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李濟深的一些往事

本文作者李沛金是李濟深的二兒子，自1946年去美國留學起，已在美國學習、工作、生活了六十多年。在自己已步入耄耋之年后，李沛金時時想起父親的一些往事：革命活動、家庭生活以及他起伏跌宕的人生中一些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

我的父親出生于中國南部一個落后的地區。他從一個農民家庭的孩子歷經風雨，終于成長為一位省長、集團軍總指揮、國家軍事總參謀長，并一度高居上將之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他當選為國家副主席。

李宗仁稱父親為“人叢中的一條龍”。他不但深信三民主義，平等對待所有的人，還是一個真誠、坦白、勤儉、值得信賴的人。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看到的，聽到的，親歷的，有許多難忘的事在八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記憶猶新。

被父親責打

我于1916年6月22日生于北京，是父親的第二個兒子，當時父親在陸軍大學里。那時，我們的家庭成員有父親、母親、大哥沛文（生于1906年）和大姐筱梅（生于1909年）。我們住在一個四合院的后半邊。1921年，全家搬往廣州前，一天，父親的同班同學張孟深的兒子張銓來訪，我們到處亂跑，捉迷藏做游戲，突然撞在帶有大玻璃的門上，把玻璃打碎了。父親很生氣，換一塊得花六塊銀元。六塊銀元對于我們的家庭預算來說是個大數目。那時父親可能是軍事學院的初級講師。父親嚴厲地責打了我。可能我們同時撞在玻璃門上，可能僅是張銓撞在了門上，所以我覺得自己受罰很不公正。而且責打也使我受了很大痛苦。我非常氣憤，屏住呼吸，胸膛像鼓一樣挺起來。可能是巧合，我病了，發高燒暈了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我記得當我醒來在床上睜開眼時，看到父親和三四張臉圍在床上看著我。其中父親的好朋友馮祝萬叔叔說：“他現在醒了，他現在沒事了。”

父親一定是受了驚嚇。自此以后父親再也沒有責打過他的任何一個孩子。相反，我時常感受到他的慈愛。

1921年，我們舉家從北京遷到廣東，我們乘的是海輪，船不大。海上大風大浪，每個人包括父親都暈船了。我們都嘔吐了。父親把我抱在懷里，一邊走動一邊哼著童謠。這種感受我永世難忘。

和父親上廬山

1946年春，我陪父親和母親去了廣州，隨后去了重慶。父親參加了令人失望的“政治協商會議”。在重慶時，有一天宋子文邀請我和父親到他家吃午飯，他們在席間談到了國家面臨的危機。宋子文表現得極其沮喪，我看到他擦去眼眶中的淚水。

這年夏天，父親帶著全家離開重慶前往南京。當時，董必武為支持北方的民主事業提供了七百萬元，父親帶了六百萬元，余清心帶了一百萬元。他們準備去北方勸說軍事領袖們停止內戰。但這有些麻煩，因為父親當時是軍事參議院主席、軍委成員、國民黨中央委員會成員，到各地去旅行會招致猜疑。

當時蔣介石上了廬山，連發三份電報讓父親也去。當時的陳誠參謀長建議父親先上廬山，說北方正有許多軍事活動，實在不方便旅行。陳誠建議父親：“在廬山趁天熱好好避避暑，也許能和蔣多談談。秋天到了再去北方也不遲。”于是，父親、母親和我乘著蔣介石提供的飛機上了廬山。在私交方面，蔣介石確實對父親非常友好、尊重。然而在政治上，他多次用扣留和暗殺來對付父親。

在廬山，我們住在由蔣介石的侍從室安排的最好的賓館里。不久，蔣介石又一次命侍從室為我們找一處房子。但父親看到蔣無意改變其獨裁統治，便也無心在這兒多待，拒絕了他的好意。

父親滿心希望能同蔣介石長談一次，可是最終只短短地見了兩次。在最后一次約會的前夜，父親花了大半個晚上寫了一封十九頁長的信準備帶去呈送給蔣介石。這次會面我也被帶去。蔣的侍從室要求我寫一份簡歷。

我們到了之后被安排等在大廳里，蔣出來迎接我們。他穿著一件中式暗色絲長袍，上面套著一件長外衣。父親同他握手之后介紹了我。他轉向我半伸出手，我不知他是不是準備同我握手。但如果是的話我不理他自然是不可想象的。于是我索性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又軟又大。

我們被領進了一間小客廳，后面兩個沙發椅面對著，右面一排長沙發。父親同我坐在左面沙發椅上，而蔣和一個健壯的男秘書坐在右面長沙發上。

坐在椅子上，我透過門窗看見一個健壯的家伙筆直地站著，正面對著客廳看著我。當我掃視他的時候他試圖把眼睛挪開。他大約離我十至十五英尺，我感覺他一直在盯著我。

閑聊了一會兒之后，父親遞上那封十九頁長的信，說，要說的都寫在里面了。蔣禮貌地接過來，說以后再看。

父親告訴蔣我正在大學里學化學，并準備去美國深造。蔣轉過臉來問我：“你認為中國工業如何？”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聽說有些初次來訪者在開口之前便嚇得汗流浹背，有的因為立正太用力而滑倒。由于父親平靜鎮定的態度平定了我的緊張，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對于這樣一個大問題，他希望的也是一個概括的回答。于是我說：“也許我們都得更努力些。”蔣說：“很好很好，我幫你忙。”直到1948年，我才明白“我幫你忙”的意思。原來，蔣介石對朋友的每一位去美國的孩子都給了一萬美元（孔祥熙的兒子除外），這是我理解的“我幫你忙”的含義，他一定是想要給我一萬美元。后來何應欽1947年1月在紐約找我，就是想把從蔣介石那里拿到的一萬美元給我。可是最終我沒有拿到這一萬美元。最后由我的姐姐筱梅證明，筱梅嫁給了蔣介石的忠誠擁護者吳稚暉的唯一兒子。吳稚暉是1929年蔣介石派往上海勸說父親去南京進入“虎口”的四個元老中最執著的一個。當時我告訴筱梅我沒有得到一萬美元，她承認她和吳稚暉的兒子從蔣介石那里得到了兩萬美元。吳稚暉先生的私人秘書也在他的書中提到了這兩萬美元。

作為離開廬山的借口，父親說想到上海送我去美國。幾天后，我們便乘蔣介石提供的飛機回了南京。蔣介石的侍從室還替我們付了住宿費和飯錢。

父親寫了首詩，表達他廬山一行的心情：

萬方多難上廬山，

為報隆情一往還。

縱是上清無限好，

難忘憂患滿人間。

廬山高處最清涼，

卻恐消磨半熱腸。

自是人間庸俗骨，

由來不慣住仙鄉。

父親、母親和我回南京之后，內戰正酣。包括在上海的孫夫人宋慶齡、何香凝、蔡廷鍇，以及在香港的第三黨的丘暫、李伯球等在內的民主人士都譴責蔣介石政府，號召停戰。然而，國民黨政府不僅不理他們的請求，反而宣稱要在三到六個月內消滅共產黨。

不久，國軍占領張家口，蔣介石得意萬分。他宣布11月召開國民大會制定“中華民國憲法”，給獨裁統治披上民主法制的外衣。作為代表之一，父親被一再要求參加國民大會。父親不愿成為國民黨欺騙人民的工具，拒絕參加，轉而去了上海。

離別宴和周恩來

1946年9月，父親帶全家來到上海。蔣介石已差人將我們安置到一幢三層豪華官邸中。官邸是從日本人扶植的偽政府國家銀行行長那兒查抄充公的，現在由軍委用來接待高級官員。它有三百英尺長、一百英尺寬的草坪和一個日式花園。一輛豪華轎車配給父親用，一輛吉普車供我們使用，廚子、用人、一對侍從，一應俱全。由此再次顯示了蔣介石對父親的尊重。

在12月26日我和妻子打算動身去美國前，父親帶著全家到著名的會賓樓舉行了臨別宴會，我們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們并不感到難受，因為我們原計劃只在美國待幾年然后回國效勞。我們留下了樹勛和惠君兩個孩子在家，由守寡的嬸母“十二嬸”照顧。

“十二”這個數字需要作一下解釋。在我們這樣一個大家庭當中，我父親這一輩的排行是由父親的爺爺計算的。所以祖父的每一個孩子都要算在當中。父親排行第九，所以在大家庭中父親總是被叫做“九哥”或“九叔”。父親上面一個哥排行第八，還有兩個小弟弟排行第十二、十三，因此“十二嬸”就是父親小弟弟的妻子。在家鄉的村子里每個人都叫她“十二嬸”。我們也用這種稱呼。同樣母親總是被叫做“九嬸”，不論是在家里還是在村子里。

非常不幸，十二叔很早就去世了，沒有留下子女。在那時候，社會上一個體面人家的寡婦是不能再婚的。因為十二嬸沒有子女，父親就讓十二嬸收養我們以延續十二叔一家的香火。我們家在村子里的有五十二間房的屋子被政府用來作為學校了，家里的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包括那幅父親特地為我寫的對聯：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在父親1948年搬到北京后，大家庭就散掉了。我不知道是否有誰作為家庭的香火傳下來了。十二嬸將我們的孩子看做親孫子一般，在我們外出期間非常樂意照看他們。樹勛和惠君叫她“阿嫲”。然而由于朝鮮戰爭和后來國內的局勢，我們不打算盡快回國了。因此1947年12月26日在會賓樓的宴會成為一場生離死別的晚餐，成為我和父母的最后一次晚餐。

在飯店，聽說周恩來也在那里。父親希望我去見見他，便帶我去了周恩來的房間。在門口，父親介紹了我，并說我要到美國去，我們握了手，周恩來的手很有力。

父親在香港

1947年1月，父親送我去美國之后，感到住地處處受到蔣介石的限制，便提筆給蔣寫信，想回鄉掃墓。蔣則說“看在老朋友的分上”請父親去南京吃飯。父親接受了蔣的邀請，于2月到了南京。2月8日中午，父母同蔣介石夫婦共進午餐，戴季陶作陪客。午餐氣氛和諧，大家都在暢敘往事。之后，父親同蔣介石二位舊同志親切地握手道別，此后便再也沒有見面。2月23日，父親帶全家登上“S.S.Yung Shang”輪去了香港。終于，父親從蔣的直接控制下脫離了出來。

1947年春天，父親來到香港。當時，國民黨“左派”的組織是民促和民聯。陳樹梁是香港民聯的負責人。兩個組織的章程都十分類似，大家都主張成立一個新組織。4月初，民聯上海的領導人柳亞子、譚平山、陳銘樞等大都到香港參加合并兩個組織的活動。宋慶齡建議名為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1947年5月，民促、民聯正式開始為合并為民革做籌備工作。

民革迅速擴大，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1947年5月14日，國民黨執委會宣布開除父親出黨，罪行是“散布謠言，反對蔣總裁和國民黨”。這是父親第三次被開除出黨，頭兩次分別是1929年的“湖南事件”和1932年的“福建事件”。

1947年12月12日，國民黨《中央日報》宣布父親是“罪犯”，并登出“通緝令”。當時，我正在國民黨政府資源委員會紐約辦公室。我接到命令讓回國，于是我就辭職了。

1948年父親的六十三歲大壽，超過三百名的客人來向父親祝壽。甚至李大超，國民黨駐香港澳門的頭子也送來了一個大蛋糕，上面裱著：民主萬歲。

父親的倒籍嘗試

1948年秋，中共中央多次邀請父親去解放區參加新政協會議和聯合政府。父親的主要目的是擊敗蔣介石。他認為他現在所能做的最大貢獻就是瓦解蔣的軍隊。由于父親曾任總參謀長，他同蔣的許多高級軍官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他們中的許多人是父親以前的部下和學生，因而他能通過私人關系來勸導他們起義，這將是對革命最大的貢獻。

父親派人勸說吳化文起義，吳將軍率部兩萬余人打開山東省省會濟南的西門，迎接解放軍入城，輕而易舉地殲滅蔣十萬人的衛戍部隊。

國民黨第五十九軍的副司令孟紹周在父親的勸說下率部在淮海戰役中投誠。

在平津戰役之時，父親就秘密同傅作義將軍聯系過。傅率領四十萬國民黨軍隊駐守平津。父親寫了封人人都能看出卻沒法模仿的信派彭澤湘送給傅的老友侯少白，敦促傅將軍反蔣。經過一番談判，傅將軍答應起義，并率部加入解放軍。戰斗和流血都避免了，千年古都得以保存下來。雖然部分國寶已在撤退之前被船運往臺灣，但多數國寶并未流散。如今暢游紫禁城觀賞無價之寶的游人們不應忘記，這些珍寶得以保存，父親也有一份功勞。這些談判使得北平得以幸免自20世紀初八國聯軍入侵以來的又一次浩劫。

傅將軍起義的意義遠不止單單保護了古都與國寶。他不僅是一名杰出的地方長官，更是一名優秀的管理者。早在盧溝橋事變之后，他就以忠誠英勇的抗日英雄之名蜚聲全國。八年抗戰間，傅屢戰屢勝，他的軍隊在綏遠筑成了華北的屏障。在他的領導下，地方政府忠誠高效，人民富裕。雖然傅指揮的十二戰區和共產黨占領的地區接壤，但卻極少發生摩擦。日本投降后，共產黨集中了大量軍力對傅發動猛烈進攻，但卻遭到了失敗。所以傅的起義大大加強了共產黨的力量。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通過父親的力量，許多精明干練、受人尊敬的高級軍官投向了共產黨。

1948年9月，父親派人送了一封長信給浙江省省長陳儀，讓他反蔣。陳愉快地答應了，但他過于熱心地想拉湯恩伯一起參加。湯是南京的衛戍司令，陳和湯以前曾像父子一般，湯是黃埔軍校畢業，蔣的嫡系。于是不僅湯沒有參加，反而向蔣告發了陳。1949年2月，陳在上海被捕押往臺灣，之后被處決。

出席開國大典

1947年2月8日，父親與蔣介石在南京共進一席友好的告別午宴之后，去了香港。當時在香港的民主黨派的領導人中，父親是最有影響力的。

共產黨中央其時正在邀請各民主黨派領導及民主人士去北平參加政治協商會議。1948年8月，民革的蔡廷鍇、譚平山和民盟的沈鈞儒、章伯鈞都離開香港前往共產黨解放區，受到極大的歡迎。然而對父親來說，考慮離開香港去北平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香港當局計劃是留父親在港。國民黨的計劃是除掉父親。宋子文的計劃是取代蔣介石，保住華南。美國的計劃是取代蔣介石，保住華南。白崇禧的計劃是保住華南、平息紛爭。李宗仁的計劃是尋求幫助，保住華南。

而共產黨的計劃，是說服父親去北平。因為父親的地位特殊，如果父親到北平，這將大大提高共產黨政府的形象。許多國民黨政府高級官員可能會由于父親的緣故而遺棄國民黨政府。父親自己的計劃是與共產黨共同擊垮蔣介石。

周恩來通過何香凝（廖仲愷夫人）給父親送來消息，力促父親為了人身安全盡快離開香港。他親自為父親離開香港制訂了一個計劃。他們租了一艘從香港直航大連港卸貨的蘇聯貨輪。船一抵達，父親為了安全必須待在最好的賓館里。他們將組織一個盛大的宴會，周恩來甚至制定好了菜譜。由于當時大連氣候惡劣，冬裝如皮大衣、皮帽子、靴子等都準備好了。為了不引起注意，將在年末假日期間登船。

由于已有兩批民主黨派名人離開香港奔赴共產黨解放區，引起很大騷動，并且父親的行動受到香港當局的嚴密監視。為了將注意降至最低，父親他們被安排在圣誕節后一天半夜上船，由于這天是假期，旅行會較少引人注意。

為了轉移香港當局的注意力，父親邀請香港特務機關的首腦王翠微及其妻子12月27日到其寓所吃飯。由于宴會訂在12月27日，他們沒有懷疑父親將在26日離港。另外，由于那天是假日，監視父親的特務也松懈了。27日傍晚，王翠微偕夫人帶了一些罐頭食品作為禮物來赴宴。父親的三個密友舒宗鎏、葉少華、呂方子邀請他們出席宴會，表面上是陪同赴宴的客人。然而，父親早已不在家，他已于前一天晚上午夜時分登上了蘇聯貨輪。在父親的寓所里，王翠微被告知父親去看牙醫了。到晚上6點鐘，父親還沒有出現。到晚上7點鐘，當然，父親還是沒有出現。葉少華和舒宗鎏說父親可能還有別的事要做，他們最好還是開始就餐吧。到晚上8點，王翠微夫婦滿懷疑惑焦慮地離開了。

26日晚上，父親秘密登上了貨輪并馬上躲進船長的艙室里，潘漢年、錢彰風和夏衍則在賓館里等候消息。27日，消息傳來：“船已起航，貨在船長房間，英小姐沒來送別。”

由于父親從王翠微的手掌里溜了出來，王翠微因此被解職。

在父親離開香港前，國民黨特務機關想暗殺父親，但由于找不到機會失敗了，最后，特務機關頭目毛人鳳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殺手張序（化名何友芳）。張序是民革的一名成員，因此能夠接近父親。但是，在他們實施計劃之前，父親已離開香港。

1949年，他們又想派遣張序去北平實施這一計劃。張序開價五萬美元。毛人鳳認為張序的要價太高。另外，一旦張序到了北平，他就跑出了毛人鳳的手掌不再受控制，如果暗殺失敗，將很難向總裁蔣介石解釋。所以，這個計劃被放棄。

共產黨地下組織為父親的親密顧問和朋友朱蘊山、梅龔彬、李民欽陪同父親上路作了周密的安排。在船上的還有彭澤民、柳亞子、茅盾和馬寅初。他們都化裝成商人，或穿西服或穿長袍，帶著裝有提貨單的公事包，準備好了萬一被海關盤問時的回答。由于計劃周密，一切順利。12月27日晚，貨輪安靜地離開了香港。

經過十幾天的航行，貨輪抵達大連。途中有幾次遇上風浪，大多數人都暈船。船上環境非常簡陋，整個旅途中父親沒能洗上一次澡。然而，大家情緒都非常高昂。他們拿出各自準備好的食品或罐頭讓大家分享，并包好餃子邀請船長及船員參加新年聚會。元旦這一天，父親和其他幾人應邀講述了各自的成長經歷。他們中許多人都是眾所周知的名人。

貨輪于1949年1月7日抵達大連。共產黨已派遣李富春按照周恩來的計劃帶著冬裝在大連迎接。父親及其隨行人員被安排住進了最好的賓館，洗了一個久違的熱水澡。歡迎宴會也如期舉行。10日，父親及其隨行人員到達沈陽，董必武、彭真、葉劍英、林彪及別的許多共產黨高級領導都去東站迎接。1949年2月25日，父親到達北平。接著參加新政協會議，并當選為國家副主席，出席開國大典一系列大事。

在北京

正當父親在北平幫助組織政治協商會議時，在香港的母親和家中其他成員已悄悄登上一艘挪威貨輪，穿過被封鎖的臺灣海峽，安全到達天津港。父親興奮地去天津迎接伴隨他走過四十三年風風雨雨的伴侶。即使已是久經考驗的老戰士，父親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起先，父親和家人住在西總部胡同五號政府提供的一幢靠近東門的平房里。父親在北京的家庭共有二十三人，包括父親的妻子周月卿（母親），三夫人梁秀蓮（二夫人雙秀清已在香港去世），五個兒子，八個女兒，四個孫子輩小孩和一個阿姨（照顧我兩個孩子的“十二嬸”）。由于父親的大家庭，再加上眾多的工作人員和保安人員，還因為父親是中央政府副主席，有時必須招待一些外國貴賓，父親在西總部胡同五號的家被改建成磚石結構的三層樓，使用面積達兩千平方米，有四十多個房間。樓里有一個大客廳，一間大餐廳，一間辦公室兼書房，兩間會議室，一間臺球室，一個貯藏室和許多浴室（每兩個臥室合用一間）。另外，還有一個小花園和一間車庫。房屋周圍是很高的磚墻，出口處是一扇巨大的紅門。鄰居們都稱之為“有大紅門的房子”。

父親配備了一個行政助理，三個助手（負責文件、安全和一般事務），一位醫生，兩輛轎車及司機、廚師和用人。樓里駐扎著一個班的警衛人員，每當父親外出時，警衛人員就隨同護送。

作為政府的最高級官員之一，父親每月薪水為五百元整，同毛澤東和周恩來的正式薪水一樣。與毛澤東不同的是，父親有一個大家庭。父親很喜歡幫助貧困的朋友與學生。雖然父親很節儉，沒有什么奢侈的愛好，不喝酒，偶爾才抽煙，在家中常穿舊的中式長袍，這份薪水還是不夠。為了彌補薪水的不足，父親派他的行政助理周澤甫去南京賣了他在鐘鼓樓頭條巷二號的房子，得到了三萬五千元。周恩來聽說父親的經濟困難后撥了一筆額外的薪水給父親。但父親婉言謝絕了。最后，這筆額外的薪水秘密地直接交給了周澤甫，沒有讓父親知道。

父親偶爾也在報上發表詩作，獲得一筆額外的稿費。每當父親收到稿費，他就帶全家到飯店吃一頓。只有在這時，全家才能享受到一頓好菜。

即使當了中央政府副主席，父親還是非常謙遜有禮，從不自傲，也從不對工作人員發火。他一直非常尊重他人。在公開活動中，他與別的政府高級官員一起進場時，從不想比別人先進去，即使他的職位比別人高，年齡比別人大。

父親一直非常疼愛小孩。有一次，一個小女孩和她的朋友在父親的寓所圍墻外打球，忽然球越過圍墻掉進了花園里。小女孩不知所措地哭了起來。父親剛巧這時回家，他停下車走過去問她為什么哭。小女孩告訴父親發生的事。父親笑著牽著她的手一起走進大紅門，從花園里找到了她的球。她高興地跑回家告訴她母親她去過那幢有大紅門的大房子了。

父親有一種與小孩打交道的本領。記得有一年夏天，父親和家人回到了家鄉小村莊。晚飯后，家人、親戚和朋友們都坐在曬谷場上。父親會把手彎成杯狀然后使勁吹，發出如同吹號似的聲音。這是他還是一個農村小孩時學會的，他非常擅長這一手。小孩哭時，父親會輕輕抱起他，溫柔地輕撫他的背部，一會兒，小孩就停止了哭泣。

父親和周恩來有非同一般的良好關系，他和共產黨的許多領導人，如朱德、劉少奇、董必武、彭真、葉劍英和林彪等關系都很融洽。

還有一回，父親對安全機構非常不滿。父親家里常有一些以前曾在蔣介石政府工作過的客人。安全人員到父親的住所逮捕了他們。派人到父親住所逮捕父親家里的朋友當然是一件丟面子的事。父親想給毛澤東寫一封措詞強烈的抗議信，但被他的密友梅龔彬（民革秘書長）、張克明（父親的行政助理）和蔣光鼐制止了。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年之后，父親于“文化大革命”前的1959年去世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造反派把我在廣東華南農業學院當院長的哥哥關入了牛棚。他們反復審訊他，極力想使他承認是美帝國主義的間諜，因為他曾在美國讀書。他的妻子（我的嫂子）被剃了個光頭，他的維生素藥丸被拿走。我的妹妹和弟弟們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我的弟弟保和十三歲時便不準去上學，被迫去一個鍋爐廠工作了七年。（幸運的是，他后來在家自學英語和日語，去美國獲得了營銷學學位，在一家日本公司找到了工作。）我的妹妹筱林被派到水稻田去勞動，由于過度浸泡在稻田的水中，她得了嚴重的皮膚病。我的侄女淑君（我哥哥沛文的女兒）是一名護士，被送到貴州工作。

經歷了紅衛兵的狂暴之后，我們的家庭受到了合理的待遇。國家繼續提供一座頗大的公寓給父親的第三位妻子和她的五個幼小的孩子。后來于1985年為父親誕辰一百周年組織了一個紀念性的慶典。

（責任編輯/陳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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