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新疆,且末也是最遙遠的地方。
新疆南端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最奇異、最動人的地域。昆侖山,四方眾生的偉大父親。它的北麓,雪水順勢奔涌,匯成道道河流,直至神秘地在大漠內失去蹤跡。在雪水流經的地方,由西向東,始于喀什終于若羌,形成一線雪山與沙漠間大大小小的綠洲。它們是西域嚴酷大地的魂靈,是站在死亡之海岸上微笑的生命。
且末為眾多綠洲中的一個,在漫漫歲月里,孤立無助地演進自身的歷史行程。這是世界安靜的一角,容納著深愛勞動與和平的人們。它顯現的祥和的面貌,會使所有到來的人慚愧地放棄仇恨。
夏天的且末,輝煌光明。它的綠色,照耀著四周燃燒的沙漠。高大的白楊,遍布鎮上。他們挺拔的軀體,使小鎮對命運滿懷信心,它們是小鎮在沙漠與太陽中生存的守護神。
且末也許是神作為標準安放在人間的一座小鎮,它的存在,讓我們這個喧囂的商業世界感到卑微。走在樹陰滿地的街上,我覺得小鎮有種使一切復原的力量。我沒有遇到汽車,沒有見到高聳的樓房,甚至沒有聽到一聲蟬叫(這里夜晚也沒有蚊蟲)。小鎮的生活,在依照它自己的意愿和信念,平靜地運行。
小鎮上的陽光,像金屬一樣。但走進闊大的樹影,看外面銳利的陽光也是可愛的。在小鎮,大街小巷兩旁都有雪水流動。長途跋涉的灰色雪水,給火焰圍困的小鎮,帶來了雪山的聲音。街巷里的泥土,似乎永不凝固,一陣風刮來或光腳的娃子跑過,都會騰起一股煙塵。為此,小鎮人不時走下門前的小橋,提起雪水灑在街上。他們的勤懇,保持著整座小鎮的濕潤。
小鎮同雪山的關系,是世界上最微妙最難言的一種關系。
我想:只要有水、一塊土地及勤勞,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人類也會把它改造成莊稼連片的家園。年年歲歲,當他們看到自己的技藝和辛勞化作了收獲,看到自己的后代生龍活虎地長大成人,看著日子向合乎自己心愿的方向發展,這個時候,便是人類所處的最幸福的時光。
當我離開小鎮的時候,有兩行英雄性的詩句映入腦海:
土地說:我要接近天空
于是,山脈聳起
人說:我要生活
于是,洪水退去
(付樹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