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今年5月號《博覽群書》雜志上讀到楊建民先生的《巴金與魯迅著作的注釋》一文,巴金先生對魯迅著作注釋的嚴格認真態度令我感動。不過,楊文確認的巴金與魯迅首次見面的日期,我認為是不對的。巴金一生崇敬魯迅,但與魯迅見面的次數并不多,因此巴金第一次會見魯迅的日子就更必須正確考定。
楊文寫到:
1976年3月,有人準備向巴金了解他與魯迅的交往情況,王仰晨便作書介紹。不久,巴金給王仰晨復函:“上次帶書的兩位同志同我談話時,問我什么時候同魯迅先生第一次見面……”當時,巴金按自己的記憶,認為是1933年秋天。后來他翻檢了魯迅日記,才確知當時見面是在4月6日。不僅如此。巴金還花了很大工夫,將自己與魯迅同席的四次見面另外用一張紙寫出,時間、地點、主人、客人都準確標注出來。可就在第二天,巴金在進一步核實后,致王仰晨一函,證明自己與魯迅第一次見面,時間是1934年8月5日,同時又查到1936年2月的另一次見面,也一并錄出。可見他態度的認真嚴謹。(《博覽群書》2008年第5期,第100頁)
然而,“態度的認真嚴謹”有時與歷史的真實并不一定是劃等號的。當事人的回憶、核實也并不一定都確實可靠。上述“巴金在進一步核實后”認定的1934年8月5日,其實并不是巴金第一次見魯迅的日子。而且,關于那個日子,巴金先后還有過多次不同的說法。
例如,為紀念魯迅逝世二十周年,1956年7月13日,巴金寫了《魯迅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文,是這樣說的:
我第一次看見魯迅先生是在文學社的宴會上,那天到的客人不多,除魯迅先生外,還有茅盾先生和葉圣陶先生幾位。茅盾先生我以前也不曾見過。我記得那天我正在跟茅盾先生談話,忽然飯館小房間的門簾一動。魯迅先生進來了,瘦小的身材,濃黑的唇髭和眉毛……這天他談話最多,而且談得很親切,很自然,一點也不啰嗦,而且句子短,又很風趣……這個晚上我不知道看見多少次他的笑容。
同年9月25日,巴金在蘇聯《文學報》上又發表《魯迅》一文,說:“我錯過了幾次同他相見的機會,到了1933年才在文學社舉辦的宴會上第一次見到他?!薄澳翘焱砩显谧挠惺畮讉€人;都是作家。”巴金再次特別提到那天晚上“魯迅比誰都說得多,笑得多”。
以上同一年寫的兩篇文章,前者未說初次見面的年份月日,后者說是1933年;前者說“到的客人不多”,后者則說“有十幾個人”,那么客人就不能算少了。
過了二十年,1976年,上述巴金致王仰晨的信中先是說1933年4月6日,后來“在進一步核實后”,又說是1934年8月5日。然而僅過三年,巴金在1979年3月10日致日本友人島田恭子的信中,卻又說:“我和魯迅先生見面是在1933年。”可見,巴老實在是記不大清了。
再來看看,巴金研究者們又是怎么說的呢?我只翻了翻自己手頭現有的書。在賈植芳任顧問、唐金海等人主編的比較權威的《巴金年譜》中,我查到1933年4月6日有這樣的記載:
應邀到上?!皶e樓”出席宴會。這是上海生活書店為《文學》月刊創刊,宴請《文學》主要撰稿人,宴會由《文學》主編鄭振鐸主持。同席有魯迅、茅盾、周建人等十五人。第一次結識中國現代著名作家魯迅?!斑@位‘有筆如刀’的大作家竟然是一個多么善良、多么平易、多么容易接近的瘦小老人。我覺得我貼近地挨到他那顆善良的心了?!毕g又聽魯迅說,“林語堂寫那種《論語》式的文章實在可惜,以他的英語水平,如從事翻譯點美國古典文學作品對社會的貢獻更大?!?馬蹄疾《魯迅和巴金》,載1985年7月春風文藝出版社《魯迅和他的同時代的人》下卷)。
我進一步查了《巴金年譜》所引用的馬蹄疾《魯迅和他的同時代的人》下卷中的《魯迅和巴金》一文。馬蹄疾文章引了上述巴金《魯迅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說:“查考《魯迅日記》,自文學社成立以來,至巴金去日本前,有過兩次宴會,一次是1934年10月6日為巴金去日本餞行宴會,另一次是半年前的4月20日那一次,巴金所回憶的第一次和魯迅見面的文學社的宴會,大概就是這一次。”也就是說,馬蹄疾明明認為那一天“大概就是”1934年4月20日。不知《巴金年譜》怎么注明根據馬蹄疾此文卻定在1933年4月6日?
我又翻了一些《巴金傳》,發現不少《巴金傳》的作者都避免提到這個問題。徐開壘的《巴金傳》則說是“1933年8月初”。這大概是他根據《文學》月刊創刊的時間和巴金在滬的時間而推測的。但“8月初”實際上是根本不可能的(參見下引陳思和的辨析)。
陳思和的《巴金傳》則說:巴金初見魯迅的日子,
在學術界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1933年4月6日,另一種說法是1933年8月初。這兩個日期都很值得懷疑,關于4月6日之說的依據是魯迅日記所載:“被邀至會賓樓晚飯,同席十五人”。可是據茅盾回憶,這次宴席為商議籌辦《文學》之事,出席對象是內定的十個《文學》編委會(成員):魯迅、茅盾、鄭振鐸、葉圣陶、郁達夫、陳望道、胡愈之、洪深、傅東華、徐調孚,另外還有周建人和黃源。人數比魯迅日記記載的少三個,會不會這三個中就有巴金?筆者覺得可疑,因為這是個內定編委會聚會,刊物還沒有正式創辦,巴金既不是編委,也不屬于上述圈內的人物,參加這樣一個會議不很適合。而且《文學》是由生活書店出版,這次宴會有東道主參加,這缺名的三個可能是生活書店方面的人,與文藝界無涉,茅盾才沒有把他們名字寫出。第二個值得懷疑之處就是具體情況與巴金記敘的不符,巴金回憶中說出席人不多,但這一席有十五個人,不能算不多;巴金在回憶中只提到茅盾與葉圣陶之名,其實這二人他都不熟,在席中與巴金交往時間最長的應該是胡愈之,巴金卻沒有提到他,也于情理上不通。巴金回憶中說魯迅那天談話中說到了《文學》的內容,而當時《文學》還在籌辦,怎么會有“內容”……在這些疑問沒有充分說服力的解答以前,4月6日說是無法使人信服。但是,關于“8月初”的說法似乎更不可能,因為7月29日魯迅就伍實(傅東華)在《文學》第二期上寫的《休士在中國》一文中誣蔑魯迅的話提出抗議,隨即就終止了與《文學》的關系約半年之久,怎么可能在8月初出席《文學》社舉辦的宴席,還說了那么多幽默、雋永的話?而且魯迅日記上也沒有在8月初記載過赴宴的事情。若以巴金的敘述細節為真,那么,這種情誼融融的場面是應該發生在7月1日《文學》創刊之后,7月29日魯迅寫《給文學社的信》之前,而巴金在這個月中又偏偏是外出旅行,人不在上海。
陳思和最后的結論是:“他們初次會見的日期幾乎是無法推算?!?/p>
除了上述馬蹄疾以外,還有一些魯迅研究者則斷定巴金是“1934年8月開始同魯迅交往”的。如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的《魯迅回憶錄》,孫郁、黃喬生編的《回望魯迅》等書,都這樣說。
可見,這實在是一筆當事人、研究者連年份、月份都各說各的糊涂賬。
這里,暫且把這個問題擱一擱,再來研究一下1933年4月6日《魯迅日記》的記載:“三弟偕西諦來,即被邀至會賓樓晚飯,同席十五人?!睂@十五個人,除了魯迅日記中明確記載的魯迅自己、鄭振鐸(西諦)、周建人(“三弟”)三人外,黃源在1981年6月23日寫的《魯迅先生二三事》一文中寫到的還有茅盾、葉圣陶、陳望道、郁達夫、洪深、謝六逸、夏丐尊、徐調孚、傅東華、胡愈之。黃源一共寫出了十三個人,還有二人未明。黃源在同年5月1日寫的《魯迅與(文學)》一文中,也寫了這樣十三人的名單,而且還特別寫了一句:“巴金當時不在上海,沒有被邀”。黃源沒有說自己參加了這次宴會。
而茅盾在1982年8月發表的《活躍而多事的年月》中,則提出了十二個人的名單,即比黃源所說的少了謝六逸、夏丐尊二人,卻加上了黃源。
看來,關于這十五個人的名單,后人也是無法僅僅用簡單的推算來認定的。由于《文學》月刊創刊一事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這個名單也是非常值得搞清楚的??磥?,只有寄希望于發現鑿實可信的文獻記載,才能解開這個謎了。
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的朋友商金林教授近年辛辛苦苦地修訂他的《葉圣陶年譜》時,查看了葉圣陶、鄭振鐸的老朋友王伯祥先生的日記。而我從他那里,看到了1933年4月6日王伯祥的日記。日記是這樣寫的:“散班后赴會賓樓振鐸、東華、愈之之宴,到十五人,擠一大圓桌,亦殊有趣也。計主人之外,有喬峰、魯迅、仲云、達夫、蟄存、巴金、六逸、調孚、雁冰、望道、圣陶及予十二客。縱談辦《文學雜志》事,兼涉諧謔,至十時三刻乃散?!彼^“散班后”就是在開明書店編譯所下班后。這天聚宴的主人是鄭振鐸、胡愈之、傅東華,要談的是《文學》月刊創刊之事(按,《文學》原先擬名為《文學雜志》,后來鄭振鐸得知北平左聯要辦一個《文學雜志》,遂改名《文學》)。王伯祥日記里說的“兼涉諧謔”,也就是巴金文章中說的“魯迅比誰都說得多,笑得多”。
于是,我們終于確切無疑地知道了:
一、巴金第一次見魯迅,是在1933年4月6日。
二、那天到會的十五個人是:魯迅、巴金、鄭振鐸、茅盾、葉圣陶、陳望道、郁達夫、謝六逸、徐調孚、傅東華、胡愈之、王伯祥、周建人、施蟄存、樊仲云。
可見,人的記憶有時候確實是靠不住的,茅盾、巴金、黃源的回憶中居然都有說錯了的地方!因此,王伯祥先生的這則日記,有了多么重要、多么珍貴的史料價值!
從這十五個人的名單,還可以看到鄭振鐸先生的胸襟是何等的博大寬闊(創刊《文學》是鄭先生提出來的)!他不僅邀請了“既不是編委,也不屬于上述圈內的”似乎“不很適合”(陳思和語)的巴金參加了這次重要的聚會;而且居然還請了當時另一較大型的文學月刊《現代》的主編施蟄存,一點兒也沒有什么“同行”間常見的相互保密、妒忌、提防、排擠等習氣,這是多么難得!令我感到有點遺憾甚至疑惑的是,施蟄存后來從未提起過此事,這是為什么呢?另外,我感到“于情理上不通”(陳思和語)的還有,巴金為什么沒提到鄭振鐸呢?
由巴金的回憶和王伯祥的日記可知,這次聚會是非常愉快甚至“諧謔”的,特別是魯迅先生的心情十分舒暢。然而非常遺憾的是,僅僅過了三個多月,“7月29日魯迅就伍實(傅東華)在《文學》第二期上寫的《休士在中國》一文中誣蔑魯迅的話提出抗議,隨即就終止了與《文學》的關系約半年之久”;離這次聚會僅僅只有半年,魯迅和施蟄存之間又發生了所謂“《莊子》與《文選》的論爭”,魯迅罵施蟄存為“洋場惡少”,施蟄存也一點不客氣。我以前一直想,魯迅為什么對傅東華、對施蟄存發這么大的火,看到了這份名單,我有所揣測。
那次宴會,魯迅和傅東華、施蟄存等人把酒歡談,何等融洽。后來,傅東華竟毫無道理地冒犯魯迅,魯迅當然生氣(傅東華后來向魯迅道了歉)。魯迅不過是在一篇化名寫的雜文中批評了他認為不妥的文壇現象,并沒有點施蟄存的名字,也未必是專門針對施蟄存,然而施蟄存年輕氣盛,反唇相譏,居然在文章中指名道姓地調侃魯迅。魯迅或許想到了幾個月前的見面歡聚,因而更加生氣。可惜鄭振鐸先生熱心營造的文壇團結和諧的氣氛,就這樣失去了!
王伯祥先生的這段日記,讓我看到了一段活的文學史。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