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8月26日提交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四次會議審議的刑法修正案(七)草案,將受賄罪的適用范圍從現職國家工作人員向兩個方向作了擴展,一是擴大到國家工作人員的近親屬及與其關系密切的人,二是擴大到離職后的國家工作人員。這些變動標志著,在現實生活中愈演愈烈的“影響力交易”,將面臨刑法的懲治。
“身邊人”串起腐敗鏈
“從查處的案件情況和反腐敗工作的實際需要看,領導干部‘身邊人’參與作案,已經成為當前腐敗犯罪的一個突出特點。”2008年3月,全國人大代表、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張文顯在全國人代會上的一番論斷,引發輿論熱議。
誠如張文顯所言,近些年曝光的李嘉廷、劉方仁、石兆彬、慕綏新、麥崇楷、程維高、鄭筱萸等諸多高官腐敗案,其配偶、子女、情人、秘書乃至司機等“身邊人”無不摻雜其中,這些“身邊人”或借用高官權勢游刃商海、暴發橫財,或為批條子、攬項目、要官職、走后門等權錢交易牽線搭橋、斡旋促成,或協助腐敗官員轉移贓物、逃避追查。從許多案例看,腐敗已非貪官的“獨角戲”,其“身邊人”儼然已是共謀與主角。
以云南巨貪李嘉廷為例。李嘉廷主政云南、擔任省長期間,其小兒子李勃也成了云南商界呼風喚雨的人物,別人難以申請的銀行貸款,對李勃而言就像從自家錢柜取錢,只要發現哪個行業最賺錢,李勃就會帶著巨額銀行貸款撲將過去。李勃更重要的角色是充任腐敗交易的“二傳手”。香港和云南的兩家公司向李氏父子行賄請托時,均由李勃出面接收錢物,父親李嘉廷則躲在幕后為行賄者提供幫助、兌現交易。據法院查明,李嘉廷單獨或伙同李勃收受的賄賂共計折合人民幣1810萬余元,其中李氏父子共同收受的部分就高達1550萬余元。在李嘉廷案中,其情人徐福英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角色。憑借李嘉廷的鼎力相助,徐福英的公司不僅免除了資金匱乏之憂,還能撈到競爭激烈的大工程。最典型的一例是,李嘉廷為取悅情人,慷慨批示財政部門將300萬元國家資金“借”給徐福英還債。直到案發后,這個由高官、兒子、情人組成的腐敗聯盟才崩潰。最終,李嘉廷被判死緩,李勃被判15年有期徒刑,徐福英被判4年有期徒刑。
有關部門分析上千例腐敗案件后發現,在大多數男性貪官的背后,總有貪妻或情婦推波助瀾,甚至是多名“關系親密”的女人參與其間。另有統計表明,被查處的貪官有95%以上養有情婦,其中不少情婦是腐敗的直接參與者和受益者。而中紀委有關官員則披露,目前查處的受賄案中,70%的案件是由官員家眷甚至情婦收受賄賂。
更富“傳奇”色彩的一則故事是,因貪腐被處死刑的原江西省副省長胡長清伏法后,竟有人假冒是“胡長清的干兒子”,號稱“有背景,有項目”,騙取了近50萬元巨額資金。死去的貪官居然還有如此“影響力”,令人哭笑不得之余,亦為之深思。
清朝官員張瑋曾言:“為清官甚難!必妻子奴仆皆肯為清官,而后清官可為,不然則敗其守矣?!边@一古訓至今仍切中時弊,無論是“前臺唱戲后臺收錢”的“貪內助”,還是從權色交易轉向權錢交易的情人,無論是仰仗老子權勢發財致富的現代衙內,還是與上級“榮辱與共”、分享權力的腐敗秘書,實際上都應驗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腐敗規律,反映了公共權力私密化、家族化的危險趨勢。而與“單打獨斗”式的腐敗相比,由腐敗官員與“身邊人”共同結成的利益同盟和“尋租”鏈條,不僅腐敗規模更加龐大,對公共利益的侵蝕更加嚴重,而且也大大增加了反腐的難度和成本。
退職官員的腐敗能量
與官員“身邊人”卷入腐敗相比,一些離職官員利用在職時的人脈關系、社會資源等影響力謀取不當利益,是當前腐敗犯罪的又一新趨勢。
遼寧省阜新市原市委書記王亞忱就是一個“人走茶不涼”的“退休高官”。王亞忱早在1998年即已退休,但他卻“退而不休”,經常對市委市政府指手畫腳,甚至要挾組織。王亞忱投身商海后,為了搶奪阜新商貿城的所有權,利用自己的“余威”和經營多年的關系網絡,以及子女在當地公安部門擔任要職的權力資源,不斷造假,將商貿城一步步據為己有,并將商貿城的真正主人高文華關押了11個月。其間,王亞忱還親自出面找到市委主要領導,要求抓捕高文華,并且必須判刑。
2007年,王亞忱因虛報注冊資本罪、職務侵占罪被判有期徒刑8年,此時,他已退休整整10年。受其影響,王亞忱的3個子女也先后入獄或被調查。
與王亞忱案件相比,一些地方“官員下?!睅壮晒賵鰰r尚。有統計表明,2000—2005年,僅在浙江,辭職或提前退休后下海的各級黨政官員就有522位。這不能不令人擔憂,官員離職后下海,很可能違規濫用其在位時掌握的關系鏈、人情網、決策信息等剩余權力資源。而一些離職官員之所以能得到企業的高級職位和高額薪酬,也是以對公共權力的潛在影響力為交換條件。
這類“影子腐敗”、“期權腐敗”現象,在近年來的土地官員下海熱中表現得可謂淋漓盡致。為了在土地批復、工程監理等方面順利過關,土地管理部門的離職官員成了一些房地產開發商爭相追逐的“香餑餑”,甚至不惜開出年薪百萬的高價聘請離職官員擔任“顧問”等等,其目的就是為了利用離職官員的“土地關系網”通關辦事。

2007年4月上海查處的一起土地要案中,上海市房地產行業協會會長陳士杰、上海市土地學會會長殷國元等紛紛卷入其中。退休前,陳士杰擔任上海市建委黨委書記,殷國元是上海市房地局副局長,在房地產行業可謂權重一方。
一些離職官員之所以能發揮巨大的腐敗能量,人情、關系乃是關鍵因素,尤其是一些退休高官在“老下級”面前,更有難以抗拒的恩威。退休多年的王亞忱之所以在阜新依然一言九鼎、無事不能,一大根源就在于他在阜新為官多年,曾在多個部門擔任“一把手”,不少現任官員都是其一手提拔的“自己人”,直至把自己的子女也安插到關鍵位置。在阜新,一些政府官員僅僅因為“王書記讓這么辦”,就乖乖為其辦理了違法手續。
正因此,一些官員為了離職后依然保有隱性權勢和尋租空間,在任時就不斷提拔信得過的下屬、親信、秘書等等,這就進一步引發了人事腐敗。有媒體曾經披露,某縣委書記獲知自己即將離職的消息后,連夜召開緊急會議,突擊提拔了60多名干部,目的就是為了交權后依然能“垂簾聽政”。
在很大程度上,離職官員“臺下貪”的危害已超過現任官員的“臺上貪”,這一腐敗模式不僅破壞社會公正、制造人事腐敗、誘使公權出軌,而且與在職官員貪污、受賄等顯性權力尋租相比,更具欺騙性和隱蔽性,已成為當下反腐斗爭的一大難點。
加密反腐法網
官員“身邊人”和離職官員卷入腐敗交易、充當權力掮客,說到底是借用了權力的影響力,學界將這類腐敗稱為“影響力交易”。
然而由于法律規定的限制,影響力交易在司法實踐中卻難以徹底追究。根據現行刑法的規定,受賄罪限定為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犯罪,因而對于官員“身邊人”,理論上只能作為賄賂罪的共犯進行處理,但由于這類腐敗行為具有隱蔽性、收受與謀利的復合性等特點,很難定性和追究,因此大多數卷入影響力交易的官員“身邊人”都全身而退。一位多年查辦腐敗案件的檢察官就感嘆:“查辦腐敗案時,偵查階段通常是官員的配偶、子女一起接受調查,但到了起訴階段,往往就只能起訴官員一個人了?!?/p>
至于施行影響力交易的離職官員,由于不是現任的“國家工作人員”,按照現行刑法同樣無法按受賄罪懲治。某省的調查就表明,近年來,盡管有數百名官員辭官下海,但迄今為止,無人因“影子腐敗”、“期權腐敗”而受到追究。
影響力交易愈演愈烈卻又難以懲治的現實困境,引發了普遍的社會關注。2008年全國人代會期間,同為全國人大代表的吉林省高院院長張文顯和云南省高院院長許前飛就聯名提交了一份建議,呼吁修改刑法,將非國家工作人員的影響力交易入罪。
事實上,法律的改進已有先兆。2007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規定:特定關系人與國家工作人員通謀,共同實施受賄行為的,以受賄罪的共犯論處。該司法解釋進一步界定,所謂特定關系人,“是指與國家工作人員有近親屬、情婦(夫)以及其他共同利益關系的人”。這是“情婦(夫)”一詞首次出現在中國的法律文件中,當時曾引發輿論熱議。而此次刑法修正案(七)草案不僅將官員“身邊人”正式列為受賄罪主體,而且將“身邊人”明確界定為“國家工作人員近親屬,或者與該國家工作人員關系密切的人”。參與法律起草的一位人士解釋說,所謂“關系密切的人”,其實就是指情婦、情夫,出于立法科學性的考慮,才避免使用這類俗稱。
此外,早在1989年,“兩高”制定的一份法律文件已經將離職官員納入受賄罪主體,但1997年制訂新刑法時,有人提出離職官員已沒有職權,并不存在權力尋租問題,再加上當時離職官員影響力交易尚不明顯,因此新刑法并未將離職國家工作人員納入受賄罪主體。此次刑法修正案(七)草案再次將其納入,既是反腐現實的需求,也是對立法的一次糾偏。
另一個不可忽視的背景是,影響力交易也是《聯合國反腐敗公約》明確提出的新腐敗類型,而中國已于2005年正式加入該公約,此次刑法修正劍指影響力交易,正是國際公約轉化為國內立法、與國際反腐大勢接軌的必然之舉。
輿論普遍認為,將官員“身邊人”與離職官員納入受賄罪主體,嚴厲打擊影響力交易,大大提升了反腐力度,也標志著反腐之網越織越密,反腐斗爭正在向縱深發展。
讓“權力磁場”徹底“消磁”
從更深的層面而言,要真正遏制乃至消除影響力交易,僅靠刑法的事后追究機制顯然遠遠不足,還需要建立起綜合性、多手段的控制機制。
比如,在官員行為自律和從政道德方面,有關部門近年來不斷頒布黨紀政紀方面的戒律,反復強調黨員領導干部一定要管好“身邊人”,以至有人戲稱“反腐敗已到了管老婆時代”。
而在對離職官員的監控方面,浙江等地也已開始對離職后經商的官員進行跟蹤檢查,考察其經營行為是否違規利用了原有的權力“影響力”,甚至要求他們在下海后一定期限內仍回原單位述職等等。不過,從全國范圍內看,現行的監督官員的相關制度,主要還局限于現職官員,要建立起一套完善的針對離職官員的終身追蹤監督機制,尤其是運用民間力量參與其間,尚有許多空白亟須填補。
我國公務員法已經確立了“三年兩不準”的離職從業限制制度,明確規定: “公務員辭去公職或者退休的,原系領導成員的公務員在離職三年內,其他公務員在離職兩年內,不得到與原工作業務直接相關的企業或者其他營利性組織任職,不得從事與原工作業務直接相關的營利性活動?!辈贿^與一些國家相比,公務員法的相關制度設計還不夠嚴密,一旦違規的后果也僅僅局限于“責令改正”等軟約束。而在美國,從上世紀70年代起就不斷制定、修訂相關法律,限制離職官員的從業行為,且限制的時間長度、人員范圍、法律責任等不斷擴大。比如美國1998年出臺的從政道德法就規定,前政府官員不得就原職有關問題對老同事進行游說,具體限期視職位情況分別為1年、5年乃至終身,違反者將受到刑事處分。
有鑒于此,我國應進一步完善對官員“身邊人”和離職官員的監管制度、回避制度、從業限制制度等等,使“權力磁場”徹底“消磁”,如此才能有效控制影響力交易。
此外,“影響力”能在腐敗交易中興風作浪,歸根結底還是成功腐蝕、誘使、利用了現行權力。因此,如何改革干部選拔任用制度,以防止離職官員利用親信釋放“影響力”;如何建立合理薪酬與違規清退相結合的獎懲機制,以培育官員的職業榮譽感和珍惜感;如何讓行政權力更多地退出經濟和社會生活,壓縮錢權交易的腐敗空間等等深層次問題,都還有待深入研究。
從本質而言,消除包括影響力交易在內的一切權力腐敗的治本之策,乃是讓公共權力真正保持其“公共”性質,建構起民主的、平衡的、接受監督和制約的權力體系。歸根結底,還得銘記和尊重那條早已耳熟能詳的政治定律——不受監督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