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初,母親接到一個電話之后告訴我們,有遠道客人拜訪。那天母親慎重其事,準備了一桌子的菜,又幾次跑到門口恭候。
我們都在心中詫異,平日冷靜而不太會激動的母親,是什么客人令她如此張羅。遠道的客人終于來了,她個子不高,臉色非常白皙。她儀表端莊,說話聲音輕輕細細。她比母親年長得多,身體也似乎有點虛弱。
母親向我們介紹,讓我們稱她“沉櫻阿姨”。原來她1948年去了臺灣,后來又移居美國。母親與她已經一別三十多年了。
時空向前推移。那是1941年8月10日,重慶鄉間的幺店子;那個溽熱的八月天的中午,在那所孤樓上,父親靳以剛寫完他的長篇小說《前夕》。父親
余雖隸籍荊州,然自父輩即流寓他鄉,向慕桑梓之情,無時或已,惟鄉邦文物,實未曾識而熟諳。發皇潛德,力所不及,爰綴數語,以申游子拳拳懷土之忱。
庚辰年大暑后五日這樣描述道:
那正是大熱天,中午的太陽吊在空中炙烤著,我一身都濕透了,把筆向桌上一丟,便跑到××那里去,好像喘不過一口氣來似的和她說著:
“我完了,我完了……”
“什么完了?”
“我的長篇,我的……”
不等我再說下去,她早已伸出她那揉面的手,握著我那滿是汗水的手,由衷地笑著:
“我恭賀你,我恭賀你!……”
掛在臉上的汗珠紛紛地落下,因為我也笑了,她就趕緊送給我一張毛巾,使我能好好揩拭一下,免得總是那么濕潤。她是我們一個姐妹般的可敬愛的朋友,她能了解我,知道我并不夸大自傲,她所恭賀的并不是它的空言的偉大,而是三年間不斷的辛苦的工作。
文中的“她”,正是沉櫻。那時她的丈夫梁宗岱先生,正與父親一起在內遷的復旦大學任教。那年,因學校所在地黃桷樹鎮屢遭敵機轟炸,父親與沉櫻、梁宗岱夫婦,還有其他幾位復旦教授連同家眷,就一同遷居到這個更為偏僻的幺店子,大家在這座屬于當地鄉紳的大樓房里分室共居,同甘共苦。
時空再往前追溯一年有余,那時的父母正迎來他們的頭生子。二十剛出頭的母親什么也不懂,她是為了離開孤島上海,而與父親偷跑到內地的。產后的母親手足無措,正在思念遠方的雙親時,沉櫻就像一位慈愛的大姐,來到母親身邊。她天天跑來照料母親,還變著花樣,為母親烹制不同的飯菜。那些香噴噴的鯽魚面,腰子面,令置身窮鄉僻壤的母親體驗到親情和溫暖。母親贊嘆沉櫻那一雙靈巧的手,難忘她為剛出世的我的哥哥縫制的許多嬰兒衣袍,還有她用碎花布做出的一雙雙可愛的嬰兒鞋,排列成行,猶如藝術品一般。這令年輕的母親很受感染。沉櫻,正如父親所說,是“一個姐妹般的可敬愛的朋友”。
緣于這段經歷,母親那天才會如此激動。
沉櫻來訪不久,我們收到重慶出版社出版的沉櫻譯作《女性三部曲》。這是她離開大陸后的部分譯作,內收不同國
家的三個中篇,其中有我喜愛的屠格涅夫的小說。因我對屠氏作品早已爛熟在心,所以沒加在意,就把書隨便放置書架。沒曾想,一天,年幼的妹妹告訴我說,書,好看極了!我立刻拿出翻閱,竟一口氣讀完。我學的是英文專業,從事的是外文編輯,而眼前沉櫻的譯本,竟是我所讀過文筆最優美最流暢,而且感覺也最切合原文的。我反復閱讀,愛不釋手,后來實在好奇,就用她的中譯文去還原英文,居然很容易做到,再找出英文本對照,禁不住大聲驚嘆。后來才知,沉櫻在每篇小說翻譯之前,都要先為孩子們講述多遍,等到故事在腦中全部融會貫通,才拿筆寫下。試問這樣的翻譯,當今還有幾人會做?
自1928年以《回家》成名于文壇的沉櫻,一生從未放下手中之筆。縱使人生坎坷,生活艱難,她對于文學世界的美麗追求,始終執著不變。她,正像當初為自己取名“美麗的櫻花”所憧憬追求的,一直在文壇美麗地綻放,至今令讀者流連。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