
在這份信訪材料中,他們還對問卷調查的公正客觀性提出質疑。因為有業主發現,所謂的隨機調查問卷,不少是乳山市、小石口村所在的海陽所鎮的官員,在當地村干部的陪同下,入戶當面填寫的。在村民對核電站的風險普遍缺乏充分了解的前提下,這種方式能否真正反映當地的民意,不能不被打上一個問號。
環保部核安全管理司有關負責人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坦言,現行的《環境影響評價公眾參與暫行辦法》,僅對公示時間有明確規定,而對公眾調查時人口如何取樣等細節,還沒有相應的具體規定。
“我們過去還沒有遇到過類似情況,這次會派專家到實地考察。”他說。
核電“熱潮”中
如果說2007年11月,國務院正式發布的《核電發展中長期規劃》(2005年-2020年),吹響了中國核電大發展的號角,那么,進入2008年,核電熱潮涌動已成現實。
僅以3月為例,國家發改委副主任兼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就公開表示,發展核電對中國而言是一種戰略選擇。2020年實現裝機容量4000萬千瓦的原定目標,有望進一步提高到6000萬千瓦。截止到2007年底,中國現有核電裝機容量僅為907萬千瓦,核電在整個電力供應中的比重僅為2%;就全世界而言,根據國際原子能機構的統計,這個比重為16%。
繼寧德核電站正式破土動工之后,3月初,福建省第二座核電站——福清核電站,也正式通過了環保評審,只待今年11月正式開建。
3月4日,湖北省政府亦在北京與廣東核電集團簽署了合作開發協議,決定在湖北咸寧啟動大畈核電項目。這也是中國內陸省份第一個核電項目;之前已經完工或者在建的,都無一例外分布在沿海地區。
全國政協委員、國防科工委專家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兼中國核能行業協會理事長張華祝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今年年初,南方各省發生的大面積冰雨雪災害,進一步刺激了對核電的需求。之前,張曾任國防科工委副主任兼中國國家原子能機構主任。
在這次災害中,無論是長距離輸電線路,還是火電所需要的煤炭大規模運輸,都遭遇到極其嚴峻的挑戰。要解決這些能源缺乏省份的電力供應問題,不需要長距離傳輸,也不需耗費太大運力的核電站,就成為最現實的選擇。
據說,除了湖北,湖南、江西等此次冰雨雪災害“重災區”省份的核電項目,也都提上議事日程。
或許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審視作為個案的乳山核電風波,才更具現實意義。那就是如何在“急行軍”的進程中,確保公眾的知情權和參與權的充分實現——哪怕危險僅僅是微乎其微。
早在1987年,距離香港平洲僅12公里之遙的大亞灣核電站開工前,就曾在香港引發廣泛爭議。據張華祝回憶,當時通過與香港天文臺的合作,在大亞灣和香港本島建立起完整的監測網絡,這些數據也會在香港定期公布。雖然大亞灣核電站距香港市區已超過50公里,香港政府仍制定了完善的《大亞灣應變計劃》,普通民眾只要訪問香港天文臺和香港保安局的網站,均可了解該計劃的詳情。
從1990年至今,香港特區政府更是在國際原子能機構及國際專家的監督下,先后四次全面測試了這項應變計劃,以確保該計劃絕對妥善周詳,足以應對可能的泄漏事故。正是通過這種公開、透明的溝通方式,以及政府采取的切實措施,才終于使得該項目獲得了香港公眾的認可。如今,大亞灣以及相鄰的嶺澳核電站,為整個香港提供了近四分之一的電力。
在內地,從1985年首座核電站——秦山核電站動工至今,整個社會已發生巨大變化,公眾的環境意識不斷增強,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通過網絡和其他渠道,了解到更多的核電知識。在很多情況下,這種知識并不足以讓其得出準確、全面的判斷,但足以使他們對很多過于簡單的官方說法和不夠透明的決策過程產生懷疑,乳山風波即是一個例證。
或許,這起風波,也給了我們一個難得的“冷窗口”,來思考整個核電熱潮的系統性保障機制。
張華祝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就提醒說,從1991年秦山核電站并網發電以來,中國核電總體安全狀況良好,但越是高歌猛進,就越應進一步完善法律法規,并嚴格監管。因為核電站不同于一般電力項目,只要安全性出一點差錯,“就什么都沒了”。
作為核電環境安全的監管部門,環保部也意識到這一點的重要性。目前,《核環境安全法》的立法工作,已列入“十一五”立法規劃中。
對于乳山核電站項目,國家環保總局核安全司接近乳山項目的知情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乳山項目在進入環保核準程序之前,必須先列入規劃,這一點是很明確的。
“一旦我們受理了,如果發現(環評過程)有不合規的地方,方案肯定要重新做。”他重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