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文學的關系有三種:自己寫別人;自己寫自己;別人寫自己。境界最高的是最后一種
上一次被小說震驚,已經是很多年前了。多數小說就像解剖臺上的尸體,骨骼、脈管、臟器全都明擺著,看得都麻木了。我手上這本書的作者夏利埃爾,是上世紀20年代巴黎的一個黑社會分子,此人外號叫“蝴蝶”,因為胸前有一塊蝶形刺青。這個外號成了書的標題。他不是職業作家,寫的書也只能是一部略事夸張的自傳。
夏利埃爾17歲應征入伍,在海軍服役兩年,然后跑到巴黎,游蕩在社會邊緣,干些不公不法的營生。1931年,他被指控在蒙馬特爾區謀殺了一個拉皮條的。他堅稱無罪,但在法庭上,公訴人布置線人做了偽證,加之辯護律師是個廢物,夏利埃爾被判終生苦役,流放到南美洲的法屬圭亞那。任何腦筋還算正常的人,肯定想到逃跑。但他們要去的,是世界上管理最為野蠻的流放地,越獄的成功率幾乎為零。即便如此,還是有人以身試法。尤其是夏利埃爾,不光打算逃亡,還想潛回巴黎報復構陷他的人。他的榜樣是小說里的基督山伯爵。有些時候,文學還真能影響人生。
要想越獄,先得準備好一個計劃。所謂“計劃”(plan,犯人們對逃跑計劃——plan d’evasion——的簡稱),就是一根細小的金屬管,塞進一些卷好的紙幣,然后插入直腸藏好。所幸當初X光機還沒普及。到達圭亞那后,夏利埃爾的第一次越獄嘗試是靠裝病。送進醫院后,他和另外幾個犯人聯手,趁警衛松懈,劫持了一條帆船。航行到哥倫比亞海岸,正好進入赤道無風帶,帆船寸步難行,結果被巡邏隊發現,抓回岸上。
在哥倫比亞拘押期間,夏利埃爾再次逃跑。他跑到沿海一個印第安土著村落。以潛水采珠為生的村民收留了他,還把一對十多歲的姐妹嫁給他。沒過幾個月,他又呆不住了,非要回巴黎報仇,可沒跑多遠,就被當地警察再次送進監獄。他幾次嘗試越獄,包括往警衛的咖啡里下蒙汗藥,未遂,并被移交回法屬圭亞那。
作為懲罰,他被囚禁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在那里,他繼續伙同其他犯人策劃逃跑,但消息很快泄露給監獄當局。他殺了告密者,后被單獨關押在囚犯談之色變的魔鬼島。那里的獄卒尤其殘暴。他們私設公堂,只要“袋鼠法庭”判誰死罪,管教就會喊來一個類似“學習號”的犯人頭目,幫忙把他送上斷頭臺,同時勒令一干人犯跪地山呼:Justice est faite(“正義伸張啦”)!
夏利埃爾有過一次立功表現。一個當地小女孩在鯊魚出沒的海中遇險,他冒險救出落水者,并為此受到嘉獎。但他賊性難改,繼續糾集同伙謀劃出逃。一連串失敗之后,他找到一個機會,從懸崖跳入下面的海灣。他預先準備了一袋椰子,靠著椰殼的浮力,在烈日下的海面漂浮多日,最后在英屬圭亞那登陸,幾經輾轉,到了委內瑞拉。又經過一段刑期,他歸化成為那個國家的公民。
夏利埃爾不知道,在他之前,魔鬼島上關押過一個更出名的犯人。1894年,法國猶太裔軍官德雷福斯被誣陷為德國間諜。定罪之后,他在那里熬過整整五年。這座監獄是第二帝國的產物。拿破侖三世誓言要把所有流氓全部送去改造。有人問他派誰管理那些流氓。那位皇帝說,就派一批更壞的流氓。
在法國這類自傳作者當中,夏利埃爾絕對不是最牛的。在他之前100多年,有個面包師的兒子叫維多克。此人自幼就是問題兒童,偷家里錢,跟野雞鬼混;大革命期間進過保皇軍,算是反革命分子。在部隊,他整天打架斗毆,挨過無數處分。離開軍隊后,他四處流竄,靠坑蒙拐騙,打家劫舍,得到第一桶金。他認識太多不三不四的女人,很快把錢揮霍一空,還為她們爭風吃醋,跟人決斗。蹲了幾個月監獄后,他又干起印制偽鈔的勾當。二進宮,越獄,做海盜,再入獄,再越獄。無奈之下,他做了警察的線人,陰差陽錯混入警界,而且很快成了便衣頭子。維多克是個以惡制惡的典型,他的手下全是洗手罪犯。然而在他治下,法國的治安戲劇性地好轉,雖然他富有爭議的辦案方式樹敵不少。七月王朝期間,他在政治上失寵,退出警界,開辦了一家印刷廠。印行的第一本書,就是他的自傳。他還是世界上最早的私人偵探,發明過彈道學和足跡印模技術。晚年他迷戀寫作,卻不成功。但他以其他方式獲得了文學上的不朽:在巴爾扎克筆下,他化身《人間喜劇》里的伏脫冷;在雨果的《悲慘世界》里,他的形象則分裂為冉阿讓和沙威警長。
人和文學的關系有三種:自己寫別人;自己寫自己;別人寫自己。境界最高的是最后一種。■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