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書房里隨手翻撿過舊的期刊,無意中被刊載在1999年第4期《十月》上季羨林先生寫的《臺游隨筆》吸引住了,一路讀下去,感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在《臺游隨筆》“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一節(jié)中,季先生寫道: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學建校五十周年的紀念日。此時,解放軍已經(jīng)包圍了北平城,然而城內(nèi)人心并不惶惶。北大同仁和學生也并不惶惶;而且不但不惶惶,在人們的內(nèi)心中,有的非常殷切,有的還有點狐疑,都在期望迎接解放軍。適逢北大校慶大喜的日子,許多教授都滿面春風,聚集在沙灘孑民堂中,舉行慶典。記得作為校長的適之先生,做了簡短的講話,滿面含笑,只有喜慶的內(nèi)容,沒有愁苦的調(diào)子。
但實際上,胡適早在1948年12月15日下午與江冬秀就從南苑機場乘蔣介石派去的專機,于當日晚飛離北平到達南京明故宮機場。12月17日下午,胡適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參加了由在南京的北大同學會舉辦的“北大五十年校慶大會”。會上,胡適一再聲言自己“實在沒有面子再在這里說話”。陳雪屏會后致電北大同人:“今日校慶,此間校友集會,校長講話,痛哭失聲……”這段史實,《北大學校史》和1948年12月18日《申報》都有記載,按說季先生不會不知,但為何描述得如此清晰,又有如此天壤之別?
對此,季先生在這篇文字的《后記》中作了如下解釋:
文章寫完了。但是開頭所寫的1948年12月在孑民堂慶祝建校50周年一事,腦袋里終究還有點疑惑。我對自己的記憶能力是頗有一點自信的,但是說它是“鐵證如山”,我還沒有這個膽量。怎么辦呢?查書。我的日記在文革中被抄家時丟了幾本,無巧不成書,丟的日記中正巧有1948年的。于是又托高鴻查胡適日記,沒能查到。但是,從當時報紙上的記載中得知胡適于12月15日已離開北平,到了南京,并于17日在南京舉行北大校慶50周年慶祝典禮,發(fā)言時“泣不成聲”云云。可見我的回憶是錯了。又一個“怎么辦呢?”一是改寫,二是保留不變。經(jīng)過考慮,我采用了后者。原因何在呢?我認為,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是一個現(xiàn)實,我腦筋里的回憶也是一個現(xiàn)實,一個存在形式不同的現(xiàn)實。既然我有這樣一段回憶,必然是因為我認為,如果適之先生當時在北平,一定會有我回憶的那種情況,因此我才決定保留原文,不加更動。但那畢竟不是事實,所以寫了這一段“‘后記”’,以正視聽。
筆者之所以將季先生的這段文字原文照抄,因為在筆者閱讀中,這是絕無僅有的一例:一方面也知道自己的回憶不是事實,但又保留不變,用一個“后記”加以解釋。仔細推敲,支撐季先生不改原文的,是他堅信胡適如在北平,其所作所為一定會如他所描述的那樣。一是“眾所周知”,胡適是不贊成共產(chǎn)主義的。但是,他同樣也反對三民主義。在他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國。這同他的個人經(jīng)歷和哲學信念有關。他們實驗主義者不主張什么“終極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義”都與終極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對。他同共產(chǎn)黨并沒有深仇大恨。他自己說,他一輩子沒有寫過批判共產(chǎn)主義的文章,而反對國民黨的文章則寫過。二是胡適1948年離開北平后,“在南京也沒有能呆多久,‘百萬雄師過大江’以后,他也逃往臺灣。后來又到美國去住了幾年,并不得志,往日的輝煌猶如春夢一場”,不復存在。回到臺灣,“最初也不為當局所禮重。往日總統(tǒng)候選人的迷夢,也只留下一個話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由此,季先生堅信,1948年末胡適如在北大參加校慶,一定會如他所寫,“滿面含笑,只有喜慶的內(nèi)容,沒有愁苦的調(diào)子”。但事實正相反。胡適在南京因為“不能與多災多難之學校同度艱危”而痛哭失聲,可見胡適的政治傾向和政治態(tài)度。早在12月13日,胡適就在北大寫了《北京大學五十周年》一文,文中胡適認為北大“在這區(qū)區(qū)五十之中,已經(jīng)過了許多次大的災難,吃過不少的苦頭。他是‘戊戌新政’的產(chǎn)兒,但他還沒生下地,那百日新政早已短命了,他就成了‘新政’的遺腹子。”“北大的三十周年(1928年)紀念時,他已變成了北平大學的一個學院了。他的四十周年(1938年)紀念是在昆明流離時期舉行的”。“現(xiàn)在我們又在很危險很艱苦的環(huán)境里給北大做五十歲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敘述他多災多難的歷史,祝福他長壽康強,祝他能安全渡過眼前的危難。正如同他度過五十年中許多次危難一樣”(曹伯言、季維龍編著:《胡適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至于胡適始終沒有人閣,最后只做了中央研究院院長,并非胡適不得志,而是出于其一貫主張。蔣介石,國民黨對胡適始終禮重有加:北大校長,駐美大使,中央研究院院長。1947年2月4日,蔣介石通過傅斯年寫信告知胡適,擬請他擔任國府委員兼考試院長。2月6日,胡適收信后立即給傅斯年復信告之:“我在野——我們在野——是國家的,政府的一種力量,對外國,對國內(nèi),都可以幫政府的忙,支持他,替他說公平話,給他做面子。若做了國府委員,或做了一院院長,或做了一部部長……結果是毀了我三十年養(yǎng)成的獨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為。結果是連我們說公平話的地位也取消了。”
反對共產(chǎn)主義是胡適一貫的主張,不完全是受“終極真理”的學術影響。早在1919年7月,胡適就在《每周評論》上發(fā)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認為,“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其指向性十分明確。至于與共產(chǎn)主義與共產(chǎn)黨的關系,也不是如季先生所寫的那樣。
1945年8月24日,抗日戰(zhàn)爭剛結束,胡適就致電毛澤東,希望“中共領袖諸公,今日宜審察世界形勢,愛惜中國前途,努力忘卻過去,瞻望將來,痛下決心,放棄武力,準備為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力的第二政黨。公等若能有此決心,則國內(nèi)十八年之糾紛一朝解決:而公等二十余年之努力皆不可致因內(nèi)戰(zhàn)而完全消滅。”不僅如此,1947年7月,胡適又在《獨立時論》發(fā)表《兩種根本不同的政黨》,認為共產(chǎn)黨屬于黨員沒有言論行動自由的政黨。
不難看出,季先生的判斷和描述都是站不住腳的,既不符合胡適的政治立場,也與歷史事實相悖。由此想到季先生曾是《胡適全集》的主編,并寫有一篇長達一萬七千字的總序。總序的副題是:“還胡適以本來面目”。說實話,我真為季先生的總序擔心。從臺灣訪問回來后,季先生又應約為《學林往事》寫了一篇關于胡適的文章,副標題為“畢竟一書生”,認為前一篇總序的副標題說得太滿了,此處彌補一下。但是,胡適一生都不是季先生意義上的“書生”,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有著明確政治主張和立場的歷史人物。我們不能因為過去對胡適的一味批判,今天就僅憑個人意愿,把胡適描繪成一個對北平解放喜形于色,帶有紅色傾向的知識分子!
聯(lián)想到目前日益盛行的口述歷史,在傳媒的推動下,正不斷以新的姿態(tài)走上嚴謹?shù)臍v史前臺,使得枯燥的歷史變得生動的同時,也使一些不久的歷史變得人為的模糊起來。筆者不免為季先生的那段文字擔心:倘粗心之人未細看后記,或天長日久書籍殘損只余正文,成為歷史的誤會,實在是一種遺憾。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