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既堅持效率原則又堅持正義原則,既贊同市場化改革又批判市場之弊端,既要引領潮流又要批判社會
(一)
《財經》乃民間社會一株小草,它與民間力量一起成長。它相信,只有民間力量的成長,能夠有效地遏制“大政府”與“大公司”的壟斷傾向。也是基于對民間力量的信任和對公共空間的渴求,多年來,《財經》堅持不懈地爭取新聞自由,為公眾對公共政策的知情權奮斗不息——這就是十年來我參與并觀察《財經》的結論。
過去的十年風雨,需要放到過去30年的背景中,再做思量。
剛剛過去的30年,是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反動過程,故而,自由市場的經濟體制與政治體制,是這一過程的潛在趨勢。基于民眾在1949年-1979年期間計劃體制之下的生活體驗,自由市場作為一種潛在趨勢,在此后步入改革開放進程的中國社會里獲得了自我實現的巨大動力。
與此同時,自由市場明確地要激發和試圖滿足每一個卷入市場生活的人的私欲——它在許多方面是陰暗的和具有破壞性的——并因此而使資源配置變得更有效率。“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的政策沒有明確界定讓誰先富裕起來,但內置于自由市場機制的效率與私欲之間的邏輯關系意味著,那些更少限制地追求私欲并懂得借助于他人私欲的人將會先富裕起來。為什么“剝削有功”?因為剝削者可以極大地改善資源配置效率,故有功于社會整體。
鑒于上述種種,我以為始有《財經》對于中國轉型期社會根本問題的根本立場:既堅持效率原則又堅持正義原則,既贊同市場化改革又批判市場之弊端,既要引領潮流又要批判社會。
很顯然,一個沒有批判的市場經濟不可能演變為健康的市場經濟;同理,一個從不反省的自由社會終將失去自由。
(二)
基于這一立場,在市場曾經或仍然弱小的領域里,《財經》為其鼓而呼之。例如,它在電信業支持反壟斷和自由競爭的運動,在銀行業主張脫胎換骨的改革迎接“市場大考”,在教育領域和醫療衛生領域堅持批評“大政府”及其官僚化傾向,在勞動力市場批評極端不發展的狀況和 “反市場”政策,等等。
另一方面,在市場已經占據著主導位置的領域里,《財經》更多地報道其弊端并予以批判。例如,它在金融領域和土地開發等領域批判營私舞弊,揭露黑幕,反對不負責任和無視倫理的自由放任,在環境保護、文化遺產、食品安全等問題上主張以更有效的政府監管來彌補企業倫理的普遍缺失。
也是基于這一立場,可以看到《財經》對“大政府”和“大公司”保持著同樣的批判態度,因為它們內置了“利維坦”傾向,它們都傾向于壟斷——對自由的壟斷。并且,我們尤其警惕和批判這兩種壟斷勢力相勾結的傾向。當然,轉型期中國社會,不得不容忍一個異常龐大的政府。因為轉型期內的政府必須部分地履行它在傳統計劃體制下的各項職能,同時還必須履行它在新的市場體制下的各項職能。然而,一切政府,內在地具有“利維坦怪獸”沖動,這是一項無可否認的事實—— 如同“絕對的權力絕對地趨于腐敗”是一項無可否認的事實一樣。
(三)
事實上,以往十年的中國政府行為大致可分做兩階段,即1998年-2003年,及2003年以來。
后一階段,政府行為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迅速官僚化”——尤其是在市場最可能失靈的領域,如“教育”和“衛生”,以及所謂“需要宏觀經濟調控”的諸領域。辨其原因,主要是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持續多年,大大超過了國民可支配收入的增長速度,導致中央和各地政府部門對國民經濟的影響力及相應職能的迅速擴張;與此同時,政府行為并未發生顯著改變,其基本模式仍是官僚化的。
與后一階段相比,在前一階段,政府試圖在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這兩種本質不同的行為模式之間實現職能轉換。但是政府官員們的思想方法及對現實經濟問題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仍陷于舊的計劃時代的慣式;他們常常以計劃方式求解市場問題——典型地,曾引發經濟學家群體的廣泛批評的“糧食政策”,所謂“糧食流通體制改革”。一般而言,以計劃方式求解市場問題的政府行為,被群眾稱之為“瞎指揮”。與此同時,腐敗,在金融領域、電信領域、石油、鐵路、航空、電力以及一切被美其名曰“天然壟斷”的領域里,隨著權力的擴展和諸如“投融資體制改革”、“住房體制改革”、“醫療保險體制改革”和“財稅體制改革”而迅速蔓延,成為那一時期中國政治經濟生活中的陰暗部分。
十年間,中國經濟發展過程引發的許多深層問題都開始“浮出水面”。其中,最具廣泛和深遠影響的,是“勞動-資本”關系問題,與此密切相關的是國有企業“職工下崗”潮,以及勞動者自發組織的維權行動。主要由于各地政府沉迷于早已過時的慣式,勞動者維權困難重重,勞動的要素價格在市場上被普遍低估。中國經濟結構難以獲得“產業升級”的內在動力。
以往十年,國際社會發生的最具深遠意義的事件,莫過于2001年9月11日震驚世界的恐怖主義襲擊。所謂“文明的沖突”,經這一事件演變成為以族群滅絕為特征的恐怖主義行動,所謂“種族恐怖主義”。這一事件迫使人們重新思考“全球化”和“現代化”的含義,尋求具有文化包容性和更好緩解文明之沖突的發展道路。
以往十年,中國社會經歷的最具深遠意義的事件,應屬2003年爆發的SARS流行病及延續至今的可能爆發“禽流感”的持續威脅。這一事件不僅迫使中國政府重新建設全國性的疫病預防體系和應對重大自然災害的非常規機制,而且迫使每一個中國人重新思考既有的生活方式與生態環境的關系。與此相關地,許多中國人也開始重新審視他們在醫藥、中西醫關系、養生、修身、心理和心性等方面的不健康與不和諧狀態。
今天,當市場不僅主導了我們的社會,且因它而生的經濟發展的沖動正迅速地耗盡我們社會的自然資源與文化資源時,當環境問題被主流社會“邊緣化”的時候,鼓吹環境政策、支持環境運動、批評無節制的經濟發展和廉價的工業化政策當為正途。
(四)
展望中國社會轉型的最近的未來,我以為,應當相信,中國人均財富的持續增長,必會引發“衣食足而后知榮辱”之普遍訴求,從而“教育”和“衛生”必會成為中國人普遍關心的領域。
就教育制度而言,如錢穆指出,中國歷史上曾經實施過的五大類制度,最符合現代教育原則的是“社會自由教育”,或可輔以“官辦教育”和“官督民辦教育”。可是關于社會自由教育,最大的阻力來自我們社會的根深蒂固的與“應試教育”相適應的價值觀念。其次,阻力還來自政府官員的與計劃體制相適應的意識形態。古今中西,教育必須有獨立之精神和獨立之權利,而后才可能培養具有高遠之理想且能從事原創之學術研究和兼濟天下之技能的人才。故而,教育之自由化是當務之急,教育成果之考核應退居次要或以“官督民辦”方式實施。
就衛生和醫療制度而言,應當承認,現階段,改革的基本方向應當是“市場主導的”或“官督民辦的”,而不應是“政府主導的”或“官辦的”。我們主張醫療服務的市場化供給制度——以醫護人員為收益中心,逐步取消行政化的收益管理,逐步建立醫療保障體系和社區服務體系。政府應當做的事情是:(1)鼓勵盡量多樣化的消費者維權組織,(2)保護為消費者維權組織提供咨詢的醫療專家的獨立性,(3)資助或鼓勵更加多樣化的醫療服務供給方式,包括本土的和西方的醫藥研發以及本土的和西方的養生實踐。
(五)
作為“結語”,應當承認,《財經》沒有也不可能提供解決中國問題的完美處方。它努力做的,不過是在每一重大事件中運用獨立判斷能力,忠實記錄時代和歷史,而且一以貫之。我以為,這是《財經》與中國社會在它們共同的演化中求解中國問題的可靠途徑。
汪丁丁為北京大學教授,本刊學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