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作家,2008年4月29日病逝,享年89歲
“對著無邊無涯的天空,他只知道飛翔,因為一旦停止飛翔,他終將栽倒在地……忽然,一支箭射中他,再一支箭射中他,他別無選擇,仍只有繼續不斷的帶箭奮飛……飛行途中,偶爾,留下腳印,幾乎都是帶血的腳印,他低頭凝視,不知道他的爪痕,為什么與眾不同。”
柏楊在12年前出版的回憶錄中,以不斷飛翔的受傷孤鴻形容自己一生。
柏楊本名郭衣洞,1920年出生于河南,父親曾擔任過河南通縣縣長。母親早逝,父親續弦,缺乏家庭溫暖,也未用心向學,他靠著天資聰穎、作弊、偽造證件,一路混上大學。柏楊曾說:“不僅是史學,連文學、詩、人權,等等一切,我都是土法煉鋼。事實上,我只是一塊始終干涸的海綿,除了吸收,還是吸收……”
少年加入國民黨青年組織“三民主義青年團”,他稱:“余十數歲時,聞人稱呼‘領袖’,即知立正致敬”。柏楊1949年輾轉到臺灣,先后在學校、教會工作,后經友人介紹進入救國團。救國團是蔣經國仿效共青團,想培養自己年輕干部的組織。柏楊在救國團負責文藝工作,開始接觸文化圈,包括反對蔣介石、企圖組織政黨的《自由中國》雜志社。這段時期,他以本名“郭衣洞”陸續發表小說。
一次,救國團到中部橫貫公路參訪。這條公路是蔣經國帶領退役軍人開拓出來的,被蔣氏宣揚為重要政績。途經一處原住民部落“古柏楊”,他愛上這個名字,之后就以“柏楊”為筆名。
后來,柏楊因為男女關系離開救國團,這反而開啟了他新的人生道路。之后的十年,他給報紙寫雜文為生。他稱這十年專欄作家生涯,是有生以來最長的安定日子。柏楊的雜文逐漸觸及嚴肅的社會文化議題,以嘲諷幽默的文風臧否時事。他建立起在臺灣與海外的文名,當權者對他的不滿也日益加深。
悲劇終于引爆了。罪名是柏楊在《中華日報》1968年1月2日翻譯的漫畫“大力水手卜派”(Popeye),內容“侮辱元首”。加之柏楊得罪當道的紀錄輝煌,特務、小人爭相舉報,結果蔣經國震怒,下令逮捕,以叛亂罪判刑12年。先被關在臺北附近監獄,后被轉到專門關政治犯、重刑犯的“綠島”。淪為階下囚的柏楊,因獄中圖書館的一部《資治通鑒》,轉型為通俗歷史學家,在獄中完成了《中國人史綱》等三部書稿。
1975年蔣介石去世,國民黨仿效封建君王,大赦天下。柏楊刑期減為八年。原本1976年就要出獄,但蔣經國仍不放心,以在綠島監獄擔任“教官”之名繼續軟禁。后經國際人權組織及核能學家孫觀漢等人的救援,終于在1977年4月重獲自由。出獄后的柏楊將獄中完成的書稿出版,又寫下影響最大的兩部作品:《柏楊版資治通鑒》和《丑陋的中國人》。
《丑陋的中國人》在各地華人社會一度造成轟動。1984年,柏楊應《自由中國》文友聶華苓之邀,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寫作營演說,首度以“丑陋的中國人”為題。
他在演說中說:“自從孔丘先生之后,四千年間,沒有出過一個思想家,所有認識字的人,都在那里注解孔丘的學說,或注解孔丘門徒的學說,自己沒有獨立的意見,因為我們的文化不允許這樣做,所以只好在這潭死水中求生存。這個潭,這個死水,就是中國文化的醬缸,醬缸發臭,使中國人變得丑陋。”
柏楊說:“我寫《丑陋的中國人》,只是一種棒喝。我要用人權拯救我們自己,雖明知無此能力,但有此心愿,鞠躬盡瘁……”他對中國社會文化的批判,有其尖銳之處,尤其對處于轉型階段的華人社會,容易引起想求新求變者的共鳴。不過,很難從作品中有系統地找出中華文化“醬缸”的結構性問題出在哪里,也很難確定他批判的諸多現象是否為華人社會特有問題。
《柏楊版資治通鑒》則是祈望以白話文翻譯史書的偉大嘗試。柏楊的企圖不只是翻譯,還想把歷史主體從帝王將相扭轉成尋常百姓。
他在序言中稱,《資治通鑒》“雖然它自認為和被認為是帝王的鏡子,事實上,卻沒有一個帝王從這面鏡子中獲益。……蓋權力固可使人發瘋,權力同時也可使人愚不可及,以致看不見鏡子……與其說是帝王的鏡子,毋寧說是人民的鏡子。透過《資治通鑒》,可看出我們所處的歷史位置,和面對的禍福命運……”
柏楊認為司馬光的思想是“狂熱偏執的時代反動”,他在書中透過“柏楊曰”反制司馬光的“反動”。他自信其白話譯本最長會有兩百年生命,但外界評價不一,甚至有人倡議組織“修柏會”,修訂柏楊版的錯誤。不過,這部作品帶動通俗歷史閱讀風潮,其時代意義不容否定。
柏楊一生對抗專制威權,關注人權議題。2007年底,柏楊已重病在床,當時臺灣政局不穩,陳水扁透露“有人建議他考慮戒嚴”。此言一出,引起柏楊大聲反對,為此食不下咽。可見這位受到威權創傷的孤鴻,對民主人權真誠的信念。■
作者為臺灣《新新聞》前副總主筆,現為專欄作家
本文全長約2800字,刊于《財經網》(www.caijing.com.cn)“逝者”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