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已成為全球最大的溫室氣體排放國,通過潔凈煤技術減少排放是現實的選擇,但成本問題難以跨越
繼廣東核電集團與東莞電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今年2月正式簽署協議,將建設世界上最大的整體煤氣化聯合循環(IGCC-Integrated Gasification Combined Cycle,簡稱IGCC)項目之后,又有十幾個IGCC項目擺上國家發改委的案頭,等待審批。
在4月15日的“《財經》—投資可持續發展的未來”論壇上,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研究員姜克雋向《財經》記者透露,中國原來的計劃是在近期先上一批超超臨界機組,待IGCC更加成熟后再大面積上馬,“但現在看來,這些項目可能一下子都會批下來。”
如果前述建設藍圖成真,屆時中國或將成為IGCC這一潔凈煤技術的第一大國。目前,美國雖然已經有七個大型的IGCC項目投入運營,但其增長顯然遠遠跟不上中國的規劃進度。
在熱效率以及污染物控制,尤其是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方面,IGCC與傳統的火電機組甚至新興的超超臨界機組相比,優勢十分明顯。但是,這一技術能否真正主宰中國潔凈煤的未來,或許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是非題”。
“超超臨界”技術
煤炭,這種黑色的化石能源,曾經支撐了整個發達國家的工業化之路。在中國,有三分之二的一次性能源供應依賴于煤炭。
然而,煤炭也是典型的“骯臟能源”之一。它伴生的硫、氮甚至很多重金屬元素,如果不加妥善處理,在燃燒時會產生二氧化硫、氮氧化物以及含有重金屬元素的大量粉塵,是造成酸雨、粉塵等污染的“元兇”之一。煤炭也被認為是不斷加劇的全球變暖最主要的“肇事者”。
上世紀80年代初,美國和加拿大曾就解決兩國邊境酸雨問題進行談判。在談判中,美國特使德魯劉易斯(Drew Lewis)和加拿大特使威廉姆戴維斯(William Davis)提出了潔凈煤技術(Clean Coal Technology,CCT)的概念,以期依賴在煤炭加工、燃燒、轉化和污染控制等方面的新技術,減少污染提高效率,使煤炭成為潔凈、高效、可靠的能源。
1986年3月,美國率先推出了“潔凈煤技術示范計劃”(CCTP);在隨后的十年間,該計劃累計優選出45個商業性示范項目,項目總投資達到了71.4億美元。現在,潔凈煤技術已成為世界各國解決環境問題主導技術之一,也是高技術國際競爭的一個重要領域。
在潔凈煤技術概念中,燃燒發電是核心。煤的高效、潔凈燃燒技術,目前包括了直接燃燒和煤轉化為潔凈燃料兩個方向,超超臨界機組和IGCC無疑就是這兩個方向上最主要的“領跑者”。
在標準大氣壓下,水一旦升高到100攝氏度,就會達到沸點并從液態變為氣態。然而,超臨界機組中,通過將壓強到提高到超過22兆帕(約為220個標準大氣壓),工作溫度將上升到347攝氏度。在這種情況下,蒸汽從濕蒸汽直接成為過熱蒸汽、飽和蒸汽,熱效率也會大大提高。而在超超臨界機組中,壓強通常都超過了27兆帕(約270個標準大氣壓),工作溫度更是超過了580攝氏度。
一般超臨界機組的熱效率,比亞臨界機組的高2%-3%,超超臨界機組的熱效率又比超臨界機組要高出4%左右。以2007年11月建成投產的華能玉環電廠四臺100萬千瓦超超臨界機組為例,熱效率超過45%,供電煤耗只有283.2克/千瓦時,比2006年全國平均供電煤耗要低22.6%。
據《財經》記者了解,目前中國已經有超過60臺60萬千瓦或100萬千瓦超超臨界機組正在建設中。根據國家發改委要求,今后60萬千瓦以上燃煤機組,都必須達到超超臨界機組的能耗指標。
IGCC技術走的是另外一條路線,煤通過氣化和脫硫、除塵等凈化處理后,轉化為含有一氧化碳和氫氣的合成氣,這些合成氣隨后再進入燃氣輪機發電。
與超超臨界技術僅僅追求消耗更少的煤炭不同,IGCC不僅在二氧化硫、氮氧化物和粉塵排放上很小,而且在控制溫室氣體排放上也有著巨大的潛力。因為在合成氣進入燃氣輪機之前,就可以將一氧化碳脫除,而僅燃燒氫氣的燃氣輪機幾乎不會排放任何溫室氣體。因此,這種技術普遍被認為是一種更具革命性的技術。
IGCC沖刺
中國科學技術部973“大規模高效氣流床煤氣化技術的基礎研究”項目首席科學家、華東理工大學潔凈煤技術研究所教授王輔臣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IGCC實際上是煤氣化技術、煤氣凈化技術和高效燃氣技術的結合。
目前適于大規模工業化的氣流床煤氣化技術,又可以細分為粉煤氣化和水煤漿氣化兩種方式。所謂粉煤氣化,就是把煤磨成面粉一樣細的顆粒,在國際上以英荷殼牌(Shell)為代表;水煤漿則是將煤粉與水和黏合劑混合而成,目前國際上以德士古(Texaco)公司為代表——該技術已經于上個世紀90年代被美國通用電氣收購。
早在“二戰”時期,煤炭資源豐富的德國就開創了IGCC的雛形。真正現代意義上的第一座IGCC電站,于1994年在荷蘭開始運行,采用的就是殼牌公司的粉煤氣化技術,熱效率達到了43%。
殼牌中國負責煤氣化技術許可的經理韓天崢告訴《財經》記者,截至目前,殼牌在中國已經出售了15個煤氣化技術許可證,其中五套裝置已經投產,未來一到兩年,每年有另外五套投產;另外,利用IGCC技術,殼牌還有一個與中國石油化工股份公司合資的煤氣化制氫氣項目。
與在粉煤氣化方面殼牌一枝獨秀不同,水煤漿氣化方面已經初現中外競爭端倪。王輔臣對《財經》記者透露,從2006年至今,其所在的研究所已經賣出了31臺水煤漿氣化爐;而德士古進入中國20多年來,也僅僅銷售了60余臺。
然而,在他看來,中國整個IGCC技術鏈條依舊十分脆弱。目前國內煤氣化以及凈化設備都已經迎頭趕上,但大規模的燃氣輪機卻始終無法突破。
“坦率地說,我們差距比較大,至少要差20年到30年。”王輔臣坦言。
盡管在技術上仍處于攻堅階段,但中國國內的發電企業仍然對IGCC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早在2005年12月,中國華能集團公司就聯合另外七家大型國有發電、煤炭和投資企業,共同發起組建了綠色煤電有限公司。其目標是實施華能倡導的“綠色煤電”計劃,研發、建設、運營綠色煤電示范電站。
2007年8月,大唐國際發電股份有限公司宣布,將投資180億元人民幣,在沈陽細河經濟區化學工業園內,建設總裝機容量160萬千瓦的IGCC熱電廠。其中一部分煤氣將供電廠生產電及熱,而另一部分煤氣則用來生產甲醇。如果該項目成功,將是中國目前最大的IGCC投資項目。
不過,這個記錄很快就被刷新。今年2月已經簽署協議的廣東東莞IGCC項目,總裝機容量將達278萬千瓦,這也將是全世界最大的IGCC電站。
誰為成本“埋單”
對于神華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會秘書黃清而言,美國第一個IGCC電站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電站位于美國得克薩斯州一個名為坦帕(Tampa)的小鎮上,廠址旁就是一個高爾夫球場。“這說明這個電廠的污染已經可以忽略了,”黃清說。
統計顯示,與傳統的粉煤技術相比,IGCC平均的硫排放降低93%,氮氧化物排放降低75%,顆粒物排放量降低了33%,水消耗減少30%。
“它就像一個沒人的工廠,噪聲、排放都沒有,這給我很大沖擊。”黃清對《財經》記者表示,“電廠以后都這樣,就不擔心煤炭污染了。”
國家發改委副主任、新任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也曾公開表示,中國一次能源結構以煤為主的國情,決定了以煤電為主的發電結構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難以改變,因此燃煤所帶來的污染問題急需IGCC這樣的技術來解決。
不過,成本問題,或許仍是IGCC面臨的最大障礙。
韓天崢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承認,傳統火力發電設備流程相對簡單,就是燃煤鍋爐和蒸汽輪機;IGCC生產流程則要長得多:從制備純氧空氣分離裝置、將純氧與煤制成合成氣的氣化島,到氣體精制、燃氣輪機、預熱鍋爐、燃氣輪機。
更何況,燃氣輪機工作溫度一般都在1300攝氏度以上,而蒸汽輪機只有600度上下;因此,IGCC對管道要求更加苛刻。再加上氣化島本身也比燃煤鍋爐復雜得多,這一切無疑都會拉高成本。
以每千瓦所需投資計,目前在美國IGCC約在1200美元到1400美元之間,而常規超超臨界機組的投資約為1000美元,仍有兩成以上的差距。據業內人士測算,在中國,IGCC的成本更是幾乎相當于常規超超臨界機組的兩倍。
2006年,中國第一套8萬千瓦IGCC發電機組在山東兗礦集團投入使用。目前其發電成本為每度0.50元,而目前的常規火電每度電成本僅為0.20元左右,這套裝置現在要靠地方補貼才能保持運行。
或許是考慮到這些因素,即使力挺這一技術的王輔臣,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也對中國IGCC的發展持相對謹慎的態度。在他看來,國家先選擇兩到三家作為試點,或許更為可取一些。
一個可能的出路,在清華大學熱能工程系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倪維斗看來,就是將IGCC發電和煤化工結合起來,實現多聯產。所謂煤氣化多聯產,是指煤氣化后形成的合成氣,除了發電之外,在凈化以后還可用于生產化工原料、液體燃料(合成油、甲醇、二甲醚)。這樣,多聯產的綜合效益,或許就可以補償發電的高成本。
不過,多聯產能否徹底消化這種成本上的壓力,仍是一個問題。中國煤炭科學研究總院潔凈煤研究中心副主任吳立新對《財經》記者表示,IGCC和煤化工結合的多聯產,對于經濟性肯定有很大的提升。然而,要真正實現互補,仍然面臨復雜的技術問題。
“化工和電力不一樣,化工對壓力、溫度條件變化非常敏感;兩個過程結合起來,會有一個如何優化的問題。”她提醒說。
此外,很多設備都依賴于進口,也是成本高企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水煤漿氣化技術上處于領先地位的美國通用電氣(中國)能源集團清潔能源副總裁胡亦鵬就對《財經》記者強調,希望通過和國內設計院合作,把總體成本降下來。
通往“零排放”
對于中美兩個煤炭消費大國而言,潔凈煤一直是雙邊能源和環境合作的“重頭戲”。
早在2005年10月27日,華能集團加入美國“未來發電”企業聯盟簽字儀式就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當時華能集團成為參與“未來發電”計劃的第一家美國之外的企業。在去年5月的中美第二次戰略經濟對話中,中國正式以國家身份加入未來發電計劃政府指導委員會,也被認為是此次對話的主要成果之一。
“未來發電”(Futuregen)計劃是2003年美國總統布什宣布實施的一項清潔煤計劃,旨在建設一座利用煤發電、制氫、二氧化碳捕集與封存同時實現近零排放的發電容量為275MW的商業示范電站。這一電廠將集成先進的IGCC技術,并驗證碳捕捉及封存技術(CCS)的安全性、經濟性和可行性。
這曾經是布什政府在清潔能源上最具野心的計劃,并且在工業界和國際上獲得了廣泛的支持。但今年1月30日,美國能源部宣布,將不再繼續支持耗資18億美元的“未來發電”計劃,轉而將資金分配到多個在現有的電站研究可行的CCS。
在通用電氣(中國)能源集團清潔能源副總裁胡亦鵬看來,“未來發電”本身最重要的方面是CCS,美國政府專心研究這一技術,恰恰是對現有的工業化IGCC的一個肯定。這個領域已經實現了產業化,同時也為IGCC真正成為通過溫室氣體“零排放”打下了更好的技術儲備。
但實際上,圍繞著諸如IGCC這樣的潔凈煤技術,是否應該成為“零排放”之路的爭議,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于通過IGCC實現減排的前景,華東理工大學潔凈煤技術研究所王輔臣教授本人也不是十分看好。
表面上看,通過合成氣進入燃氣輪機之前,去掉一氧化碳只剩下氫氣,就可以實現“零排放”。但是,他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提醒,對于現在的燃氣輪機,只用氫氣效率僅為34%到35%左右,在發電效率上根本沒辦法與超超臨界機組相比。
要彌補這種效率損失,征收碳稅(Carbon Tax)是一種可能的解決辦法。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發表的《清潔煤未來》報告中就提到,如果電廠需要支付每噸100美元的碳稅,IGCC將更有吸引力。因為對于常規火電來說,如果強制碳捕捉和封存的話,成本將提高40%到90%。
據悉,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已經決定從今年7月起,開征碳稅。開始為每噸10美元,但最終目標定為每噸100美元。
不過,雖然中國已成為全球最大的溫室氣體排放國,但短期而言,減少二氧化硫、氮氧化物以及粉塵等傳統污染物的排放,仍是更為現實的目標。2005年,中國二氧化硫年排放量已經達到了2549萬噸,要實現到2010年減少10%的目標,燃煤電廠可謂重任在肩。
但同樣的問題或許仍然存在:僅僅依靠內部成本的優化,很難解決成本上的巨大落差;而環境稅乃至碳稅等可以支撐的外部綠色經濟政策,在中國雖然千呼萬喚,卻始終難見真容。因此,決定IGCC在中國的前景的,除了技術問題,很大程度或許仍然要取決于政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