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是公共資源分配的有效手段,在溫室氣體減排方面也能發揮重要作用
經濟學家們習慣于用“市場”來解決一切資源配置問題。這種自由放任(laissez-faire)態度的基本理論依據,來自所謂“福利經濟學第一基本定理”,即在所有物品都得到定價的情況下,完全競爭市場經濟的一般均衡是帕累托有效的——不可能在改進某個人福利的同時,不損害其他人的福利。
不過,“所有物品都得到定價”意味著不存在顯著的外部性,因為外部性本身,正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未得到定價的物品。而一旦承認外部性的存在,福利經濟學第一基本定理也就不再適用了。因此,以英國經濟學家庇古的著作《福利經濟學》為開端的一種思想流派認為,政府應實施某種機制(例如對污染征稅)來矯正市場失靈。
與庇古學派相反,著名的科斯定理認為,即便存在外部性,只要經濟主體彼此談判與締結合約的能力不受限制,帕累托有效的結果仍然能在政府不加干預的情況下獲得實現。因為如果一種資源配置是無效的,人們將有激勵通過談判達到帕累托改進。所以,即便市場失靈,自由放任仍然有其根據。
但是,科斯定理立足于這樣一個要求,即外部性是可排他的,也就是說,產生外部性的經濟主體可以控制誰受這種外部性影響,誰又不受其影響。純粹的公共品(public good),即一旦被創造就會被所有人分享的物品,是非排他的外部性的經典例證。例如,環境污染,特別是空氣和海洋污染,是不能選擇特定影響對象的。因此,污染可被看做是一種公害(public bad),而減少污染則是一種公共品。
不妨假設有許多社區生活在一起,它們都排放污染,并受其影響,但治理污染對單獨一個社區而言成本高昂。科斯主義者會期望,如果這些社區通過談判達成協定,每個社區都承擔一定的污染治理,那么減排就會實現。但問題在于,其中任意一個社區都會有動機去搭其他社區的“便車”,不承擔成本,卻享受其他社區減排的好處。最終的結果是,污染減排協定根本無法達成。
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強硬的科斯主義者也應該承認,要達到最優的結果,就需要有外部干預。例如,由政府或某個強制性權威實施某種方法,以決定減排水平。我們把這樣的方法稱為“機制”(mechanism)。
對此,另一個簡單的例子是,某個城市要減少交通擁堵,有許多手段可以使用,比如讓司機支付過路費,或征收汽油稅,或補貼公交,或在某些地方直接禁止私人交通工具,或是以上種種方式的組合等。機制設計理論就是要告訴你,怎樣的方法才是合適的,以及如何找到這種方法。
設計一種合適的機制有時是非常復雜的。簡言之,機制設計首先應明確想達成的目標,然后研究應該運用何種機構或程序來達成這一目標。但人們有時可能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因此機制設計理論的任務之一,正是發現和定義人們的目標。
而尤為關鍵的是,機制設計理論認為,只有機制滿足了兩個條件即“參與約束”(人們自愿參與)和“激勵相容約束”(人們自愿付出實現目標的努力)時,目標才能有效地得以實現。
機制設計理論已經在許多領域得到了應用。例如,環境政策、產業政策與稅收制度等的設計,東歐轉軌過程中的國有資產私有化,各國電信頻譜的私有化,等等。其中,環境問題由于常常包含了不可排他的外部性,機制設計理論在這一領域尤其適用,有關研究也已經得出了許多有用的結論。
例如,在前述社區環境治理問題中,怎樣的外部干預才是有效的呢?最簡單的方法是,政府直接要求每個社區實現一定的減排量,即對整個社會是帕累托有效的減排量。另一種類似的方法是,政府對每單位的污染減排給予一定補貼,使帕累托有效得以實現。
但是,這兩種方法都假定政府知道各個社區的偏好,知道什么樣的減排水平對整個社會是有效率的。更難解決且更常見的情況是,政府并不知道這些信息。此時,主要又有兩種情況:第一,政府不知道各主體的偏好,但每個主體都知道所有主體的偏好,即具有完全信息;第二,政府不知道主體的偏好,而每個主體也都只知道自己的偏好,即不完全信息情形。
我們已經證明,在這兩種情況及其他特定假設下,的確存在一定的機制,可以讓人們報告自己的真實偏好。例如擬線性效用(此處意味著收入變化不影響公共品需求)條件下著名的“維克瑞-克拉克-格羅夫斯機制”(Vickrey-Clarke-Groves mechanism)。在該機制中,如果某一主體所報告的偏好改變了整個社會的最終選擇,則它必須繳納一筆金錢,其數額相當于它給其他主體帶來的損失。
當然,理論上也推導出了一些“不可能定理”,即在一定條件下,機制只能是“獨裁性的”(即存在這樣的主體,無論整體狀況如何,該主體所偏好的結果都會被機制所選擇)。
在實際的環境政策制定中,機制設計理論的應用或許還要更為復雜。
政府環境政策的主要約束對象是企業與公眾,兩者的需求各不相同。企業追求的是利潤最大化,政府不能強迫它們做不愿做的事情,因此只能通過設計激勵機制來鼓勵環境保護。另外,我們很難知道企業從一種技術轉向另一種技術需要花費多大成本,所以也需要通過機制設計來發現這個成本。人們可能擔心企業是否會為申請政府經費而延遲計劃內的技術更新。只要機制設計得足夠好,這樣的問題也是可以避免的。
在公眾方面,未知因素在于人們愿意在多大程度上放棄消費,以達到保護環境的目的。如前所述,這需要機制設計理論的指導。例如,可以根據人們對稅收政策的反應來衡量其環保意愿。
環境保護需要全世界的集體行動。人們已經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但仍然困難重重。例如,在國家水平上,由于并不存在具有強制力的國際執行機構,“搭便車”行為也就更加難以避免。
全球環境保護的第一步,應該是設計符合各國需求的國際公約,讓每個國家都從中有所得。例如,給予發展中國家貿易優惠或技術轉移,或其他它們需要的東西。任何違反承諾的國家將會失去公約所帶來的種種好處,公約的約束力就來自于此。
當然,發展中國家總是會擔心環保阻礙經濟發展。環境政策肯定是昂貴的,在短期內會對經濟發展造成影響。但如果不及時面對氣候變化的挑戰,長期中的經濟發展就會受損,甚至無從談起,兩者并不是對立的關系。
締結全球性環保公約的過程必然會很困難,但這件事情是如此重要,我相信,人們將發揮出充分的創造力,從而實現目標。至于現有的《京都議定書》,從機制設計理論的角度看,它仍然存在很多問題,卻是朝向正確方向的一步,未來將能做得更好。其改進需要加大溫室氣體減排的力度,并擴大參與范圍,讓更多的發展中國家參加。
拍賣是公共資源分配的有效手段,在溫室氣體減排方面也能發揮重要作用。2002年,我和另外兩名學者為英國政府設計了通過拍賣計劃來分配減排激勵資金的計劃,以幫助英國達到《京都議定書》中的減排要求。
當時,英國政府拿出5億美元作為對企業的激勵,而我和同事的任務就是在5億美元的預算投資之下,最大化減排成果。我們建議采用拍賣方式,企業以減排量作價,競拍政府的投資。最終,有幾十家企業通過拍賣得到了政府的激勵資金,也兌現了各自承諾的減排份額。英國的這一成功經驗,或許可以為各國提供一點借鑒。
作者埃瑞克·馬斯金(Eric S. Maskin)為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教授,200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本文根據《財經》在2008年4月博鰲論壇年會期間對作者的專訪整理,并經作者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