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孩子是你被置于刺尖上的肉,是你被一片片削薄、煎炒、熬煮的心,是你無法逃脫的煉獄。他(她)躺在病床上,面色赤紅,眉頭緊蹙,呼吸急促,咳嗽不已,還不時發(fā)出難以自禁的呻吟。他滾燙或冰涼的小手在你掌心里微微抽搐,失神的雙眼間或勉力睜開,迷蒙地瞥上你一眼,重又無力地合上,輕盈如飛鳥的他(她)此刻重如泰山。
面對久臥床榻、情狀危險的孩子,無論你是一個多么堅定執(zhí)著的無神論者,你都會辛酸地向那些神秘的、不可知的力量垂下頭,彎下腰,伴著無可奈何的嘆息。原本清晰無比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混亂不堪,原本冷峻沉著的你一下子無所適從。
是的,在強大陰影的緊逼下,你一步一步后退,一步一步喪失固有的立場和所謂的堅持。正如病急亂投醫(yī)一樣,你從精神上將自己按倒在一切你所知道的圣者的殿堂前,乞求他們護佑你的孩子,讓他盡快恢復健康——作為報償,你將徹底摒棄以往的淡漠和不敬。你甚至轉(zhuǎn)向家族神,請求故去多年的、總在沉默地對你施以保護的列祖列宗們將加諸你身的恩澤和眷顧全部拿走,放到那孩子身上,緩解他此刻的病情。如果需要,你愿意放棄全部的財富、地位、樂趣,包括自兒童時期就立下的、現(xiàn)在仍在孜孜不倦地為之努力的理想,即使它已經(jīng)接近完成。
對自己進行無情的解剖、揭露,進而開展精神上的自虐行為,這是早晚要來的程序,你平日淡忘了的功課要加倍償還。是的,你暴食、酗酒、濫賭、懶惰……這些私德上的虧欠就是致命的陷阱,它們埋伏在你必經(jīng)的路途,卻因時空的錯位而誤傷了你的孩子。你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自己的怯懦、無能、冷酷、愚蠢和卑劣。無疑,這種指向人心最隱秘、最陰暗所在的批判是深刻的,但同時,它也是一柄不夠理性的雙刃劍。因為,對面那個千瘡百孔的、一無是處的自己,也許活該經(jīng)受萬千的折磨,甚至包括使孩子生病。這是一個悖論。實在沒有辦法了,你哽咽著說,好吧,我輸了,你要怎樣都行,只要放了那孩子。
是的,如果神愿意,還可以拿走你的健康,你的一部分軀體,甚至你的全部,包括生命。這表白如此純粹,如此急迫而痛切,在你日后看來卻是如此荒謬。
當然,這只是你內(nèi)心的一段禱詞,與旁人無關(guān),與這世上所有的客觀存在無關(guān)。所以,當孩子終于疲憊地淺淺一笑說“爸爸我餓了”時,所有人都對你突然暴雨一般滂沱的淚水大惑不解。
(摘自《羊城晚報》)