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經常指著我說:“你呀,是小姐身子丫環命。”
我就是這樣,丫環的命,卻偏偏是小姐的身子。冬天怕冷,夏天怕熱,吃水果一定要削皮,不然就咽不下。小時候日子窮,吃個水果不容易,別的孩子捧著狼吞虎咽,我呢,仍要削凈了皮才肯吃。母親問“為什么非要削了皮吃?”我說:“削了皮吃,才能吃出水果的甜美味道。”
這個家里,或者說這個世界上,唯一沒有指責過我的人是我父親,他認為我吃水果一定削皮,吃魚一定要剔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是個對生活毫不挑剔的人,他能在麥草堆上睡覺,吃蘋果能連果核吞下,吃巴掌大的魚從不吐魚刺,一件衣服一穿就是好幾年,褪了色變了形也不肯脫下來。他認為他土里生土里長,粗衣糙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是個女孩。女孩應該嬌貴點,再加上我從小學習刻苦,將來一定不會步他的后塵“修理地球”,那我嬌貴就更是應該的了。
我家附近有一條河,從村東流過,上游建了水庫,水庫里養著魚。夏天洪水泛濫,大大小小的魚兒跟著洪水溢出來。沿岸的人們歡天喜地,拎著桶到河中下網捉魚,捉的魚少了,一鍋燉:捉得多了,就按個頭大小分開來,大魚炸食,小魚做湯。我父親特別喜歡這種小魚湯。捏出魚肚內臟,把魚下鍋,鍋里放一點小蘿卜絲,做出的湯又清又純,父親看到他喜歡的小魚湯端上桌,滿臉歡喜,用筷子夾起一條魚,連頭帶尾嚼一嚼,就咽下去了,而我,卻皺緊了眉頭。
我拿起筷子,一條條擰下魚頭,一根根剔出魚刺,往往魚刺還沒有剔完,一家人已吃完飯,笑嘻嘻看著我跟魚作戰。我不禁感到委屈,一邊剔魚刺,一邊哭,淚水一滴一滴落進碗里,我埋怨父親,大魚多的是,他卻偏偏喜歡這種小魚湯。
他給我解釋:“小魚湯好,小魚湯味道鮮,營養全,還有一個優點,便宜。小魚又便宜又有營養,是老百姓家的美味。”我說:”小魚湯味道鮮,營養全,可它有一個大缺點,吃的時候麻煩。要不,以后你們吃魚湯,我不吃了吧。”父親說:“那不好,還是我給你想個辦法吧。”
父親的辦法是,把我面前的碗端過去,擰下魚頭,放進他的碗里,從他的碗里擰下魚身子,放進我的碗里。于是,飯桌上就有了兩只特殊的碗,一只碗是父親的,里面大多是魚頭:一只碗是我的,里面全是魚身子。而且父親的碗里是小魚,我的碗里是大魚,這樣可以減少我剔魚刺的麻煩。
想來,吃飯再不講究的男人,也會知道魚肉比魚頭好吃,但是為了這個吃不了魚頭的女兒,父親就年復一年地吃魚頭,還吃得津津有味,他說:“好營養全在魚頭里面,女兒真傻,好東西都讓給我吃了。”
后來我長大了,上學,畢業,工作,結婚。婚后,我有了女兒。一個周末我領著女兒回家,正趕上父親又做小魚湯。魚湯上桌,他先是端過我女兒面前的碗,把碗里的魚頭擰下來,放進他的碗里,又端過我面前的碗,把魚頭擰下來,放進他的碗里。飯桌上三只特殊的碗,兩只碗里沒有魚頭,一只碗里小山似的堆著魚頭。在回家的路上,我哭了,丈夫問為什么,我說:“父親為我吃了半輩子魚頭,如今為了我們的女兒,他還是吃魚頭,他要吃一輩子魚頭了。”
丈夫跟我父親一樣,也喜歡這種小魚湯,吃法也同我父親一樣,一條魚放進嘴里,嚼嚼就咽下去,看著我跟魚作戰,他憤憤地說:“你怎么這么嬌氣,吃個魚頭還能把你噎死!”魚頭沒把我噎死,他這句話卻差點把我噎死。
可是,這個埋怨我“吃魚頭能噎死”的男人,自從有了一個吃魚挑剔的女兒后,也自覺養成了吃魚頭的習慣。他夾起一條魚,擰下魚頭,挑出魚刺,把魚肉堆到他女兒面前,自己嘴里嚼著魚頭,笑瞇瞇看著他女兒把魚肉吃下去,若他的女兒不肯多吃,他還會苦口婆心地勸女兒:“乖乖,你再吃一點,吃了長身體啊。”
他不僅愛吃魚頭,還愛吃蝦頭,愛吃個頭小的水果,愛吃女兒剩下的飯菜,他對他的女兒說“小姑娘,你長大了,可不要買魚頭蝦頭孝敬你爸爸啊。”
原來,一碗魚頭里,藏著如許深深的父愛。天下做爸爸的男人,只要家里有個挑剔的女兒,就都愛吃魚頭了。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