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從來都是風格史。當風格日漸淪為道具,文學的歷史也將就此終結
在北京的收獲之一,是回美國之前看完了新拍的《神探狄仁杰III》。那個盜賣官鹽的案子編得相當精彩,只是故事走到一半時,男二號李元芳遭遇強敵,負傷,獲救;才脫敵手,便落俗套——他失憶了。
近年來的小說、電影、劇集,涉及失憶的不計其數,中外皆然。用美國作家奧茨的話說,這是一個擁擠的領域。在現實中,我們也處在一個失憶盛行的時代。一些重大事件發生不到20年,居然很多人不知道。以他們的年紀,患阿爾茲海默癥,似乎早了點。想起以前用過的一臺老電腦,只有內存,沒裝硬盤,經過簡化的WPS系統拷在一張軟盤上;電源一切,信息全沒了。
美國南加州有位老先生,腦子得了怪病,負責記憶的海馬體周圍,被病毒蠶食殆盡。他的時間只有此刻,空間也只是眼前所見。他的意識像白矮星一樣向內坍縮。這基本是一個不可逆過程。除了病理性原因,再就是人的記憶無法備份。與之相比,文藝作品中的失憶世界不但人滿為患,而且出入過于自由。電視劇里的李元芳說了句“大人,我回來了”,然后該干嗎干嗎。
不管生活現實還是虛構世界,失憶者喪失的除了記憶,還有身份。就是說,你不再是你自己以為的那個人。沒有身份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從小聽見大人們相互提醒——“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關于身份的重要性,孫志剛的在天之靈可以證明。在現實中,人們重視身份的有無,更勝于身份的真偽。以前我在紐約當翻譯混飯,見過不少非法移民,寧愿作為假護照上的人生活下去。“文革”期間那些出身不好的人,大概也有類似感受。
15世紀的佛羅倫薩建筑師布魯內利奇(設計過百花圣母教堂穹頂)搞過一次惡作劇。戲弄的對象,是一個名叫馬內托的木匠。他串通所有認識馬內托的人,約定一律叫他馬迪奧;就連法官也參與此事,認定他患有失憶癥。面對眾口一詞,加上新的名字標志的是一個有錢人,所以沒過多久,馬內托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新身份。這個故事沒有交代木匠老馬是否脫產享福到最后。
一個人的身份來自社會的確認,而記憶卻只屬于個人。正是記憶的惟一性,驅使文學藝術中的人物不辭辛勞,甚至危險,追查本來的自我,好像尋求真理的勇士。蘇格蘭有一個美術專業出身的年輕人叫霍爾,去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說,叫《生猛鯊魚文檔》。在這本書里,男主角兼敘述者的駕照上印著埃里克桑德森這個名字,弄不清自己是誰了,心理醫生說他患了失憶癥。與此同時,他不斷收到另一個名叫埃里克桑德森的人寫來的信。這是過去的埃里克未雨綢繆,給即將失憶的自己指引返回自我的路。據信中記載,埃里克的記憶是被一條超現實的鯊魚所吞噬。這條鯊魚無所不在。更多時候,它存在于人類的意識深處,不時選擇一個目標,吃光此人的全部記憶。這個犧牲者從此再無自我可言。他像經歷了一次不完整的轉世,內心破損不堪,布滿利齒的咬痕;他的皮囊,則是那個“舊我”用過的二手貨。
整個故事始于一次事故。當時埃里克和女友在希臘度假。后來女友在海邊游泳時溺水。也許鯊魚就在那一帶水域游弋。此后他的意識逐漸局部化,直至接近空白。要想擺脫絕境,就得獵殺那條鯊魚。而那孽畜也沒閑著,一次竟從埃里克家的電視機里游了出來,準備獵殺它的獵殺者。決戰之前,埃里克失蹤的女友再次現身,受到一個像是來自虛擬世界的“非空間探索委員會”派遣。她的任務是協助埃里克戰勝記憶鯊魚。他們模仿麥爾維爾的《白鯨記》里的水手,登上一條19世紀的破舊捕鯨船。和他們同舟共濟的,還有埃里克的貓。那一戰打得昏天黑地,自不必問。
這本小說像是一個后現代文化數據庫,從中我們不時看到面熟的場景和人物。他們來自約翰巴斯的《洪流》、村上春樹的《怪鳥行狀錄》、卡爾維諾的《宇宙連環畫》、馬爾泰爾的《派正傳》,以及《鯊腭》《黑客帝國》這類動作片,甚至阿波里奈爾式的具體詩。當然還有電子游戲。好像擺脫“影響焦慮”的最佳途徑,就是把自己的血肉拋喂給更多的風格鯊魚。
《生猛鯊魚文檔》出版之前就已被密集炒作,還鬧出不小動靜。女明星妮可基德曼覺得此書極酷,打電話給作者,希望把故事的主角改成女性,這樣就可以拍一部由她主演的大片。作者比她想得更酷,竟一口回絕。不夠酷的是,此后每次接受采訪,他都要把這個故事再講一遍。文學史從來都是風格史。當風格日漸淪為道具,文學的歷史也將就此終結。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