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廢唱而歸于說白”到廢除舊戲本身,張厚載和北大教授,確實體現了兩種不同的“推陳出新”
陳獨秀眼中,北大學生張厚載是一個“和《新青年》反對的人物”。這個還沒畢業即被北大開除的法科學生雅好國故,他以一人之力、又以學生之身,和他的師長就傳統戲劇于《新青年》上展開了辯論。
1918年的《新青年》有過兩次關于傳統戲劇的討論,引動討論的,就是“以評戲見稱于時”的張厚載。參與討論的除了也是學生的傅斯年,余皆堂皇一時的北大教授,如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等。張厚載本是《新青年》的讀者,對師長文章,不但自覺“思想上獲益甚多”,且認為師長們的“文學改良說,翻陳出新,尤有研究之趣”。但,分歧也正在這里,裂縫就是張所說的那個“翻陳出新”。
“翻陳出新”本作“推陳出新”。在語文的解釋上,它可以有兩種:一是“推出”,即從舊的當中推出新的,但并不排斥舊;一是“推翻”,即把舊的徹底推翻,讓位于新。前一種是連續性的改良,后一種類似中斷式的革命。張厚載對舊戲持改良態度,而北大教授的文學改良其實是文學革命。語言上他們主張白話取代文言,因為文言已經死了;戲劇上則是“廢唱而歸于說白”,戲曲向話劇靠攏,最終走向革除。雙方對舊戲的態度,也就是他們對傳統文化的態度。如果可以對比,師長們屬于文化激進主義,學生偏于文化保守主義。比較有意思的,是當兩種文化傾向發生碰撞時,雙方的文化態度和表現。這其中表現特殊的是錢玄同。還在張文刊發之前,他致信胡適:“至于張厚載,則吾期期以為他的文章實在不足以誣我《新青年》。”當然,他退讓一步,“如其通信,卻是可以。”胡適的回信也意味深長:“我可以把他的文字或作我的文字的‘附錄’,或作《讀者論壇》。”
結果,張文放在胡文之后作了附錄。學生文字作附錄,本來沒什么。但不公平的是,同是學生,傅斯年兩篇文章立論與師長同,就都被放在正版;并且傅文第二篇是反駁張厚載,張在前,為附錄,傅在后,卻是正文(此可見《新青年》第五卷第四號之目錄)。從版面上看,《新青年》是不愿給與自己意見相反的張厚載以同等地位的。
激進主義的文化表現是唯我獨對,排他性極強。錢不但反對張上《新青年》,而且寫信給劉半農:“我們做《新青年》的文章,是給純潔的青年看的,決不求此輩‘贊成’。”錢玄同拎出一些張厚載為舊戲辯護的話,聲稱:“此實與一班非做奴才不可的遺老要保存辮發,不拿女人當人的賤丈夫要保存小腳同是一種心理。”然而,保存京劇與保存發辮小腳能等同嗎?這是一種整體主義思維,要么全是,要么全非;正如同要么是純潔青年、要么是奴才遺少,而且是以“我”劃線。
整體論思維是排中的,它只趨兩極,只有二元。錢之所以丑詆張厚載,蓋在于這些國故論者“必須保存野蠻人之品物,斷不肯進化為文明人而已”。野蠻與文明,乃由自己定義。舊戲為舊,故是野蠻;新劇為新,當然文明;廢舊趨新,是為進步。至此,二元對立變成了一元獨對。既然自己獨對,又有進步論撐腰,錢玄同不免強橫,竟至罵張厚載等尊舊戲如同“尊屁”。
與錢玄同“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相比,身為學生的張厚載是另一番風度。在群師面前,不卑不亢,或態度足夠謙恭,道理分寸未讓。陳獨秀批評他在戲劇上囿于方隅而未能曠觀域外,他亦批評師長“僅能曠觀域外,而方隅之內瞢然無睹,所謂‘明足矣察秋毫之末,而不能自見其睫’”。在張眼中,先生們的問題在于“論中國戲劇,每表見一種極端之理想論”。蓋“極端”一詞,頗中新文化運動之要害。姑不說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把胡適的文學改良推到極端,最后參與戲劇討論的周作人,一邊表白“我于中國舊戲也全是門外漢”,一邊卻“敢說:中國舊戲沒有存在的價值”。
周作人的標題是“論中國舊戲之應廢”。文章最后,他表示:舊戲廢除后,“也只有興行歐洲式的新戲”,即話劇。周作人的文字為《新青年》的師生討論畫上了句號。從“廢唱而歸于說白”到廢除舊戲本身,張厚載和北大教授,確實體現了兩種不同的“推陳出新”。張保存舊戲但并不反對新劇,它們可以并存;新文化的教授們為了推出新劇,卻必欲鏟除舊戲而后快。
北大教授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文化邏輯其實是文化一元論;正如張厚載,無論他是否自覺,他的表述指向卻是文化多元論。這場爭論明顯師不如生。更致命的是,由《新青年》開其風氣的一個世紀,無論文化內外,都是一元論戰勝多元論,直至今天。■
邵建:學者,任教于南京曉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