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偵探小說迷,去年夏天以來所讀尤多。新看的兩套值得一提,一是約翰·狄克森-卡爾所著“菲爾博士系列”,一是雷蒙德·錢德勒的七部長篇小說。偵探小說有“硬漢派”與“古典派”之分,錢德勒是前一派的代表人物,卡爾則是后一派的重要角色。
錢德勒寫過一篇文章,題為《簡單的謀殺藝術》,用作所著同名短篇集的引言。其中說,偵探小說“寫作的特點之一是,吸引讀者閱讀這種作品的因素,永遠不會過時。那個主人公的領帶可能有些老式了,那個探長老頭兒可能是坐單駕馬車來的,不是坐警笛嘶鳴的流線型汽車,但是他到了現場以后所做的事仍是像過去那樣核對時間,尋找燒焦的紙片,研究是誰踩了書房窗戶下開得好好的草莓花圃”。這段話幾乎可以概括愛倫·坡《毛格街血案》以降所有此類作品。硬漢派小說同樣包含這種因素,雖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偵探小說又稱推理小說,本是因為日本戰后文字改革,取消了日文中“偵”這漢字,所以才另外命名;但歪打正著,恰與此類作品中發生的一種變化相合:《毛格街血案》里杜賓那路“偵探”,現在幾乎見不著了。杜賓屬于“社會閑雜人員”,智力卻在警方之上,案件得以偵破,全是他的功勞。以后柯南道爾、克里斯蒂和卡爾等都襲用了這一模式。現實情形顯然與此相去甚遠。目下這類小說里,破案多半只靠警方——不管是探長,還是刑事鑒定專家——去“推理”了。而在坡他們那兒本來有的偵探與警察之間智力上的對比,也就不存在了。
說來此種變化,在埃勒里·奎因筆下已見端倪:偵探奎因的父親是警長,他才得以介入案件偵破——《希臘棺材之謎》就講道:“他作為理查德·奎因探長的兒子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地位。”“其實呢,對于埃勒里那種引經據典地依靠純粹推理來解決實際刑事犯罪問題的方法,連那位老成持重的探長也帶有懷疑。”老奎因不啻是將柯南道爾等人作品中必有的“助手”與“警察”兩種角色合而為一。當然這可能也與當時英美警方制度或習慣上的不同有關,就像羅納德.A.諾克斯《閘邊足跡》中那位號稱“持有美國偵探協會開具的AI偵探資格證書”的“庫克先生”所說:“英國警方允許業余偵探插手這樣的案子,作風確實不同凡響。唉,在芝加哥,可以看得出來,他們會拿著左輪手槍把平民百姓擋在警戒線之外的。”無論如何,警方是需要杜賓、福爾摩斯、波洛、菲爾博士和奎因幫忙破案的,盡管有如《毛格街血案》所說:“不管那位(警察)局長對杜賓多么有好感,他也未能完全掩飾住情況的急轉直下使他產生的懊悔,忍不住冷嘲熱諷了兩句,說什么任何人都攪和進他的公務不甚妥帖。”警方總歸承認杜賓等人的智力優勢,不論是否情愿。
錢德勒塑造的菲力普·馬洛的境遇卻大不相同。警方總是拒絕他這個私人偵探“攪和”到案件偵破之中。馬洛首先要為自己在破案過程中地位的合法性而斗爭,這幾乎貫穿于錢德勒的所有作品。杜賓、福爾摩斯、波洛、菲爾博士和奎因從根本上講與警方的訴求是一致的;馬洛則不僅要對付兇手,還要對付警方,而后者給他設圈套、毆打他的次數,可能比前者還多。馬洛之為硬漢,根植于此。后來的勞倫斯·布洛克被認為是繼承了硬漢派的衣缽,他寫的私人偵探馬修·斯卡德雖然并無執照,但畢竟當過警察,論處境比起馬洛要強多了。
錢德勒說,偵探小說通常“是作為邏輯推理問題提供給讀者的”。古典派的忠實讀者,甚至因此對硬漢派有所拒斥,“他們認為要是小說中沒有提出一個正式嚴格的難題,環繞著它布置好貼有整齊標簽的線索,那就談不上是部偵探小說。”杜賓、福爾摩斯、波洛和奎因所面對的都是這里所說“正式嚴格的難題”和“貼有整齊標簽的線索”,而菲爾博士一再遇到的“密室殺人”案件,則將此推到了極致。對于其中根據“線索”借助“邏輯推理”以解決“難題”的主人公亦即偵探來說,所需做的只是看和想。當紅的偵探小說家杰夫里·迪沃的“林肯·萊姆系列”中,負責破案的刑事鑒定專家萊姆全身癱瘓,只有一個指頭可動,現場勘查、搜集證物有賴于女助手阿米莉亞·薩克斯,兩位合起來正是杜賓、福爾摩斯、波洛、奎因或菲爾博士,所以走的還是古典派的路子。
《毛格街血案》中杜賓首次露面,即被稱作“紳士”,這個詞兒也可以用來形容福爾摩斯等一千人。而馬洛破案,不僅動腦子,還得動手。我曾說,在偵探小說中,主人公不是性格,而是邏輯,偵探只是邏輯的化身。馬洛卻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相對來說是個窮人,否則他就不會當偵探了。他是個普通人,否則他就不可能走到普通人中間去。他愛惜自己的名譽,否則他就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工作。他不會無故受人錢財,也不會受了侮辱而不予應有的報復。他是個孤獨的人,他有自尊心,你必須待之以禮,否則下次見到他時就后悔莫及。他說話同他同時代的人一樣,那就是出語辛辣詼諧,富有幽默感,厭惡弄虛作假,蔑視卑鄙小氣。故事就是這個人尋找隱藏的真相而做的冒險,如果不是發生在這個擅于冒險的人身上,則也不成其為冒險了。他的知識之廣令你吃驚,但這是理應屬于他的,因為這屬于他所生活的世界。”錢德勒所說正是馬洛;而這里人物性格不僅關乎他的命運,也決定了情節的進展。這與古典派偵探小說的主人公常常具有特殊相貌或特殊習性,并不是一碼事。舉個例子,菲爾博士“塊頭很大,走路通常要拄兩根拐杖”,“愛好聽樂隊表演、看多愁善感的通俗劇、喝啤酒,還有看胡鬧的喜劇”;但是假如他不是這樣,照樣能破那些案子。至于布洛克的斯卡德,一面破案,一面戒酒,多少借助破案來化解自己曾是酒鬼、丟了警察差使的心理困境,與馬洛的情況還是有所不同。
錢德勒以“現實主義”形容自己這一派偵探小說,而馬洛的故事的確在現實世界中可能存在。也正因為這樣,這些作品被論家提升到純文學的高度。相比之下,古典派偵探小說只是一場智力游戲。但在我看來,藉此尚不足以判定孰高孰低。我只是對于古典派的前提——這個世界是符合邏輯的,可以利用理性加以把握,而體現理性與正義的作為,總是有成效和有意義的——有所質疑。錢德勒說:“這個世界可不是一個香氣撲鼻的世界,卻是你生活其間的世界。”它充滿了悖論與莫名其妙,事倍功半甚至事與愿違在在皆是。相對于硬漢派偵探小說之為現實主義,古典派偵探小說可以說是浪漫主義——這是一種邏輯上的浪漫主義,與道德上的浪漫主義殊途同歸。雖然硬漢派仍然寫案件偵破經過,并未徹底擺脫這一前提,但古典派邏輯上的浪漫性,以及由此所體現的對我們這個世界的基本看法,顯然已被大大削弱了。也許有讀者因此嫌硬漢派不夠純粹,或者反過來嫌古典派不夠真實,亦各遂其愿而已。其實錢德勒所著各種也有差別,以《湖底女人》與古典派最為接近,而《漫長的告別》距離最遠。在《漫長的告別》這部錢德勒成就最高的作品中,馬洛與其說在破案,不如說在延緩破案,因為對他來說,世界上顯然有比破案更重要的東西。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