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學通知書
1972年春天,我在插隊的陜北接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的錄取通知書。明明記得那份通知書是北京大學發出的,一記三十多年。近日整理舊物才更正記憶的錯誤。
那是一張巴掌大的薄紙片,上印“陜西省高等院校學生入學通知書”。通知抬頭是“延長縣革委會轉黑家堡公社高紅十同志”,下寫“批準你入北京大學(院)文學專業學習。請于一九七二年五月四日前,憑本通知到校報到”。頒發機關的大紅公章是“延安地區革委會高等院校招生辦公室”,時間是“一九七二年四月廿五日”。后邊還用黑體小字寫清注意事項:帶黨團組織關系、糧油關系,自備生活用品,報到時交脫帽正面一寸照片三張等等。
一張入學通知存儲了豐富的時代信息。首先“革委會”這一產生于“文革”的機構隨著動亂結束不復存在;年頭更早的“人民公社”隨著農村第一波土地權屬變更消失了,跟著消失的還有“三級所有”配套的另兩級“生產大隊”和“生產隊”;延安地區早改名延安市,早年延安縣改為延安市寶塔區;還有“糧油關系”,隨著市場經濟發展成了文物。
我的履歷有了白紙黑字的一行:工農兵學員。
讀書
那幾年的北京大學是政治斗爭風起云涌的戰場。只記得運動頻繁,每人身處其中無法逃離。區別在于自覺或是不自覺,整人或是挨整。挨整的人之前整過別人,整人的人或許明天一早就變成挨整對象。
如果說上大學我不想讀書,那是錯的;如果說我好好讀書了,也不真實。
北大,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也幾乎到了無書可讀的地步。號稱藏書百萬、全國第二大的北大圖書館,要想解禁《邊疆曉歌》、《青春之歌》、《父與子》等書,需經工農兵審定。除了三起三落的政治運動,六上六下的開門辦學,真正讀書的時間又有多少?上課,就是教給學生如何做一名清掃工,揮動手中的掃帚,把古代文學史中除《紅樓夢》以外掃走,把現代文學史中除魯迅以外掃走,把當代文學史中除了毛主席詩詞和樣板戲以外掃走,掃進一個不知有多么大的歷史垃圾箱。
有一些書是私下里讀的。
前蘇聯小說《州委書記》、《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最后一本書是我母親從同事處借來的。我邊讀書邊嗑瓜子,每頁書角都留下一枚黑色指紋。害得母親還書時,用橡皮一頁頁擦,擦了半天。班長曾組織人私下里討論,像白公館討論紅巖村的消息。這事本身就夠諷刺——最好讀書的年紀在最好讀書的大學,最好是不讀書。
我喜歡上體育課。
春天秋天打排球。1米55的我居然混進中文系隊,居然贏了外系好幾場球。
冬天滑冰,未名湖成了最佳冰場。每天晚上,各系各專業輪流打掃冰場,大掃帚掃去冰刀劃起的冰碴,水管子滋一層清水。第二天冰面如鏡光滑,棒極了!
我是系學生會文娛委員。凡演出、歌詠比賽,我不僅參加,而且張羅。
選擇
1973年分到文學專業創作班,我果真跑了不少地方。
西安、臨潼、華清池、捉蔣亭……
延安、安塞、甘泉……我回插隊的李家灣村看老鄉,老鄉驚訝更喜歡。他們用大棗紅薯喂得我盤腿坐不住炕。
甘肅天水,金黃的柿子掛在葉子落盡的樹梢,漂亮的蘋果很便宜。
四川:廣元、儀隴、南充、綿陽、成都、重慶……正逢桔樹結果的時候,正逢野菊花田邊地畔怒放的時候,正逢太陽像月亮月亮找不到的時候,正逢船過三峽沒修葛洲壩的時候。
京郊農村。300米地下的京西煤礦。
我的心漲得很大,小的器皿盛不下,小的風景盛不下,只有在大大的地上寬寬的天下跳動,它才舒其展暢其快得其所。
未名湖邊三個寒暑,我該畢業了。我是鐵打的校園中一名流水的兵,這水這兵將流向何方?
據說我分配的單位不錯,某市級機關。我心不悅,不愿過灰桌灰椅旁的灰色人生。
一個多聲部多音色的交響漸漸漲起呼喚著我誘惑著我;并未全打碎的17年教育積淀;時代的價值觀;同齡先進分子的感召;未冷的青春熱血;A型性格作祟,特別不想被按部就班地安排;讓自己試著選擇一次,成么?成么?
諸般合力促使我遞交了畢業后回延安務農的申請。
黃土地那邊馬上有了回聲。
送行
層層送行。
我收到許多大同小異的本子,本子扉頁寫著大同小異的話,話語表達大同小異的心情。20年后本子沒用完。我很想給送本人看看,看他們會為20年前的話臉紅或茫然么?
校方送我一把鐵锨,锨把上綁一大朵喜慶的紅綢花。锨頭直,沒開刃,進土不利;锨把粗,不好握。下鄉后修水利平梯田半個冬天就報廢了。
校方還送我一把鐮刀,刀口長長刃口彎,割麥割谷割玉米都很好使,只是把子短,割山地糜谷還行,割川地要大貓腰。
某話劇院的女士送我一副墊肩,上印紅字“任重道遠”。下鄉后我用它擔水擔糞,老轉到胸前,只好當個道具收起來。
某位棟梁心極重的男士送我幾句話:歷史的篩選是嚴格的,是純鋼,是殘渣,還要在實踐中接受考驗!鎮得我夠嗆!他晚我一年畢業,去了東北中蘇交界處的一個小山村。三中全會以后進了國務院某政研室,官至副部,后來原因不詳下野。是純鋼?是殘渣?找到他我想問問他。
外班11名女生合送我一個喝水杯子、一塊擦汗手帕。一個日本女留學生送我一方大手帕和日本北方四島其中一個島的畫片。同班一女生幫我補了一系列的破衣爛襖。
學校革委黨委送行。坐飛機走。第一次坐飛機,興奮之余又有點慌。登機手續順利辦妥,飛機正點起飛,一下子把我帶到太陽下邊云海上邊。飛機在太原稍事休息,又升上高空。
黃土高原來了,高原正展懷托舉和接納。那年,我24歲。人生第二個本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