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清楚地記得周彼異在三年前的那個下午問我的那句話。他趴在欄桿上,眨著他金色的長睫毛,憂郁地問我:“你說,是不是對女生越是百依百順,她就越會置之不理呢?”
周彼異那時正在追一個叫鐘予秋的女孩。其實鐘予秋并不見得多么漂亮,就是屬于愛打扮、特別敢穿的女孩子。她講究個性,還常常自己做衣服穿。學校附近有布匹批發(fā)市場,鐘予秋一有空就往那里面鉆,抱大堆的布料回來,用一個手動縫紉機做衣服。她做的衣服一色地寬袍大袖,顏色濃墨重彩,幾乎像把顏料穿在身上。而周彼異自從迷上了鐘予秋,也跟著她到處去淘布料,視她的愛好為自己的愛好。鐘予秋某天心血來潮替他縫了件類似和尚袍的衣服,周彼異視為至寶,穿了就在校園里招搖。不知道是不是熱戀會使人燒昏腦子。周彼異絲毫意識不到自己的異常,繼續(xù)跟在她的女神后面亦步亦趨。
但這段戀愛還是以周彼異的失敗而告終,鐘予秋很瀟灑地甩了他,并且是在她生日那天。她拖著另外一個男生出場,那男生穿破洞牛仔褲滿是口袋的馬甲,并且還惹眼地扎了一條加勒比海盜模樣的紅色頭巾。兩個奇裝異服的人站在一起反倒更加登對,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相互呼應(yīng)。
愈合失戀的方法不外乎是飛速戀愛或者埋頭苦干,周彼異選擇了后者。為了逃避失戀的痛苦,他一頭扎進英文的世界,每天早起在學校湖畔苦念英語。他“托福”考了很高的分數(shù)。他出國前夕,我去看他。這個分數(shù)很高情商很低的家伙還沉浸在迷茫中,他問我:“你說,是不是對女生越是百依百順,她就越會置之不理呢?”
這個問題我也很苦惱。我不知是否對男生越是百依百順,他就越會置之不理。同周彼異不同,他的愛情如此高調(diào),而我的卻十分隱蔽。我喜歡的男生叫做潘凜安。我是個貪睡的人,卻會為他早起買早點;我不喜歡看足球,但只要他去,我便帶著毛巾、水杯頂著烈日等他。
許是我愛得太委屈,所以我從未跟周彼異提過潘凜安的存在。我不肯讓周彼異知道我在潘凜安面前的卑微與遷就。我們從小在一個大院里長大,連彼此的親戚都熟稔。稍微一個風吹草動,便鬧得人盡皆知。
那時我只沉浸在與潘凜安的糾葛之中。最后,潘凜安回了他的家鄉(xiāng),我一意孤行跟著他去,跟他呆了整整一年。后來我還是自個兒回來了。錯過了當年爸媽托關(guān)系為我找的工作,也錯過了剛畢業(yè)時的銳氣,后來找了個很一般的公司做事。我的同學們?nèi)⒌娜ⅲ薜募蓿胶髞恚瑔紊淼木椭皇O挛液椭鼙水悺?/p>
我們還是見面了,約在一家餐廳吃飯。他說:“安久,你可一點沒變。”可他是真的變了,從外表到做派。以前他在KFC里會跟我搶最后一根薯條,還偷喝我的可樂;而現(xiàn)在他會替我拉開椅子,然后幫我往杯子里倒水,接電話時會向我微笑,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我們都吃得不多,大段的時間用來沉默。他說:“安久,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我也微笑:“以前你也不是這樣的。”他愣一下,笑起來:“安久,我們?nèi)ゾ瓢桑郧皩W校旁邊的酒吧。”
小酒吧出奇地安靜,不見了以前的搖滾樂隊,換了兩個年輕女孩子在臺上唱情歌。我們感嘆著物是人非,坐下來要了兩杯啤酒。
有個穿白T恤黑色紗裙的女孩擠過來,“可以借你的打火機嗎?”她對周彼異說。她手里握著一盒“520”香煙。
“你這么年輕,抽煙不好。”周彼異說。
女孩看著周彼異的臉,笑了,她把煙扔到桌上:“好了,就聽你的。我從今天開始戒煙。”
她坐下來同我和周彼異聊天,雖然有些突兀,但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總還是有些天然的優(yōu)勢的。
女孩子有著一張很占優(yōu)勢的臉,下巴尖尖,眼睛又很大,雖然化了濃妝,但仍然難掩年輕的氣息。這種青春正好的感覺,分明是令她驕傲的。
周彼異顯然很樂意同—個小女生聊,他教她化妝的技巧,同她講衣服的搭配。女孩子聽得一臉崇拜,非纏著他留下電話。在告別時她還給了他一個飛吻。我想如果不是我在場,或許她會沖過來給他一個擁抱吧。
我們坐在出租車上,我問周彼異:“是否小女生的崇拜令你自信滿滿?”他不回答,卻偏過頭來笑我:“你在吃醋?”我白他一眼:“我覺得你現(xiàn)在犯花癡,以為全天下的人見到你都趨之若鶩。”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發(fā)了半天呆。是不是我真的落伍了呢?我去相過幾次親,每次也都寂寂而終。而酒吧里的小女生,她敢對一個陌生男人大膽示好,敢主動表達自己的感情,我年輕輸紿她,勇氣輸紿她。我的那些安靜、內(nèi)斂的優(yōu)點,真的會被人欣賞嗎?
我忽然憂慮起了未來。我不怕我拋棄全世界,我只怕,全世界拋棄了我。
城市不大,隨時都能碰見熟人。某次我在綠島吃飯時,碰見周彼異和一個女孩子一起吃飯。女孩子扎馬尾,穿白色T恤,卡其布工裝褲,有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我瞥見她,她卻對我笑起來,朝我招手。
忽然想起來這就是上次那個女孩。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周彼異接觸久了,倒學會了把自己打扮得清爽可人。這個世道,男人比女人搶手。
我不覺有些黯然,跑去小酒吧里獨坐,不料有個年輕男孩子湊上來搭訕:“可不可以陪我跳支舞?”我搖頭,但他卻百般糾纏。后來我起身欲走,身后卻傳來笑聲,我回頭,是周彼異。原來他是教唆犯,讓這小男生來騷擾我。
我砸他一拳,環(huán)顧四周:“你的小女友呢?”他笑:“她不在這里,你盡管放心。”
我們兩個人喝了幾杯酒,踱出門來。天色烏沉沉地壓下來,映得兩旁街道的燈光都成了昏黃,有風掠過來,裹上裸露的小腿和手臂。周彼異很體貼,他問我:“要不要穿我的外套?”
我不理他的好意,追問他:“剛才干嗎找小男生來騷擾我?”
他忽然說:“不想見你一個人孤單,逗你開心。”
那一刻他眼里閃動著溫柔,似乎不是平日氣象。我又疑心是我看錯了,我們畢竟熟稔多年,偶爾的親密并非錯覺,但亦非愛情。或者,因為這冷風,令我想要貪戀一點溫暖。
但這次周彼異還是失戀了,小女生跟他說了拜拜,又留下了他一個人。他一個人跑到公園里發(fā)呆,還是我找到了他。他抬頭對我笑,居然還笑得出來,他說:“我對她不夠好。”
“為什么?”我大跌眼鏡。怎么可能呢?一個曾經(jīng)在戀愛里那么俯首屈就的男人,怎么會因為“不夠好”這個理由被Pass了呢?我說:“是她要求得太多了吧?”
他擺擺手:“是真的。我根本做不到當年對鐘予秋那樣。我對她,是真的有些忽略的,不是存心,而是……我不可能再為一個女人失去自我。我的事業(yè),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以及許多瑣事,都凌駕在她之上。她無意之中就逐漸成為我的陪襯和點綴。我心情好的時候會對她不錯,但是有時,我也會完全忘掉她,就好像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一樣。”
他臉上露出一點點蒼涼的顏色來。“安久,你說,是不是有些人,真的只能愛一次呢?”
瞬間,我的記憶被他的話語刺痛。潘凜安這個名字又突兀地跳出來。我坐在周彼異身邊胡思亂想著,他忽然拍拍我的肩。
他說:“安久,有時候我真希望我能愛上你。”
我說:“我也是。”
我們一起笑起來。他望著天,夕陽把他的睫毛打成淡金色,他說:“安久,要是以后我們都找不到合適的人,那我們結(jié)婚吧。”
“誰要跟你這個心態(tài)蒼涼的家伙。”
“你也越來越像師太了。”
沒有人會看到未來,誰也不知道將來會遇見怎樣的人。我們也許會結(jié)婚,也許不會,但此刻,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暖暖的,很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