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衫衫

羊肚子手巾白又白，大搖大擺大路上來。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攏在哥哥頭上真好看。

在一般人心目中，羊肚子手巾是陜北農(nóng)民最顯著的標(biāo)志。其實，在老鄉(xiāng)們中間，年輕人一般不系，老漢們才系。小伙子嫌系手巾老氣，他們傾心的是綠軍帽。知青們來插隊，卻一眼就看上了白手巾。要和農(nóng)民打成一片，裝束上也得入鄉(xiāng)隨俗，但土布衣褲沒有，況且那大緬襠褲咱也穿不習(xí)慣，一條白手巾倒是隨處可得，扎起來也方便。所以，學(xué)生們就學(xué)了來，不怕人說老氣的話。你若在村里見一個年輕后生穿身藍制服，頭系羊肚子手巾，那肯定是知青無疑。

羊肚子手巾不光是標(biāo)志，它的用途很多，在地里干活可以用它擦汗，遮陽；身上著了土，用它做撣子；掏了一把小蒜，用手巾包好，揣在懷里帶回家。一條手巾用不到兩個月，就不見了白色，也看不清那三道道藍，我們依舊天天頂在頭上，并不覺得腌臜。

陜北人手巾扎得漂亮。我常見舞臺上演陜北農(nóng)民，把手巾在額前系成個大疙瘩，巾角一個朝上一個朝下，顯得滑稽可笑。這是外行的扎法。老鄉(xiāng)們扎手巾，從腦后兜過來，將兩個巾角一擰，在額前相交，一緬一掖，便牢牢地纏在一起，兩個巾翅只露出一點點，顯得利落精神。我后來上了美術(shù)學(xué)院，沒少畫陜北農(nóng)民，覺得那頭巾好看卻難畫出神韻，在線條組織上尤其要下功夫，可見羊肚子手巾并不一般。

扎上了白手巾，我并不知足，覺得還不像陜北人，便盤算著尋一件白布衫衫，像老鄉(xiāng)們穿的一樣。年輕時也好美，只不過這追求與現(xiàn)時不同。說起這白布衫衫，也是大有講頭，人憑衣服馬憑鞍，陜北后生本來就長得精神，若是頭扎手巾，著雪白的褂子，再扎上腰帶，真是如呂布再世，讓人看著喜歡。所以陜北民歌唱道：

白布衫衫你給哥哥縫，我給你買上一個洗臉盆。

白布衫衫對門門，遠遠嘹見妹妹笑盈盈。

白布衫衫白又白，把你的白臉臉調(diào)過來。

白布衫衫新又新，白臉臉帶笑好相親。

我要白布衫衫，并不是想討女孩子喜歡，當(dāng)時年少，還想不到這一層，自己相貌平常，也不會有妹妹肯為我調(diào)過臉來。我的目的，只想穿戴整齊，拍一張照片，給父母寄去，讓他們看一看兒子在陜北當(dāng)農(nóng)民的光輝形象。

這白布衫衫無處可買，只能央求老鄉(xiāng)給做。村里婆姨中衣服做得最好的，是根全子媽。我找到根全子，讓他回家給問問。

根全子媽是個利索的人，甭看我們村子窮，又缺水，可她總是穿戴得干干凈凈，家里大人孩子沒邋里邋遢。衣服笑破不笑補，莊戶人也有自己的尊嚴(yán)，不在錢多少，全看你勤快不勤快。

根全子媽一口答應(yīng)，但同時又為難地說，家里沒有剩余的布，要想做衫衫，只能等到秋后收下棉花，紡了線，織成布。你如果著急的話，到縣城買回白洋布來，我馬上給你做。

洋布衫咱本來就有，再做一件有什么意思，穿起來輕飄飄的，不是那個勁兒。土布粗糙厚實，吸汗透氣又擋風(fēng)，況且我要的就是地道的土味兒。我和根全子媽商定，衫衫秋后收了棉花再做。

從這兒以后，我便關(guān)心起隊里的那片棉花地來。看著棉苗一天天長高，結(jié)了桃，吐了絮，直到摘棉花的時候。

棉花收獲了，除了上交給公家的，都分到了各家各戶。這時，婆姨們就都開始忙活起來。

村里陸續(xù)來了一些彈棉花的匠人，找一個空窯，支起了軋花機。婆姨們就把自家的棉花往這里送。軋花是不用花錢的，只要把花籽留給人家就行。

在城里時，我從沒見過原生態(tài)的棉花，什么棉衣棉被都是做好了才拿到你跟前。里面的絮，聽說也未必是原棉。而隊里自產(chǎn)的棉花，軋過之后，白得似雪，虛蓬得像云，纖維又長，摸著柔軟光滑，令人好生喜愛。

要想織布，先得紡線，要紡線，先得做棉條。我見根全子媽把棉花平平地鋪在炕上，用一根熟秸桿在上邊輕輕一滾，卷上薄薄的一層棉花，再把熟秸桿抽出來，一個空心的棉條就做成了。我見好玩兒，也去試著做，卻不是太厚，就是太薄，終于叫人轟了走，用句俗話說，“你一邊兒呆著去!”

棉條兒做好了，放在笸籮里，高高的一大堆。婆姨們就開始紡線。

陜北的農(nóng)村，家家都有紡車。這紡車都是木制的，車架子底座是一個長木塊，右邊裝一個由木條組成的繩輪，有手柄，左邊裝著錠子。錠子頭是一根尖尖的針，把棉條纏在針上，搖動繩輪帶動錠子轉(zhuǎn)，隨著左手的一抻一縮，拉出粗細均勻的棉線就纏繞在錠子上。

莫要小看這紡車，它是中國紡織業(yè)的活化石，起碼也有兩千多歲了。我后來在漢代畫像石刻上，見到了幾乎一樣的形狀。

婆姨們忙完了一天的事，伺候大人孩子吃罷了晚飯睡了覺，便盤腿坐在炕邊上，搖著紡車紡線線。這好像是婦女的專利，也是專屬婆姨的時間。油燈昏黃地閃著，把她們的影子投在窗欞上，雖然紡車的軸上都被點了燈油，可搖動起來，還是會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響，好像女人們在低唱。

婆姨們紡線的姿勢很是好看，有人形容是“白鶴亮翅”，她們一手搖動繩輪，一手扯出棉線，拉的時候，身子稍向后仰，送的時候，又微微前傾，手臂上下輕揚，柔和而端莊。紡線的要點是用力均勻，左右手協(xié)調(diào)一致，不可忽快忽慢，慢了則粗，快了則細，織出布來，就會疙疙瘩瘩，不能平整。這是檢驗婆姨能力的試金石，做出衣服是要給別人看的，所以她們都竭盡全力，把線紡得漂亮。我因遭受了做棉捻子的失敗，此刻再也不敢造次，連紡車碰都沒碰。

線紡好了，婆姨們把它從錠子上取下來，繞成線團，經(jīng)過漿洗，就可以上織布機了。這機子也是古物，我估計和《天工開物》上畫的差不多。

織布機可不是誰家都有，一個村里有那么兩三架就不錯了。棉紗線上機仿佛是婆姨們一項隆重的儀式，鄰居都會來幫忙。男人們熟練地裝配著機子，女人們幫著往卷軸上纏經(jīng)線。要上機的婆姨眼睛都放著光，像一個即將登臺的演員。待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窯洞里就會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機杼聲。婆姨坐在機前，腳踩踏板，手持梭子，一踩一拉一拋，機子就會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要比誰家婆姨能干，要看她一天能織幾尺布。一根棉線頂多一毫米粗，布匹一毫米一毫米地延伸，全村男女老少幾百口子人的衣料，幾度拋梭織得成，恐怕沒人能數(shù)得清。

我特別癡迷婆姨們織布的動作，喜歡聽那個木頭織機吱吱啦啦的聲響，我覺得它不僅是一架生產(chǎn)工具，也像是一臺樂器。“唧唧復(fù)唧唧”，當(dāng)年花木蘭也曾伴著此聲嘆息過，可見織布這事，從古至今都是飽含詩意的。

雖然喜歡看婆姨織布，我可不敢老往根全子窯里跑，免得讓別人說我在催命。好在村里織布的不止一戶，到別家看也是一樣。

根全子媽終于把布織好了，把我叫去量體裁衣。沒過幾天，一件嶄新的白布衫衫就送到了我的手上。

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樣子，小立領(lǐng)，溜肩，前襟排著七行用布條縫成的疙瘩袢扣。穿在身上舒適合體。布面摸起來麻麻的澀澀的，透著一股土氣。就是那袢扣系起來有點費勁，不如紐扣那么便當(dāng)。我把同伴都叫來看，大家都說好。在同村的知青里，我第一個擁有了白布衫，心中很是得意。

只可惜白布衫衫到手的時候，天已經(jīng)涼了，我們都換上了破棉襖。這件衣服在我箱子里放過了冬春，到來年夏天才穿上。

時隔多年，幾經(jīng)遷徙，我的這件白布衫已經(jīng)找不見了，只留下幾張發(fā)黃的照片見證著我穿著它的樣子。曾有年輕的朋友見過這些照片，竟然笑彎了腰道，你當(dāng)年怎么是這副傻樣兒!弄得我好生不快。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就釋然，人家以洋為美，自然瞧不上這土里土氣的打扮，不必較真。這土布如今也身價不菲，甚至漂洋過海，被洋人們喜歡。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城里的時髦男女，穿著土布衣衫招搖過市，也大有人在。我當(dāng)年的打扮，是落后還是超前，還真不好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