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上,一天也沒喜歡過郭式浪漫主義,更可怕的是,這種浪漫主義不分文學內外
在《力反“思想統一”的梁實秋》一文中,我談到了梁實秋為普羅文學的辯護,這是為了反對當時國民黨對普羅文學的封殺;但如果從審美取向和價值取向來說,梁實秋對普羅文學不但缺乏認同,甚至沒有丁點好感。這當然同他在美國哈佛浸染過保守主義和人文主義的教育有關。梁實秋眼中的普羅文學其實不是文學,而是“宣傳品”和“斗爭的武器”。我們不妨看看,他在和魯迅關于“文學階級性”的論戰中引用過的、由郭沫若翻譯的蘇俄詩歌《十月》的片斷:
“我們把人倫的信條蹂躪/我們要粗暴的坐行/帽子要頂在頭上/兩腳要踏在棹子的當心/你們不喜我們/自從我們以流血為大笑/自從我們不再洗浣那洗了萬遍的襤褸的布條/自從我們敢:王八蛋喲!這震耳的大叫……”
這樣的詩在今天看來,顯然是一種“暴力美學”,甚至它只有暴力而沒有美學。在左翼那邊,美學似不重要,重要的是,文藝要為革命——那時正在進行的暴力革命——服務。這是郭沫若的文藝觀:“今日的文藝是我們現在走到革命征途上文藝,是我們被壓迫者的呼號,是生命窮促的喊叫,是斗志的咒文,是革命預期的歡喜?!?/p>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左翼文藝有現實主義(比如魯迅),也有浪漫主義(比如郭沫若)。就后者言,它的要害在于未能分清文學與革命的界限。浪漫主義在文學上的任何表現都無妨,至多只是文本上的喧囂(郭詩便是樣板)??墒亲尷寺髁x走出文學,漫溢到社會,并且還要用它來解決社會問題,那本身就成了一個很嚴重的社會問題了。20年代北伐之前,郭沫若和郁達夫在上海時,去拜訪剛從蘇俄回來的蔣光慈。蔣的書桌上,惹人注目地放著汪精衛和蔣介石的照片,蔣很仰慕地稱這兩位“了不起”,是“中國的列寧和托洛茨基”。在他們的對話中,蔣光慈稱“我自己便是浪漫派,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不浪漫誰個來革命呢?”郭沫若很心儀,認為這席話和自己對浪漫主義的理解很投機:“有理想、有熱情,不滿足現狀而企圖創造些更好的什么的,這種精神便是浪漫主義。具有這種精神的便是浪漫派。”
把社會改造當做自我浪漫主義的實現,把革命看做一次浪漫主義的作業。即使動機可以理解,甚至可嘉;但僅僅出于這樣的“意圖倫理”,卻完全可以導致連他們自己都想不到甚至意識不到的罪惡。他們完全可以被自己的動機所感動,以至為了實現它不計后果,不擇手段,當然也包括獻身??墒?,你憑什么“有理想、有熱情,不滿足現狀而企圖創造些更好的什么的”,就把社會當作你浪漫的試驗呢?天下人本是同床異夢,你不能認為你的夢好,就要天下人和你同一個夢,共一個理想,還稱之為天下大同(請問,它同于誰?)。何況達到這大同的,卻是無數人頭的革命。
20年代前期,郭沫若在商務印書館的朋友認為,解決當時社會問題有三種主張,一種是胡適之的好政府主義,一種是年輕的共產黨所主張的勞農革命,還有一種主張是維護約法,以恢復民初時的局面。比胡適小一歲的郭沫若素瞧不起胡適,“好政府主義”不入郭沫若法眼,他同樣不贊成他的朋友的約法裁軍,認為辦不到。他說:“我自己的想法是傾向于革命的。我覺得中國的現狀無論如何非打破不可,要打破現狀就要采取積極的流血手段?!边@頗吻合他在《匪徒頌》中的句子:“亙古的大盜/實行‘波爾顯維克’的列寧呀/西北南東去來今/一切社會革命的匪徒們呀/萬歲!萬歲!萬歲!”
浪漫主義通常被解釋為理想主義,實現他們帶有浪漫色彩的社會理想如果以流血為手段,到底流的是誰的血呢?請看郭沫若的自嘲:“……在出《周報》時吼過些激越的腔調,說要‘到民間去’,要‘到兵間去’,然而吼了一陣還是在民厚南里的樓上”(郭在上海的住地)。用今天的詞,這豈不是忽悠?忽悠大眾,忽悠青年。
可是今天看來,熱血充溢、大腦缺氧的人頗不少,還就是好忽悠。倒是胡適當時就批評:“‘到民間去’四個字現在又快變成一句好聽的高調了。俄國‘到民間去’的運動,乃是到民間去為平民盡力,并不是到民間去運動他們出來給我們搖旗吶喊?!矫耖g去’乃是最和平的手段,不是革命的手段?!比欢?,郭氏的到民間去,乃是用民間的鮮血來實現自己認可的理想或主義,還自以為是在為天下。現在看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這不是戲擬,是歷史。在文學上,一天也沒喜歡過郭式浪漫主義,更可怕的是,這種浪漫主義不分文學內外。
邵建:學者,任教于南京曉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