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窗外的雨腳愈加細碎、綿密,好似一張濕淋淋的網蓋在心頭。踩在水泥地上的雨腳像年輕人的腳步,輕盈又急促,使人怦然心動,極想在雨地里走一走,親眼目睹生命怎樣在溫柔的呵護下萌芽、成長;落在樹梢的雨腳則有飽經風霜后的淡泊、閑散、拖沓,在劫后余生的疏懶中回味成長的驅馳和艱辛。遠方的一盞路燈,把一抹唇膏似的殷紅滲過雨腳的網,撒在姜黃的窗簾上,房間里雖有慘白的熒光燈的遮擋,終也處在曖昧的光暈中。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的光,最能觸動的是人內心那根柔軟的弦,即使曾經或者正在斬頭瀝血之人,心中涌上的定然是那綿長的、淅淅瀝瀝的婉約情懷。
確實,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塊不可觸摸的柔軟,它像一棵含羞草,一經碰撞,便嗒然若喪,鉤沉而出的是那剪不斷、理還亂的不盡柔腸,即便是鐵血男兒也是如此。蘇東坡一曲“大江東去”,豪氣干云,讓古往今來多少手執鐵板銅琶之士也平添了許多的威武雄壯,他憑借血脈中的硬挺踏平了插滿前路的鐵蒺藜,度過了“俯為人間一切”的人生。可是,一株硬挺的松柏不僅需要大雪拍擊,還需要柔雨軟風的呵護,誰若是觸到他心靈中那根柔軟的弦,他也是有一肚子的九曲婉約水要傾瀉的。“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這首婉轉俏麗的《蝶戀花》詞也同樣出自東坡之手。這也難怪,當洪水漫溢、狂風撲面、冷雪蓋頂之時,抖擻精神,挺直腰桿,橫眉冷對,避災、消災、征服災害,需要高揚人生的大旗,竭力前行。而當風和日麗,春草葳蕤的季節,盡管是在遭貶流放前途未卜的景況下,也不妨坐下來歇口氣,伸幾個懶腰,打幾個哈欠,面對桃紅柳綠,耳聽佳人笑語,飛動一縷綺思,這不是墮落,這是放松和進擊前的靜心。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說,“枝上柳綿”一句,恐柳永“緣情綺靡,未必能過”,當是的論。對心靈中的柔軟觸及越尖銳,婉約情懷就越接近悱惻凄厲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真情郁勃,句句沉痛,音響凄厲,慘絕痛絕。可東坡是唱出“大江東去”的東坡,是喝酒也要“把酒問青天”的東坡,他的披發痛陳,也誠如后山所云:“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他舉的是正正之旗,擂的是堂堂之鼓,要笑也要去高山頂上揚聲大笑,要哭也要去高山頂上向天長哭!往往,豪情男兒的眼淚可以撼天動地,他的眼淚比手中的利劍更具穿透力、征服力。
相應地,柔軟的流水也是在硬挺的護持下才能潺潺淙淙,不滯不溢,不絕不息。窗外風雨荏苒,彌合天地,濕風透簾,將李清照的一顆婉約心簇擁前來。李清照是生當國破山河碎的女子,是獨處深閨,“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女子,是“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目”,孤苦無依的女子,她的心靈是用柔軟的淚線編織而成的,一抹微風、一陣菊花的清香也會使心靈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三寸金蓮,獨步秋風落葉,黃花堆積的花園,“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可尋覓到的是什么呢,“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孤獨,一種深刻的、徹底的孤獨,塑造的往往是傲岸不群、摧之不垮、折之不彎的靈魂,“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東山高蹈,雖卿相,不足為榮。”
原來,東坡居士一手執鐵板銅琶,以剛厲雄鷙面世,為的是披荊斬棘,為民請命,一手卻執紅牙板,以曲折凄婉藏心,為的是柔水給鋼刃淬火,春雨為青松沐浴;而易安女士將紅牙板高舉頭頂,以淚洗面,以愁為腸,以思為心,恰恰是為了自守、自持、自勵、自安,從而使她在艱難困苦的人生中,風節高蹈,獨步詞壇,其心力、腕力、才力,千古以來,又有幾個須眉能及!
是啊,只有風雨,沒有烈日的世界,階前亭下,必是鋪滿了惱人的青苔,時間久了,就會霉變而腐。在秦少游之前,愁腸人是何其多啊,映在白居易眼中的是“吳山點點愁”,注入心田的是“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南唐中主李璟還在手握主宰家國命運的皇權時,心中已積滿了排解不開的愁緒,“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大概眼前可供驅使的人是有,可供揮霍的財物也有,他仍是他們的絕對主人,可面對“青鳥”和“丁香”的抗旨不遵,一代弱主也只有“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份了。到了后主那里,這愁便剪不斷,理還亂,終于匯成一派滔滔東去的大水,淹沒了吳宮嬌娃,香閨春夢。那位“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發起愁來也常常讓人拱手仰止。他發愁的時候,傷感的時候,其哀婉的基調總是他的人生的宏遠抱負。有人曾說,他的愁是“去國之情”,信非謬贊。柳永一生潦倒,醉臥歌樓妓館,爭功名罷,無運氣;回家鄉罷,少盤費。曠世人才,只有風塵妓人識得,他的愁苦當是多么的深幽無邊。可是,他道起愁來,也不過是“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意思是說,凡事不在意,一切全可含糊過去。因此說起愁來,誰也愁不過秦少游,官未做高,而才過大,又是一個情種,心易感而情多發,發為詞曲,則如花初胎,如絲蕩空,嫩草何堪不絕的風摧雨拍啊,終于給后世留下一個被愁淹死的大才子。李煜的愁盡管浩如大江,但并未全部郁積心中,而是滔滔東流,秦七爺的愁自心底而來,卻未能隨淚流去,“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已是愁之極致了,可這仍是可以把持之愁,當他吟出“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時,他的心智、志向和軀體都被愁淹沒了,漫漫愁苦之旅已到最后一個驛站了。
當時的丞相曾布見到這闕《千秋歲》詞,即說:“秦七必不久于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有此預感的還不止一人,少游貶謫滕州,過衡陽做此詞,孔毅甫看到“鏡里朱顏改”句,遽驚曰:“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遂賡其韻以解之。居數日,別去,毅甫送之于郊,復相語終日,歸謂所親曰:“秦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于世矣!”未幾,少游果然懷一肚子的愁結駕鶴西去。
在秦少游之后的愁人,李清照雖說有各種各樣難以排遣之愁,所幸她有一脈拔塵超俗的孤高做人生的基石,雖極盡婉約,卻也如逶迤的流水,襯托于其下的是清俊堅挺的河床。陸游也愛言愁,什么“彈淚花前,愁入春風十四弦”,“忙日苦多閑日少,新愁常續舊愁生”,“怕歌愁舞懶逢迎,妝晚托春醒”,等等,他的這些愁都是閑愁、淡愁,他的真正所愁不是花開花落,月圓月缺,他的人生的聚焦都在“鐵馬秋風大散關”上。辛棄疾深知“閑愁最苦”,于是摸索出了遣愁的妙法:“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盡是濃愁淡寫,重語輕說之法。一副錚錚鐵骨,烈烈剛腸,也因而呼之即出。以此約束散漫無盡的愁緒,亦足顯英雄本色。此后的愁人怕是要輪到有“清朝李后主”之稱的納蘭性德了,“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愁入膏肓,而無解脫之途,“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回腸”,他是一個淹沒在情天恨海的少年古人。
世上何物最是婉約?杏花春雨、柳溪清流、明月晨霧、春夢秋云;世上何情最是婉約?香閨綺思、生別死離、河漢相望、彩箋遙寄。
窗外的雨仍不停息,點點滴滴,濕風颯颯,掀動窗簾,這雨,這風,最易濡濕人們枯寂的情懷,曾有的柔腸被牽扯出來,現今的肺腑復遭洇濡,恐怕古今一理,婉約的香草都是在晨風夕月,細雨清流呵護下的土地中生長起來的。
在婉約的情景中,雕紅刻翠,批風抹月的詞調,以“芳心是事可可”的態度,在機器文明將世界和人的心靈變得日益單調的環境中,將自身置于人類曾有過的婉約情景中,去讀、去聽、去唱,去感受古人那“嫣紅姹紫斗芬芳”的情調,撫慰的也正是人人內心皆有的那塊柔軟。
(萬山春摘自《隨筆》 韋爾喬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