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荒原》,何鐵生著,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7年出版,1.20元
對新時期的中國文學來說,20世紀80年代無疑是一個屬于詩歌的年代。“朦朧詩”的橫空出世掩蓋了當時小說、散文等其他文體的鋒芒。在今天來看,詩歌之所以能達到這樣一個境地,并不是當時的小說、散文等其他文體缺乏對一個剛剛結束的時代的反思和批判,而是在步入現代主義的文學體裁中,詩歌在漢語中所凸顯的力量和情懷擁有更為明確的透徹性和決然性。作為一種表現手法,詩歌在個人與集體的道路抉擇中也更為有效地撕開作為個體存在的疼痛與需求,一貫遭到忽視的個人憂患進入一個較大的文化視域。在這個充滿現代感的視域中,詩歌更易喚起讀者的共鳴,使之獲得極為廣闊的發展空間。
1986年的“現代主義詩歌大展”將這個空間推到了一個激動人心的高度,在今天,那場席卷詩壇的大展仍值得我們仔細回顧。作為一個群體,其視野的開闊并沒有獲得思想的縱深配合。這種配合的缺失,與其說是漢語詩歌尚未成熟的標志,還不如說是詩歌在漢語中所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但也恰恰在這個階段,我們依然能看到少數詩人在時代的超越中完成著自己的審美質素和獨樹一幟的詩藝追求。我相信,被一部1987年出版的詩集所吸引的讀者就遠遠不止我一個人。這部詩集就是《亞細亞荒原》,它的作者是青年詩人何鐵生。
底色:真誠與超驗
自1922年艾略特出版劃時代的長詩《荒原》以來,“荒原”便成為一個蘊涵特殊意義的象征。在艾略特筆下,一戰后的歐洲文明已沉淪為一片分崩離析的“荒原”。在《荒原》中,詩人描述的是現代社會在失去心靈依靠后的精神危機。在農業文明統治數千年之久的東方,“荒原”的出現有著格外不同的背景和淵源。“亞細亞”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之意。在這個太陽升起的地方出現一片類似“荒原”的精神危機之時,同樣作為詩人的何鐵生也同樣走向了自己的宗教。只是何鐵生的宗教與艾略特的基督無關,何鐵生選擇的宗教是一個東方人內心的真誠。在詩集的第一首詩中,何鐵生寫道:我想說你是夜的高原上殷紅的月亮我想說你是夜的脊地上神秘的翅膀我孤獨地扶著真誠這柄不幸的利劍多少次徘徊近你涂著血和辣椒的百葉窗
在這些不斷疊加著意象的詩句中,何鐵生突顯的是“我孤獨地扶著真誠這柄不幸的利劍”。這個句子有力地體現了詩人在面對現實的否定時所采取的抵抗姿態。“真誠”盡管有其“不幸”的一面,但它畢竟從一開始就成為詩人手中的“利劍”。這首題為《情歌》的詩篇決不能將其看成為男女之間單純的獻歌。以“真誠”的《情歌》為起始,它表明的是整部詩集的傾向,也是整部詩集所渲染的濃厚底色。
對一個詩人來說,真誠與孤獨,都屬個人的情感體驗。這種體驗所引向的終極無疑是愛。何鐵生在他的真誠與孤獨中展現了自己對愛的個人期待。這種期待在《狩獵圖》中有著極為詩意而獨特的展現:
如同誰也無法阻止黎明的到來一樣,誰也
無法扼殺我們這個早晨(除非你的愛)!
早晨畢竟降臨了——
世界凝聚著千百年來第一次異樣的沉默
獵人啊,我們彼此尋找這樣這樣久了。
你燃燒熾情的箭,為何遲遲還不射出?!
在這里,詩人用自己繁復雄渾的筆觸表達了個人在“亞細亞荒原”上重建詩意與審美的企圖。《狩獵圖》所表達的便是詩人站立于“箭”與期待間的中途狀態。這一狀態決定了詩人對事物的敏感與靈性。
整部《亞細亞荒原》詩集密布隨手可觸的超驗痕跡。不論是“……從你古老而久遠的歲月中心憤然飛來”的“神鷹”(《神鷹》),還是“走出血海的黑暗走出生靈的痛苦走向衍射七彩歡樂的生命之山”(《歡樂山》),何鐵生的詩句都無疑以其超驗的藝術渴求表達著自己對激情與想象的渴念。這一渴念構成了何鐵生藝術形式與詩歌實踐的審美之思。
語言:雄渾與節制
宗白華先生曾指出,“每一個造出新的節奏來的人,就是拓展了我們的感情并使它更為高明的人!”這種通過節奏所形成的語言在詩歌中尤為重要,它幫助我們向精確的邁進中,體味到詩歌被創作后的存在魅力。它的前提來自于詩人的語言成熟度。在這里,語言的成熟意味著個人所完成的性情構建,它擺脫了裝腔作勢的摹仿和移植,從而形成創作者自己獨一無二的聲音。
如果說聲音取決于視野,那么“荒原”所提供的,無疑就是視野上的開闊。何鐵生面對的荒原是“四野無涯、雀聲壓枝”的“蒼茫的時空”。在這個時空里,他目睹“風一層一層地剝裸群山雄健的臂膀”,但卻要我們“聽,我的腳步驚動了黑夜猛烈的草響”。他的語言方式便是從可視的形象中走向開闊。也正惟其可視,才使他的語言顯得結實而又自然。即使從一個細部開始,何鐵生的語言也在主體的極致情緒中達到他性情中的飽滿:
這是什么聲音,在遠山的
屋檐下聚攏?
這是什么顏色,淡抹濃妝地
潑灑在空寒的谷嶺?
誰在將我熱切地呼喚?
我又在何時作為一個
完整的生命世界蘇醒?
母親喲,請你傾聽
傾聽……
——《我的心為什么轟鳴?》
在詩歌中,垂直的線性抒情極容易使語言變得空泛,但何鐵生在語言上投入的全部感情卻從容彌補了抒情中的線性擁抱。他的語言重心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落在無法被消解和溶化的人的主體性上,以強烈的主觀情緒改變著被主體籠罩的風景,從而使風景退到一個次要的位置,而得到所有空間的主體便顯出撲面而來的熱烈,使讀者身不由己地主動融合。而作者一旦完成對線性抒情的擺脫,詩人便任由情感的強烈抒發,驅趕著語言達到狂歡的境地。
何鐵生的詩歌語言始終保持著清醒而自然的流淌。語言的流淌性使他與眾多強行為詩的詩人作品有了根本性的區別。作為一個詩人,對語言的尊重應擺在一個毫不動搖的重要位置。何鐵生的心靈能量在詩歌的推進中大幅度地滲入了語言,正因如此,他眾多看似散文化的長句詩行始終保持著詩歌的精神密度,即使在語言的恣情旋轉中,詩人仍會通過一個突如其來的轉折走向某個身邊的細節與畫面,使讀者在遠距離的眺望之后,突然身臨其境地站在詩人面前,與之將語言節制下的細節共同撫摸。
生命:激情與實踐
對一個詩人而言,詩歌無疑是詩人情感體驗和釋放的手段。毫不夸張地說,人類的種種情感都在古往今來的詩人作品中得到過真實的抒寫和吟唱。作為實踐主體的詩人,其潛能和感受無不在創作中得到最充分的發揮;也正因如此,當一個詩人提筆寫下他的詩行之時,得到最突出體現的便是詩人的激情。作為一種超越性驅力,激情也恰好代表了一個個體生存的奮求情感,它不僅僅包孕人的自我追求,還包孕一種向終極價值伸展的精神渴欲,無怪席勒就曾明確地表示自己“懷著不斷高漲的興趣注視一種激情的發展”。
注視“亞細亞荒原”的何鐵生借助了詩歌的表現形式,在探尋新的生存方式,探尋更高境界的動力之源之時,促使自身超越于自身之外,達到一種“高漲”的亢奮激情狀態:
舉起火把吧!終于,我喊了出來!
火把——這力量和勇敢的父親!
引導我投身向林雨轟響的無涯的暗夜
讓發達的骨節咯咯作響,磨擦出
更迅猛的火焰
以徹底的雄性燃燒我的恢宏。
——《黃昏的火把》
激情擁有的超價觀念在這里簇擁著詩人明確的目的意識。詩人將自己全部的感性內化為超乎尋常的強烈情感,調動著讀者的種種愿欲和感受,幾乎使讀者來不及分析詩人為詩的手法和技藝,便發現自己已融合進詩人奮不顧身的實踐激情,感受著不斷宏大又不斷高舉自身的性靈、渴念、堅定、無窮等種種支配人走向忘我的本質力量。它的確定性使何鐵生獨特的內心映象轉化成詩歌中的現實與生命,它也恰好印證了超現實主義一再強調的、比現實更為重要的內心世界成為一個人“第二現實”的可能。
正是這種可能,何鐵生創造的詩歌世界顯示出異常的寬闊與龐大。其獨創性、復雜性和感染性無不充滿著個人的自覺追求。追求驅使著新的實踐。在力量與強度的表現之后,詩人開始了曉暢自如的藝術表達。整部詩集的后半部,出現的便是詩人對戲劇性和敘事性的嘗試追求。有必要在這里強調的是,敘事在90年代成為漢語詩歌的重要表現形式,它給讀者的感覺似乎是90年代才出現現代漢詩中的敘事,但事實遠非如此。比如《寂寞之魂——高更的獨白》就是敘事詩。
任何一個詩人,都無不在尋求著一種將詩意展現得最恰當的表達方式,特別是在人們體驗到精神無所歸宿的迷惘與困惑之時。何鐵生的這首詩歌不僅是在表達上進行著敘事的嘗試,在題材的選擇上,幾乎是意味深長地以抗拒現代文明而走向藝術之島的高更作為詩歌載體,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詩人面對工業刀鋒和藝術化境間的價值取舍(實際上,詩集中寫到高更的詩歌不止一首)。在這個關注與反思并肩的取舍之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身處現代社會的詩人為構建自己的精神世界所作出的巨大努力。在人文情懷日益消解的當代,詩人像本雅明一樣,“展現出了一種自我圓滿的生存方式,仿佛一種拯救……退后一步,保持距離”。
果然,在完成《亞細亞荒原》這部詩集之后,何鐵生遠赴英倫,從整個詩壇“退后一步”。但“退后”并不意味停步。他轉而以縱橫捭闔的畫筆繼續著自己艱難的藝術之旅。在那些更令人為之目炫的光線、色彩和筆觸背后,何鐵生與現代主義思潮進行著更為深層次的對話。那些充滿都市生活節奏的畫面表明了詩人又一次顯示出來的藝術虔誠和藝術感悟。這種感悟與他充滿激情與生命感的詩歌吟唱共同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所經歷著的境況。哪怕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把這似乎遠逝的古老的愛之歌重新唱還大地”的《亞細亞荒原》就值得我們在今天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