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油價改革的時機與油價漲跌并不必然相關,改或不改考驗的是政府的承受能力
2008年9月23日,紐約商業期貨交易所大廳,NYMEX原油期貨交易員雙手遮面。
在金融市場過去兩周上演著驚心動魄的大動蕩之際,國際原油市場也隨之跌宕起伏,如同“過山車”般驚險刺激。從9月16日到9月22日短短一周,已經跌落100美元/桶以下的國際原油價格,又從90美元重新攀升至120美元。
9月22日,市場對美國政府救市措施前景擔憂,避險資金再次涌入大宗商品市場,紐約商品交易所輕質原油期貨價格與前一交易日相比上漲16.37美元,收盤時再次登上每桶120.92美元的高位,并創下1984年原油期貨市場建立以來最大單日漲幅。
石油市場最堅定的牛市鼓吹者——美國投行高盛,盡管下調了對今明兩年油價的預測,依然高唱高油價贊歌。“雖然有最近的下跌,但我們相信,大宗商品牛市還遠未終結,因為過去幾年導致價格上漲的嚴重的供應限制仍未曾改變。”高盛分析師在9月17日發布的研究報告中稱。
石油價格的暴漲,使剛剛回升的對中國油價機制改革的期待,再次變得模糊起來。對于一直痛惜未能抓住低油價時代改革其石油價格機制的中國,在油價回落到100美元以下時,建議政府進行油價改革的呼聲再起。
中國改革石油定價機制的關鍵,在于是否實現與國際油價的接軌。不過,即使在油價跌至100美元以下的時候,面對既要防通脹、又要防衰退的形勢,中國仍然難以下定接軌決心。等到油價再漲回120美元時,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
“改革是不存在合適時機的,這考驗的是政府的承受能力。”廈門大學中國能源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林伯強告訴《財經》記者。
油價上演“過山車”
對于近期國際油價隨著金融危機大幅動蕩,工商東亞調研部石油分析師花開玲也感嘆,“波動之猛烈確實在近年來不多見”。
早在2007年底,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下稱歐佩克)等多家機構便預測,油價“破百”僅是時間問題。2008年新年伊始,國際油價輕松突破100美元/桶,到7月11日又創下每桶147.27美元盤中新高,半年內漲幅達40%。隨后,油價開始持續下跌;9月9日收于每桶102.58美元,短短兩個月內跌幅達30%。
不少人都堅信,供求關系仍然是決定油價走勢的最終及最重要因素,但短期內油價的驟漲驟跌,卻不能不歸因于浸染了金融色彩的石油以及風云詭譎的全球政治走勢。美國爆發的金融危機無疑在其中推波助瀾。林伯強認為,雖然投機并不是油價的決定因素,但投機行為從供需兩方面對油價進行了放大。
9月15日,美國第四大投資銀行雷曼兄弟公司宣布破產,第三大投資銀行美林公司則被美國銀行收購。美國金融市場掀起的海嘯,令國際原油價格大跌。受此影響,市場預期美國經濟陷入衰退,原油需求嚴重放緩,紐約原油期貨市場逼近90美元關口,收于91.15美元,倫敦原油期貨市場則收于89.22美元。
隨后,為應對日益蔓延的國際金融危機,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和歐洲央行大舉注資力圖穩定金融市場。
9月19日,美國財政部和美聯儲分別宣布新措施,為美國貨幣市場基金行業提供約為2萬億美元的支持,并表示正在醞釀大規模金融救援計劃。美國政府向國會提交一項總額達7000億美元的金融救援計劃,美國總統布什當天發表廣播講話,敦促美國國會盡快批準這一對美國整體經濟“至關重要的”金融救援計劃。受此利好消息影響,紐約股市三大股指連續兩天大幅飆升,紐約市場油價重新收于100美元/桶之上。
然而,美國政府的救市措施,只給投資者帶來短暫的信心支撐。由于擔心上述金融救援計劃造成美國財政赤字增加,從而引發美元貶值,不少投資者開始將資金轉移到商品期貨市場。9月22日,紐約匯市美元對西方主要貨幣匯率全面下挫,國際油價震蕩沖高。
在國際油價的巨幅漲跌之間,投機資金炒作的痕跡非常明顯。科威特石油公司(Kuwait Petroleum Corporation,KPC)首席執行官薩阿德舒韋布(Saad Ali Al-Shuwaib)曾對《財經》記者表示,“石油投機交易是油價飆升的最危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聲稱,石油投機交易至少造成油價40%的上漲,而美元貶值亦推動油價上升。
牛市神話能否繼續
可是,如果只是投機交易,牛市如何能持續如此之久?進入2008年,全球石油價格上升態勢已持續逾五年,到2007年年初時漲至約50美元/桶,漲幅達到157%。
根據BP自1861年以來的統計數據顯示,這也是有紀錄的持續時間最長的高油價時期。1973年、1980年和1990年三次石油危機時,油價也曾出現飆升。
中信證券研究分析顯示,自2003年開始的此輪油價上漲,漲幅小于前三次的油價飆升——扣除通脹因素,前述石油危機中,油價在六七年間上漲653%。
不過,歷史上前三次油價飆升均未超過一年,這一輪油價飆升的長期持續是前所未見。究其原因,前三次油價飆升基本由于供給短缺所致,而此輪油價上漲中需求的快速增長帶來的影響,明顯大于供給因素。
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世界石油供需格局發生重大變化,供大于求時代宣告終結,取而代之的是石油供需關系脆弱平衡的時代。
今年7月初,BP最新發布的《世界能源統計2008》報告披露,2007年世界一次能源消費增長了2.4%,連續第五年高于過去十年的平均水平。其中,中東、南美與中美洲以及非洲等石油出口地區的消費占據了全球石油消費增長的三分之二。
國際能源署(IEA)指出,2007年全球石油消費總量為8597萬桶/天,比上年增加1.3%,國際能源署預測,未來五年全球石油需求將以每年1.6%的速度增加,預計2013年將增加到9410萬桶/天。
與旺盛的需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全球的石油供應明顯后勁不足。受2006年11月以及2007年2月連續減產的雙重影響,歐佩克2007年的產量每天減少35萬桶。2007年,歐佩克以外的國家和地區石油生產增長疲軟,每天僅增長20多萬桶;經合組織國家的石油產量也連續第五年下降。BP的統計顯示,2007年全球石油產量下降0.2%,是2002年以來的首次下降。
全球已探明的石油儲量在2007年基本未出現顯著變化,仍保持在1.24萬億桶的水平,以目前的開采速度足以開采41年以上。不過,石油供應缺口存在則是一個現實。
根據中信證券研究報告,2006年世界石油供需缺口達到每天195.65萬桶。據國際能源署預測,在現有的產能和需求預測下,2008年將會有每天342萬桶的供給缺口。
中東地區仍然是全球石油供應的主要基地,沙特、伊朗、伊拉克等國家承擔著全球原油供應的31.2%。目前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歐佩克國家剩余生產能力已經很小。國際能源署預測,產油國經濟快速發展導致的自身石油需求上升,以及剩余產能不足,將使歐佩克在2010年的原油出口減少0.9%。因此,石油供應偏緊是造成油價上升的直接原因。
自2007年夏季爆發的美國次貸危機,使得全球石油需求增速有所放緩,令未來油價走勢增添了最大不確定因素。BP的數據表明,2007年全球石油消費增長1.1%,略低于過去十年平均水平。
全球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9月4日發布的報告稱,2008年年中,世界經濟已經“在衰退的邊緣搖擺”,并預計2009年世界經濟增速將從2008年的2.9%降為1%-1.5%。
與上述經濟指標對應,美國能源部能源情報署(EIA) 8月12日公布,2008年上半年,全球石油第一消費大國美國的原油日均需求量同比下降了80萬桶,創26年來的最大降幅,6月美國原油需求比去年同期亦下降5.6%。
不過,盡管油價自8月以來出現下跌,早在2005年預言油價將高企的高盛認為,目前對金融市場的擔憂、懷疑以及虛虛實實的需求疲軟,把大宗商品價格壓得低過了長期供應的合理價格,尤其是能源價格。
BP的統計顯示,經合組織國家的石油消費下降0.9%,每天減少近40萬桶。盡管中國和日本的石油消費增長低于平均水平,但亞太地區的石油消費基本與歷史平均水平保持一致。
時機問題考驗決心
中國的成品油油價政策長期以來備受關注,自1998年以來,中國先后三次出臺成品油定價機制的改革措施。
1998年6月3日,原國家計委出臺《原油成品油價格改革方案》,規定中石油和中石化兩大集團協商確定原油交易結算價格,此價格由原油基準價和貼水兩部分構成。從2000年6月起,國內成品油價開始參考新加坡市場的油價變化進行相應調整。
2001年11月,中國再一次進行成品油定價機制改革,國內成品油價格參照新加坡、鹿特丹、紐約三地市場價格,制定汽柴油零售中準價,國內石油公司在該中準價上下8%的范圍內制定汽柴油的零售價,并以不少于零售價5%的折扣制定批發價。中準價在各省有所不同,當國際油價波動幅度超過8%時,發改委將進行調價。
這種成品油定價機制雖然與國際成品油價進行了掛鉤,但并未實現市場化,在國家政治經濟形勢不平穩的時候,價格調整往往不能順暢執行。2007年年初,國際石油價格從此前的20美元/桶漲至約50美元/桶,中國的油價就未能隨之相應上調,理由即是認為油價太高。不料國際油價此后節節攀升,中國成品油價格管制之下的弊端暴露無遺。

成品油定價機制市場化后可能引起通脹率上升,由此帶來社會不穩定,成為油價調與不調的最大顧慮。林伯強對此表示認同,他認為,政府對調價推高CPI的擔憂也不無道理,畢竟油價改革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不過,油價管制之下,CPI數據沒有被真實地反映出來,并且市場基于對政府調價的預期進行囤積居奇,則嚴重影響到了市場的供需關系。
“由于政策對市場機制的干預,獲得經濟上合理的上游資源變得困難。此外,政府補貼也使消費者得以置身油價上漲的影響之外。”BP集團首席經濟學家克里斯多夫魯爾(Christof Rühl)表示。
對于近50%原油需要進口的中國而言,油價高企之下的輸入成本上升非常明顯,最直接的表現就是煉油企業承擔了巨大的政策性虧損。政府予以中石油、中石化兩大石油公司補貼,不僅不能完全彌補虧損,還遭到了巨大爭議。
市場信號的失靈,又使得國有企業內部的績效考核機制產生了扭曲,是對石油石化企業內在公司治理機制的嚴重損傷和打擊。原中石油董秘壽鉉成曾對《財經》記者表示,“企業無從判斷哪些是企業自身經營不善帶來的虧損,哪些又是政策造成的虧損”。
林伯強認為,國內的成品油價格和國際接軌分為兩方面,一是短期行為,即政府進行調價,運用行政干預強行進行價格接軌;二是長期行為,進行成品油定價機制的改革,形成以市場為主的定價機制,政府只是進行監管。“第一種接軌僅僅是價格、價錢的接軌,仍然是政府為主導的接軌,而后者才是價格機制的接軌。”
事實上,中國也曾多次表示要進行成品油定價機制改革。8月18日,在國家能源局成立后的首次新聞發布會上,發改委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表示,中國能源價格改革的總方向是要按照市場規律與國際接軌,但考慮到各種國內可承受的程度,中國的成品油價格會采取逐步與國際接軌的辦法進行過渡。
不過,問題在于,中國能源價格主管官員類似的表態在過去的若干年里已多次重復,并無新意。
今年上半年,中國石油和化學工業協會會長、中石油獨立監事李勇武曾向國務院高層建議,采取“分品種、分階段、小步慢跑”的方式,先放開對CPI指數及宏觀經濟影響較小的航空煤油和汽油價格,將煤油與汽油開放后的收入補貼到柴油上,從而穩定柴油價格。可是,在全力保證北京奧運會順利進行的形勢下,油價政策未作任何調整。
在林伯強看來,以中國對于穩定的顧慮,即使油價再度低迷,在目前這個國內外經濟比較敏感的時期,出臺成品油定價機制的可能性也不大。“政府總是會擔心。如果改革后,油價走低,沒問題;但油價繼續走高,怎么辦?”
而事實上,合適的時機并不存在,不同時期會存在不同的問題。林伯強認為,改革不存在時機問題,而是政府的決心問題。“改革需要冒一定的風險,而不改革又會對種種行為造成扭曲,因此政府需要兩害相權取其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